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有云:“工筆精刀摹美人,環(huán)姿燕色幻如真。晶瑩髹漆千層罩,月里嫦娥羨幾分?!边@里的“髹漆”和“精刀”說的就是京城工藝“四大名旦”之一的雕漆。但雕漆與其他三者不同,雕漆是在光滑柔軟、易于變形的漆層上進行雕刻,極其考驗創(chuàng)作者的功力,素有“出刀無悔”之說,尤其是人物刻畫,沒有數(shù)十年的功力很難下“筆”。
雕漆器物一般為宮廷所用,在一些官宦大戶之家亦頗受青睞?!都t樓夢》里曾以大量篇幅,不厭其煩、細致入微地描寫了金陵大戶寧、榮二府生活起居的各類器物及工藝美術品,以反映當時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腐朽生活,其中雕漆器物占了很大比例。如:
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里:“尤氏上房……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第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p>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里:“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上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p>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里:“這里鳳姐兒已帶著人擺放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張榻前有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p>
雕漆制品之所以備受皇族貴胄青睞,是因為它不僅堅硬輕便,還具有防潮、防腐、抗熱、耐酸堿、不變形、不變質等優(yōu)良特點。國外曾經做過一個實驗,將同樣的食品同時放在鐵制、塑料和漆器的盒子里,一段時間以后檢測,漆器盒子里的食品滋生細菌最少。
通常漆器只是將漆涂抹于漆胎之上,或是在漆器上刻完花紋之后再繼續(xù)上漆。而北京雕漆則不然,它是在漆胎上涂抹幾十層乃至幾百層漆,厚度約為15~25毫米,然后在其上進行雕刻,簡而言之,它重在“雕”。
北京雕漆,其原料是產自漆樹的生漆。漆樹是一種奇特的樹種,當它受傷之后會流出白色偏灰的天然樹脂涂料,又稱天然漆、土漆。加工后,它是許多漆器工藝的材料來源。
一顆漆樹樹苗生長25年才會產漆,70年之后它就不再產出漆液,汁液流干,相當于接近死亡了。這與人類的生命、工作周期十分相近,因而許多采漆人對其十分崇敬。
盡管漆器制品出現(xiàn)較早,但北京雕漆卻始于唐代,精于宋、元,盛于明、清。雕漆依據漆色或紋飾特點分為剔紅、剔黃、剔黑、剔綠、剔彩、剔犀等多樣品種,明朝中后期才統(tǒng)稱為雕漆。
中國工美大師、國家級非遺雕漆技藝代表傳承人殷秀云介紹說,雕漆制品制作周期較長,以涂層為例,涂一層漆就要待它干透再涂一層,一天最多只能涂上兩層,對于大件漆器作品,光是涂漆就要半年以上。
《洛神賦圖》雕漆屏風是殷秀云非常滿意的創(chuàng)作。這個高1.9米、寬2.5米的作品,從設計到制作花費了她整整兩年的時間?!斑@樣體量的作品做起來是很費時間的。我希望能夠在自己有生之年、在有精力的情況下能夠把它做好,流傳下去?!币笮阍普f,這門手藝歷時千年,以純正的“大紅”漆色,精美繁復的雕工演繹著典雅大氣的“天工之美”。
“漆的結構十分致密,極耐腐蝕,能經數(shù)千年不褪?!币笮阍普f,1980年,她作為北京工美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參與湖北曾侯乙墓出土文物的繪圖工作,親見了出土的楚國木制漆器。有的漆器木頭已經完全朽爛,外表的漆依然鮮艷無比。曾侯乙所處的時代距今已有2400多年,漆之不朽著實令人驚嘆。
圖為殷秀云正在雕刻雕漆作品。
雕漆以紅為貴,并不是巧合。在傳統(tǒng)文化中,紅是極為特殊的色彩。古人以五色(青、黃、赤、白、黑)為貴,五色又被稱為“正色”,是地位尊貴的貴族階層才能享用的色彩。其中的“赤”即為紅色,更準確地說,是“朱”色?!墩撜Z·陽貨》中記載:子曰“惡紫之奪朱也”,孔夫子以“朱”來比喻周王室的正統(tǒng),足見“朱”色的尊貴無匹。我們熟知的中國紅就是指朱紅色。
這種極具辨識度的民族色彩從朱砂中提煉而來,剔紅之紅也是因為用到了朱砂。殷秀云提到,因為朱砂含重金屬汞,出于環(huán)保考慮,現(xiàn)在已經不用朱砂,改用油紅代替,這也是傳統(tǒng)工藝與時俱進的一面。經過精細、復雜的調色,最終才有了純正的中國紅。雖然雕漆常用的漆色有限,但殷秀云表示,理論上漆可以調出任何顏色。調漆用到的顏料全部都是純天然的,所以漆色可以保持數(shù)千年不褪。更可貴的,無論漆色多么鮮艷,都給人沉穩(wěn)大方之感,經久耐看,這是漆特有的屬性。在殷秀云工作室里,有一件白色的雕漆作品。它們純凈典雅,有著象牙一般的溫潤光澤。“要調出這樣干凈、有溫潤感的白色十分不易?!币笮阍平榻B說。
殷秀云直言,雕漆的工藝大大小小算下來多達百余道,一個人幾乎無法獨自完成。做玉雕、牙雕能自己單干,做雕漆就必須有一個小團隊。時間、人力的成本直接拉高了雕漆的入行門檻,加上雕漆的工藝難度大,最少要學三五年才能入門,完全掌握要十年左右,這些都導致很少有年輕人愿意來學雕漆。要學會雕漆太慢了,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缺點”。
工藝美術制品大多工藝繁雜,且制作周期長,這兩點在雕漆上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每一件漆器的誕生,大致都要經過制胎、調漆、光漆、修銼、畫活、雕刻、烘干、打磨、拋光這九道大的工序。其中每一道大工序里又包括很多復雜、精細的小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嚴格的技藝要求,稍有不慎就會功虧一簣,無法進行后期的雕刻。
這些工序中最重要、最復雜的當屬前期的光漆和后期的雕刻。以光漆來說,一件雕漆作品的漆厚度基本在7~8毫米,最厚的達12毫米。以大約10毫米的厚度來計算,一毫米的厚度需要上18~20道漆,總計就是180~200道漆。光漆是慢活,每光漆一次,都必須等漆干透才能繼續(xù)下一道。條件最好的時候,一天最多也只能上2道漆,到天冷的秋冬季,一天就只能光1道漆。所以僅僅這一道工序,就需要花上數(shù)月甚至半年。
雕刻是雕漆里最精彩的“靈魂”環(huán)節(jié),一切的工藝效果最終都要通過雕刻呈現(xiàn)出來。雕漆的雕刻技法可大致分為兩大類,行話講“上手浮雕,下手錦紋”,二者一高一低,兩相映照更顯立體生動。從題材上來說,浮雕可做山水、花鳥、人物,變化萬千,錦紋則是規(guī)律排列的傳統(tǒng)紋飾,常用的如天紋、地紋、水紋。
和同屬雕刻類的玉雕、牙雕相比,雕漆的雕刻過程既緊迫又驚險。緊迫是因為雕漆對漆的硬度有嚴格要求,漆太軟下刀就糊掉一片,太硬又雕不動。最佳的雕刻時間只有三個月,每次雕刻都得爭分奪秒,趕在這個黃金時間段完成。如果是大件作品,就需要多人合作。
而且雕漆工藝講究“出刀無悔”,不論雕刻什么圖案,一刀都不允許出錯。很多直線、波浪線要一刀到底,不能停頓,不能重來,不能出錯,一著不慎,原來的工作就要前功盡棄。玉雕、牙雕用料質地堅硬,每一道線條都需要慢慢琢磨,這就有了思考的時間。加上玉雕、牙雕的作品厚度以厘米計,出了差錯還能磨平重來。而漆的質地較軟,漆面也只有10毫米左右的厚度,雕大輪廓線的時候一刀下去就見底,所到之處漆就掉了,錯了就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所以雕漆下刀必須快、準、狠,像武林高手出招,招招直擊要害。
“大家都在討論,怎樣讓雕漆適應現(xiàn)代人的生活和審美。我們行業(yè)里的人也一直在思考、探討這個問題。這是雕漆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我非常贊同也愿意努力轉變。但我做了近50年了,跳不出如來佛手心了,這件事就交給年輕人去做吧。”殷秀云見證過雕漆的“黃金時代”,現(xiàn)在她也親歷著雕漆的低潮期。1967年殷秀云進入北京工藝美術廠,那時候廠里大規(guī)模生產雕漆作品,每道工序都有專門的車間和技術操作人員。那是雕漆市場最為活躍的時代。1993年因為行業(yè)不景氣,廠子倒閉,北京雕漆進入低迷期,至今依然未能回暖。
談到行業(yè)發(fā)展現(xiàn)狀和前景,殷秀云不禁感慨萬分。同為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雕刻工藝,玉雕、牙雕都用上了電動的現(xiàn)代化工具,而雕漆還停留在手工自制工具的階段。幾千年了,雕漆發(fā)展幾近停滯,還是老樣子。最讓她憂心的是,一代代老藝人們辛苦傳承下來的“老樣子”,如今也很難維系,雕漆面臨著后繼無人的艱難困境。
殷秀云坦言,至今北京大概只有100人左右從事雕漆創(chuàng)作。其中一半還都是50歲以上的人,他們基本都是從工美廠出來的。剩下的一半人則是從業(yè)經驗很淺的年輕人,他們絕大部分只有三到五年的工作經歷。提到這些進入雕漆行業(yè)的后輩,殷秀云很為他們擔心。雕漆工作環(huán)境艱苦,收入不樂觀,這些年輕人謀生艱難,一部分人最終不得不轉行。
“市場留不住人”,殷秀云嘆息著說。她始終認為,要讓雕漆在現(xiàn)代社會活下來,就需要年輕人的加入。受過現(xiàn)代美術教育,又能堅持鉆研工藝的年輕人才是這個行業(yè)的未來。
談到雕漆面臨的形勢,同為國家級非遺雕漆技藝代表傳承人的文乾剛有自己的分析和見解:“雕漆的瀕危處境,主要的原因是物質使用功能同現(xiàn)代社會生活脫節(jié)。但也要看到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如今奇跡般的經濟發(fā)展和財富積累,需要品位更高、藝術性更強、文化內涵更深厚的表達。經過深入調查并結合多年的經驗,我最終選擇了屏風。”
文乾剛說,三千年前象征周天子名位和權勢的專用屏風,衍生出圍屏、座屏、掛屏、桌屏等各種形式。其中展示高貴氣勢的大型屏風,可繪畫題詩,融實用性、欣賞性于一體,有點綴環(huán)境和美化空間的功效。陳設于廳堂與古典家具相互輝映、相得益彰、渾然一體,成為中式家居裝飾不可分割的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和諧寧靜之美。屏風工藝手法也異彩紛呈,作為傳統(tǒng)工藝領域里的一枝奇葩而流傳至今。其文化的美感正逐步被現(xiàn)代社會重新認識,作為古典家具,應是客廳、大廳、會議室、辦公室的首選。正是基于這種認識,近年來,文先生把大型屏風作為雕漆市場的發(fā)展方向。創(chuàng)作中,他發(fā)揮擅長的書畫技能,屏風正面是遵天理、重逸氣、清新脫俗的傳統(tǒng)繪畫,背面是契合時代的詩詞書法,使屏風以雅俗共賞、喜聞樂見的形式充分表達古典文化內涵和深邃主題。功夫不負有心人。文先生近年創(chuàng)作的《剔紅居庸疊翠》 《剔紅五岳長春寶座屏風》等大型屏風,都獲得了成功。
圖為馬寧正在雕刻雕漆作品。
2017年,在北京文博會的主展場中國國際展覽中心,一輛張揚著個性和自由的半新“雕漆”哈雷摩托,吸引了眾多時尚青年駐足把玩、拍照,也由此引來更多的人圍觀詢問。
而這輛“雕漆”哈雷摩托的創(chuàng)造者正是文乾剛的徒弟、非物質文化遺產北京雕漆技藝傳承人馬寧。而如何傳承好老祖宗留下的技藝,讓非物質文化遺產融入當代人們的生活,一直是馬寧琢磨的問題。
“我愛雕漆,是因為漆是液態(tài)的,其形狀可以無限變化,能與更多的造型結合,帶來更多的驚喜?!庇谑墙陙?,馬寧嘗試著讓雕漆技藝融入身邊的生活,雕漆茶壺、雕漆葫蘆蟲具……后來,他更是大膽將好友的哈雷摩托拿來,設計了一款創(chuàng)意“雕漆摩托”,對油箱、擋板等外觀部件進行了處理、髹漆,并雕刻出了一幅《鐘馗巡游圖》,將中國傳統(tǒng)技藝與現(xiàn)代時尚科技有機融合。
現(xiàn)在,作為雕漆傳承人的馬寧,也有了自己的學生。馬寧一直告訴學生們,只有真的喜歡雕漆,熱愛雕漆,才能夠真正地把它當作一種愛好來做好。如果你從內心里就對它不感興趣,那么做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勞。
馬寧現(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將雕漆技藝的生命繼續(xù)延長,被更多的人所熟知。至于怎么將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好、發(fā)揚好,馬寧心中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方法。馬寧認為,只繼承傳統(tǒng)而沒有創(chuàng)新是無法被現(xiàn)在這樣一個新時代所接受的,但完全創(chuàng)新而將傳統(tǒng)棄之,那么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頭銜也將不復存在。只有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并存,才能將雕漆更好地傳承和發(fā)揚下去。
本刊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