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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梅黛絲在歌唱(小說)

2020-10-26 02:26流瓶兒
西部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氈房妻子女兒

流瓶兒

六月的賽里木湖夜晚,仍要生火爐蓋棉被。炕上放了二十條被褥,他們?nèi)祭蒙狭耍患胰诔?80度扇形,分別在三個方向筑了三個巢。妻子居中,他和女兒在兩邊,三雙腳對著炕邊上的長條桌。他翻了個身,聽到妻子低低地嘟囔了句“竟然能睡得著”。

他頭頂上是窗,風(fēng)從絲絨窗簾下吹了進來,涼涼的,吹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和半個身子舒服地倚在大號的蕎麥枕里,兩條被子一直攏到耳朵根,實在懶得起來挪地方,便抓過一旁的毛線帽子戴上?;馉t縫隙透出的小片光亮,把他的這一動作放大了投在氈墻上。妻子小聲問,冷嗎?他低聲答,有點風(fēng)。

外面的風(fēng)越刮越大,百米外的森林發(fā)出洶涌的波濤聲。氈房頂上不知是彩旗還是布簾,被風(fēng)吹得啪啪作響,像是妻子扇向女兒的耳光聲。女兒比妻子高半個頭,由著妻子一連五六個耳光打過去。

那些日子,妻子天天都在問為什么。有時半夜突然就痛哭起來,拉著他問為什么。

他偷偷地去看了那個男人。地址是在女兒的一個快遞盒子上拍到的。女兒在洗澡,讓他幫忙簽收快遞。很輕的一個大盒子,他下意識地拍了照。女兒把快遞拿回了房間,過了半天才出來說是在網(wǎng)上訂的干花,自己都忘了。女兒頭上包著浴巾,走來走去擦著頭發(fā)。

那個男人只比妻子小三歲,妻子聽到年齡就強烈地表示了反對。他沒有表態(tài)。

除了在工作和專業(yè)上有著明確不可動搖的態(tài)度外,他通常都是聽妻子的。生活里的那些瑣事,住什么戶型,裝修什么風(fēng)格,穿什么吃什么,他樂意看著妻子興沖沖地做決定。她有時過于天真善良,甚至容易沖動。

下了飛機,他就近找了家酒店,放下行李叫了輛的士找了過去。司機鼓搗著手機,一路張望著。找到那里并不大順利。是個老舊小區(qū),大門一邊是所學(xué)校的院墻,另一邊是排兩層樓的小門面房。從門口可見院子里有幾棵粗壯的大樹,半遮半掩地露出幾棟灰撲撲的舊樓房。門口有個微胖的保安坐在一把椅子里,為進出的車升降欄桿。事實上也沒什么車進出,那保安兩手十指交叉扣在肚子上,微微偏著臉煩惱著,但又不愿意深度煩惱,很快吸了口氣轉(zhuǎn)向另一邊??吹剿呓?,立刻收起腿坐直了身子,預(yù)備要起身又不確定。他忙解釋說,路過隨便看看。保安聽出了不一樣的口音,便問,是外地來旅游的?他答,是的。保安隨即笑了,說這片可沒什么好看的,是被上面領(lǐng)導(dǎo)忘記了的最差的幾個社區(qū)之一。然后吊起眼皮向兩邊街道努了努嘴。路邊的林帶長荒了,水泥路面也破爛坑洼。

他還沒有想好要做些什么,僅僅是無意中拿到了地址。那個人姓門,很少見的姓,名志。偏巧這時大門旁的小門里走出了一個人。他隨口問保安,聽說過有姓門的人嗎?剛過去的那位就是。他答這姓真是罕見,隨后謝過告辭,遠遠地跟上了。女兒說他家就母子倆,所以就是他了。門志穿了一身時尚的黑色運動裝,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松垮而老練地一步一頓,走路的樣子像只有二十七八歲。他跟著進了一家川菜館,很小,只有八個老式火車座。和門志坐一桌的是一對長相酷似的父女,父親是個光頭胖子,女兒大約十一二歲,菜已上了桌。

他坐在了斜對面。老板娘向他推薦了招牌菜,他沒有推辭。

門志的發(fā)型是精心打理過的,兩鬢剔光,中間一絲不亂地倒向一邊,像二戰(zhàn)電影里的德國軍官,神情也像。店里有禁止吸煙的告示,門志仍向老板娘詢問可以吸煙嗎?遲暮卻沒美麗過的老板娘,一副受了無數(shù)央求拗不過的樣子,笑著翻去一個白眼說,就你特殊。門志老練地拱手謝過,點上煙慢悠悠地吸起來。門志相貌不差,一笑卻皺紋四起,畢竟是近四十歲的人了。門叔,你眼鏡多少度?女孩問。這是藍光鏡沒度數(shù),門志把眼鏡摘了遞給女孩。藍光鏡看電腦和手機時可以保護眼睛。光頭胖子向女兒解釋,然后對門志說,平時還戴著就有裝逼的嫌疑了!門志向他噴了口煙說,你也裝啊。胖子一邊搖頭躲煙,一邊道,我丫頭都這么大了,不敢像你雖然屢戰(zhàn)屢敗仍然勇往直前,算是沒白活。門志拖長音冷冷一笑道,你哪根筋不對了?胖子哈哈笑著轉(zhuǎn)臉對他女兒說,爸爸跟你門叔開玩笑呢。你門叔厲害了,在圈子里小有名氣,還找了個名牌大學(xué)的女朋友,是個富二代。說完端起桌上的啤酒,搖著頭說,真心話,你厲害!門志歪著嘴笑了,把煙捻滅在煙灰缸里,也端起了啤酒。

他的筷子在一堆辣椒皮里劃來劃去,他不能吃辣,只嘗了一口,就覺得從舌尖一直燒到了胃里。他覺得憋悶,因為門志慢條斯理說話的樣子,因為門志扭向一旁吐出的煙圈,因為門志抖動著的腿和腳,因為門志白得刺眼的大牌運動鞋,同款鞋女兒也有一雙。還因為他女兒算不上是富二代。

門志蹺著二郎腿沒怎么吃,待那光頭胖子父女吃好后,他去結(jié)了賬。三個人出門時,光頭胖子說,我不是要催你還錢,但是你……門志隨即摟住他的肩道,你們又不差這一點兒,回頭我給你算上利息。

他第二天一早飛回了家。沒人知道。那是一年多前。

風(fēng)聲逐漸停了,氈房頂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下雨聲,隨后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像是有巨石從山上滾落下來。女兒被驚醒,坐起身來甕聲甕氣地道,這雷聲好像山塌了,太嚇人了。他和妻子默然不動,連呼吸也暫時關(guān)閉了,他們心照不宣地想消失掉,讓女兒獨自待在可怕的黑暗里。雨聲巨大而密集,與他們心里的怨怒齊頭并進。真要是天崩地裂倒好了,煩惱可以一了百了。

鳥兒脆生生的鳴叫,將他的睡眠啄開了個口。雨停了,爐火也已熄滅,門的縫隙向漆黑的氈房內(nèi)透進一道狹長而幽藍的亮光。有小羊羔發(fā)出奶音的咩咩叫,伴隨著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他摸出手機看了看,六點整。妻子也醒了,摸索著穿上羽絨服,爬下炕去拉開了門。一股青草味的涼風(fēng)頃刻沖了進來,氈房正對著賽里木湖,太陽已遠遠地在水面上露出了一道金邊。妻子回過身向他道,快起來看啊,太漂亮了。他坐起身,摸索著把眼鏡戴上,看到女兒也坐起了身,頭發(fā)亂蓬蓬地瞇起眼向門外張望。那一瞬間,他的心再次被撕裂了,精心養(yǎng)了二十二年的女兒,在那樣一個男人身邊也這樣坐起來過。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被子爬下炕。

走,我們?nèi)ズ?。他走到妻子身邊,突然拉起她的手。妻子略顯意外地一怔,回頭向氈房望了一眼,跟著他一起向山下走。草葉上的雨水打濕了鞋。唉,這里真好看啊,妻子長嘆了口氣說。他們一步一步地下山,也一步一步走在心尖上,每一步都在努力推開在炸裂邊緣的悲傷。是女兒的好友悄悄告訴妻子,女兒與旅游途中相識的人戀愛了。第一次聽妻子說這些,他想到的是女學(xué)生間幼稚的背叛與告密。后來事情鬧大了,他秘密前去看了一眼門志,然后站在了妻子一方進行反對。

三三兩兩的游客也向著水邊走去。這三三兩兩的人,相比望不到邊際的湖、望不到邊際的大草原、望不到邊緣的山脈森林,可以用“星星點點”一詞形容。湖水輕輕涌動拍打著沙灘,早有人擺好了三腳架在拍攝。太陽一點一點如雞蛋黃般大小浮出水面,他們每一次抬頭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景色。隔壁氈房的女人也出來了,頭上包著碎花頭巾,穿著鮮艷的黃色羽絨服,手里牽著的四條毛色不同的泰迪,奮力在草叢里穿行。這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氈房老板說,那個女人只身帶著四條小狗來住了一周,是獨自駕車從北京來的。

獨自,最近在他看來是自私的、不顧一切的,甚至是兇狠的。女兒獨自背著他們一次次去找門志。不撒謊的女兒從戀愛開始再沒說過一句真話。說是跟同學(xué)去旅游,去參加社會實踐,去單位實習(xí),誰能想到她會休學(xué),專心去跟門志戀愛。這就是他們家族的榮耀,學(xué)校光榮榜上的楷模,出門上了三年大學(xué)后的女兒干出來的事。女兒徹底攤牌后,他的大腦在基因組醫(yī)學(xué)干預(yù)的研究中,陷入深深的茫然。他的女兒究竟從他那里遺傳到了什么?他的身上,他家族的身上,他妻子的身上,他妻子家族的身上。單基因突變?染色體畸變?女兒的行為對他來說,近乎精神分裂。

他是理性的,這種理性與生俱來。當他得知喜歡的女同學(xué)的母親患上癌癥后,就立刻斷了喜歡的念頭。他知道有些病會一代代傳下去,就像他家的鄰居,一代又一代上翻著只能看到微弱光亮的畸形的眼睛。他自幼就被這一家古怪易怒的眼怪鄰居折磨著,大眼怪生出的小眼怪,比大眼怪還要壞。他為此選擇了學(xué)醫(yī),以防自己家族會出亂子。妻子的家族具有近乎完美的基因,教師世家且健康長壽,這是他選擇同妻子戀愛結(jié)婚的原因?;橐雠c繁衍承擔著人類的優(yōu)勝劣汰,他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責任。理性從沒辜負過他,讓他相對成功,相對順利,相對富足?;蚺c環(huán)境是成就一個優(yōu)秀的人的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他確信自己給了女兒最好的。

他和妻子走到湖邊的沙灘上。遠處的湖面上有幾只大水鳥在游弋,照相的人一起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太陽靜靜地升起來,慢慢褪去羞澀的紅暈。現(xiàn)在的女孩子已不懂得什么叫羞澀了,對門家的兒子小虎,比女兒高三級,大一第一學(xué)期假期,女朋友就拎包住進了他家。小虎媽媽來家里說,反正他們是兒子不吃虧。當時妻子跟他說,可不能讓女兒跟著學(xué)壞了。他笑妻子想多了,女兒不是那種輕浮的孩子。

他回頭,女兒披散著頭發(fā),包裹了件黑色長款羽絨服遠遠地沖著他們小跑過來。妻子也回頭看了一眼,向另一邊努了努嘴說,到那邊看看去。那邊有牧民牽了兩匹馬在飲水,有幾個人拿了相機在對著拍照。他們徑直避開女兒走了。

湖水冰涼刺骨,他蹲下把手伸進水里,胡亂翻著水底下的碎沙礫。不一會兒,女兒在他身后快樂地叫著,啊呀,水真涼。他把手狠狠地按進水底,抓出一塊小石頭攥緊。妻子背過身拿著手機對遠處沒有邊際的天空拍照。能拍到什么?天與水渾然一體,恰巧有幾只大鳥扇動著翅膀飛過。是野鴨子嗎?女兒向妻子大聲問。妻子漠然轉(zhuǎn)身去另一邊拍照。太陽從背后投下幾個沉默而孤獨的身影,綠草與鵝黃的花朵在清涼的風(fēng)中顫抖。他蹲在那里覺著有些喘不上氣來,這里海拔不算高,他是想到了意大利犯罪學(xué)家龍勃羅梭提出的具有遺傳性的沖動基因。

女兒有一年沒回家,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爺爺奶奶。老太太拉著孫女的手,起先是笑著的,說,外面的飯有那么好吃啊,胖了這么多?隨后臉色就開始變了。老太太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孫女,嘴里念叨著“不對”,忽然把手伸到孫女的腰間。女兒驚慌地兩手抓住了老太太的手,尷尬地擠出笑容說,癢,奶奶別抓了。老太太猛地甩開孫女的手,轉(zhuǎn)過臉對著他和妻子說,這孩子不是在上大學(xué)嗎?他們說,沒錯啊。老太太眼睛冒出火來,眼淚從眼角溢出來大聲道,她剛生過孩子??!

他將石頭狠狠地擲向水里。

他母親指著孫女問他父親,你看看這是秀清啊,這是秀清。他父親木然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說,別瞎說,嘴上說著,臉上卻逐漸現(xiàn)出驚駭?shù)纳袂?。秀清是他早已忘記了的親姐姐,在他很小的時候意外從山上滾下去摔死了,之后家里就當她沒存在過。孩子呢?他母親拉著孫女的胳膊問。孫女慌亂地說,沒有啊,奶奶你看錯了。你不要騙我,你原來有個叫秀清的姑姑,背著我們在外面跟人懷孕生了孩子回來,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啊,一模一樣啊。他母親終于哭了出來,他父親扶著他母親到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一邊說,說那些干啥,一邊緊盯著孫女看,最后也搖頭說道,真的是一模一樣啊。他和妻子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母親上了年紀精神上出了問題。但是回頭看到女兒慌亂躲閃的神情,一下又明白了。他妻子忽然死命把女兒拖進了衛(wèi)生間。讓我看下你的肚子,看一下就知道了。沉悶的撞擊聲,片刻后忽然安靜了。妻子顫抖的聲音在一片死寂里說,這是妊娠紋啊。

他不斷地撿起石頭向水面拼盡全力扔過去。飲水的馬被牽走了,拍照的人也散開了,最后只剩下他和妻子在那片水域站著。在空曠的天與地之間站著,無依無靠,渺小卑微。站了很久,終于還是轉(zhuǎn)回頭四下尋找女兒。女兒已慢慢地向氈房走回去,走著走著,停了下來,低下頭把臉埋在手里。妻子抽了一下鼻子,他也覺得鼻子有些酸了,然而,他女兒只是用手搓了一把臉,然后仰臉向后抖了抖頭發(fā),繼續(xù)向氈房走回去。

不知羞恥,鐵石心腸,狼心狗肺……他妻子咬著牙向女兒的背影恨恨地罵。

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妻子從沒有像這些日子這般失態(tài)。她是一個優(yōu)雅的語文老師。她脾氣一天天焦躁起來,體面的形象也不顧了,某天忽然沖進女兒的房間,瘋狂地砸了個亂七八糟,然后到書房指著他叫道,女兒之所以這樣是有戀父情結(jié),是父愛缺失,是他對女兒和家漠不關(guān)心造成的。妻子哭腫的臉丑極了,他不忍心看。

他是有愧疚,但卻是為家族里的秘密。他姐姐秀清不顧家里的反對,跟一個外地來的裁縫好上了,還偷偷生下了孩子,他爸媽不得已讓他們?nèi)ヮI(lǐng)結(jié)婚證,裁縫卻帶著孩子跑了,秀清去找的途中從山坡上摔了下去。他爸媽都是要面子的老實人,咬緊了牙瞞住了這一大丑聞。他母親說,她的這個孫女完全長成了秀清的模樣,那個模樣總是要做出那種事來。他有個姑奶也是那模樣,十八歲的時候跟一個路過的戲班子里的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的,他母親說。

他有很多天幾乎什么都沒法做。

有一晚躺在黑暗的書房里,有車從窗后經(jīng)過,燈光一閃照到了書架的一本書上。燙金的書名明晃晃地亮了數(shù)秒,又消失在黑暗里。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一刻,“孤獨”兩個字親切得讓他幾乎要掉下眼淚。他起來開燈,把那書拿下來。一本因為傷腦筋的人名而被他擱置起來的書。他拿出紙筆,把人名進行便于記憶的標注,用了三天時間把書認真看完。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書中一代代孤獨的宿命講的就是基因,流淌在布恩迪亞家族血液里的某種遺傳基因。他不信宿命論,但是不可否認,一些特殊的遺傳基因注定著相似的命運。

妻子說女兒有戀父情結(jié),是他絕不認同的。女兒曾經(jīng)說,自己有個完美的父親,是找男朋友的標準。他一直努力做個合格的好父親,有時間就陪女兒聊天,講他專業(yè)里的有趣的知識,講遺傳病的發(fā)展史,講基因突變,講基因重組將會改變世界。他承認自己有私心,但在女兒拒絕了他建議的生物醫(yī)學(xué)專業(yè)時,才恍然明白女兒說喜歡聽自己講那些,不過是對父親的一種關(guān)愛,女兒說以他為男朋友的標準,也只是一種安慰。女兒早已不在他們的籠罩之下,早已在感情上與他們平起平坐了。

妻子失去了理智,他由著妻子發(fā)泄不與她爭辯。沒有意義,什么都改變不了。

可是,領(lǐng)結(jié)婚證為什么不需要家長簽字呢?妻子被他的這個荒唐問題問糊涂了,半天沒能回過神來。女兒明明還在需要家長簽字的階段,結(jié)婚這種大事,怎么不用家長簽字了呢?他也失去了理智。

女兒向他們保證跟門志斷了戀愛關(guān)系,假期要留校復(fù)習(xí)考研,原來是去結(jié)了個婚生了個孩子。她最好的閨蜜和朋友都不贊同她跨越半個中國的異地戀,她索性斷了與所有人的聯(lián)系,背著全世界去拯救那個四十歲了還一事無成的男人。一想到門志,他腦海中便會出現(xiàn)他抖動著的二郎腿。他對心理學(xué)和行為學(xué)沒有研究,那個動作讓他抓狂、厭惡至極。

他和妻子回到氈房,女兒正在往水瓶里插野花,問,好看嗎?他們都不說話。兩個哈薩克族姑娘端來了早餐,奶茶、油餅、羊肉燉土豆片和素炒芹菜。來賽里木湖是妻子很早以前的一個心愿,他說不如去散散心,妻子當即就請了假。女兒知道后也執(zhí)意要跟著來,她已狠心地給孩子斷了奶,由她婆婆照看著。她是想跟他們緩和關(guān)系,可是他們什么都不想說。之前苦口婆心說過,也打過,有什么用?孩子都生下來了。妻子還委托好友去門志家看了一眼,五十平方米的三十年舊樓房,破敗不堪。相比之下,女兒算得上是個富二代。無恥!

氈房的門敞開著,老板牽了只羊從門口經(jīng)過,說有個氈房要了半只羊,隔壁帶著四只小狗的女人要了一條羊前腿,還有條后腿,問他們要不要。他出去看了看羊,說要,就用這條腿給做鍋抓飯,中午吃。老板拖著羊就要去宰。他想跟去看看,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隔壁的女人在氈房門口的石頭上坐著曬太陽,四只狗分別對著四個小盆在吃飯。一個聲音像一把纖細鋒利而又柔軟的劍,隨著飄忽不定的風(fēng)忽然鉆進了他的耳朵。是那個女人在低聲唱歌,訓(xùn)練有素的民族聲線極具穿透力,明亮而婉轉(zhuǎn)。他沒聽出是哪個民族的歌曲,只覺著鉆進了心坎里。那女人知道他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對著山下繼續(xù)唱,手里是一根松開了的狗鏈,輕輕地擺動著。她已換了一頂紅色的寬沿太陽帽,穿著綠色暗花的中式棉袍,暗紅的皮靴。棕黃的發(fā)卷被風(fēng)吹著,在她的背上翻滾,使他想起《百年孤獨》里獨自穿行的美人蕾梅黛絲。

女兒的女兒三個月大了,這一念忽然閃現(xiàn)又刺痛他一次。腳旁有塊石頭,他索性坐下來,聽她唱完一首,又接著唱下一首。他平日不看電視也不聽音樂,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歌,用的什么語言。音樂帶來情感上的同頻共振,實在是件太奇妙的事。他仿佛登上了她的那葉扁舟,與她一起游歷塵世,去向一個不可知的遠方。

要不要馬?騎馬?吆喝聲打斷了他們。他尋聲看到有十來匹馬正從不遠處走來。一個熱情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在馬背上嘲他們大聲說,到草原來,不騎馬就白來了。爸,我們騎馬吧?背后響起女兒的聲音。他回頭看到女兒硬拖著妻子從氈房里出來。他妻子會騎馬也一直都很想騎馬,可是又要跟女兒生氣,一臉的別扭。

他挑了兩匹溫順的馬,妻子獨立騎一匹,女兒必須和騎手共騎一匹。他不騎。妻子仰頭向他示意,他們的氈房門開著。那個“蕾梅黛絲”帶著四只小狗,獨自向另一個山坡走去。風(fēng)里似乎還有她的歌聲。遙遠的山尖上還看得見皚皚白雪。

他回到氈房把散落在炕上的東西歸置好。女兒的衣服和包全都是舊的。不知道沒有新衣服穿,女兒是什么感覺。她始終沒對他們說一句后悔或者做錯了的話。他們一直教她做一個善良的好人,幫助他人、不歧視失敗的人,誰能想到在這上面栽了跟頭。如果門志二十歲哪怕三十歲都好說,四十歲無學(xué)歷、無穩(wěn)定的工作,往后他們的家怕要女兒去養(yǎng)了。妻子總結(jié)說,是他們一家過得太好太平順的緣故吧,生活終于要在這里補他們一刀。

他坐到氈房門口,靜靜地看這個天藍水藍、草綠樹綠的世界。

昨天他開著車前來,有一段路上仍是未綠的荒草,藍灰的山影在流云中起伏,鉛灰的湖面與蒼白的天空對峙。在巨大無邊的空曠里,他仿佛是在奔向末日的世界盡頭。他心里直問,跨越千里究竟是為了什么?活著又是為了什么?壓抑在心底的絕望、煩悶和委屈,忽然給了他疼痛的一擊。他想只要把方向盤往另一邊打過去,這揪心的日子就可以結(jié)束了。在他腳下用力開始加速時,女兒在后座把手伸進他的后脖衣領(lǐng)里說,爸,超速了。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一個人。

湖邊花開遍地的盛況已近尾聲,萋萋芳草里零星還有些黃色和紫色的野花。山坡向上是森林,向下是草原,簡單而分明。蕾梅黛絲醒目的紅帽子慢慢行進著,最后遙遙地停在了遠處的山坡上。他想起了《百年孤獨》中那個無休無止地打制小金魚的奧雷李亞諾上校,日復(fù)一日獨自關(guān)在屋里,沉浸于對羊皮紙卷的研究,沉浸于鍛器捶打金屬的聲音。長期在試驗室里工作的他,讀到這樣的段落只感到親切,像他。

晚上重新鋪了床,要避開窗。最后三個人對著腳躺成了九十度,妻子仍舊居中。他們勉強同女兒說了幾句話?;ハ鄠骺词謾C里的照片時,他發(fā)現(xiàn)女兒偷拍了他許多張背影,他踽踽獨行的樣子像是要遁地消失,他覺著自己可憐又可悲。他聽蕾梅黛絲唱歌也被女兒拍到了。是個側(cè)影,搭在兩邊膝蓋上的手,做加減法似地伸出不同的手指,眼神呆滯。妻子伸頭過來看了看說,你每次發(fā)呆都這樣伸著手指,左手七,右手八。爺爺也是這樣啊。他女兒在那邊詫異地說,小時候爺爺用手圈著我,看人家下象棋,就是那樣伸著手指頭,我就掰他手指玩,左手掰平了,掰右手,完了又變回去。妻子轉(zhuǎn)過臉推他一把問,你搞遺傳基因研究的,這個手勢也能遺傳?這怎么可能遺傳,頂多是潛移默化的模仿。你爸爸家族人丁興旺遺傳生兒子,你六個叔叔伯伯全都生的是兒子,你爸爸的五個叔叔伯伯也都是生的兒子……他妻子說著,突然戛然而止。這話已是老生常談,女兒是家族奇跡,那時他們不知道還有個秀清。他沒告訴她們,他還有過一個姑奶。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無風(fēng)無雨,聽得到遠處氈房里的馬頭琴的彈唱聲。他們默然躺在那些聲音里,后來是羊的、鳥的、蟲的。所有聲音逐漸沉寂下去。

你爸爸不是你理想的男朋友范本嗎?除了年齡,他們真沒一點兒像的地方。妻子靜靜地說。

正是因為他們完全相反才喜歡的吧。女兒也靜靜地答。

你……妻子又要激動了,他按住她的胳膊。

你們?yōu)槭裁春孟褚姷搅耸澜缒┤找粯?,害怕呢?就因為我跟你們大多?shù)人的活法不一樣,就是危險的嗎?

他再次使勁按住要翻身坐起來的妻子。

你們完全不了解他,有幾十萬的粉絲看他直播唱歌,他一個人可以扮成七八個人演一個小品,他特別有才華。

那是能吃一輩子的飯嗎?妻子的聲音已經(jīng)急了。

其實我也反思了自己,從小就是個聽話的乖乖女,中學(xué)也沒有叛逆過,也許都攢到一起了。

你是跟我們有仇嗎?攢到一起要報復(fù)我們?妻子叫了起來。

讓爸爸分析一下吧,我為什么就喜歡了那樣一個人,管也管不住地喜歡,赴湯蹈火也要去找他,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別推到你爸身上,你爸的腦子里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爸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最自私、最自私的人。子不教,父之過。就是你爸害得你掉進了火坑。妻子猛的甩開他的手,把被子拉到頭頂,大哭起來。

這兒夜太安靜了,哭聲會傳到其他氈房。他緊張了一下卻沒有動。他知道女兒坐起身向他這邊張望過來,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他伸出手放在妻子的胳膊上。過了許久,妻子的哭聲才逐漸弱了下來。他輕輕拍了拍,發(fā)現(xiàn)竟然是卷著的被子,頓時生出無比的厭倦。

他討厭妻子糯米團子一樣的臉,討厭她牛仔褲下扁平的屁股,討厭她夾著嗓子唱歌的樣子,討厭她大驚小怪,討厭她當面贊美背后嫌棄的兩面派作風(fēng),討厭她當著院里的人教訓(xùn)自己忘了關(guān)門,忘了把垃圾捎下樓,忘了把衣領(lǐng)翻下去。他那么癡迷工作,加班工作,就是不想回家面對她。

賽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暖濕氣流最后眷顧的地方,所以被稱作“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他的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之前為妻子做的功課。最后一滴眼淚,他忍不住念叨出聲,他甚至想怒吼出來。

他覺著又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歌聲,是隔壁的蕾梅黛絲在唱歌。蕾梅黛絲是不染塵世的絕世美女,而隔壁的女人的臉,他始終都沒看清,也沒想過要看清。他摸索著爬下炕,妻子停止了哭泣,好像還拉下了被子。他知道她要提醒自己穿衣服,他偏不穿,胡亂把腳塞進了鞋,走出了氈房。

只有一輪孤獨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沒有歌聲,連鳥兒也休息了。

蕾梅黛絲的氈房還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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