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貽琦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成功地執(zhí)掌清華大學并奠定了清華大學的“校格”。他開創(chuàng)了清華大學的黃金時代,主導開創(chuàng)了西南聯(lián)大的教育奇跡,使中國高等教育昂然躋身世界先進水平。他手握庚子賠款,卻分文不取。他為教育事業(yè)奉獻終身,去世時毫無積蓄。他是寡言的君子,是兩袖清風的“守財奴”,近代著名教育家蔣夢麟評價他:“一生盡瘁學術,垂五十年,對于國家服務之久,貢獻之多,于此可見,其學養(yǎng)毅力,尤足為后生學習楷模?!?/p>
開篇 培養(yǎng)大師的大師
1908年夏,一個19歲的青年學生以第一名的成績于天津南開學堂畢業(yè),當他擺動長衫,走出這座學府10年之后,門前的銅牌上,不可或缺地鐫刻上他的名字,以示永久紀念。
這位學子,便是后來被稱為清華大學“永遠的校長”的梅貽琦。
談起清華,人們便會想到大師云集和英才輩出,想到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這所“壽與民國同”的大學之所以能有令人尊敬的成就,跟梅貽琦有著絕大的關系。自1914年由美國伍斯特理工學院學成歸國后,到清華擔任教學和教務長等多種職務,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成功地執(zhí)掌清華并奠定了清華的“校格”。在成千上萬人的心目中,梅貽琦就是清華,清華就是梅貽琦。
1931年12月,梅貽琦在清華大學發(fā)表就職演講:“辦學校,尤其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毕蛉熒U明了自己的辦學理念。梅貽琦出任校長不到10年,便徹底改變了清華大學的舊面貌,讓清華聲名鵲起。
他開創(chuàng)了清華大學的黃金時代,主導了西南聯(lián)大的教育奇跡,使中國的高等教育昂然躋身世界先進水平,更為新中國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西方教育界曾如此稱贊清華大學:“西土一千年,中邦三十載?!?/p>
梅貽琦領導的清華大學涌現(xiàn)出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錢鐘書、華羅庚、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等一位位學貫中西、文理兼通的大師,為新中國培養(yǎng)了14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共23位),為世界貢獻了李政道、楊振寧、李遠哲(臺灣清華大學)三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據(jù)統(tǒng)計,1955年至1980年所遴選出的中國科學院470多位學部委員中,有41%是梅貽琦時代的清華學子。
1940年,西南聯(lián)大特意為梅貽琦舉行任教25周年慶祝會,會上,曾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李書華非常得意地宣稱:清華有今日的成績和地位,與梅校長的努力分不開,當初推選梅先生做清華校長,“是我在任內最滿意的一件事”。
面對這一贊譽,梅貽琦只是非常謙虛地把自己比作京戲中的“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后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里,那么人家對這臺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p>
實際上,梅貽琦對清華的貢獻,恰恰是“搭成了一個好班子”。
梅貽琦所處的時代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為艱難的階段,早期軍閥割據(jù),內亂不已;中期日寇進犯,民族危亡。廣袤的華北大地,陷入“安放不下一張書桌”的險惡之境。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在大軍潰退、山河破碎、學潮洶涌的大時代里,梅貽琦如何以單薄的身軀承載這千鈞重任,取得在今人看來堪稱奇跡的教育成就?
——歷史在靜默中拭目以待!★
張伯苓訓梅貽琦:“年輕人要有點耐性。回去教書!”這一訓,就訓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大學校長
1889年,梅貽琦出生于天津。他的父親是名秀才,后淪為鹽店職員,甚而失業(yè)。盡管家境每況愈下,父親卻始終沒有放棄對子女的教育。梅貽琦的弟弟梅貽寶后來回憶:
除去幾間舊房庇身以外,我家夠得上準無產階級了。父親的收入有限,家里人口可觀,一切周章挪補,都要母親傷腦筋。我一直到十幾歲,恐怕是五哥(梅貽琦)回國以后,才穿到一件直接為我做的新袍子。家境雖然清苦,人口雖然眾多,父親卻咬定牙,叫每個兒子受教育。后來天津開辦了女子學校,他叫兩個未出嫁的女兒亦上學校。
在父親的教育下,梅貽琦自幼熟讀經(jīng)史,背誦如流。后來梅貽琦對朋友笑言:“假如有誰背誦古經(jīng)傳有錯漏,我可以接背任何章節(jié)。”
1904年秋,15歲的梅貽琦進入南開中學前身——天津私立第一中學堂就讀。在這里,他遇到了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物——張伯苓。張伯苓曾是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參加過甲午中日戰(zhàn)爭,目睹了大清海軍的潰敗,意識到自己此前期待以強大的軍力與外國周旋的想法是錯誤的,改變國民的方法,只有靠新式教育。
張伯苓從海軍退役后,在天津私立第一中學堂教課。成績優(yōu)秀的梅貽琦成為張伯苓的得意門生。巧的是,梅貽琦未來的妻子韓詠華此時穿袍戴帽,打扮成男孩,也在這座學堂讀書。但兩人沒有交談過,直到10多年后,兩人才相識。
1908年,經(jīng)過4年緊張而繁重的學習,時年19歲的梅貽琦,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被保送至直隸高等學堂繼續(xù)深造。
同年5月25日,在大洋另一邊,發(fā)生了一件與南開學生命運相關的事件,美國國會正式通過將所得庚子賠款的余額退還給中國的議案,同時授權總統(tǒng)“酌定適當?shù)臅r間與方式”予以退還,以用作中國派遣留學生赴美游學之用。這一消息,讓中國教育界驚喜不已。
1909年9月,清廷從外務部與學部分別挑選人員辦理游美學務處,招考學生,于秋季放洋赴美。消息傳出,來自全國各地的630多名考生,云集北京游美學務處報名應考。在張伯苓等師長的鼓勵下,梅貽琦懷著繼續(xù)求學的理想,毅然前往北京報名考試,欲實現(xiàn)放洋深造之夢。
當時,梅家愈發(fā)破落,生活亦日趨艱難,十幾口之家,急需一個強壯勞力予以支撐。梅貽寶后來回憶:“五哥是我們的長兄,多少叔伯戚友勸父親,等他保定高等學堂畢了業(yè),就該叫他就業(yè)了,做個中小學教員呀,到租界洋商寫字間里當個‘擺(boy)呀,怎樣都可貼補家用,替父親分些重擔。但是五哥努力上進,考取清華第一批留美(生),而父親毫不遲疑地命他放洋?!?/p>
考試結束后,于八月三日(9月16日)發(fā)榜。那天考生們都很活躍,考上的喜形于色,沒考上的則面色沮喪,瘦高的梅貽琦始終神色自若。他以第6名的成績取得第一批赴美留學的名額。和梅貽琦一起進入考棚且榜上有名的徐君陶回憶:
經(jīng)過幾項考試,一次一次的淘汰,末了剩下47個人,梅先生和我便是這47人中的兩個。那天,我看到一位同齡學生也在看榜,與周圍的人相比,他平靜而從容,從他不喜不憂的神色上,全然覺察不出他是否考取。直到后來,我在赴美的客輪上又遇見了他,才知道他叫梅貽琦。那時,人們留美都選那些中國人最為熟悉的學校,比如我自己就選麻省理工,可梅貽琦去的卻是不為人熟知的伍斯特理工學院,攻讀電機工程。他的選擇確實與眾不同。
1909年,梅貽琦抵美攻讀電機系,當時的大學室友楊錫仁對他的印象是:成績優(yōu)良,性極溫良、從無怨怒,永遠輕聲細語,篤信基督教。
梅貽寶回憶梅貽琦留洋那幾年,時常把節(jié)省下來的五塊十塊錢寄回家,還把長辮子剪了寄回家。“五哥不時寄回一些五彩的美國風景明信片,我當時看了,心向往之,并且在若干照片中得以認識楊錫仁、張彭春、金仲藩諸先生,當時都是翩翩少年?!?/p>
梅貽琦留學時,清王朝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只待革命的一聲驚雷。梅貽琦身在美國,仍心懷故土,感憂國家時局,他在信中提出:“報紙,此處皆為西文,于吾國事不詳,故兄欲家中訂閱一份好報,閱畢積數(shù)日或十數(shù)日郵寄兄處,則所費不多而兩有裨益也?!?/p>
梅貽琦還念念不忘赴美前曾借了幾位同學的書籍未及歸還,他在信中詳細囑托二弟梅貽瑞設法找到這些書籍,代他歸還。他寫道:“蓋兄所欠人,務欲償還,不然則我以為無心,人疑其有意茍得之事,兄不屑為。至于人或欠我,不必深追,物輕情重,全其大者而棄其小者可也?!?/p>
由于家庭貧困,梅貽琦在美獲得學士學位后,放棄了繼續(xù)攻讀的機會。1914年,梅貽琦回國,在天津基督教青年會工作,當時周恩來正在南開中學學習,經(jīng)常來找梅貽琦溫習功課。
1915年,梅貽琦應清華校長周詒春之聘,到清華教物理。當時他只有26歲,比很多學生都年輕。“聘約三年,第一年工資345元,第二年345元,第三年365元?!惫ぷ靼肽旰?,梅貽琦回天津見恩師張伯苓,表示自己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對教書沒有什么興趣,想換一個工作。張伯苓一聽,很是不悅,問:“你教多久了?”梅貽琦答:“半年了。”“才半年,怎么就知道自己沒興趣?年輕人要有點耐性?;厝ソ虝?!”誰知這一訓,就訓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大學校長。梅貽琦晚年對夫人韓詠華回憶此事說:“這可倒好,這一忍耐,幾十年、一輩子下來了?!?/p>
1926年,梅貽琦被選舉為清華教務長,主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院務。他是少壯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員,如葉企孫、陳岱孫、金岳霖、陳達,都是他的弟子。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清華正式改為國立大學。不久,因清華留美學生監(jiān)督處財務混亂,他被派往美國擔任該處監(jiān)督。
“寡言君子”語出驚人
梅貽琦生性不愛說話,被稱為“寡言君子”。他的座右銘之一是:“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p>
梅貽琦到清華任教后,人品、才干、資歷、工作,樣樣過人,但年近30依舊單身。說媒保親者很多,他卻一次次地婉拒。梅貽寶說:“這幾年大家庭的費用、諸弟的教育費,全由五哥一人負擔,大概還清了一部分家里的舊債。像五哥那樣人品、那樣資歷,當時說媒保親的,不計其數(shù)。他好幾年概不為所動,顯然是為顧慮全家大局而自我犧牲了?!?/p>
直到弟弟們工作了,梅貽琦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婚事。經(jīng)人介紹,梅貽琦與在南開幼兒園任教師的韓詠華相識。即使和韓詠華熱戀時,他也不大說話。后來韓詠華回憶,當年梅貽琦求婚的情書也特別簡單,直切主題。韓詠華將信拿給父親看,韓父看到措辭平淡、寥寥數(shù)語的情書,便說“不理他”。梅貽琦等不到回信,又連忙寫信問道:“寫了信沒有回音,不知是不愿意,不可能,還是不屑于……”
相比上一封,這封信字數(shù)多了,行文前言不搭后語。韓詠華又拿去給父親看,沒料想,韓詠華的父親讀過信后接連說道:“好!好!文章寫得不錯?!蓖饬怂麄兊慕煌?。
數(shù)月后,兩人訂婚。韓詠華的同學聽到消息后說:“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說話的呀?!表n詠華說:“豁出去了,他說多少算多少吧!”后來她感嘆道:“就這樣,我和沉默寡言的梅貽琦共同生活了43年?!?/p>
梅貽琦平時少講話甚至不講話,并不是無話可講,更不是因為思想貧乏。梅貽琦講話,往往“妙語如虹”,甚多魅力和哲理。從他就職清華大學校長的演講中可見一斑。
1931年12月3日,寡言的梅貽琦發(fā)表了讓后人傳誦不已的就職演講:
本人離開清華,已有三年多的時期。今天在場的諸位,恐怕只有很少數(shù)的人認識我罷。我今天看出諸位里面,有許多女同學,這是從前我在清華的時候所沒有的……本人能夠回到清華,當然是極高興、極快慰的事??墒窍氲截熑沃卮螅\恐不能勝任,所以一再請辭。無奈政府方面,不能邀準,而且本人與清華已有十余年的關系,又享受過清華留學的利益,則為清華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盡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shù)陌l(fā)展,將來可告無罪于清華足矣。
清華這些年來,在發(fā)展上可算已有了相當?shù)囊?guī)模。本人因為出國已逾三年,最近的情形不很熟悉,所以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意見可說?,F(xiàn)在姑且把我對于今后的清華所抱的希望,略為說一說……
我希望清華今后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墜落。我所謂特殊地位,并不是說清華要享受什么特殊的權利。我的意思是要清華在學術的研究上,應該有特殊的成就,我希望清華在學術研究方面應向高深專精的方面去做。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清華的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很可以實現(xiàn)這兩種目的,所以我們要向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發(fā)展,來估定教育費的經(jīng)濟與否,這是很有商量的余地的。因為學術的造詣,是不能以數(shù)量計較的。我們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須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是設備,其二是教授。設備這一層,比較容易辦到,我們只要有錢,而且肯把錢用在這方面,就不難辦到??墒墙淌诰碗y了。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蔽椰F(xiàn)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據(jù)在場的學生回憶,梅貽琦講到此處,伸出手臂沖天一揚,抬頭挺胸,一臉激動、莊嚴之色。臺下聽眾大受感染,掌聲雷動。最后,梅貽琦肅穆地望著眾人,說:
我不能不談一談國事。中國現(xiàn)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份子,不能不關心的。不過我們要知道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只要看日本對于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的處在,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yè)的困難了。我們現(xiàn)在,只要緊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后,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今天所說的,就只這幾點,將來對于學校進行事項,日后再與諸君商榷。
當時,清華大學的校長可并不好當。自1928年后,清華大學學生風潮不斷,學生驅趕校長、校長解聘教授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從1928年到1931年,幾任清華校長像走馬燈一樣地更換。更有甚者,1930年6月,接替羅家倫的喬萬選前來上任,學生們在校門口豎起“拒絕喬萬選”的大旗,阻止他進校。喬萬選最后承諾“永不任清華校長”。
在羅家倫被驅逐出清華大學后,清華大學的校長職位空缺將近一年,學生會發(fā)表了5條“清華人選標準”:1.無黨派色彩;2.學識淵博;3.人格高尚;4.確實能發(fā)展清華;5.聲望素著。
在這種情形下,國民政府的教育部長李書華多番尋覓,最終選擇了梅貽琦。后來,李書華說,當初推選梅先生做清華校長,“是我在任內最滿意的一件事”。而國立清華大學未來的命運,也從此與時年42歲的新任校長梅貽琦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學生為何模仿他說話的語氣:“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p>
梅貽琦的寡言少語使一般人或以為他嚴肅,或以為他謙和,或以為他沒有主見。實際上,梅貽琦的主見也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他曾經(jīng)和學生就“緩考”的事情發(fā)生過一次沖突。
1933年1月6日,學生自治會向學校要求緩考,理由并不是抗日救亡緊急,而是懦弱犬儒的“平津動搖、人心騷動,日方態(tài)度未明,時局瞬息萬變,同學愛國有心,避危乏術,憂心忡忡,不可終日……”
梅貽琦斷然拒絕了這種要求,回應道:“今國勢危迫,不能以躬執(zhí)干以衛(wèi)國家民族者,必須于可能范圍內努力進行其應作之工作。若以赤手空拳為盡先避難之口實,則平津數(shù)百萬之市民孰非赤手空拳者,若皆聞風先避,則魚爛土崩,人不亡我,我先自亡矣?!?/p>
并發(fā)出《告同學書》:“當我們民族生命在呼吸之頃,我們如果不能多做事,至少不要少做事。假如你們真去拼命,我們極端贊成你們不讀書。假如你們擔任了后方的切實工作,我們決不反對你們告假。且平心靜氣、忠實地想一想:有,不必說;沒有,你們就該做你們每天做的事,絕對不應該少做,不做……我們不忍看你們的行動趨于極端,更不忍社會對于清華學生失了期望,所以我們用最誠懇的態(tài)度進一忠言,而且這忠言也許就是最后?!?/p>
這幾乎是寬厚謹慎的梅貽琦對學生最強硬的一次,他并不是反對學生參與政治活動,而是不喜歡學生在大時代面前自私和畏葸。
梅貽琦也并非不懂幽默,曾有人問他,那么多校長來來去去,為何只有他能在大師云集的清華大學立足,梅貽琦回答:“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就是沒人愿意倒梅(霉)!”他的寡言也并非沒人欣賞,陳寅恪曾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p>
作為清華大學的校長,梅貽琦會毫不猶豫地保護學生、老師。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夕,學生們的抗日情緒非常激昂?!耙欢ぞ拧边\動后,數(shù)千名軍警闖入清華大學逮捕學生。清華大學教授葉公超后來回憶,當時他和(教授)葉企孫、陳岱孫、馮友蘭等聚集在梅貽琦家中商議怎么應付。幾乎每個人都說了許多話,唯有梅貽琦靜默不發(fā)一言。大家都等他說話,足足有兩三分鐘之久,他還是一句話不說,馮友蘭問梅貽琦:“校長你看怎么樣?”梅貽琦還是不說話,葉公超忍不住說:“校長,您是沒有意見而不說話,還是在想著而不說話?!?/p>
梅貽琦隔了幾秒鐘回答:“我在想,現(xiàn)在我們要阻止他們來是不可能的,我們現(xiàn)在只可以想想如何減少他們來了之后的騷動?!蹦且灰梗O?,軍警摸黑走遍各個宿舍,卻發(fā)現(xiàn)宿舍樓幾乎人去樓空,只好在天亮前胡亂抓了20多個學生。
后來,學生們懷疑軍警手里的名單是校方提供的,所以把教務長架到大禮堂前質問,并有學生揚言要打。此時,身著一件深灰色長袍的梅貽琦慢步走來,登上臺階,對著兩三百名學生,半分鐘未發(fā)一言,然后用平時的語氣慢吞吞地說:“要打,就打我!”
第二天,梅貽琦召集全校同學講話,說:“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確的判斷和考慮,盲從是可悲的。徒憑血氣之勇,是不能擔當大任的。尤其做事要有責任心。你們領頭的人不聽學校的勸告,出了事情可以規(guī)避,我做校長的不能退避的。人家逼著要學生住宿的名單,我能不給嗎?”停了一下,梅貽琦說:“我只好很抱歉地給他一份去年的名單,我告訴他們可能名字和住處不太準確。”最后梅貽琦表示:“你們還要逞強稱英雄的話,我很難了。不過今后如果你們能信任學校的措施與領導,我當然負責保釋所有被捕的同學,維持學術上的獨立?!?/p>
梅貽琦慎于發(fā)言,遇到問題時,也總是先征求對方意見:“你看怎么樣?”當對方同意,他就會說:“我看就這樣辦吧!”如對方不同意,他就會語氣和緩地說,我看還是怎樣怎樣辦好,或者說,我看我們再考慮考慮。
因為梅貽琦說話非常少,且非常慢,學生曾做打油詩來模仿他說話的語氣:“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墒菍W??傉J為,恐怕仿佛不見得。”事后很多年再回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個踟躕與斟酌背后,是多么堅定。
“給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校長
清華前身是一所留美預備學校,頗有名氣但無學術地位。陳岱孫回憶,1929年他到清華教書時,清華已經(jīng)有兩年大學班了,那時的清華,報考的學生并不太多,例如錄取150名學生,報名的不過400人左右。梅貽琦任校長后,不到10年時間,清華大學便聲名鵲起。
在那個時代,政府暴虐,教授個性,學生乖張,尤其是在“平津告急!華北告急!中華民族告急!”的特殊時刻,維持已是不易,梅貽琦竟讓清華大學迅速壯大起來,所花費的功夫可以想見。
梅貽琦治校期間,用人不拘一格,唯賢是舉。因此在清華大學以及后來的西南聯(lián)大教師陣容中,既有早就聞名海內外的前輩大師,如陳寅恪、葉企孫、吳有訓、馮友蘭;也有剛剛出道的后學俊彥,如吳晗等。
“對知識分子了解之深,當時少有如他的人?!泵焚O琦的兒子梅祖彥說,梅貽琦在禮聘教師方面,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早在做教務長時,梅貽琦已經(jīng)實際主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院務。他曾親自到火車站接趙元任。他和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即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特別是與陳寅恪、趙元任,一直保持著誠摯的友誼。
著名翻譯家許淵沖回憶,他剛入學那年(1939年),學校來了三位年輕老師,才28歲,都是正教授。不要說在當時,就是在現(xiàn)在也很少有,哪有二十幾歲就能當正教授的?這三人都剛剛回國,一個名叫錢鐘書,一個名叫華羅庚,一個名叫許寶騄。錢鐘書、華羅庚大家都熟悉,學貫中西的錢鐘書并沒有在海外取得博士頭銜,數(shù)學天才華羅庚以初中學歷邁進清華。許寶騄則是世界級權威數(shù)學家。這種不唯學歷,不唯資歷,只憑真才實學,照樣可以當教授的用人理念,在梅先生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梅貽琦延攬人才的誠意在華羅庚身上得到極好的體現(xiàn)。華羅庚只有初中學歷,卻被梅貽琦破格召進清華大學加以培養(yǎng),又從一位系資料員被破格轉升為助教,被允許修習大學課程,后又被送到英國劍橋大學去“訪問研究”,最后又未經(jīng)講師、副教授階段被破格聘為教授。可以說梅貽琦是華羅庚的伯樂,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出一代數(shù)學大師。
梅貽琦還特別鼓勵中西學術交流,積極支持教師出國講學與在國外發(fā)表論文。他實行休假制度——教授工作一定年限后,就可以休假一年,赴歐美研究,學校開支一半薪水,還給予往返路費。
他奉行“教授治校”原則,認為“校長的任務就是給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梅貽琦一生幾無學術成果,也從來沒有被稱為大師,但在任期內,他不僅為清華請來了眾多大師,還為后世培養(yǎng)出了眾多大師。何也?人人在清華體系中各司其職,各盡其用,行政有行政的軌道,教學有教學的軌道,一切按規(guī)律,秉公辦事,如此而已。
朱自清這樣評價梅貽琦治校:“清華的民主制度,可以說誕生于十八年(1929年)。但是,這個制度究竟還是很脆弱的,若是沒有一位同情的校長的話。梅月涵(梅貽琦字月涵)先生是難得的這樣一位校長……他使清華在這七八年里發(fā)展成一個比較健全的民主組織?!?/p>
清華的風范,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依然延續(xù),并結出碩果。在西南聯(lián)大,主管校務的職能部門首長,無一不是飽學名士。校委會秘書長楊振聲是中國文學教授;前后兩屆教務長是社會學教授潘光旦;建設長是教育學教授黃鈺生,他代表學校與昆明市、昆明縣政府打交道,征地建房,出色地完成了新校舍的建設。
西南聯(lián)大學生、后成為南開大學化學系教授的申泮文說:“在校領導班子中絕對沒有非教閑雜人等濫竽充數(shù),所以也就沒有外行領導內行的問題了?!?/p>
西南聯(lián)大名士如云,共開出1600門課程,且各人學術及興趣愛好迥異,互為印證。馮友蘭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頗有道家氣象。一次他去授課,路遇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金岳霖,金岳霖問:“芝生(馮友蘭字),到什么境界了?”馮友蘭答:“到了天地境界了?!眱扇舜笮?,擦身而過,各自去上課了。
學術自由與獨立思考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蔚然成風,且大大滋養(yǎng)了學生。
“讓我管這個家,就得精打細算”
梅貽琦執(zhí)掌的清華有三難:進校門難、讀學分難、出校門難。任何一門課,學生即使考了59.9分也要重讀,沒有補考,絕對公正。
梅貽琦在主持西南聯(lián)大校務期間,得到云南省主席龍云的幫助。龍云之女報考聯(lián)大附中落榜,龍云讓秘書長到梅貽琦處疏通,秘書長欲言又止。龍云怒道:“你還站著干什么?”秘書長小聲回答:“我打聽過了,梅校長的女兒梅祖芬也未被錄取?!饼堅沏等粴庀?。但他不死心,親自登門拜訪梅貽琦。梅貽琦沒有馬上表態(tài),而是留龍云在家吃飯,請西南聯(lián)大教務長潘光旦作陪。席間,梅貽琦囑咐潘光旦派人為龍云的孩子輔導功課,以便明年再考,并言明家教費由龍云出。龍云只好答應。
梅貽琦執(zhí)掌清華后,始終堅持勤儉辦學、廉潔治校。初到清華時,他便再三強調勤儉。他說,我這樣做一則是希望學生保持簡樸學風,無紈绔習氣;二則是為了節(jié)約辦學經(jīng)費。執(zhí)掌清華大學17年,梅貽琦沒有因為私事花過學校一分錢,更沒有任何徇私的行為。
梅貽琦取消了校長原有的一些特權,不再讓學校為校長家里的工人付工資,并拒絕領取包括手紙在內的一切供應。當時的清華庚子賠款實際上相當豐厚,梅貽琦不但分文不取,反而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為了節(jié)約開支,梅貽琦還辭去了司機,自己學開車;辭去廚師,讓夫人韓詠華親自下廚,甚至連學校供應他的兩噸煤也不要。
1943年,梅貽琦的母親去世,當天,同事建議他不開聯(lián)大常委會。他堅持照常:“不敢以吾之戚戚,影響眾人問題也?!边@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韓詠華回憶:
任校長期間,月涵廉潔奉公的作風仍像在監(jiān)督處一樣。過去甲所住宅的一切日用物品包括手紙都是由公家供給的,有公務人員按時送到。月涵繼任后一切全免,公私分清,私宅的一切自己掏錢。我和月涵一起進城時可以坐他的小轎車,我一人進城時永遠乘班車,從未要過他的小車。月涵擔任校長后,他的生活幾乎就只有做工作、辦公事,連吃飯時也想著學校的問題……他對生活要求很簡單,從不為穿衣吃飯耗用精力,也不為這些事指責家人。
1937年,炮火轟至北平、天津。北大、清華被占領,南開幾乎被夷為平地。為了保存中國教育最后的火種,三所大學決定南遷,于是有了中國教育史上短暫的奇跡——西南聯(lián)大。
西南聯(lián)大有張伯苓、蔣夢麟、梅貽琦三位常委。張伯苓在日本人的轟炸中失去長子,蔣夢麟深受財政壓力和日本人的恐嚇,精力不濟,西南聯(lián)大實際領導工作幾乎落到了梅貽琦一個人身上。
鄭天挺后來在《梅貽琦與西南聯(lián)大》一文中回憶,梅校長做事既穩(wěn)靠又無私??箲?zhàn)期間,物價上漲,供應短缺,西南聯(lián)大同仁生活極為清苦,形同乞丐。梅校長在常委會建議一定要保證全校師生不斷糧,按月每戶需有一石六斗米的實物,租車派人到鄰近各縣購運,此項工作異常艱苦、危險。幸而不久得到在行政部門工作的三校校友的支援,一直維持到抗戰(zhàn)勝利??箲?zhàn)期間清華組成服務社,用生產盈余補助清華同仁生活。為顧念北大、南開同仁的困境,梅貽琦年終送給大家相當于一個月工資的饋贈。
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回憶,抗戰(zhàn)時父親為了籌措資金,協(xié)調與中央政府和當?shù)仡I導的關系,每年必須奔走重慶幾次。“那時由昆明到重慶乘飛機是件難事,飛機說不定什么時候起飛,一天走不成,得第二天再來?!?941年春夏的一次旅途,梅貽琦耽擱了近3個月才回到昆明,途中飽嘗了敵機轟炸、陰雨饑寒及車船不便的艱辛。
梅貽琦主持西南聯(lián)大校務后的方針,就是一個字——省。他說:“讓我管這個家,就得精打細算?!比ネ獾乜疾旃ぷ?,當?shù)卣畲?,他在日記中寫道:“菜頗好,但馕肉餡者太多,未免太糜費耳。”
1941年7月,梅貽琦去成都出差,已訂好回昆明的飛機票,恰好有可乘的郵政汽車,為給學校節(jié)約200多元錢,他毫不猶豫地退掉機票,改乘郵政車回昆明。
一次,梅貽寶到昆明看梅貽琦,發(fā)現(xiàn)兄長的住處是如此之逼仄,伙食是如此之寒酸。梅貽寶后來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身為大學校長和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的梅貽琦,經(jīng)常吃白飯拌辣椒,有時吃上一頓菠菜豆腐湯,全家人就很滿意了。晚上,一家人悶悶不樂,因為侄子梅祖彥跑警報時,把眼鏡連帶盒子都跑丟了。沒了眼鏡他就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就沒法上學。他都快要沒法上學了,家里仍買不起新眼鏡!”
教育部曾發(fā)給西南聯(lián)大一筆學生補助金,梅家有4個孩子在聯(lián)大讀書,按規(guī)定有資格領到補助金,梅貽琦卻不允許孩子去領,而是把補助金讓給更困難的學生。
為增加收入,韓詠華不得不自謀生計,擺地攤變賣孩子的舊衣服,或到醫(yī)院、首飾店、衣帽工廠、盲童學校打短工。她還自制糕點,取名“定勝糕”,到大街上出售。韓詠華后來回憶:“有人建議我們把爐子支在冠生園門口現(xiàn)做現(xiàn)賣,我礙于月涵的面子,沒肯這樣做。賣糕時我穿著藍布褂子,自稱姓韓而不說姓梅,盡管如此,還是誰都知道了梅校長的夫人挎籃賣‘定勝糕的事?!?/p>
盡管如此困難,梅貽琦始終沒有失去信心。西南聯(lián)大在滇八年,常遭日寇空襲,校舍慘遭損毀,梅貽琦激勵大家:“物質之損失有限,精神之淬勵無窮。”1940年,他在一次會上說:
在這風雨飄搖之秋,清華正好像一條船,漂流在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正趕上負駕駛它的責任,此人必不應退卻,必不應畏縮,只有鼓起勇氣,堅韌前進,雖然此時此人有長夜漫漫之感,但我們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風定,到那時我們把這條船好好開回清華園,到那時他才能向清華的同仁校友說一句“敢告無罪”。
這充分地表現(xiàn)了梅貽琦在昆明辦學的沉重心情,也顯示了他對前途的希望。
何兆武回憶西南聯(lián)大時,也對梅貽琦的風度念念不忘:“我多次看到梅先生和我們一起跑警報,梅先生當時快60歲,他從來不跑,神態(tài)非常平靜和安詳,不失儀容,總是安步當車,手持拐杖,神態(tài)穩(wěn)重,毫不慌張,而且?guī)蛯W生疏散,囑咐大家不要擁擠,我覺得他那安詳?shù)纳駪B(tài),等于給同學們一副鎮(zhèn)定劑:你看老校長都不慌不忙,我們還慌什么?”
1941年,美國空軍來華抗日,急需大量翻譯,梅貽琦號召聯(lián)大外文系的男同學參軍。1943年,他又動員所有應屆四年級身體合格的男生去當美軍翻譯官。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雖然還不到四年級,卻提前參軍,梅貽琦說:“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對,你自己做決定吧?!迸畠好纷嫱搽S軍做了護士。到1945年,后方大學生被征調為翻譯官的有4000人,其中西南聯(lián)的大學生占10%,為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做出突出貢獻。
1945年4月,抗戰(zhàn)勝利前夕,梅貽琦在校慶講話中再次引用這段話,并說:“此天明風定之日,不久可望來到。”
“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于學術,造就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
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特務非常猖獗,西南聯(lián)大的民主運動也極其活躍。聞一多、張奚若、曾昭掄、費孝通等是其中最活躍的一批人。羅隆基被稱為“羅隆斯基”,吳晗則被稱為“吳晗托夫”。
國民黨曾要求對吳晗“管教管教”,梅貽琦卻說:“吳晗只是個讀書人,他并沒有怎么樣,他也不可能怎么樣?!泵焚O琦對所謂的“管教管教”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大學是最高學府,天職就是追求真理、服務祖國。梅貽琦看形勢不對,讓人通知吳晗離開,他還主動找到中共地下黨干部問:“你們的人都躲得怎樣了?”
梅貽琦曾在日記中表達了自己的中間立場:“余對政治無深研究,于共產主義亦無大認識。對于校局,則以為應追隨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態(tài)度,以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謂新舊,今之所謂左右,其在學校應均予以自由探討之機會?!?/p>
梅貽琦認為,這是“昔日北大之所以為北大,而將來清華之為清華”的根本。他請名人演講,各種人物都有,如共產黨領袖陳獨秀、湖南省主席張治中、國民黨高級將領陳誠等。
著名歷史學家何兆武回憶說:“在西南聯(lián)大時,梅先生不干涉學生活動,從來沒有不許學生開什么會,或者組織什么活動。特別是聯(lián)大后期,民主運動高潮時,有幾次在學校的廣場上集會,聞一多教授在臺上什么都敢講,但梅先生從來沒有干涉過?!?/p>
聞一多性情率真,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他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8年里,他留了一把胡子,發(fā)誓不取得抗戰(zhàn)的勝利誓不剃去,表示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1943年后,因目睹國民政府的腐敗,他奮然而起,積極參加反獨裁,爭民主的斗爭,經(jīng)常拍案大罵國民黨,大罵蔣介石。
1944年,國民黨政府暗示西南聯(lián)大解聘聞一多等數(shù)名進步教授,但梅貽琦根本不予理睬。
1946年6月,梅貽琦赴南京。6月25日,蔣介石約他談大學復校問題。期間談到聞一多等人,梅貽琦說:“仍當注重學術研究風氣之恢復,倘使教授們生活得安定,研究設備得充實,則研究工作定更有進展。”
隨后,梅貽琦主動提到清華教授中有少數(shù)言論行動實有不當,但諒不致有多大影響。他解釋說,此數(shù)人以往在學術上頗有成績,最近之舉動當系一時之沖動,此數(shù)人之如此或尚有一原因,即其家屬眾多或時有病人,生活特困難,所以有愁悶積于胸中,言語中帶有火氣。
蔣介石聽了梅貽琦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頻頻點頭說:“生活問題實甚重要。”隨后,梅貽琦向蔣介石提出提高教授待遇,改善生活水平的建議,不但巧妙保住了進步教授,還幫助教授提高待遇。
多方延攬人才,竭力保護人才,梅貽琦的骨子里,有著對辦好一所大學最“固執(zhí)”的信仰:按教育規(guī)律辦事。他曾說:“中國的確到了緊急關頭,不過要知道救國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于學術,造就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p>
梅貽琦離開清華之謎
1948年,國共矛盾激化,雙方都意識到知識分子的重要性。1948年12月,蔣介石親自策劃,制定了“強求平津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的計劃,陳雪屏、蔣經(jīng)國、傅斯年組成三人小組具體執(zhí)行。而共產黨方面,則是請學生、積極分子去做老師的工作。
梅貽琦是被國民黨第二批“搶救”的學者。他當年懷揣怎樣的心境,如何忍心撇下凝聚著他光榮與夢想的清華園,一去不復回?從眾人的回憶中,或可一窺究竟。據(jù)陳岱孫回憶:
1948年底,我記得我還在上課,就聽見噼哩啪啦打起來了,課也上不了啦,下課吧!下課之后,下午就找梅校長去了,他正要動身進城,他告訴我,他說:“我現(xiàn)在趕快進城,要弄一些錢來,因為學校沒錢了,弄點錢來,讓全體師生員工度過這一段時間。我拿了錢,馬上就回來。”
梅貽琦秘書趙賡飏回憶:
12月10日,清華作出決定將于十三日停課。翌日,梅召校長室秘書沈剛如至住所,面交一包股票及契紙,乃天津盧木齋后人出資與清華合辦數(shù)學研究所之基金;又交出自己所保管之金元一枚、金條一根。下午入城開會。晚間在市內接電話,得悉解放軍已占領北平西郊各地,西山通西直門之大路亦遭封閉。15日,大批解放軍正式宣告圍城,梅不能返校,以電話通知,請校務會議代理校務,馮友蘭先生為主席,暫主持校內事務,設法維護校產及師生安全。于是“先生從此與任教十三年,長校十七載之清華隔絕,多年魂夢徒縈,終身未得再返”。
由于出走,很長時間內史學界對梅貽琦的貢獻都語焉不詳。梅貽琦為什么要出走?他并不是貪生怕死,也不是因為利益和權位,更不是“缺乏歷史覺悟”,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當時的庚子賠款全部在美國“華美協(xié)進社”保管,如果梅貽琦不走,這筆賠款可能會流失。據(jù)抗戰(zhàn)勝利復校后的清華教務長吳澤霖回憶:
他臨走的時候,有一天早上,哪一天,我忘記了,在門口他乘車出去,我剛走進來,他車停下來,我先問他,怎么樣?聽說你是不是要走?他說,我一定走,我的走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假使我不走,這個基金我就沒有法子保護起來……
兩袖清風“守財奴”
梅貽琦飛往南京的第二天,搖搖欲墜的國民政府孫科內閣匆匆任命其為教育部長。梅貽琦堅辭不就,只允任“南來教授招待委員會”委員,暫客居上海老友朱經(jīng)農家中。
對于堅辭教育部長的原因,梅貽琦在清華同學會上沉痛地說道:自己“身為清華校長,把清華棄置危城,只身南來,深感慚愧,怎好跑出來做官?”雖拒絕“做官”,他卻并未放棄“做事”,在南京與上海的短暫日子,梅貽琦盡其全力協(xié)助國民政府教育部處理當時嚴重的教育問題。
1949年6月底,梅貽琦由廣州赴香港,與夫人、孩子短暫相聚后飛抵巴黎,與李書華等五人代表國民政府出席即將召開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會議,并出任常駐代表。
1949年12月,梅貽琦飛抵紐約。自1950年起,梅貽琦出任“華美協(xié)進社”常務董事?!叭A美協(xié)進社”乃“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駐美機構,清華大學在美的全部庚款基金都由這一機構管理。
梅貽琦到“華美協(xié)進社”后,專門辟出一間辦公室負責保管這筆基金,他為自己支付薪水,每月300元,以維持日常生活。國民黨當局覺得過意不去,讓梅貽琦將自己的薪水改為1500元,梅貽琦不同意,他說:“薪水是我自己定的,我不情愿改?!?/p>
1951年春,梅貽琦組織了“清華大學在美文化事業(yè)委員會”,開始用清華基金的利息資助在美的中國學者從事研究工作,他秉承“不限清華門戶,一視同仁”的原則對待每個人的申請,凡是課題確有研究價值且境遇窘迫的中國學者,都能從他那里得到真誠的幫助。
但他對自己卻處處撙節(jié),他給自己規(guī)定的是最低限度的生活費,除去一間住房及辦公必不可少的開銷之外,已所剩無幾。他凡事親力親為,有時連最低的生活水平也不能維持,經(jīng)濟困難時,甚至要靠女兒打字掙來的微薄薪金補貼家用。
時任中國臺灣國民黨“外交部長”的葉公超說:梅貽琦在美國的時候,“我每次至紐約都去看他,都勸他回臺灣來,而且要把清華的錢用在臺灣。他每次都說:‘我一定來,不過我對清華的錢,總要想出更好的用法來我才回去。有一次,他拿出許多計劃來,說:‘我不愿意把清華的錢去蓋大房子,去作表面上的工作。他一直在想如何拿有限的錢為國家作長期的研究工作。那時候國內有些人對梅先生不甚滿意,認為他是一個守財奴,只肯把錢用在國外,不肯用在臺灣。我最初也這樣想,后來我才知道他并非如此,而是比我想的周到。他是第一個想到長期發(fā)展科學的,至少胡適之先生是這樣告訴我的”。
就在臺灣當局時刻關注梅貽琦的動向并設法令其盡快回到“故國”的懷抱時,共產黨也沒有忘記梅貽琦。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在協(xié)和大禮堂對北京高校校長、教務長談話時提到梅貽琦,說:“梅貽琦先生可以回來嘛,他沒有做過對我們不利的事?!?/p>
1954年,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在美國畢業(yè),決定返回大陸。許多年后,梅祖彥回憶:“此前有不少留學生回到了大陸,并傳來了很多解放后的消息。父親知道我和一些同學也在籌劃遠行,他雖然未動聲色,但看得出心中焦慮。后來還是尊重了我自己選擇前途的意愿。”
梅貽琦一生奉行民主自由,尊重個人意志,對孩子的理想追求不曾干涉。當兒子正式?jīng)Q定回大陸時,向來沉默寡言的梅貽琦低沉地說:“你回去是有用的,我就不行了。”又說:“可能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毖援厹I下。梅貽琦一語成讖,自此一別,父子竟成永訣。
1954年,受國民黨邀請,梅貽琦赴臺參加“國民大會”選舉“總統(tǒng)”,4月返回紐約。在這期間,國內有朋友受共產黨委托寫信請其回大陸,韓詠華看了信后試探性地問梅貽琦:“你看共產黨怎么樣?”梅貽琦答道:“把國家治理得不錯。”可惜梅貽琦最終未能回到大陸,而是在一年之后去了臺灣。
梅貽琦生前有一個始終隨身攜帶的手提皮包,他去世后,皮包啟封,在場者無不動容落淚
1955年,梅貽琦決定回臺灣創(chuàng)建新竹國立清華大學。辦學之初,他甚至不肯為辦事處和自己的辦公室買沙發(fā),只用藤椅,把錢節(jié)省下來聘請教授和購買圖書、設備。
其時,國民黨雖穩(wěn)住了陣腳,但財政依然捉襟見肘,特別是外匯儲備急需打一針強心劑,以緩解內外交困的壓力。由于梅貽琦掌握著數(shù)額巨大的清華基金,臺灣地區(qū)各“縣長”“市長”紛紛接近他,企圖趁機撈一把油水。
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此時的梅貽琦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不得不將年近60歲的韓詠華留在紐約,只身一人赴臺。韓詠華在美國靠打工獨自生活,她先是在一家衣帽工廠做工,后到一家首飾店賣貨,又經(jīng)人介紹到一家醫(yī)院做護工,最后轉到一所盲童學校照料盲童,生活極其艱難。
在臺灣,梅貽琦決定首先創(chuàng)辦原子能研究所。這并非一時興起,而是經(jīng)過長期考慮、考察的結果。二戰(zhàn)后科學界已認識到原子能的高效和所能創(chuàng)造經(jīng)濟的成果。
1956年1月,在梅貽琦的主持下,新竹清華大學第一批校舍動工興建。這年秋,新竹清華大學招收第一班原子科學研究生,暫借臺灣大學上課。
1957年,新竹清華大學首批校舍、辦公樓、教授住宅和職員、學生宿舍完工并投入使用,秋季開始在新校開課。
1960年,原子爐爐房、原子爐實驗室、核子工程館、同位素實驗室相繼完工。1961年4月,原子爐裝置完成,臨界試車順利。1962年3月,物理館擴建工程完成,化學研究所和應用物理研究所相繼創(chuàng)立……如此快捷的建筑速度,被臺灣學界稱為“魔術師般的神速”。
自1956年7月始,一大批海外華人學者和外籍學者前往新竹清華大學任教,興建中的新竹清華大學呈一時之盛,諾貝爾獎獲得者李遠哲便就讀于此。梅貽琦因一手奠定了臺灣清華大學的基礎,被稱為“兩岸清華校長”。
1958年7月,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長”俞鴻鈞被迫辭職,陳誠再度以“副總統(tǒng)”、國民黨副總裁身份兼任“行政院長”,并邀請梅貽琦出任“教育部長”兼原子能委員會主任,梅貽琦堅辭不就,但經(jīng)不住陳誠的一再勸說,最終入閣任職。
據(jù)浦薛鳳回憶:“梅師卒勉尊政府之命,主持教育部。當局深知梅師不愿舍離復校甫始之清華,故囑仍任清華校長。就職之日,(梅)向部中同仁致辭,勉以多記著‘教育兩字,而少注意‘部一字。意即實事求是,避免推宕拖延之官僚習氣?!?/p>
次年,梅貽琦又兼任臺灣“國家長期科學發(fā)展委員會”副主席,與主席胡適共同主持制定《“國家”長期發(fā)展科學計劃綱領》。一連串的職銜和一攤子事務,使梅貽琦來回奔波,簡食少眠,終于積勞成疾,身體漸趨不支。1960年5月,梅貽琦病倒入院,自此開始了為期兩年與病魔斗爭的生活。
韓詠華得到消息,匆匆收拾行裝赴臺。6月19日,韓詠華終于抵達臺北與丈夫相見。
梅貽琦的秘書趙賡飏回憶,民國四十七八年,清華校友閻振興從美國赴臺,說:“曾經(jīng)探望過梅師母,生活太苦,賡揚,必須跟梅先生說,設法給師母匯錢,或接她來臺灣!”說著閻兄眼中就充滿了眼淚。
趙賡飏把閻校友所說的情況向梅貽琦報告后,梅貽琦認為自己在臺薪金微薄,無法匯錢照料,而新竹清華校區(qū)的建設正在關鍵時刻,自己還負有“教育部長”的職責,應酬極多,心力交瘁。更為難的是梅貽琦的居處是臺北清華辦事處辦公室,沒有自己的私人住房,只有等新竹清華原子爐建成,自己辭去“教育部長”之后才能有安家定居的打算。想不到原子爐尚未建成,“教育部長”仍在任上,梅貽琦就因勞累過度,一病不起。面對此情,只得召韓詠華赴臺照料。
梅貽琦終身從事教育,毫無積蓄。新竹國立清華大學為其墊付一部分治療費,醫(yī)院又酌情減少了一部分,還是不夠。清華校友們商議募捐,半年間募集臺幣65萬元。躺在病床上的梅貽琦看著募捐記錄,“閱后半晌無語,后流淚頷首”。
梅貽琦在住院期間,一直牽掛著他傾盡心血的原子爐事宜,身體稍好的時候仍在病榻上批閱公文。1960年12月,原子爐安裝完畢,臺灣當局布置慶典,因梅貽琦不能下床出行,遂于1962年1月1日,安排梅貽琦在病榻上象征性地按動原子爐啟運轉動的電鈕。
當時,胡適住在梅貽琦對門病房,他勸梅貽琦要記得寫遺囑,公事私事都應該寫。梅貽琦不愛聽,也不愿寫。夫人勸他,他也不寫;弟弟勸他,他還是不寫。最后直到離世,梅貽琦也沒有留下遺囑。
1962年5月19日,梅貽琦病逝于臺大醫(yī)院,享年73歲。梅貽琦生前有一個始終隨身攜帶的手提皮包,入住臺大醫(yī)院時放在床下一個較隱秘的地方。梅貽琦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回北平,又到南京、廣州,再到歐洲、美國、臺灣,始終不忘帶的就是這皮包,包里裝的是什么沒有人知道。
梅貽琦去世后,秘書在料理后事的同時迅速將手提包封存。后來,皮包在各方人士的見證下啟封,當皮包打開后,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里邊裝的全是清華基金賬目,一筆筆清清楚楚地列著,在場者無不動容落淚。
梅貽琦真是窮極了,他的醫(yī)療費及喪葬費全靠清華師生捐款,他去世后,沒有留下任何財產,所有的話都在病床上講完了,所以也就無須寫什么遺囑了。
蔣夢麟說:“中國崛起于近代文明國家之林,(梅貽琦)厥功之偉,莫之與京?!彼跒槊焚O琦撰寫的碑文上這樣這樣寫道:“一生盡瘁學術,垂五十年,對于國家服務之久,貢獻之多,于此可見,其學養(yǎng)毅力,尤足為后生學習楷模?!薄?/p>
(責編/袁棟梁 責校/陳小婷 來源/《大學與大師:清華校長梅貽琦傳》,岳南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9月第1版;《梅貽琦:兩袖清風的“守財奴”》,史飛翔/文,《雜文選刊》2017年第5期;《清華終身校長梅貽琦》,羅雪揮/文,《中國新聞周刊》2007年第40期等)
梅貽琦大事年表
1889年12月29日,生于天津。
1904年,成為南開中學第一期學生。
1908年,入保定高等學堂。
1909年,“庚子賠款”首期留美生赴美留學。
1914年,獲得電機工程學士學位。
1915年,回國并擔任清華大學物理教師,后任教務長,暫代校務,清華大學留美學生監(jiān)督處監(jiān)督等職。
1931年12月起,擔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他說,“辦學校,尤其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并積極延聘國內國際著名學者來校執(zhí)教。
1937年,清華大學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三校合并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翌年,梅貽琦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委兼主席。
1945年,日本投降后,梅貽琦回北平籌備復校,繼續(xù)擔任校長,直到1948年12月。
1949年,前往巴黎參加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會議,任代表團首席代表。
1950年,任“華美協(xié)進社”常務董事。
1955年,在臺灣新竹市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籌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
1958年7月,任國民黨“教育部部長”,兼任新竹清華大學校長。
1959年,兼任國民黨“國家長期發(fā)展科學委員會”聯(lián)席主席。
1961年2月,奉準辭去國民黨“教育部部長”。
1962年2月,當選國民黨中央研究院院士。
1962年5月19日10時50分,病逝于臺大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