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那年,我擁有一份還算穩(wěn)定的工作,在一家小型自然博物館做科普展板撰寫工作。每周上班五天,展板一般半個月撤換一次內(nèi)容,該工作除了繁瑣,需反復(fù)策劃、篩選、縮寫、斟酌,竟然沒有完不成的時候。每次展覽,都會有許多老師、家長帶著孩子來參觀,我感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但是,我對這份工作并不滿意,只因我不過是一個知識的搬運工,資料縮寫員而已。在一次有關(guān)蝴蝶的標本展出后,我有了出遠門走走看看的打算——蝴蝶那么美,我的文字那么索然,讓自己生厭。其后,在一次瀕臨滅絕動物圖片展出之后,更堅定了去大自然探索冒險的決心。我忽而想起在家鄉(xiāng)也曾有許多動物瀕臨滅絕。這些動物包括人面魚、人面蛇、人面青蛙、人面貓頭鷹等,它們還存在嗎?
這樣的機會竟然來了。那年由于非典的緣故,來博物館參觀的人驟然減少。在疫病面前,我也是怕死的,其間害怕乘坐公交車、地鐵去上班。就這么膽戰(zhàn)心驚時,單位領(lǐng)導(dǎo)決定減少布展的次數(shù),我趁機提出回家探親,很快批準了。
我匆忙收拾行李,趕到北京火車站,站內(nèi)旅客稀少,顯得蕭條。一路上,記不得被測量了多少次體溫,檢查了多少次身份證、車票。當我走出金華火車站,廣場上拉著警戒線,許多警察監(jiān)督乘客往一排臨時板房里走。密密麻麻的人,大聲警告的喇叭,工作人員袖口上的紅袖套,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你是從北京來的?”
“嗯……不,不是……”
“把身份證和車票拿出來!”
那人看過,把兩樣?xùn)|西還給我:“老實點,你這是要去往哪地?探親?”
“湯溪鎮(zhèn),嗯,山鄉(xiāng)?!?/p>
“看到五號臨時候車棚了?把你口罩戴好了,等一會兒有湯溪車來接你們一塊走?!?/p>
“什么?”
“為了服從大局,從疫區(qū)返鄉(xiāng)的乘客一律在車站稍事逗留,統(tǒng)一管理,努力做到早發(fā)現(xiàn)、早報告、早隔離、早治療……”
我從金華市區(qū)經(jīng)湯溪鎮(zhèn)、過山鄉(xiāng)政府駐地,經(jīng)過更嚴格的檢測、排查,終于回到吳村,剛邁進家門還未能敘舊,父親就說村干部要來家里找我。我說,從北京到金華已被檢查數(shù)次,在湯溪醫(yī)院還拍了片子、抽了血化驗,回到村里還要再來一遍嗎?父親告訴我,村里來了駐村干部,規(guī)定返鄉(xiāng)人員每天測體溫三次,吃大蒜五顆,家里要安排一間單間,屋里灑上消毒水。果不其然,村干部不一會兒就來到我家,一方面問我回家的原因,核實情況上報;一方面給我量體溫,且交代我,為了家人健康,除了之前我父母交代過的,吃飯時要主動分碗筷,飯后消毒,還不準隨便串門,二十四小時接受健康隨訪。
我知道他們的擔心,這是要從源頭上堵住傳染源。他們走后,我在家里老老實實地待著。每天有人來量體溫,問這問那。其間,吃大蒜對我來說是一種考驗,大蒜辛辣不說,吃后嘴里充斥一股大蒜味。這樣待了三天,我跟父母說,這次回來,一方面是為了避免感染非典,另一方面還有一個任務(wù),想回來調(diào)查人面動物。他們吃驚地看著我。我怕他們以為我異想天開,又故意把這事說得俗套一些。我說調(diào)查人面動物其實跟我的工作有關(guān),寫成科學(xué)報告發(fā)表不僅可以讓吳村成為舉世矚目的地方,對我今后的前途也有利的。
“哈,這事不會對誰有利的,這么多年來,村里人都知道,看見人面動物是晦氣的?!备赣H不容我置疑,鄭重地說,“誰看見誰倒霉,不是病,就是死……”
我一臉困惑,盡管我確實聽過類似說法,那是小時候的記憶了。
“請不要以為,這是大人嚇唬小孩的話,自古山里有神仙,也有不干不凈的邪物。都說人面動物是孤魂野鬼變的,棲身在深山,只在夜里出來害人。”
“那,你看到過?”
“要是看到過,我還能活到現(xiàn)在嗎?它們怕見光,不是誰想見到就能見到的。你最好不要去做這件事?。 ?/p>
我不得不從頭解釋我的工作、我的計劃,之所以回來找尋人面動物的原因。我說人面動物很可能是一種沒有被科學(xué)界命名但已瀕危的“新物種”,而不是鄉(xiāng)親們說的什么孤魂野鬼,科學(xué)是講依據(jù)的,分學(xué)科的,不是道聽途說;如果這次回來我能拍攝到清晰的人面動物照,寫成系統(tǒng)的、有理有據(jù)的科學(xué)調(diào)查報告,回到北京再辦一個展覽,很可能引起世界性的轟動!想想吧,那時我將成為科學(xué)界發(fā)現(xiàn)人面動物的第一人!從一名資料縮寫員變?yōu)橹飳W(xué)家!
可是,我愚鈍的父母依然反對我這么做。一會兒說見過人面動物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一會兒說我現(xiàn)在還被監(jiān)控,十五天隔離觀察期內(nèi)不能自由行動?!笆郎蠜]有讓你白白撿便宜的事,讀書識字人多了,他們不去調(diào)查,以為他們傻???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待著,多陪陪我們吧,我們年紀一天天大了……”一直沒說話的母親,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為了父母,我只好什么都不做,戴著口罩陪他們聊天,呆坐。我離開家快十年了,沒想到再回來長住有度日如年之感。一天夜里,我早早上床,竟有些懷念起北京的生活來。我在北京還沒有能力買房,也沒有找到女朋友談婚論嫁,但是北京的繁華、熱鬧、擁擠、喧囂,在遙遠的浙西南山區(qū),那特定時間里,不得不說成了美好的回憶。當困意襲來,我快睡著了時,突然就聽到外面有貓頭鷹的叫聲響起,讓人不安。我從床上爬起,透過窗戶,看到有一只比貓頭鷹大數(shù)倍的大鳥歇在離我家不遠的樹上。
難道這就是人面貓頭鷹嗎?我想看清它是不是長著一張人臉,看不真切。我拿了相機和手電筒,剛要下閣樓開門出去,聽見一個聲音從里屋追過來。燈也亮了。
“大半夜的,你要出去?”
“我想看看人面貓頭鷹。”
“哪來的人面貓頭鷹?睡去!”
“就在那棵大樹上,個頭很大?!?/p>
“貓頭鷹飛來屋前叫是兇兆!你不知道嗎?!”見我不語,父親又說,“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樓上待著嗎?!”
“我請假……總共十五天,還包括路上……”
“人面動物這東西,不是說了嘛,是孤魂野鬼變的。它們在雞鳴前出來害人,要害死一個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村里人都這么說。你怎么就不愿聽爸的話?我會害你嗎?”
我怏怏不樂地回到樓上,剛要重新入睡,卻又聽到外面?zhèn)鱽砜植澜新?。我想起小時候,確實在山中看到過各種奇怪的動物,有兩頭蛇、白烏鴉、三角羊(這些動物同樣被村里人認為是晦氣的,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它們白天偶爾出來活動),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人面動物。因為一直以來,大人們是不允許小孩去龍井一帶看人面動物的。
這么想著,那叫聲又一次響起。不僅恐怖,還充滿幽怨,它蠱惑著我。這一次,我沒有從樓梯咚咚咚走下去,而是悄悄地從樓窗里爬了下去,循著貓頭鷹的叫聲,去追尋它。奇怪的是,它明明在前面叫,快要到達時它又遠了。我沿著金塘河往上游走,走了很久很久,卻總在一個地方打轉(zhuǎn),難道我遇到了鬼打墻?就在我害怕得要掉頭之際,抬頭一看,竟然看到了,它歇在一塊峭立的巖石上——兩只眼睛大而深邃,模樣兇猛,嚇得我倒退兩步?!鞍 蔽医衅饋怼N也桓蚁嘈胚@是真的,但是確信自己并非睡在床上,而是一片茂密的叢林中。這里到處是樹。
“阿偉——我的孩子,不用怕,我不會吃了你,我只是學(xué)貓頭鷹叫幾聲而已?!比嗣尕堫^鷹說。
“你怎么會說人話?你認得我?”我的聲音顫抖。
“我是人變的,自然會說人話咯?!?/p>
“你是人面貓頭鷹嗎?”
“我是一個變成貓頭鷹的人,一個在村莊里消失多年的人,不得不永遠生活在黑夜里的人。嘿!——我是你爺爺呀?!?/p>
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我只記得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爺爺是我出生之前若干年失蹤的,家里人到處找他,他再沒有回來。
“我專門來找你,是要告訴你這次回來,兇多吉少,請盡快離開吧,不要逗留……”
“為……為什么?”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難道,我真的到了金塘河上游的龍井,見到了人面貓頭鷹,那只自稱我爺爺?shù)木搌B嗎?我一下清醒了。我記得在自然館,我曾經(jīng)翻閱過《山海經(jīng)》,最吸引眼球的大概就是各種奇奇怪怪的動物了,有三頭的、九尾的、人面的、一目的、貫胸的,不一而足。其中有一種人面鳥,它的名字叫
鳥,樣子與貓頭鷹有幾分相似,人面人手鳥身。相比上古奇書里記述的那些奇鳥,似人似鳥的爺爺與此相仿。
可是,他怎么就變成了
鳥這般模樣了呢?這只似人似鳥的動物,與其說是一只長著人面的鳥,不如說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具有貓頭鷹樣貌的人。
傳說貓頭鷹具有高度智慧,只不過動物太過聰明,就有成精成妖之嫌。貓頭鷹的面孔令人聯(lián)想到人臉,希臘神話中的人面鳥身女妖,就被認為是貓頭鷹的化身。我國民間有“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等俗語,常把貓頭鷹稱為逐魂鳥、報喪鳥。古書中還把它稱之為怪鴟、鬼車、魑魂或流離,當作厄運和死亡的象征。產(chǎn)生這些看法的原因主要由于貓頭鷹嗅覺靈敏,能夠聞到病入膏肓的人身上的氣味,很多地方在聽到貓頭鷹叫聲后數(shù)日之內(nèi)會死人確實不是迷信……
我疑惑又害怕地看著它。它長著一副類似人的面盤,一雙深圓大眼,堅強而鉤曲的喙……它說我“兇多吉少”,我真的無從知道原委……我想,只要本人沒有得上非典,就不會給這個村莊帶來災(zāi)禍,我將是自由而且安全的。更何況,我本來就是為調(diào)查人面動物回鄉(xiāng)的,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遇到了人面貓頭鷹,怎么可能輕言放棄呢。
有一種猴面鷹,營巢于樹洞或巖隙中,以鼠類、蛙、蛇、鳥卵等為食。叫聲響亮刺耳。白天躲在樹林里養(yǎng)精蓄銳,夜間卻非?;钴S。猴面鷹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功能都適應(yīng)于黑夜,性格兇猛、殘暴,抓到老鼠后,個小的整頭吞食,對個大的老鼠則先啄食其頭部,然后撕其身體……
我有些恐懼,腦海中交織著做科普展板時記住的知識,同時猜測我會遇到什么劫難呢?難道就因為我是從疫區(qū)回來的,他們就能把我硬生生地抓起來不成?
“其實,這么多年來,從我離開家那天起,我就一直思念你們。比如你什么時候出生,一年年長大,直到變成年輕小伙子考上了大學(xué),我都知道??梢哉f,我雖然早早地離開了家,卻同樣看著你長大的?!彼飯A的眼睛盯住我,不眨,也不轉(zhuǎn)動。
“可你為什么從不回家?也不讓家里人知道你情況?”
“因為我怕影響你們的生活呀,我不想牽累你們,不想再給家里帶去災(zāi)禍??!我每次想你們了,就偷偷地飛回來,在門口那棵大樹上看看、聽聽。得知你們安好,就悄悄地飛走了?!?/p>
“難怪小時候,經(jīng)常看到樹上有什么東西蹲著,總是害怕!”
“其實,我很想再回到家里,和你們在一起。我也不想成為現(xiàn)在這副模樣啊。假如一個人能作為一個人活著,那該多好!……可是,我能給家里做什么呢,我只能在夜間出來活動,既不能給家里干活,也不能掙錢貼補家用。更何況,所有人面動物,歷來被人看作不祥之物,我回到村里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就知道,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錯?”
“嗨,就因為我還作為人的時候遇見了人面動物?;蛘哒f,是我不該來龍井吧?!?/p>
“人面動物?”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大躍進,三年饑荒,你可知道?”
“聽說過的。”
“就是在那些年,全村人餓著肚子,找不到吃的。那時候你爸十多歲吧,正長身子呢,你姑姑年齡更小,身子孱弱。我們家窮,沒有糧食可吃,兩個孩子營養(yǎng)不良,餓得哇哇哭叫,哭累了,就昏睡過去了。為了讓他們吃上東西,我想了很多辦法,吃野菜、剝樹皮、挖葛根、捉螞蚱蟲子……這些,你爸一定跟你說過吧?——吃樹皮、葛根,并不是直接拿在手里啃,而是搗成粉狀,吃的時候摻一點玉米面或其他雜糧煮,沒有糧食就不摻了。吃這些東西可以抗餓,但沒有多少營養(yǎng),吃多了,大便難排出。非常痛苦……
“有一天,我大著膽子來龍井打魚。吃一頓魚能頂吃五天野菜呢!魚有營養(yǎng),味道也鮮。村里人都知道龍井的魚最多。因為龍井是金塘河的源頭,祖先們敬奉的神山圣水,平時沒有人敢來這里打魚,有各種禁忌。我來了,心里雖然害怕,但是比起一家人活活餓死總要好許多。那是一個大白天,龍井附近濃蔭遮日見不到太陽,我心虛,到了潭邊抓緊時間往淺水區(qū)撒網(wǎng)。瀑布嘩嘩的,水花打濕了我眼睛,我撒了幾網(wǎng)一無所獲。不得不往潭水深處走去。
“在深水區(qū),我終于看到了大量的魚,形形色色,密密麻麻,就像一塊彩云在水中的倒影。我又高興又害怕,高興是這里的魚不要說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就是養(yǎng)活整個吳村也足夠!害怕的是,我們的祖先立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比如進了深山,什么東西不能碰、什么東西不能說,不惹怒山神,不隨意砍伐神山上的樹木,不捕捉龍井里的魚,等等??晌覜]法可想啊!我必須捕魚回去活命。我小心翼翼地撒網(wǎng)下去,可是每一次,魚群都像聽到一道密令,迅速地散開,原本黑壓壓的水域變得稀薄,透明。
“魚非常多,我卻無法捕到。我氣急敗壞,不得不回到岸上。我幸好還帶了一根釣魚竿。我用砍刀在樹下挖土,挖了很多手指般粗的蚯蚓,我把它們穿到魚鉤上。很快地,浮標上下抖動,我抓準時間嗖的一聲起竿。魚在魚鉤上掙扎,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我終于釣到了一條又一條魚。看來,魚雖然聰明,但還是無法抵制魚餌對它的誘惑。挖來的蚯蚓被魚咬沒了,又挖,魚簍也快滿了??晌邑澬牟蛔?,還要繼續(xù)釣……也不知天什么時候黑了,突然,我起竿時魚線被什么東西死死拽住了,非常沉,拉了幾次拉不動。莫不是水怪咬鉤了?我有些后怕,可我不甘心就此丟棄魚竿,就慢慢地拽,竟然被我拽上來一條幾十斤重的魚!
“我興奮得手都抖了,狠命地往岸上拖拽。這條魚非常大,曬成魚干估計夠一家人吃幾天!我伸手從刀鞘里拿出砍刀,想砸破它的腦袋,那魚見我要砍下去,就驚叫起來!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巴東??!——那個瞬間,不瞞你說,我以為是做夢。我發(fā)現(xiàn),這魚長著一張人臉,而且是一張熟人的臉。我再一看,不得了,竟然是早已投河自殺的地主陳小斤的臉。我嚇得魂都丟了,丟下魚竿、簍筐,撒腿就跑……”
爺爺?shù)墓适轮v到這兒,我仿佛看到龍井的水面上突然掀起波瀾,一條巨大的人面魚在水面上游動、飛躍,它突然躥到了我面前,也要撲上來咬我似的!
“它有非常鋒利的一排牙齒,嘴巴張開有手掌那么大,一口咬住了我的腿,褲子一下子被撕破了,肉也咬掉了一大塊。我疼得要命,哭喊著:‘小斤啊,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就放過我吧,我不是專門來捕你的,我放鉤就是啦!……只見它在岸與水的交界處跳躍,翻騰,直到將一簍筐的魚撞翻,里面的魚紛紛跳進潭中,它才拽著漁線和魚竿消失在了水中……
“我哪敢再逗留,我沒命地逃,跌倒,再爬起,忍不住往回看,就看到那水中,突然浮出很多很多的人面魚……它們露出一排排牙齒,大張著嘴,喊著什么,像鬼哭狼嚎……”
不知道為什么,在爺爺?shù)闹v述中,我自然而然地將人面魚與食人魚混淆了。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的人面魚變成了食人魚,齜牙咧嘴,成群結(jié)隊,咬住了爺爺?shù)耐?,要將它拖入水中?/p>
食人魚,又叫作食人鯧、水虎魚,頸部短,頭骨特別是腭骨十分堅硬,兩顎短而有力,下顎突出,牙齒為三角形,尖銳,上下互相交錯排列。咬住獵物后緊咬不放,以身體的扭動將肉撕裂下來,一口可咬下十六立方厘米的肉。成群的食人魚常將誤入水中的動物在短時間內(nèi)吃得只剩白骨,甚至將誤入水中的人吃掉。
爺爺說他當時疼得大喊大叫。而我,此刻仿佛聽到了爺爺?shù)暮艚?,正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的年代里傳來……我在他的叫聲中,兩腿發(fā)軟,也想逃跑,但是很顯然,我的腿仿佛也被成群結(jié)隊的人面魚咬住了。
“我跑啊跑啊,跑回村,回到家里,就發(fā)起了高燒,說胡話。你奶奶問我怎么啦,為什么腿上都是傷?我瞞不住,也不愿瞞她了,我說我在夜里,在龍井,看到了陳小斤變的人面魚!你奶奶尖叫一聲,嚇得手中的藥碗都掉了,因為她知道陳小斤怎么死的……隨后,這個消息就傳了出去,整個村子頓時陷入了恐慌,因為人面魚的傳說雖然古已有之,但是我看到的,可是由陳小斤變成的人面魚?。£愋〗锸潜淮謇锏呢毾轮修r(nóng)整死的,這都知道的,如果他陰魂不散,沿著金塘河下來報復(fù)村里人,那么很可能給整個村子帶來災(zāi)難……”
爺爺看到我聽得發(fā)怔了,眨巴一下圓溜溜的眼睛,扇動了一下翅膀,有意停頓,等我回過神,才繼續(xù)講了下去。它說那一年,因為發(fā)現(xiàn)了由陳小斤變成的人面魚,人心惶惶,村里很多人組織起來,要去龍井捕捉人面魚??墒撬麄冞€未到達龍井,就不斷地遇到怪事,比如在路上遭遇雷電、暴雨,遇到山路塌方,不得不返回。等天晴了,他們再出發(fā),走到半途中,遠遠就聽到了瀑布嘩嘩響,可是聽著聽著就覺得這聲音變了,變成了飄飄忽忽的嗚咽、哭泣,最后變成了可怕的鬼哭狼嚎——類似從什么洞穴里不斷傳來地獄里的反響。
“很多人就害怕了,怕到了龍井丟了性命。這時候,隊伍當中有幾個年長者提出反對,說祖祖輩輩都是喝龍井水長大的,龍井是金塘河的根脈??!誰也不許把殺戮帶向神山圣水之地。再加上烏云再次密布,雷聲滾滾,大伙只好灰溜溜地回來了。回來了怎么交差呢,只好把我抓起來,逼我承認:我沒有看到過人面魚,更沒有看見過陳小斤變成的人面魚,甚至壓根就沒有去過龍井。這樣,大家心照不宣,好像這事從未發(fā)生?!唬揖懿怀姓J,因為我的的確確看見過人面魚,那魚長著跟陳小斤一樣的臉,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想撒謊,因為我這一生都沒有撒過謊。更何況,他們要我在事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公開撒謊……
“那些人拿我沒辦法,說我拎不清,遂將我定性為散播封建迷信罪,說我杜撰出人面魚是為投河自盡的陳小斤招魂申冤,從此我要接受各種批斗,家里人也受牽累。而奇怪的是,那以后天久不下雨,大旱。多少年都沒有這么旱過了。你的姑姑,我可憐的女兒,就在那年餓出了毛病,不久就死了。家里人都怨我,說是我害死了她。他們恨我,要與我撇清關(guān)系。我自己也非常后悔。本來我是因為家人挨餓去龍井打魚的,沒想到會驚動變成人面魚的陳小斤。人們都說,天不下雨就是那人面魚搗的鬼。因為龍井深不見底能通往東海龍宮,它一定向龍王說了我們村什么壞話。這種說法,其實也是封建迷信的一種。但是,被餓昏了腦袋的人們都在這么說。他們再次組織起來去捕殺人面魚,結(jié)果人面魚沒有捕殺成,洪水卻來了……
“我猜,人面魚害怕被人類捕殺,自然要發(fā)洪水報復(fù)。眼看著各個生產(chǎn)隊在旱災(zāi)和洪災(zāi)的打擊下顆粒無收,社員們餓得半死不活,我們家更沒東西可吃,我害怕回家并且自責,仿佛這災(zāi)害與饑餓真的跟我有關(guān)。就在一個夜里,跟這個夜一樣黑,我再次來到龍井。我不要活了啊。我想我這個拖累了家庭的人,無意中觸犯了禁忌的人,使得金塘河流域遭受旱災(zāi)和洪災(zāi)的人,與其被餓死,被人罵死、斗死,不如跳進龍井去死得了。因為都在說,所有跳金塘河死的人,肉身往下游漂,魂魄卻往上走的,如果我死后,也能變成像陳小斤那樣的人面魚,說不定還能從龍井直接游到東海龍宮去找龍王,幫吳村說幾句好話,少受災(zāi)害。
“這么想著,我就爬啊爬啊,爬上了龍井上的懸崖,狠狠心,跳了下去。沒有想到的是,我從懸崖上跳下去,墜落過程風呼呼地吹,把我的破衣裳吹得鼓了起來,我雙手張開,大聲喊叫,以為墜落潭中會摔得很重,卻發(fā)現(xiàn)我在半空中飄飄忽忽起來,就在兩眼一黑之后,落在了一棵樹上……”
我不知道爺爺?shù)墓适潞螘r結(jié)束的。那無疑是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故事了。這故事有頭有尾,里面人物有名有姓,那幾年,也的確鬧了自然災(zāi)害的,村里人都在說,現(xiàn)在很多書上也有寫。更何況,我面對的是一只人面貓頭鷹的口述,它是親歷者,受害者——種種跡象表明,它很可能真的是我爺爺,它就在那個時候變成了人面貓頭鷹。就算它不是我爺爺,它作為一只人面貓頭鷹是千真萬確的。我回來,不就是以找到人面動物為目的嗎?
只是,當爺爺講到這兒,講到它在跳崖以后于急速墜落中長出了翅膀,讓人又傷心又高興的同時,我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與爺爺講述的故事不同——爺爺從懸崖上墜落、兩眼一黑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了一雙翅膀;而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渾身濕透、軟綿綿地躺在床上。
怎么就在床上了呢,為什么不是待在水汽彌漫的高山峽谷里?關(guān)于昨夜,我是怎么從大山回到家中,回到房間的,這個過程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也許,這真是一個夢吧,我壓根就沒有爬下樓窗去追趕貓頭鷹,只是做了一個夢。這渾身濕答答的汗,不是夜里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衣裳,那是在夢中出了一身冷汗。
這汗是臭的,有一股大蒜味。
我努力地起床。穿衣過程,卻發(fā)現(xiàn)衣服上有從山上帶回來的刺,鞋上都是泥巴。那泥巴是深山里才有的,帶著綠苔。很顯然,我并非一直躺在床上。
那么,我是怎么從山上回到床上的呢?
不多一會兒,母親給我送吃的來了。我有些急迫地問她,我昨晚上是否出去過?我說我記不清了,我好像做了很久的夢。她突然就朝我發(fā)火,說昨晚上有駐村干部來家里隨訪,才發(fā)現(xiàn)我人不在,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我的失蹤把她急壞了??墒窃缟希瑓s發(fā)現(xiàn)我渾身濕透地回來了。她攔住我,問我昨晚上哪兒去啦?我一句話也不答,上樓倒下后就睡著了。
“這不,我就等著你醒來,好給你吃點東西,”母親關(guān)心我的同時,也帶著怨怒,“你說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個晚上!”
我支支吾吾說不清。昨晚上的經(jīng)歷回憶起來恍恍惚惚,夢游一般。我反復(fù)回想,想確認我與爺爺?shù)囊娒?,到底發(fā)生在夢境還是在現(xiàn)實里??墒?,越回想越不像真的發(fā)生過。但是很顯然,這不是夢。
“不是我說你阿偉,你這次回來,終日心神不寧的,但愿你不要在夜里出去了,也不要再提什么人面動物了。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你能聽進去我的話嗎?”母親搖搖頭下樓了。
母親下樓后,我還沒有吃完早餐,父親又來到了樓上。跟母親一樣,他站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跟我說話:“你要擔心死我們啦!昨夜里出去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p>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我一直以為這是在做夢……我聽到窗外響起貓頭鷹的叫聲,就很想去追……”
我不想說,我同時懷疑這事可能不是夢,是真的,因為我終于記起自己怎么被貓頭鷹的叫聲吸引,又是怎么從樓窗里爬下去,最后見到爺爺?shù)?。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作為人時的模樣,但是從他現(xiàn)在的面影上,還能依稀辨認出我們家族的特征,比如鷹鉤鼻,大眼睛,圓面盤,濃而直立的眉毛,我在長相上,顯然也遺傳了他的某些特征。
“駐村干部隨時會來查訪,昨夜里你不在,我還沒有想好怎么跟他們解釋。他們說,這也是政治任務(wù),如果你今天還不回來,將組織全村人上山去搜找。并且從現(xiàn)在開始,再有外地務(wù)工人員返鄉(xiāng),尤其廣州、深圳、北京等疫區(qū)回來的,絕不允許待在家中了。而要集中在大會堂,全封閉隔離……”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出去了,我以為那是在做夢?!蔽抑荒苓@么說。
“這些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
“這么說,我真的在深夜出去夜游過了?”
“我和你媽還能騙你嗎?!”
我很想問我是不是夢游癥,終是沒有。我說:“我不敢相信那經(jīng)歷,我追著追著,就見到了爺爺。爺爺——他……”我倒吸一口氣。關(guān)于爺爺變成人面貓頭鷹的事,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你說……怎么?見到爺爺了?”
“爸……在我沒有出生之前,我們村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大旱,餓死過很多人?”
“問這個干嗎?”
“我姑姑,真是餓死的嗎?”
“你在哪兒見到爺爺?shù)模?!?/p>
“在……龍井附近……”
“啊!……”父親叫了起來。
“爺爺,爺爺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人面貓頭鷹!”我喊了起來,有一種無法克制的沖動。同時,想到爺爺?shù)拿嫒莺筒恍业脑庥?,我轉(zhuǎn)過身,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我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聽你們說,爺爺失蹤了……其實,爺爺沒有失蹤,他跳了崖……然而跳下去沒有死,或者說他死在龍井,他變成了人面貓頭鷹……”
父親沉默了。他的沉默讓空氣停止了流動。他有些想哭的樣子。我有些緊張:“爺爺他……向我說了跳崖之前,所有的遭遇:他怎么看見地主陳小斤變成的人面魚,怎么挨批斗,家里人怎么受牽累,天氣怎么異常,遭遇干旱……洪水……”
我說著說著,想到爺爺挨批斗的那年月,他的女兒死了,一家人遭難,全村人恨他,我的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父親神情凝重,他顯然經(jīng)歷過爺爺被批斗的那個年代。當我轉(zhuǎn)述至爺爺怎么悲傷、絕望,從家里出來,——父親突然打斷了我,嚴厲地說:“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到此為止吧!你見到人面貓頭鷹的事,千萬不要跟別人去說,你記住了?”父親哀求那般看著我。
“為什么,難道爺爺講的不是真的嗎?!”
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他也一直懷疑,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家門口大樹上的那只奇怪貓頭鷹是爺爺變的。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艾F(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了,也不知道是兇是吉……”
父親下樓后,為了印證昨夜我確實見到過人面貓頭鷹。我即刻去尋找照相機。遺憾的是,相機里沒有留下任何影像。可能昨夜里太黑,當時發(fā)生的種種恐怖的情況過于讓我害怕,結(jié)果把拍照這事忘記了。也可能所有發(fā)生的,的確是一個夢也說不定?!矣珠_始這么矛盾地想,不得不這么想;甚至想,連剛才母親說她親眼看到我從外面渾身濕透地回來,然后父親上樓跟我說話,制止我說話,也可能是夢的一部分。
我感到昏昏沉沉,就像感冒,渾身無力,感到難受?;璋档拈w樓上,悶熱,潮濕,就像囚籠。我不知道我是因為在夜里遇到了爺爺才發(fā)燒的,還是因為我事先發(fā)燒了,才在夢中遇到了爺爺。可怕的結(jié)論是,我可能真的于昨夜離開過家,除了我衣服上有山上帶回來的刺,鞋上有泥巴,還有剛才母親和父親都說我昨晚不在家里,此刻,我又那么清晰地想起了爺爺說過的話:“我就這樣活了下來,但是,再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只長人臉的鳥、一只讓人憎惡的貓頭鷹,我不能在白天出來活動,白天太陽大,我只能在夜間,悄無聲息地飛翔……飛到樹上,悄悄地來看看你們……”
想起這番話,我感到無比痛心。我清楚記得變成貓頭鷹的爺爺講到被家里人怨恨的時候,眼眶一角閃亮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淚流了出來,迅速消失在細羽排列而成的臉盤上。那時我很想知道,像爺爺這種情況,他還能變回人嗎?當年的右派早已經(jīng)平反,他也應(yīng)該回來了呀,回到人間,哪怕作為一只鳥,不能給家里人干活,不能給家里人去掙錢,又有什么不可以?
迷迷糊糊中,我又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嗚哇——嗚哇——”
沒錯,這會兒天又黑了,爺爺又在窗戶對面的樹上出現(xiàn)了。這一回,我沒有慌張,悄悄地擺好支架和照相機,我想通過遠距離聚焦,把爺爺?shù)挠跋衽臄z下來。
“人面鷹”或“猴面鷹”只在夜晚活動,白天則處于睡眠狀態(tài)。此種猛禽,善飛翔,雛鳥晚成性,主要分布于我國南方各省的淺山和農(nóng)田,以各種鼠類、鳥類、蛙類和昆蟲為食。但是,此次由陳集偉先生在浙江金華老家發(fā)現(xiàn)的人面貓頭鷹,并非“人面鷹”或“猴面鷹”,是從未被科學(xué)發(fā)現(xiàn)、記載的人面動物之一種。它們幸存于金塘河流域上游的龍井一帶……
我一邊聚焦、拍攝,一邊為怎么寫科學(xué)報告、做成展板內(nèi)容打腹稿,想象著我將在人面動物展覽的開幕式上怎么發(fā)言,我將如何講述發(fā)現(xiàn)人面動物的曲折,以及它們的由來……
“人面動物這東西,不是說了嘛,都是孤魂野鬼變的。它們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在雞鳴之前出來害人,害死一個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咱家孩子這是被人面貓頭鷹勾了魂魄了??!”恍恍惚惚,我聽到父親在說。那聲音,仿佛穿越層層迷霧,才能到達我的耳蝸。
“那怎么辦?難道就看著他這樣?”這是母親的聲音,同樣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
“還能怎么辦……”父親嘆一口氣,“待會駐村干部就要來了,他們會根據(jù)病情狀況,送去相應(yīng)醫(yī)院治療的。”
“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
“這時候能想什么辦法呢。唉,難道請仙姑神漢來驅(qū)邪嗎?”
“……”
我不知道父母的對話進行了多少時間,我一定又睡著了?;蛘哒f,他們上樓又下樓了。
世界空空蕩蕩。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沉甸甸的,壓迫著我。
瀕危動物是指由于動物分布區(qū)、棲息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嚴重破壞、化學(xué)污染、氣候變化和人類隨意捕殺等原因?qū)е聻l臨滅絕的動物類群。據(jù)國際自然資源保護同盟的資料,自一八五〇年以來,人類已使七十五種鳥類和哺乳類動物絕種,使三百五十九種鳥類和二百九十七種獸類動物面臨滅絕的危險。據(jù)估計,中國瀕臨滅絕的動物有四百多種……但是,此次首次科學(xué)發(fā)現(xiàn)的人面動物,與丹頂鶴、揚子鱷、大熊貓、華南虎等瀕危動物不同,它們很可能是由一個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魂魄附體在叢林動物身上……
我想,人面動物這一新物種經(jīng)由我手公布于世之后,勢必引起全球性轟動。當世界各地的記者、生物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還有政府相關(guān)人員紛紛擁向吳村,我不知道對于人面動物、龍井這個地方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會不會招致龍井一帶的人面動物被捕殺,生態(tài)遭破壞,招致所有無處可躲的人面動物再次面臨無處棲身——那是我不敢去想的后果。
新物種的發(fā)現(xiàn)由多方面因素所共同驅(qū)動,比如新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對一些很少涉足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定向研究。其中,新道路的開辟和森林的飛速采伐,導(dǎo)致原本因為過于偏遠而無法進行探索的生物棲息地現(xiàn)在開始門戶大開。隨著偷獵、農(nóng)墾和其他生存壓力的接踵而至,導(dǎo)致某些新物種已經(jīng)被推到瀕臨滅絕的邊緣時,研究者們才發(fā)現(xiàn)了它。那么為什么人們要關(guān)心這些新物種呢?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在黑夜,在他們生活的星球上,還有多少神奇的事物、未被命名的動物存在于第三空間……
我就這樣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入睡。每一次入睡,都會夢到尋找人面動物、調(diào)查人面動物、拍攝人面動物,撰寫關(guān)于人面動物的科學(xué)報告;而每一次醒來,都迫切地想回到北京,將考察成果做成展板,講述我的親身見證……
在這個世界上,或許真有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處于天堂、人間與地獄的中間地帶,供那些無處安身的人面動物棲息。
可是,我的思緒再次被打斷了。我聽到樓梯上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
“他這個情況,好多天了,自從……”
這一定又是駐村干部帶人來量我的體溫了。我知道體溫超過三十八度的話,他們得馬上給上級部門打報告;超過三十九度,就得把我送到湯溪醫(yī)院去隔離治療??墒俏液ε氯メt(yī)院,因為那里集中了所有從疫區(qū)返鄉(xiāng)的、來湯溪辦事的、體溫超過三十九度的人。這些人當中肯定有真正的非典患者的。所以,我驚得一下子坐起來,我說“我不想去”。他們不容分說,將我架起就走。
“陳集偉同志,為了你父母,更為了你自己,請配合我們的工作!”那是一個我看不清面目的人喊的,很可能是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也可能是某一個醫(yī)生。
那時候,進山的公路剛開通不久,車只能開到離村口半里地的楓樹灣。這一路上圍滿了人。這些人看我走近都跳到了路旁,仿佛我已經(jīng)被確診為真正的非典病人,每一個毛孔都是病毒。特別是我因為恐懼而渾身發(fā)冷,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所有人都像聽到一聲炸雷那樣跳出去幾步遠,然后等我們走遠,在身后聚攏起來。
“得上非典還往家里跑,想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傳染嗎?”
“有病了知道回來。沒病時怎么不回來幫村里修路?”
“他好像是腦子不對勁哩!不是得非典哩!”
我狼狽不堪。我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成為如此不受歡迎的人,聽著這些我很想哭。想起十年前,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進北京某大學(xué),村里人都以我為榮。不曾想,如今就因為我是從疫區(qū)回來的,就把我當作了敵人……更讓我吃驚的是,當我們走到車旁,車就啟動了,上車后竟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輛囚車,上面除了坐在車門口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其余都是警察。出于條件反射,我想逃跑,可是車已在砂石公路上飛馳,跳蕩。
我呼喊著:“我不想去湯溪醫(yī)院,我沒有得非典,我要下車!”
正這么喊著,一副手銬咔嚓一聲銬住了我。
“你是北京回來的?”一個嚴厲的聲音響起。
“是的?!?/p>
“誰派你回來的?”
“沒有人?!?/p>
“你是否參與了人面動物的秘密調(diào)查?”
“沒……沒有啊?!?/p>
“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你的行蹤。夜里去過龍井,見過人面動物!是不是?”
“沒……沒有?!?/p>
“不要嘴硬。我們有線人舉報?!?/p>
“那又怎么樣?我沒有犯法?!?/p>
“你為什么要回來調(diào)查?!”
“線人是誰?!”
“別多問!”
“我想我有這個權(quán)利?!?/p>
“你從哪個渠道知道人面動物真實存在的?”
“這并不是一個秘密,所有吳村人都知道啊,因為冤屈自殺,溺死在金塘河的成了人面魚,跳龍井崖的成了人面貓頭鷹,那些跳了金塘河的,跑到龍井去死的,最后都成了人面魚,人面鳥,人面青蛙,人面走獸……”
“住你的嘴!所有人面動物,在沒有得到國家允許之前,誰都不準擅自考察、對外公布!”
“嗯,我其實,無意于……我……”我試圖解釋,勉強說,我調(diào)查人面動物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調(diào)查人面動物是不是滅絕了,我想做一期科普展覽,另外就是為了完成論文以便評定職稱。我盡可能地抹去調(diào)查人面動物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其他企圖。但是,一切都是徒勞。
“再說一次,你沒有權(quán)力調(diào)查!如有不識時務(wù),引火燒身,后果自負!”
隨著無比威嚴的再一次警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醒了。只是這一次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間密閉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房間。空空蕩蕩,四壁皆白……
難道,我這是在派出所的審訊室了,我真被派出所抓來湯溪了?還是在湯溪醫(yī)院的隔離間了?我拼命地搜索記憶。我記得我從北京順利出發(fā)了,記得在金華火車站截住了,記得上了一輛車送到湯溪醫(yī)院拍片并抽了血,記得已經(jīng)回到家……
記得在家里,窗外響起來了貓頭鷹叫,那叫聲很可怕,我循著聲音去追趕……
可是,我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是夢魘,還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里。因為這一間密閉的、四壁皆白、空空蕩蕩的房間,一點都辨認不出它是在哪里。
“這事不會對誰有利,這么多年來,村里每個人都知道,看見人面動物是晦氣的。誰看見誰倒霉,不是病,就是死……”父親的話再次穿越層層迷霧,回蕩在耳畔。
“人面動物這東西,不是說了嘛,是孤魂野鬼變的。它們在雞鳴前出來害人,要害死一個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他還在說著。
我再一次睜開眼,眼前既沒有父親,也沒有警察……
我想站起來,看看窗外,想知道到底在哪里,可是軟綿綿的,像一攤泥。
“喂,喂——有人嗎,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里?”我拼命叫喊,聲音像風一樣飄散,沒有人回應(yīng)。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jīng)死去。直到我發(fā)現(xiàn),我于絕望之深淵,化作一只人面貓頭鷹,飛來飛去,化作一條人面魚,游來游去……悲喜交織的感受,頓時讓我難以控制情緒,不禁放聲哭泣。
這時門開了,有幾個醫(yī)生模樣的人,匆匆走了進來?!拔以趺丛谶@里?這是什么地方?!”我就像遇到救星那般,甚至說,“我很想早點兒回到北京,繼續(xù)我的工作。我即將成為第一個科學(xué)發(fā)現(xiàn)人面動物的生物學(xué)家……”不料,這些人不容分說地摁住了我,將我的四肢拉伸,捆綁在了床上,套上牙套,將一個醫(yī)療儀器罩住了我。
我掙扎,試圖拿手去摘掉。突然,一陣電流,將我擊倒。我頓時全身發(fā)抖,抽搐……
我掙扎,試圖拿手去摘掉。突然,一陣電流,將我擊倒。我頓時全身發(fā)抖,抽搐……
?。∮质菈魧Σ粚??電療過后,我變得沉默,甚至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功能。我一點都想不起我怎么進來的了,也不知道這里究竟是不是精神病院……那么,人面動物是真實存在的嗎?
我無從回答。
責任編輯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