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徐則臣筆下的花街是其創(chuàng)作不竭的源泉,從《花街》到《耶路撒冷》,他不斷將廣闊復(fù)雜的世界塞進花街這個“虛構(gòu)的故鄉(xiāng)”?!盎ń帧毕盗兄饕菍懼魅斯荆拢~童年到成年這段時期所耳聞目睹的事。徐則臣將濃厚的悲劇意識融入在“花街”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其中的故事多是悲劇性的留白或者直接以悲劇收尾,但是他對這個“故鄉(xiāng)”又有著諸多眷戀,因此有意無意地將花街中美好的人性、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展現(xiàn)出來,悲劇與溫情共同構(gòu)成了徐則臣幻想中的故鄉(xiāng)。本文將以《花街》、《鏡子與刀》、《蒼聲》和《人間煙火》為例,解讀“花街”系列小說中的悲劇與溫情以及這些故事帶給主人公的成長。
關(guān)鍵詞:徐則臣 “花街”系列 悲劇 成長
在目前徐則臣的作品中,“花街”系列和“京漂”系列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兩大題材類型,且花街系列對于他來說有著更為特殊的意義,他曾說花街“對于我來說是整個文學(xué)之路的起點”①。在近年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中他也寫到了花街,如果說《耶路撒冷》中的花街隱含著救贖主題與70后這一代的精神困境,那么《花街九故事》中的花街更多的是作者對于“故鄉(xiāng)”的回憶。盡管花街并非徐則臣真正的故鄉(xiāng),但卻是他自己承認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是他的精神故鄉(xiāng),他對于花街故事的敘寫是將其當作故鄉(xiāng)來寫的。而他對于這個故鄉(xiāng)的價值立場又并非像沈從文、廢名等作家一樣,將故鄉(xiāng)完全當作出于現(xiàn)實對立面的精神家園,他筆下的花街是一塊苦難而又飽含溫情的土地,主人公所見所聞中不乏暴力和悲劇,但又有著人性之美,這些經(jīng)歷都促成了主人公木魚的成長。本文將主要以《花街》、《蒼聲》和《人間煙火》為例,來探討徐則臣“花街”系列小說中的悲劇與溫情以及主人公木魚在這些故事中的成長。
一.花街的由來與內(nèi)涵
花街其實是位于江蘇省淮安市清江浦的一條著名古街,關(guān)于其名字的由來,有兩種說法:一是住在那兒的人愛種花和養(yǎng)花,二是明清時街上的店鋪為宮廷做絹花。徐則臣卻為花街的得名書寫了一個新的傳說,他的作品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花街的原名是水邊巷,“因為靠近小城邊上最大的一個石碼頭”,“水邊巷逐漸聚集了專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想要“花錢找樂子”和“賣身賺錢的女人”都“慕名而來”②,于是花街這個名字代替了水邊巷為人熟記和流傳下來。徐則臣之所以為“花街”這個名字杜撰出這樣一個由來,是因為“花街柳巷”的自然聯(lián)想給了讀者更多的遐想空間,這樣一條特殊的古街也為諸多故事的發(fā)生增加了合理性。
盡管《耶路撒冷》中的也寫到了花街,但那與當初的花街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在他的作品中,短短二百米的花街被不斷地拓展和延伸,他將廣闊復(fù)雜的世界都塞進花街,讓花街成為了一個背景,也成為了一個文學(xué)性地標。從“花街”系列中的鄉(xiāng)土?xí)鴮懀健兑啡隼洹分械某鲎吲c返鄉(xiāng),花街始終承載著作者豐富的精神世界。以花街為背景的各種曲折離奇的故事,在這樣一個名字由來下被合理化。在《花街九故事》中,作者以木魚為主人公,從兒童視角去講述花街的故事,花街里的悲劇與溫情都被他盡收眼底,讓他在花街故事的陪伴下成長起來。
二.花街里的悲劇與溫情
綜觀徐則臣的作品,可以看出其中大都包含著強烈的悲劇意識,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無力反抗、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觀念被消解和顛覆等等,這些都體現(xiàn)出徐則臣的悲憫情懷與救贖意識。這種悲劇意識是徐則臣自身性格的外顯,徐則臣曾說:“我是一個頑固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頑固的悲觀主義者,這兩種東西在我都是與生俱來的?!彼J為自己“克服不掉骨子里頭的那個時不時就跳出來說話的悲觀”③,這可能也是他在想要將花街塑造成一個溫馨的故鄉(xiāng),卻又讓那么多的悲劇發(fā)生在其中的原因。徐則臣筆下的花街有著古舊的文化氛圍、包含著主人公美好的童年記憶,但又并非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暴力、苦難的書寫增添了故事中人物的悲劇色彩,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又一定程度上治愈了主人公木魚與讀者。
(一)祖輩的守候與救贖
“花街”系列中最早的故事就是《花街》,從修鞋匠老默的死講起,引出了麻婆的故事:麻婆曾是一個妓女,懷上的第一個孩子是老默的,被迫打掉后再懷上良生,盡管不知道良生的生父是誰,麻婆還是決定將其養(yǎng)大。后來的老默出于對麻婆的愧疚,一輩子守候在花街修鞋為生,直到死去。而麻婆也因為老默的死想要想清楚良生是誰的孩子,給丈夫和兒子一個交代,出于這種難以排解的執(zhí)念,她最后喝鹽鹵自殺。
救贖意識是徐則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顯著特點,例如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其中的每一個主要人物都背負著這種救贖的意識,這也正是一種悲劇意識的體現(xiàn)。《花街》中老默的死和麻婆的死都是一種救贖,老默一直對麻婆懷有愧疚,以半生的守候和最后的死亡結(jié)束了一場救贖,而麻婆最終也因為對丈夫和兒子的內(nèi)疚選擇以自殺來救贖,這顯然是一場悲劇。但不論是抱著孩子來到花街求助時,還是老默死后,主人公的祖母始終對麻婆溫柔撫慰,年輕時收留她并為她尋找歸宿,年老時還是陪伴在她左右,理解、傾聽和寬慰她。年幼的主人公雖然親歷了老默和麻婆的死去,真切感知到死亡的含義,但是祖母的溫柔也印在了他的腦海里,成為了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溫情記憶。
(二)見證悲劇后的成長
《鏡子與刀》和《蒼聲》這兩篇小說都與主人公的聲音有關(guān),且都預(yù)示著主人公的成長?!剁R子與刀》中因為出疹子而被關(guān)在家里的穆魚逐漸發(fā)不出聲音,之后他在樓上用鏡子與烏篷船上的少年九果用刀進行“對話”,指引九果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毆打母親的原因是其出軌,最后九果用刀刺殺了父親帶母親劃船逃離花街,穆魚跑出家門呼喚九果,恢復(fù)了聲音。這里的主人公在意識到一場悲劇發(fā)生和小伙伴離開后,因為極度痛苦而再次發(fā)出聲音,心理上也因此成長。《蒼聲》這篇小說中充斥著權(quán)力、血腥與暴力,見證了一場悲劇發(fā)生的主人公木魚在一夜之間成長。小說中好心收養(yǎng)傻丫頭韭菜的何校長被村黨支部書記吳天野誣陷,在經(jīng)歷了被批斗、被囚禁后跳河自殺。而主人公木魚在經(jīng)歷了親眼見到自家的小狗被一再殘忍殺害、韭菜被強暴以及聽聞何校長跳河后一夜蒼聲。這里的蒼聲指的就是成長。
“成長是一個兼具身體和心理層面的概念,身體上的發(fā)育固然是一種成長,隨著年齡的增長,對自我感受的逐步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歷驚喜、羞澀、不安后的思考也是一種成長”④,《鏡子與刀》用主人公從失聲到有聲這種生理上的變化預(yù)示其成長,同樣的,《蒼聲》這篇小說中木魚的蒼聲不僅僅是青春期少年變聲的,更是指一種見證過悲劇與苦難后的心理成長,讓“木魚”們在經(jīng)歷一番痛苦的磨礪和內(nèi)心的掙扎之后加深了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認識,開始用成人的眼光來審視這個世界。然而在這兩個悲劇色彩濃厚的殘忍故事里,也保留著花街的溫情:《鏡子與刀》中兩位少年無聲的、用他們特有的方式維系著的友誼令人動容,《蒼聲》中主人公木魚的媽媽在何校長被幾乎所有人批斗、唾棄和遺忘的時候,還會囑咐木魚去給他送食物,截然不同于其他人的冷漠,顯示出一種獨有的溫情。
(三)懂得“活著”的意義
《人間煙火》這個故事,與余華的《活著》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活著》中的福貴一生歷經(jīng)苦難,父母、兒子、妻子、女兒、女婿和外孫相繼死去,最后他與一頭老牛相依為命。余華說在《活著》的寫作中明白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⑤。福貴在成為孤身一人后,買下了一頭老黃牛,他覺得“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干活,閑下來時我也有個伴”⑥,歷經(jīng)苦難后孤苦伶仃的福貴到最后也沒有放棄活著。而《人間煙火》中的蘇繡年輕時懷上了有婦之夫鄭啟良的孩子,被迫打掉后就被派到工地上干活,在嫁給冼河后領(lǐng)養(yǎng)了兩個孩子,兒子冠軍在十二歲時溺亡,女兒招娣則未婚先孕,蘇繡怕女兒打掉孩子后不能再生育而只能讓其生下。蘇繡的一生也算是歷經(jīng)苦難,但最后她“說話的時候頭發(fā)雪白,面目平靜,仿佛幾十年的光陰從未經(jīng)過,是一睜眼就到了今天”⑦。福貴與蘇繡都有著經(jīng)歷苦難后超乎常人的平靜,余華的《活著》寫的是“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tài)度”⑧,徐則臣是“站在民間立場上,以寬容的態(tài)度認可農(nóng)民苦難的生存狀況,肯定他們‘活著本身具有的意義”⑨,他們在寫作時并非以悲憫的情懷、上帝般的視角來審視他人的苦難,更多的是對他們“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⑩的充分理解。
講述《人間煙火》這個故事時的主人公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蘇繡怕招娣去了海陵,家里少了一個人對主人公不吉利而沒有去參加他的婚禮,第二天專程上門道喜。蘇繡自己遭遇了諸多不幸還不忘為他人著想,也是屬于花街的溫情。到了這個年紀的主人公木魚,經(jīng)歷了也終于能夠真正接受和理解所有的苦難,成長為了一個大人。
三.結(jié)語
以上四篇小說中隱含著一條年齡線索,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主人公在花街中不斷成長,以不斷成熟的眼光看待花街中發(fā)生的悲劇,也感受其中的溫情。悲劇意識是徐則臣創(chuàng)作時常流露于作品中的,但是他也有著自己的理想主義,因此時不時將一些充滿溫情的人事加在其中,悲劇與溫情交錯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徐則臣自己心中的“故鄉(xiāng)”,也使得小說有了更為豐富的層次感。
注 釋
①徐則臣,劉海寧:《“花街就是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就是花街”——徐則臣談故鄉(xiāng)與創(chuàng)作》,淮陰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9,41(01):1-6
②徐則臣:《花街九故事》,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8頁
③徐則臣,馬季:《徐則臣: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載《大家》,2008年第4期:174-181頁
④楊超:《論徐則臣小說的悲劇意識》,南昌大學(xué),2016:9頁
⑤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自序3頁
⑥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91頁
⑦徐則臣:《花街九故事》,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112頁
⑧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自序3頁
⑨翟文鋮:《70后一代如何表述鄉(xiāng)土——關(guān)于徐則臣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南方文壇,2012(05):116-120頁
⑩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自序3頁
(作者介紹:濮文曦,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