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根
為寫一部報告文學,我走進羅布泊。
經吐魯番、托克遜,穿過條條寸草不長、山洪留下斑斑痕跡的干溝,翻過高入藍天白云的天山山梁,抵達塔里木盆地的東北部邊緣。我記得我的鄉(xiāng)人駱賓王隨唐軍曾入交河、天山、疏勒等地,留有不少軍旅邊塞詩篇,“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陣云朝結晦天山,寒沙夕漲迷疏勒”。交河故城位于吐魯番市西10公里,唐時統(tǒng)轄西域最高軍政事務的安西都護府,曾設立于此。駱賓王當年是否不辭辛勞翻越天山山脈,抵達我現時所在的博斯騰湖旁,沒有考證,他的邊塞詩章好似沒有涉及此地,更沒有提及煙波浩渺的羅布泊。
羅布泊,蒙古語是指多水匯入的湖。20世紀50年代,羅布泊水域還有四千余平方公里,可到1972年,浩瀚的羅布泊痛苦地干涸了。羅布泊的消失,成為一個謎。1980年五六月間,著名的科學家彭加木率隊考察,在這里不幸失蹤。1996年6月,探險家余純順徒步橫穿羅布泊,不幸遇難。也是在同樣的6月,我們乘上越野車,向撲朔迷離、變幻莫測的羅布泊腹地進發(fā)。
一條絲帶般的黑色公路在廣袤的大漠上延伸。越野車像匹撒野的駿馬,奔跑在望不到邊際的曠漠上。幾十年前,我軍幾支精銳部隊聽從黨中央、毛主席的召喚,為了中國“不但要有飛機、大炮,還要有原子彈”的勇氣和抱負,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到這里,又扛著武器裝備冒著雄健的漠風、狂沙,徒步向羅布泊腹地挺進,他們在千年荒漠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趕到了在那地圖上可以找到的孔雀河畔、羅布泊邊。他們用重錘深深地砸下鐵樁,固住帳篷,誰也沒有想到,當他們解除路途勞頓、呼呼入睡之際,虎嘯狼嚎般的風聲將他們喚醒,他們在帳篷里頓覺氣溫驟降,個個擁擠在一起,卷進篷里的風沙呼嘯打轉。帳篷外是另一番天地,穿著皮大衣荷槍實彈的哨兵,被一陣沙石刮倒,他艱難地站起,又被更為猛烈的沙石打倒,他看不到一切,他后來說天地間像扣著的一只大黑鍋,他趴在地下,慢慢地爬向帳篷,他抓住帳篷的繩索時,呼呼呼的幾聲嘯吼,他明顯地感覺到了,是帳篷被刮起,他被帳篷帶上天空,他知道,如果失手,就會粉身碎骨,他雙手死死地攥著篷繩,沖鋒槍在肩膀上啪啪摔打,狂風不知將他吹向何處,他感覺到只要緊緊抓住,帳篷的降落會像降落傘那般,也許有條活路。果真,當第二天人們找到他時,他已在一公里之外,臉、手被沙石打爛,軍大衣被風沙撕咬得像張灰色的羊皮。這時,他才得知,昨夜另有一名哨兵失蹤,后用直升機也沒找到他的蹤影。
那時的部隊是在極其秘密的情形下行動的。我記得我的一位金華一中的老校友,20世紀50年代她已是著名的化爆專家,當時分管這項工作的張愛萍親點她出陣,她告訴家人要出差,第二天就出發(fā),她丈夫說,他也要出差,他是武器裝備研究專家,他們放下幼小子女,各自匆匆走出家門,登車離開北京。誰也沒有料到,他們在羅布泊的原子彈試驗基地詫異地碰面了。就是這位女專家?guī)ьI的效應測試人員,準確地報告了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當量。北京坐鎮(zhèn)指揮的周恩來總理,已得知蘑菇云的升起,他說再等一等,等到當量的準確報告,才確信是爆炸成功,他報告了毛澤東主席。后來,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這次試驗有功人員代表時,周恩來總理緊緊握住她的手說:“女代表!女代表!”這批接見人員中僅她一位女性。
越野車繼續(xù)向羅布泊腹地奔馳,當年修向試驗中心地帶的道路已經破損,車子在茫茫的戈壁中顛簸,腦袋不時撞到車頂,嘭嘭直響。漫無邊際的曠漠,黑鐵般的石礫鋪滿大地,壯闊、雄渾。車子以120邁的速度飛奔,沒有道路,方向就是線路,地面有條條車輪碾壓的痕跡,像一把拽不到頭的粗線面條,柔和地漂游在浩瀚的漠海上。我們沿著這一排柔和的車痕,向一望無盡頭的前方突進。
太陽白生生地懸在頭上,火燒火燎。我透過車窗遠望,四周坦蕩無際,我們一行人都感覺到,在這遼闊的天地間呼吸、行進,胸襟自覺舒坦、寬敞,仿佛換了人間。大地無限地平展延伸,偶見幾個隆起的高坡,陪同人員告訴我,那里有當時構筑的地下效應工事,為獲取資料,當時在與原子彈爆心不等的距離,都由工程部隊晝夜奮戰(zhàn),構筑了地下坑道,放置了各種動物。我們還遠遠地綽約可見大炮、坦克的殘骸,還有歷經幾十年的各種露天建筑群樓、橋梁,有的破損倒塌,成為廢墟,有的完好如初,巍然屹立,它們由各種不同的材料構建而成,在原子彈爆炸的高溫和沖擊波后,顯示各自的慘烈與悲壯。
“爆心快到了?!迸阃藛T告訴說。我們伸長脖子,目光搜尋著早已從照片上看過的那座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時倒塌的鐵塔,當我們從空曠的戈壁遠處,影影綽綽望得一團扭曲的鋼鐵藤蔓漸漸清晰時,五個多小時奔波的疲憊頓時煙消云散。打開車窗,滾燙的漠風撲面而來,鼻腔、嗓子眼立時干燥悶熱,但大伙還是不約而同地呼叫起來。
越野車戛然停住,我們幾位軍人搶先跳下,荒莽的戈壁大漠上襯映著一幅龍骨般的鋼鐵框架,一根粗大的鋼管像巍峨的脊梁托起龍的高大身軀,其他粗細不等的鋼鐵殘骸如根根筋骨、腿骨襯出龍的龐大身姿。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就是在這座高達102.438米的鐵塔上爆炸成功的。沉悶、劇烈的爆炸,鐵塔上半部化作氣體、液體,隨著沖擊波飄散而去,下半部比碗口還粗的12根鋼管,瞬間變得火紅,柔軟地癱臥在大地上。當巨大的蘑菇云升起,在戈壁深處櫛風沐沙奮戰(zhàn)數載的部隊指戰(zhàn)員,無不激動得涌出熱淚。我在洛陽曾采訪過當時開升降機送這顆原子彈上塔的一位老職工,他說他那時就坐在這原子彈上,開著升降機徐徐地升到百米高的鐵塔上,那時手續(xù)很嚴格,各道工序的參與者都在工作表上簽字,以示負責。他送上去后,將原子彈移置高聳云天的鐵皮屋里,再由工程技術人員安裝??上攵?,那是一項一絲不茍的莊重事業(yè)。
在這鋼鐵的廢墟前,1986年10月16日立起一塊花崗巖碑,上面刻有開國上將、為“兩彈一星”立下赫赫功績的張愛萍的手跡:“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十五時,我國首次核試驗爆心。”我國1985年已宣布停止大氣層核試驗,從此,羅布泊又恢復了它久遠的沉寂和神秘。當我們莊嚴地站立在將軍題寫的這塊石碑和這副似龍如虎的鋼架前,無不為我國我軍的科技工作者和優(yōu)秀的指戰(zhàn)員驕傲和自豪,是他們,在這洪荒的羅布泊腹地,為中華民族撐起了堅強的脊梁。
我們圍著這副鋼架和石碑走了三圈,發(fā)現黑色的廢墟旁長有一束瘦綠的小草,中間還有一根纖細的花莖,一朵淺黃色的花兒,在這渺無人煙的漠野上,鮮麗地開放著。
偉 人 山
羅布泊腹地有座偉人山,多年來我一直念著它。
那是6月的一天,我們剛從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響的紀念地回到馬蘭,便乘上越野車直奔地下核試驗地。
離開營區(qū),車子向著東南方疾馳,原野上高聳挺拔的白楊向后隱退,茫茫的綠草地一片片地迎面撲來。新疆廣袤的地域上,有水就有草木,就有人類活動,就有熱鬧繁華的城鎮(zhèn);缺水處,便是荒寂的戈壁、沙漠。難怪,新疆有份大型文學期刊稱《綠洲》。綠洲,是現實的美好,又是美好的期冀。
在我們的視野里,緊接著是幾百里的荒無人煙。黃澄澄的厚重的蒼涼,反襯得整個天空也是黃澄澄的,連成漫漫的無限悵惘。看來天氣有變。越野車在海洋般的悵惘中飛奔,不一會工夫,漠風卷起沙塵呼嘯著彌漫過來,剎那間,原本昏黃的太陽消遁在沉沉的蒼穹中,我們仿佛陷埋在黑色的世界里。沙礫暴雨似的狂敲越野車,哐哐地、沙沙地跳彈。我們無法辨認方向,只好停下。大約半個來小時,風勢稍為平息,太陽在昏迷的天幕上模糊出一個印影,我們的越野車又緩緩前行,這時,我們隔窗看到,遠處戈壁升起一柱巨煙,直直地竄向天際,又旋轉著在天地間移動。此時此刻,我恍然覺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致,不是古代詩人的奇思妙想,而是自然界實景真情的生動寫照。
車子還在被輪胎碾磨出條條凹槽的茫茫戈壁上奔跑。我們清晰地看到相距一段就有幾塊碑石,上面赫然刻寫著鮮紅的大字——永久性沾染區(qū)。陪同人員告訴我們,那是當年的地下核試驗處。我心不禁震撼,昔日千軍萬馬涌動、全國上下歡呼的動力,竟發(fā)自這么一塊僻遠而又荒蕪的地方。
越野車突然停在一座小山前。我們下車四顧,陪同人員對著寸草不長的灰禿的酥松山體說,這又是一處試驗地,那時坑道掘進,核彈在山的深處試爆,炸得整座山都跳起好幾米,震得某些國家的決策者心里發(fā)怵。在紛繁的國際舞臺上,他們總是千方百計地打壓我們,而我們浴火重生的中華民族,卻像遠方的大山那樣巍然屹立。
“大山,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一身戎裝的基地軍人指向那座橫亙大漠深處的大山說,“那,我們就叫偉人山。你們看,整座山體,多像毛澤東仰臥的模樣!”
這時,風止云靜,天晴朗明。山顯得那么的壯闊、清晰,好像一下拉近了許多。我們放眼望去,橫臥的山形,徐徐呈現出毛澤東的容顏,飽滿的天庭,高挺的鼻梁,微合的嘴唇,背梳的頭發(fā),與整個豐滿的面部、起伏寬廣的胸襟,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我們情不自禁,一次次地嘖出聲來,躺臥著的毛澤東老人家的形態(tài)是那樣的平和,那樣的親切,那樣的安詳,我從心底說出:“大自然竟有如此神奇絕妙的景象!”
陪同人員告訴我們,這還是老司令員的功勞呢!他說,司令員是20世紀50年代第一批開進這塊像浙江省面積一般大的核試驗領地的部隊成員,那時他是工程兵的一名技術干部,他們扎帳篷、建營地、立鐵塔、挖地道,在茫茫的曠漠中建成了我國的核試驗基地,為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的試爆創(chuàng)造了先決條件。核爆的成功,使中國人民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腰桿挺得更為硬朗。那時,司令員他們虔誠而又堅定地認為,毛澤東的話就是巍巍的標桿,立在理想的前方,必須不懈地去追趕、去奮斗。他們風餐露宿,晝夜奮戰(zhàn),一次次地完成了艱巨的試驗任務。成功令他喜悅,理想讓他心胸大漠般的坦蕩,肩膀大山似的崇高。毛澤東的逝世,司令員悲痛了很久很久,他決定一輩子扎根戈壁,讓這身骨肉貢獻給國防強軍的事業(yè)。有次,他出差到北京,首先去毛主席紀念堂瞻仰老人家的遺容。幾天后他回到基地,回到了地下核試驗基地的官兵們中間。這時,他站在這座正在掘進的山體坑道口,眺望遠處起伏連綿的大山,突然驚喜地發(fā)現,那山不正像在北京看到過的毛澤東主席安詳平和的形象嗎?!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正是和我們指戰(zhàn)員終日在一起,靜靜地守護著這片神圣的土地,護衛(wèi)著祖國的壯麗與尊嚴嗎?!
偉人山的美名就這么一下子傳開了!
從此,基地的指戰(zhàn)員每有余暇,總要到這里來,懷著崇敬的心情,遠遠地眺望這座巍峨的大山,眺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這座毛澤東的臥像。當一輪噴薄的紅日從大山上冉冉升起時,整個試驗場到處是金燦燦的輝煌,生發(fā)著蓬蓬勃勃的一派生機。
聽說南海有座“毛公山”,形態(tài)酷似毛澤東,國內外慕名瞻仰者絡繹不絕;河北赤城也有座偉人山,我曾佇立在明時朱棣北進打敗外敵侵擾的高高的山嶺上遙望,那形神兼?zhèn)涞木跋?,也觸動了我的心靈。我感覺,就磅礴的氣勢、逼真的形象,羅布泊那座為最。
在羅布泊腹地發(fā)現、欣賞偉人山,是馬蘭人的一種廣闊胸懷,又是神圣使命的一種再現與延伸。有位軍旅作家說過:“為了避開世界,我們筑起了墻;而為了接近世界,我們又在這墻上開了窗。為了和平,我們宣稱要消滅戰(zhàn)爭;而為了最后要消滅戰(zhàn)爭,我們又不得不拿起槍?!睘榱瞬蛔尵哂写笠?guī)模殺傷力的核武器殘害人類,我們不得不擁有核武器;為了人類的永久和平,我們必定最終消滅核武器。
青海海晏美麗的金銀灘上,曾經有座神秘的核武器研究院——原子城。這座與羅布泊試驗基地同時由我軍建造的城池,如今已成為人們悉心游覽、回溯歷史的一塊勝地。大好河山是留給人類的,人們總有一天會自由地往來于如今仍是軍事禁區(qū)的羅布泊那塊神秘的領域,撩開紅蓋頭般美麗的面紗,欣賞那青春少女般清明玉潔的孔雀河,仰望那雄偉壯麗、勃發(fā)光彩的偉人山。
孔 雀 河
孔雀河,是條美麗的河。
天山的積雪緩緩融化,條條涓涓的細流匯集成河,一路奔騰而下,進入博斯騰湖的懷抱。博斯騰是蒙語的稱謂,無邊無際的意思,道出了湖的恢宏氣勢和它那波瀾壯闊的遠景。湖北側不遠處的烏什塔拉,也是蒙古語賦予的美名——小小的柳樹,如今是馬蘭基地所在地。
博斯騰湖水穿越鐵門關峽谷,經庫爾勒、尉犁,一路向東,逶迤、澄澈的碧水,如同維吾爾族姑娘曼妙的舞姿,舒展,柔美,越過戈壁大漠,流向浩瀚的羅布泊。羅布泊就像孔雀開屏那樣,熱情豪放地展示它翠綠的又鑲嵌有序圖案的瑰麗景色。
孔雀河與羅布泊是生命的共同體,從容、坦蕩地閃爍在祖國西部邊陲的大地上。
要去看看孔雀河。為了當年修建核試驗基地的將士們,也為了我同室戰(zhàn)友的重托。
六月的江南,楊梅紫紅,是陰雨連綿的梅雨時節(jié);北京城草木蔥翠,槐花綻放,四處洋溢芳香;這時的馬蘭基地,穿天楊一排排如一列列偉岸的兵陣,傲然屹立在大漠的邊緣,“嘩嘩啦啦”搖曳的茂密枝葉,猶如一面面獵獵招展的旗幟,呼喚成兵營的雄壯氣勢。我們的越野車駛出基地,駛向廣袤的荒漠原野,皮膚的感覺就不如在基地時的滋潤、舒適,而是有些緊繃繃的,吸進的空氣也覺得燥熱起來。
與我同室的女性戰(zhàn)友,原是工程兵文工團的舞蹈演員。20世紀60年代初,他們歌舞隊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選出部分演員,代表部隊機關深入核試驗基地慰問演出。那時的工程部隊,有的蓋基地所在地的營房,有的在上游的一條河段筑水庫,有的在大漠深處構建核爆鐵塔,有的在不同的方位構筑核效應的工程和各式建筑,其中有支部隊就駐扎在孔雀河畔。歌舞隊抵達孔雀河畔時,艱難奮戰(zhàn)在大漠的指戰(zhàn)員異常興奮,視他們?yōu)橛H人。領導吩咐炊事班派人到孔雀河逮魚:“你們一定要抓幾條大鯉魚給他們嘗嘗!”部隊剛進入孔雀河畔時,清澈的河水里游弋著大小不等的成群魚類,尤其是鮮紅的鯉魚更為人注目。戰(zhàn)士們說,那魚傻得很,見人也不逃,我們用鉤子就鉤上來了。是啊,自從往東百里的樓蘭古城消亡,這段孔雀河上也許再也沒有人群踏進,河中魚類的遺傳記憶里,很難再有人類捕捉時的驚慌、恐懼的印象啦!
我的這位戰(zhàn)友,那時只有十六七歲,她說我們女隊的演員大都在二十歲以下,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男隊的演員也很年輕,戰(zhàn)士們看到我們從數千里外的都市趕到他們常年飛沙走石的現場,情緒亢奮。晚上坐在戈壁灘上看節(jié)目,掌聲雷鳴般地在羅布泊的腹地滾動。就在那天演出的晚上,回帳篷休息,沉睡中被陣陣呼嘯的狂風驚醒,揚起的沙石敲打在帳篷上,發(fā)出“嘣嘣嚓嚓”的響聲,我們年輕的演員有些懼怕,蜷縮在被窩里,隊長坐起,安慰大家。誰知風越刮越大,呼地一吹,將帳篷的一角掀起,沙石席卷而入,大家“伊呀呀”地驚叫,隊長和幾位演員立即從里側壓住帳篷,可狂風又將另一角呼嘯撩起,連繩帶樁“噼啪噼啪”地打在帳篷上。男演員帳篷的隊友們聽到我們的呼叫,隊長和幾位大個貓腰沖過來幫忙,我們有的還裸著背,但那時什么也顧不得了。為了保護我們女演員的安全,這一夜,男演員就和衣壓靠在我們的帳篷外。那時部隊的帳篷扎在地窩子里,半截高出地面,這樣的安頓,也時常遭遇大漠狂風的侵襲。晨曦初露,大伙起床端盆到孔雀河洗漱,河水依舊清澈、純凈,我們以河當鏡,照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模樣,戲謔聲頓時蕩漾在河面上。
孔雀河,是條生命的河。
蒼穹下,越野車在空曠的大漠深處奔馳,車后旋起滾滾塵埃,我稍微按下玻璃窗,一股熱浪呼地撲進來。這季節(jié),在馬蘭基地的樹蔭下,爽風習習,氣色宜人,而在這羅布泊地域,沒有綠色,沒見飛禽走獸,灰褐的大地無邊無垠,偶爾有點起伏,僅是一堆堆微弱的沙丘,上面的幾蓬紅柳已經枯萎,沒有呻吟的機會了,它們的生命中止于何年?部隊開進時是這樣的景象嗎?
越野車如一匹野馬,毫無羈束地奔馳,時有顛簸,也像飛起來那樣,只聞得車底傳導上來輪子碾壓沙石的“沙沙”聲。遠處的景色茫茫地沒有盡頭,如有盡頭,那是天地間的一條沉沉的界線。界線永遠橫亙在我們視野的遠方。
我跟車上人說起采訪開國上將陳士榘的情景。時任軍委工程兵司令員的陳士榘,于1958年7月被國防部任命為特種工程指揮部司令員兼政委。老將軍精神矍鑠,說起奉中央軍委之命,勘察核試驗場區(qū)的情形時,眉飛色舞,侃侃描述:初步勘察敦煌以西的點不理想,就兵分兩路向羅布泊中心地帶挺進,一路由敦煌繼續(xù)西行,另一路經哈密、吐魯番到烏什塔拉,從西北方向羅布泊進發(fā)??辈礻犡撝厍巴?。我與萬毅等幾人是冒險乘坐一架蘇式小飛機,飛了三個多小時,翻越天山到達塔里木盆地邊緣的。張志善他們那路由敦煌向西直插,在羅布泊附近發(fā)現一架帆布翼飛機,這種小飛機可乘八人,在距機百米左右的地方躺著四具干尸,三男一女,不遠處還散落著手槍、金條。估計是當年國民黨軍敗退時緊急起飛的。可是羅布泊地區(qū)大多是荒漠,干燥,不適宜人類生存,否則樓蘭人也不會舍棄家園,奔走他鄉(xiāng)。這三男一女一定是干渴致死。人稱羅布泊是“死亡之海”……
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給那時創(chuàng)建基地的指戰(zhàn)員造成極大的困難,而干事業(yè)又往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慘重的代價又往往發(fā)生在難以預測的瞬間。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軍說起這些,還是難以掩飾心中的苦痛。他說,地質隊的一位女技術員在帳篷口看報,一陣風過來,將報紙刮跑了,她提起花裙子追過去,誰也沒想到,這一追,再也沒有回返。部隊蓋“干打壘”的住處,到孔雀河旁割蘆葦,狂風卷來,有位戰(zhàn)士神秘失蹤,風停歇了,指戰(zhàn)員拉網式尋找,沒有發(fā)現蛛絲馬跡。一年后,這位戰(zhàn)士的遺體竟在附近的蘆葦叢中發(fā)現,槍和水壺還挎在肩上,而身軀與旁邊的蘆葦一樣,已經干枯。
羅布泊地區(qū)缺水,空氣中含水量僅有百分之三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施工作業(yè),部隊便十分珍惜水源。當時用水,有的是外拉,有的是想法積蓄平時的雨雪,點滴的水源如同生命。陳士榘說,有次到部隊,天很熱,人家遞過來大半杯水,我接過就喝,可水到嘴里,覺得有軟乎乎的東西,一看,原來杯下有一層已經煮熟的蚊子,我不好意思撈出來,就連水帶蚊一同落肚,心想,煮過的昆蟲也有營養(yǎng)。在那里,水是多么的珍貴啊!
聽了我的敘述,陪同人員感慨:“創(chuàng)業(yè)艱難,我們銘記著前輩的功績!現在,基地的各個點上,條件大有改善,生活用水、飲用水都很好,院區(qū)綠化已成規(guī)模,自然環(huán)境得到較大改善。但部隊以前駐扎過的那段孔雀河已經干涸了,羅布泊泱泱水泊的景觀已經不再。”
孔雀河如同一條永遠扯不斷的臍帶,連接羅布泊。在短短的十幾年里,碧波浩渺的羅布泊、清澈湛藍的孔雀河,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讓長期關注、關切這一地域的人們,心頭嵌入了無法化解的痛。我心茫然:是羅布泊的干涸殃及孔雀河,還是孔雀河的斷流枯竭了羅布泊?心里有所臆想,但不敢言說。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一句“羅布泊神秘地消失了”,渾渾然迷隱了多少深層的意味。
陽光灼灼,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和一波波澎湃的熱浪,蒸得我們汗水涔涔,軍裝上的汗?jié)n烤出一張張不規(guī)則的地圖??兹负痈珊缘暮哟?,隱隱約約地橫在我們面前,猶如一條巨型的游龍,延伸在漫無邊際的荒漠上。我們徒步走近,滿懷深情卻又不無遺憾地撲入它的懷抱。昔日青春芳華的戰(zhàn)友潑水嬉戲、留下無數靚影的孔雀河,如今是干沙礫石遍布,白花花的鹽堿給整條河床勾畫出有別于周遭的鮮明痕跡。鹽堿灘邊的幾棵胡楊已經枯萎,與一旁的兩棵早已蝕脫樹皮僅顯骨骼的胡楊,構成了一幅千年不倒的堅韌圖案。我看著看著,有種難以名狀的悲壯涌上心頭。幾蓬紅柳,僅剩短短的根茬,堆堆沙土培護,似乎寄托著無奈無助的期盼;原先蓬勃的蘆葦、芨芨草,沒有了蹤影,就連不遠處部隊挖掘的“地窩子”,也已被歲月抹平,僅有幾處傾頹的“干打壘”,在風沙流年里還承載著往昔的艱辛與夢想。
回去我該怎樣向往日在這里生活、奮斗過的戰(zhàn)友述說此時此刻的見聞和我的心境呢?聽說孔雀河上游的庫爾勒市、尉犁城,河畔綠草茵茵,樹木成蔭,景色迷人,成為人們游覽觀光的勝地;匯入孔雀河水的大西海子水庫,波光粼粼,魚躍鳥翔,清洌洌的庫水灌溉著幾十萬畝良田。那匯入羅布泊的孔雀河下游,何時能夠再現活力,一改荒蕪的現狀,風停沙退、河水奔流、果木成林、牛羊遍地呢?
孔雀河,我們心中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