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秋辭
小溪從山間來,流得多清脆。鳥鳴以落花的樣子,為一條河深謝自己。風從洮河深處吹來草原最原始的樣子。
老磨坊圓形的屋頂,長滿草。
阿爸的柴火堆真好看,長方形,像一列火車車廂,連著鄰居家的另一節(jié)。
光芒從山上覆下來,攜帶松木的綠,斑鳩的藍。落日有經年之暖。
落在草地上的不止是水,還有青蛙一樣閃爍不定的光斑。洮河畔半農半牧區(qū),背著云朵一樣龐大的干草。準備為牛羊過冬的阿媽,彎腰走過獨木橋。
祈禱文
沿途,秋樹金黃,似口頌祈禱文,身披袈裟的小僧。
路一直通往甘南腹地。
農耕區(qū),畜牧區(qū),半農半牧區(qū)。
沿途,山色如翅膀,緩緩降落。
寺院如晨露,暗中升起。
就要到達麻路鎮(zhèn),洮河突然拐彎的前方是柏鄉(xiāng)山。汽車真好。您曾騎馬相送的路,轉眼就駛過了?,F(xiàn)在,您在扎古錄山坡的經幡上,烈烈寒風中以經文送行。
沿途,高原高擎秋天的樹,像您榮光歸來,又像您在疲累中解甲而去。
這條路有洮河靜謐的喧嘩,有水泥橋、村落,有白塔和經幡,幾只流浪狗,一頭牛。
等待
在等,一直等。
木柵欄下,有秋后長起來的野菜。脆生生的,是小扎西心底的呼喚。
太陽正拂過老刀杰曬太陽的松木堆。
太陽不肯走過木柵欄,那里蹲著等父母來接他的扎西頓珠。
頭發(fā)毛茸茸,臉蛋紅彤彤,周末一樣喜氣洋洋,等著。
老母豬大搖大擺,領幾頭小豬走過。騎馬的哥哥走過。一群羊走過,留下一串九月青草暖烘烘的祝福。
他蹲著,看前方,一只手無意識地拔野草野菜。他想,他們完全不會知道周末,周末阿爸阿媽會到村莊接我去城里,去游樂場,去阿媽懷里、阿爸肩頭。
怕牛
相比父母的打罵,她害怕牛、馬,這些比她高大的事物。
牛肉,吃了抗擊寒冷,她從小吃。有一次,大著膽子走近,將手放上去,像放在母親的懷抱。
如此溫暖,還是怕。
朋友發(fā)來照片,村莊街頭幾只牛,低頭吃土豆皮。它們的皮毛上,太陽無限溫柔撫摸自己。甘南人神一樣敬重牛,并不因為父輩像牛,還怕自己也有牛的命運。
沙棘汁
盛過白酒的玻璃瓶,標簽殘損,被陽光一樣的沙棘汁從四面點亮。
摸了又摸,弟弟小小的雙手牢牢抓住瓶頸,仰脖,迫不及待吞掉第二口,跳起來直嚷酸。
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刺縫中采摘沙棘果,碾碎,找來父親喝完劣質酒扔在墻角的臟酒瓶,洗干凈,灌進去。
弟弟嘴饞,什么吃喝他都要先來。
那天,他燒火,和面,切土豆。飯來不及端上桌,弟弟已吞下兩大碗。
那一晚月光分外明亮,半夜忽然醒來,弟弟肚皮一鼓一鼓地起伏,像浮在水上的青蛙。
父親半年前患重疾去世,母親嫁給了常來家里的張姓叔叔。那一年弟弟三歲,他七歲。
每想及此,埋頭勞作的他都要抬起頭看太陽一眼,任由一股濃烈的酸澀刺入雙目,穿過鼻腔。這么多年不能告訴妻兒的秘密:作為哥哥,他一直想給弟弟道歉,沙棘汁太酸,而弟弟短得可憐的一生,嘗到的甜太少。
喀納斯時間
在寒溫帶的泰加林學院——
水課:喀納斯湖、白湖,雙湖。
樹課:云杉、冷杉、落葉松。
喀納斯的通識課:草、石、花,鳥的影子,圖瓦人。
水的講義深奧,漸變引起思考,
山林的賬目,由白樺樹的清秀筆直來做。
第三次冰期結束,自然山色溢出,填滿三百個湖泊,回應藍色北冰洋。
細分隨著螞蟻四肢移動的知識。
在喀納斯,謙卑是渺小者,不帶一草一木的自大。
在喀納斯,向一只螞蟻學習,膜拜西域山水清秀的奧義。
山水所剩
阿爾泰的天空高懸,沉淀的倒影,叫喀納斯;如準噶爾的大地匍匐,在漫長的冰川期,我是深深啜飲的喀納斯。
在月亮灣,一片白樺葉的背面,找到身世的脈絡,泥土的母親,根部的父親。我模仿河流的樣子,將生命延續(xù)。
在禾木河面,靠近阿爾泰山的橋頭,坐著一位圖瓦老人。山在向我微笑,臉上漾動水的波紋,倒映出我以往的無知。
我是山水用剩的一滴水,上升為云,下降為雨。
禾木河上謙卑的吊橋,躬身迎送往來。
油漆未干
白樺的細小,迅速流入天空。
雪松不動。
石頭找準位置,以內在的速度安靜。
螞蟻奔跑童年的身影。
河水舉起相似的目光。
喀納斯湖提起油漆未干的裙子,以蹭不到任何人的速度,準確地襲擊了我的眼睛。
我只怕會醒來
風景開放,隨處觸手可及,我采摘的只有喀納斯這個名詞,它增加了我的負擔,像冰川期的冰。
我不怕冷,我只怕會醒來,不能還圖瓦人一個天堂般的喀納斯。
在布爾津博物館
巖畫吃不到新鮮空氣,依然新鮮。
也根布拉克,有人關了線條的禁閉。
也根布拉克,你有孩子般的牛羊和猛犸象。
那些人在鹿石下面睡覺,什么使羊跑到石頭上,什么使石頭劃出星星的光芒?
以墓葬的名義,相聚;只有墓葬的名字,好聽。
有一天我擱置一粒塵埃的我,落在布爾津博物館。
至少說明阿爾泰山蓬勃的風,源自永恒變質前一次美好的呼吸。
烏倫古湖散章
1
準噶爾盆地北,灌木叢中的藍,水草,鳥,魚,光明涌動,高擎阿爾泰神山。
帽檐下,英俊的紅臉膛哈薩克,講述烏倫古湖中有貝加爾雅羅魚、東方真鳊、圓腹雅羅魚、銀鯽。它們同住一個蔚藍小區(qū)。
時空交織,鷹做守護人。冰雪旅游迎接遠方來客。逢冬捕,湖如莽莽冰雪草原,漁民冰釧鑿冰。一千米拉網,緩緩穿過白色真空。下網收網,五小時左右,伴隨絞網機隆隆的聲響,魚如駿馬嘶鳴,打破萬里寧靜。
大拉網,如地下河徐徐露出,狗魚、鰱魚、鯉魚、扁花魚在網內,如新鮮的時間,翻騰。
2
秘密深陷,藍色系永駐天空,澎湃地教我認知萬物。
湖承擔茫茫戈壁的交通運輸:風,流沙,月亮,塵埃,雨水。
湖供旅游、休憩、療養(yǎng),如大樹上的果子,摘不光。
為了合理理性捕撈,政府定期休漁。
藍色平靜,是因人類尊重了自然的規(guī)律。
3
大風呼嘯。我坐著,在封閉的開闊中。
水下細沙點點,是我以往渺小的固執(zhí)。
血管里有天生的雪與火,眼底流淌深藍,身心皆坐在一張塑料啤酒桌前。像湖水,耐心地發(fā)送細浪的消息,不掠奪,也避免用多余的語言,給寂靜增添負擔。
大風呼嘯。我的心在唱歌,謝謝烏倫古湖,給我必要的大風,反觀,修復,療愈,與一湖水共同生息,將蔚藍的清冽引入良性循環(huán)。
4
在阿勒泰的哈薩克,靈魂里有海。
黃昏,我到一戶人家投宿,自然而然,把肩上的風拂入悠揚牧歌。
被肉湯滾燙的芬芳熏陶,一碗奶茶之后,我會徹底安靜,接受命運。至于門外的秋天,還有隱藏的消息,都將回到湖底。
5
第四紀晚期的拗陷,濃縮為湖,額爾齊斯河像寬厚的兄長陪伴。
風喜歡停在最平靜的驛站,以海與福海魚的名節(jié)要求自我。
布倫托海、吉力湖兩兄弟組合,河口葦叢茂密,蒼蒼雜草從生。野鴨、海鷗、白天鵝的聲帶中,我看見,湖水打開純潔的呼吸。
6
魚類是虔誠的朝圣者,吞吐中掀起水面的波紋,填平了戈壁。海底坡降平緩,湖水清澈見底,十公里的銀色沙灘,云的歡愉,沖浪、滑板、劃船,游泳,鳥?;貞涍@一切,如翅膀般親切。
阿爾泰山投下金燦燦的光芒,被烏倫古湖的銀碗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