王安憶
倘我給黎紫書小說《流俗地》取名,我就叫它“銀霞”,這兩個漢字有一種閃爍,晶瑩剔透。而且,要知道,書中的她,是一位失明人,應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好像卓別林的盲女故事,題為《城市之光》。
馬來西亞華語寫作,先天負荷了重大命題,民族與國家,母國與母語,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政治與經(jīng)濟,宗教信仰,民情風俗,幾乎處處裂隙,一步一個雷。在這里,我指的《流俗地》,所有的沖突歸于常態(tài),不是說消弭對立,也不是和解的意思,“五一三”事件,談即變色,但是有一個覆蓋性的存在籠罩全局。以“宿命”論,太過抽象,相反,樣樣件件其來有自,發(fā)生于具體的處境。放大了看,或許與上述的歷史宏偉敘事有關,可是,到了“流俗地”卻降為人世間。我想,書名大約正起自于此。
小說開篇的九月,先后絡繹接續(xù)公眾假日,可說為這南亞國家公民社會寫照。月初是中國夏歷七月半中元節(jié),舊俗叫做“鬼節(jié)”。聽起來頗有些陰慘,民間地方多有放河燈送別故人的儀式,卻是絢麗的;重疊在公歷八月三十一日獨立日的四天連假上,紀念性質的節(jié)日多半沒什么色彩,但歇工總比做工好,商場、餐館、電影院,人頭攢動;緊接著伊斯蘭“哈芝節(jié)”,殺雞宰羊,又是一片熱火朝天;波濤稍息,“馬來西亞日”來了,過橋到周末,不日內(nèi),迎頭回歷元旦……轟轟烈烈。這是正統(tǒng)主流,黃鐘大呂,草根庶民中,又潛藏著多少小信守,小祈祝。比如,何門方氏向九天玄女廟娘娘問覡——這個“覡”可是來歷深,都上溯得到夏商周,春秋《國語·楚語下》中有解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馬來西亞的華文,仿佛語言的飛地,規(guī)避了原生地的鼎革演變,得以保存天地之初,黎紫書寫到女大當嫁的年齡,用了一個詞“摽梅”,讓人直接想到《詩經(jīng)·南召》的“摽有梅”。但無論哪里,生活總是動態(tài)的,何況離土離宗,難免雜糅,那娘娘廟風格相當俗艷,大約是熱帶的風情,加上閩廣一帶的財富美學,又采納異族人大開大合的色調,用作者的話,仿佛“農(nóng)歷新年拍賀歲片的場景?!焙伍T方氏為兒子大輝驅邪,請來的“鐵面方士”,行狀類似武師,“黃黑道袍”“八卦九梁巾”,也許是戲服,法器丁零中的咒語,“不知說的是粵語抑或是客家話”。儀式的過程極其漫長,與其說啟動神靈,毋寧視作恫嚇,奇怪的是效果不錯,正所謂“信則靈”,就有了現(xiàn)代心理學的成分。
在這片多神論的土地上,同時又是祛魅的。收養(yǎng)流浪貓的印度鄰居,父親離家出走,母親赤手空拳喂養(yǎng)一屋子的吃口。終于有一日,當了女兒的面,將新生的一窩貓崽滅了。滅殺本身還過得去,銀霞也沒有殺生的忌憚,但手法和表情卻是心驚。女兒們注意到,“母親那幾天也都用同樣的一雙倦眼凝視她們家的小弟弟”。印度人都有天地觀,但天地卻太遙遠,遙遠到渺茫。換了儒釋道,也是一樣,遠水救不了近火。何門方氏問覡得來的音信,或者以問作答:“不是夢里和你說清楚了嗎?”,或就是誘供式:“她心里最清楚”。所以,人都有一顆現(xiàn)實主義的心。這方面,馬票嫂替近打組屋的人生樹立起榜樣。先是為南乳包進“豪門”,再求保護傘走江湖,她自謙上梁山,然而,某些癥結,就得入偏門,細輝的哮喘不是煙花巷里的一貼藥斷根的?馬票嫂自小想做先生娘娘,不料卻是壓寨夫人,然而,前后左右,男人堆里,就她這個“爛嘴烏鴉”善始善終。狙擊舊姑婆的騷擾,幫新岳家翻屋起房,養(yǎng)前后兒女,扛大小事務,最要緊的是,壽終正寢。近打組屋里的當家人,一是如奀仔,載重卡車傾覆山里,人貨兩空,頂梁柱攔腰斬斷;二是老古和葉公的茍活;蓮珠不惜以妾身投靠的拿督馮,拿督的頭銜由皇室欽定,政府首肯,從此換了人間,更上層樓,到頭還是做了棄婦,半途而廢;大輝呢,新人走老路,親不奉,子不養(yǎng),又一輪拋家棄口!放眼望去,遍地孤雛,到處都是母親的“倦眼”。即便在這郁悶的俗世里,依然有一些莊嚴的時刻,呈現(xiàn)出光亮。蓮珠和侄媳敘說家常,提醒道:“蕙蘭啊,你讓大輝去走夜路,不怕風險嗎?”回答是“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喜歡大輝,我真的很愛他?!崩枳蠒鴮懙溃骸稗ヌm用了‘愛這個字,這叫人多么難忘!”這個“愛”,讓不堪的遭際變得可堪或更不堪,可是,它到底拓寬了精神,使逼仄的人生有了轉余。細輝做主替侄女春分擔保借貸的一幕也是隆重的,手筆闊大,動作張揚,不止向強勢的太太,更向自己,挑戰(zhàn)他大半生的屈抑。浩浩蕩蕩一眾人先去銀行,再到飯店,點一滿桌魚肉葷素,豪邁地向個人盤中布菜。他向來被叫作“孱仔輝”,之前惟一的反抗就是拒絕給哥哥大輝下樓買煙,可他也是有心氣的,此時此地又做了叔公,雖然叫叔公的人是私生。這一點微末的驕傲幾乎是拼力爭取來的,在座都覺得“古怪”,不像原先的他,倘若有雙旁觀的眼,就是含淚的。更替了代際,下輩人不能都像大輝,重蹈上輩覆轍。不是又一屆大選來臨了嗎?大選即是政權交替,也是歷史晉級,周期性的演變,保不定變好,至少有試錯的機會,下回再掉頭。
死亡依然沒有放過新人類,自然循環(huán)總是硬道理。拉祖死了,但死得軒闊響亮。身為律師的他,秉持公正,與黑惡積怨,遭殺身之禍。巴朗刀下血如泉涌,掌下的笛聲響徹夜空,將三十六年華的天賦集于一刻,作最后的怒放。他,細輝,銀霞,人稱“鐵三角”,拉祖和銀霞最對得上話。兩個亮眼人下棋,結果,細輝出局,變成一明一盲對弈。拉祖的偶像,反對黨印度頭領卡巴爾辛格,有“日落洞之虎”英名,這“日落洞”大約是印度教里的圣地,銀霞不認識卡巴爾辛格,卻喜歡這個別稱,因為——“它讓我想起百鳥歸巢,萬佛朝宗”。他倆專有一個問答游戲,打禪語似的,拉祖問:“迦尼薩斷掉了哪一根象牙?”銀霞右掌舉起做象頭神的手印,答:“斷了的是右牙”。這印度教中的智慧神,畫像張貼在拉祖家經(jīng)營的理發(fā)店,他們?nèi)舜蛐≡谒紫碌男郎贤嫠?。前店后家的斗室,有點像神廟呢!檀香,茉莉花,酥油燈,薄荷,還有女人頭發(fā)上的椰子油雞蛋花,豐饒的繁榮的空氣。拉祖的母親解釋迦尼薩的斷牙,象征為人類作的犧牲,她肯定地說,凡有殘缺者,前世必定為別人犧牲過了!不免聯(lián)系銀霞的天盲,小孩子的嬉耍就變得肅穆。和那兩個相比,細輝不免平凡了,可是他有善心,亦可算作有德行。校際運動會,拉祖跑步第一名,細輝比他自己還欣喜,捧著大鐘樓形狀的獎杯急步上樓,送到銀霞懷里,真就是借花獻佛,心無雜念。人們看他與拉祖死黨,叫他做“細輝—拉布之子”,好比中國人改了宗族,他不視為輕蔑,依舊歡歡喜喜。他讀《象棋術語大全》給銀霞聽,銀霞后來居上,占他的先,他也只有歡喜。還有《大公伯千字圖》,乘法表,語文書,直讀到《萬字解夢圖》,生字太多,不可解也太多,到底慧根不深,終于讀不下來,兩人間的功課暫時歇止。時日久長,不期然中,這頭斷開,那頭續(xù)上,就是在“鎮(zhèn)流器”這一節(jié)上。細輝又給出一把鑰匙,啟開暗門。銀霞方才知道,凡有鎮(zhèn)流器的“哀哀鼓噪”,便是光?!鞍ОА眱蓚€字用的好,就像迦尼薩右手結的手印,那一聲“唵”,是宇宙初始之音,從此揭開蒙蔽,悲欣交集,迎面而來。二月二大伯公誕辰的日子,銀霞難得一次隨蓮珠姑姑趕會,四下里的人多散開了,剩她自己坐在天光戲臺底下聽戲。小說寫“臺上一男一女都老態(tài)畢露,臉上的妝卻畫得潦草,身上穿的戲服紅的殘綠的褪,亮片掉了不少,斷線仍掛在原處……”就是這“哀哀”的人世間,銀霞則像是側耳聆聽的菩薩。
我最感動他們?nèi)耸譅渴肿咴诼飞?,羅漢護觀音似的,沒有芥蒂,沒有罅隙,混沌一團天籟,簡直要飛上天去,卻又落回地面,做了俗人,還是要依著歲月長大。是日復一日,又仿佛一夜之間,現(xiàn)實的說法就是契機吧。中五會考放榜,拉祖獲好成績,富親戚贊助獎學金,讓他去都城受高等教育。臨行前,細輝提議餞行,銀霞覺著小伙伴流露出“人情世故”,可她自己不也是嗎?因不滿蓮珠姑姑搶著做東,話帶機鋒,蓮珠說:“以前你好純樸,才不會這么說話?!比嗽诩t塵,總會染上煙火氣。馬票嫂給她介紹營生,編織尼龍網(wǎng)兜,供水果販套柚子,手里做著活計,耳朵聽收音機里的廣播劇時代曲,還有串門女人嚼舌頭。后來到了“錫都無線電德士”服務臺接電話,小姊妹頭碰頭唧噥,司機大叔言語來往,多少有些“歐巴桑”的風格了。但銀霞終究是銀霞,世相之下自有一顆智慧的心。她能將錫都的街巷道路全畫在記憶里,臨空俯瞰,線路上是奔生計的甲殼蟲,等待普渡似地聽著呼叫機里傳出號碼。
此時此刻,我們都不知道,銀霞已遭一劫,可謂劫后余生。于是,就要說到點字機這個物件。也是靠了馬票嫂的介紹和游說,銀霞得償心愿,進了盲人院。盲人院主旨是教授謀生技能,不外編織一類,藤筐藤籮藤籃,識字習文在其次,銀霞卻偏中意此項。接觸盲文,好比開啟一重天地,真有振聾發(fā)聵之勢。她在點字機上寫下無數(shù)文字,寫給拉祖,寫給細輝,因他們看不懂,就也不遞出,漸漸積起一大摞,最后被母親悉數(shù)送給拾荒的老夫婦,和著一車廢報紙,玻璃樽,塑料瓶,消失在阡陌縱橫的街巷。這幅圖景也近似苦海普渡,釋迦摩尼王子披頭跣足,簞食瓢飲,隨眾生行走。銀霞遇襲失身發(fā)生在點字機室,是有意味的,意味受罰。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也是犯上之罪。希臘之神普羅米修斯竊取火種,被鎖在高加索山崖。人類文明進化就是要付出代價,用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天譴。
銀霞總覺得自己是看見過這世界的,就在落地時的一瞬間,睜開雙目,隨即閉合,越墜越黑,黑到底再漸漸亮起,好像創(chuàng)世紀,就看她造化了。世人都在幫她,從生計入手,編織網(wǎng)兜,進盲人院,無線德士臺呼叫,亦是現(xiàn)實的修為。小時候,鄰里大哥問細輝會不會娶銀霞,雖是一句戲言,難免有幾分觸動,至少在她母親存了心,后來的喪失,一是細輝結婚成家;二,大約還有銀霞的事故。妹妹銀鈴的喜宴,寧可坐席空著,也不邀細輝一家。銀霞縱然有種種解釋,不抵馬票嫂一句“親家夢斷”,擊中癥結;再有一句“細輝和你是不會走在一起的”,卻帶有讖語的意思了。馬票嫂其實是個禪家,修的是人間道。如此厚密的發(fā)小,終也抗拒不了離散。隨著科技進步,人們多用手機軟件召車,德士電調稀落下來,都能看得到的將來,銀霞大約還是回到自家公寓里編織網(wǎng)兜。沒有了母親,又遷到獨立單位的美麗園,不會有串門的女人絮叨,單聽著廣播劇,真是寂寞啊!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潛在的機緣,包括銀霞自己,都不曾留心。拉祖帶來的《象棋術語大全》;秋千架上跌落,疾步趨前援救的老師;那只白晝叫疤面,夜晚叫普乃的貓,不期然間,顧老師現(xiàn)身,說實在,難免是突兀的,讓人手足無措。我不以為黎紫書臨時起意,非要來個“HAPPY ENDING”,更可能是精誠石開,絕處逢生。
我喜歡“舊約”里“路得記”一篇。伯利恒的女人拿俄米一家去到摩押地,丈夫死了,大兒子死了,二兒子死了,留下三個寡婦。拿俄米決定回家鄉(xiāng),讓媳婦們另覓他途,大媳婦聽從了,揮淚而別,小媳婦,就是路得卻執(zhí)意跟隨婆母,來到伯利恒。拿俄米說:“我滿滿地出去,耶和華使我空空地回來”。族里有個富人波阿斯,來到城門,請來長老,召集眾親,代售拿俄米夫家的土地,條件是娶路得為妻,“使死人在產(chǎn)業(yè)上留存名”。無人應答下,波阿斯即請在場者見證,他買地娶路得并在產(chǎn)業(yè)上留存死人的名,“免得他的名在本族本鄉(xiāng)滅沒”。再后來,“路得記”寫:“耶和華使她懷孕生了一個兒子,拿俄米作了孩子的養(yǎng)母,從此代代相傳,生生不息。銀霞就是路得,眼看山窮水盡,回眸卻柳暗花明。
與顧老師之間,悉數(shù)清點,確有不少邂逅,但關系中的嬗變則在電梯內(nèi)禁閉的時刻。陡然降臨的漆黑一團,卻是銀霞的大光明,她說:“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這一霎那,幾乎有神諭的意味,二人破壁相同,同在一維。盲人院點字機室內(nèi)的不堪回首,此時道出,無半點戚戚之色,相反,坦坦蕩蕩。話說完了,燈亮起來,電梯運行,回到普天下。仿佛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是修過了的,稱不上得道,但得一知己,三生石上重逢,故交變初逢,一切從頭開始。
那投票日里,四方集攏,為德士電召站小姊妹餞別。滿街人潮,擠爆店肆酒樓食檔飯館,雖不是銀霞顧老師的假期,可這一對,煌煌的烈陽里,乘著“蓮花精靈”——這款車的名字也真好,不知道寫書人有意還是無心,更像信手拈來,多少的旖旎,繁華,喜慶,吉祥,飄飄然,施施然。車水馬龍,前呼后擁,成眾星捧月氣象,照耀了頹圮的市廛。
日頭西落,塵埃落定,寂靜中,出走的普乃復來到銀霞懷中,事實上呢,是銀霞去到疤面巢里。普乃和疤面本是同體,半明半暗,茫茫人海中走失,如今合為一整個晝夜,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