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記憶說:/我是鹽。/別怨我/撒在你的傷口上,/讓你痛苦。//把我和痛苦一起咽下去——/我要化入你的血,/我要化入你的汗,/我要讓你/比一切痛苦更有力?!垩嘞椤队洃洝?/p>
從我讀到這首詩的那一刻起,我就認定邵燕祥是詩人中的詩人。如果把記憶比作物的話,可能會有不同的喻體,邵燕祥卻把記憶比作鹽。這不是文字的推敲,而是特殊的生活經歷熬制而成的。智者不多言,那些動不動就寫數千行的詩人不一定有智慧。聰者還不自己說,邵燕祥讓記憶說,而且說得從容不迫。俗話說別把鹽往傷口上灑,詩人正是從老百姓的日常用語中提煉成詩,用了擬人這一傳統的手法,與自己坎坷的命運產生了情感碰撞。就算我們不了解詩人的經歷,從這句詩也能感覺到詩人經歷的痛苦。傷口本身就存在,記憶一碰觸,就疼痛難忍。這就是詩,一生的命運幾乎凝聚在一個經典的意象上,難怪美國詩人龐德認為:“與其一生寫浩瀚的著作,不如寫一個偉大的意象?!?/p>
往傷口上灑鹽怪怨也是正常的,但記憶教誨詩人“別怨我”,而要化痛苦為力量,那就要“把我和痛苦一起咽下去——/我要化入你的血,/我要化入你的汗,/我要讓你/比一切痛苦更有力”。面對磨難,有人理解不了,不明白世界是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邵燕祥的記憶之鹽,如果停留在傷口上,那就只有痛苦了。詩人用想象推進詩意,讓它化入血和汗,這樣就變成了力量。這是一位抱著人生必勝信念的詩人,一位痛苦打不倒的詩人,一位被譽為“中國知識分子良心”的詩人。
枕頭上的頭發(fā),散落著,我的一根根血肉羽毛。/也許在我剛剛飛起時,它們早已開始脫落。/只是我在快要下降的年代,才突然把它們一根根拾起。//吝嗇的財主無數次清點白銀,/再高明的大亨,卻無法觸摸丟失的金幣——/我多么幸運,每天通過一只充當深夜搶劫者的肥胖大枕頭,/獨自輕松,享得了這無端的沮喪之權。//一根、兩根……那些都是我呀,/都是我身體正在殘損與丟失的部分。/確鑿的現場證據表明,它們昨天還存在于/我身體的最高端。沒人敢伸手撫弄它們。/但是現在,它們卻像我的一只只散落的手掌,/充當著我的全權大使,胡亂地撫摸著整個世界。//每天平均脫落二十四根羽毛的天鵝,/還能飛回到遙遠的天鵝湖嗎?最后的那一刻,/我將像北京烤鴨一樣,渾身光禿禿地降落嗎?——徐敬亞《枕頭上散落的頭發(fā)》
讀徐敬亞這首詩,我想到以北島為首的朦朧詩派,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中國詩壇橫空出世如日中天,后來開始分崩離析,漸漸日落西山,但他們在中國新詩發(fā)展過程中的貢獻已彪炳史冊,凝聚成一個偉大時代的精神亮光。
人們對朦朧詩派這個概念存有疑問,不管準確與否,在讀者心中已經根深蒂固。在這個東西文化碰撞交融又自成一格的流派中,無疑,徐敬亞是重要的一員,而且他是從朦朧詩人延續(xù)到第三代詩人中為數不多的能夠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生命力的詩人之一,《枕頭上散落的頭發(fā)》就是最好的例證。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他已經實現了從宏大向細小的樸素轉向,從落發(fā)這一日常的生命細節(jié)抒寫生命的感悟,又不失大家風范。“它們昨天還存在于/我身體的最高端。沒人敢伸手撫弄它們。/但是現在,它們卻像我的一只只散落的手掌,/充當著我的全權大使,胡亂地撫摸著整個世界”,既接地氣,又有思想;既寫出生命曾有的尊嚴,又寫出如今的落魄??少F之處在于寫日常沒有落入庸俗,深入到人性的困境,表達上從高蹈向質感回歸,又不失空靈,幽默中夾帶反諷,現實中透出浪漫,既有莊子的超脫,又有老子的認命,寫出生命的復雜況味。
我常常想為自己的生命寫下一份證詞/或者一段別致的墓志銘/以預防天空中一萬束陽光背后一團濃黑的烏云/生活里一萬次幸運當中一場巨大的厄運/而我對于這個世界的雄心遠遠沒有完成/一棟大廈的事業(yè)才剛剛搭起高大的腳手架/一首輝煌的長詩也僅僅書寫出一個漂亮的開頭/而我對于生活的愛戀更是虧欠太多/百米之外必定有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他沉默的靈魂還期待著我穿透歲月的洞察/以及充滿真誠的致敬/方圓數里總有一位為愛情擊倒的少女/她受傷的心靈暗自渴望我光明言辭的撫慰/還有大大小小的聚會散布在不同的時辰和場所/它們神情慷慨地為我預留下一份由衷的歡樂/此刻當我微笑著完成了這份生命的證詞/我就好像完成了對于世界的全部雄心/以及對于生活的所有愛戀/而時間也樂意以博大的胸襟替我接納/這份虛構出來的生命的完美
———譚五昌《證詞》
譚五昌是當代著名詩歌評論家,著作等身,影響巨大。他發(fā)起創(chuàng)辦的華語詩歌春晚、策劃的“中國新銳批評家高端論壇”、主編的《中國新詩排行榜》《中國新詩日歷》為中國當代詩歌史提供了豐富的研究內容。這些成就某種程度上遮蔽了他的詩歌,從《證詞》可以看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他同樣是大手筆。
詩人一開始就以赤子之心直言不諱地寫下:“我常常想為自己的生命寫下一份證詞/或者一段別致的墓志銘。”人們可能會產生為了贏得聲名的誤會,緊接著交待了動機:“以預防天空中一萬束陽光背后一團濃黑的烏云/生活里一萬次幸運當中一場巨大的厄運。”生命無常,有時確實難以把控。從“一萬束陽光”“一萬次幸運”可以體悟到詩人對時代和社會的肯定和感恩,但也沒有忽略排除“烏云”和“厄運”隨時降臨的偶然性。這是一個辯證唯物主義者的客觀認知,更有“我對于這個世界的雄心遠遠沒有完成”的理想主義者的抱負。用“一棟大廈的事業(yè)才剛剛搭起高大的腳手架/一首輝煌的長詩也僅僅書寫出一個漂亮的開頭”形象地說明一切只是剛剛開始,人生的宏偉藍圖正待一步一步地付諸實現?!岸覍τ谏畹膼蹜俑翘澢诽唷保Q見了新時代一個知識分子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和理智的反思。虧欠什么呢?老人的靈魂期待洞察和致敬,少女受傷的心靈渴望撫慰。真正的詩人不是袖手旁觀、麻木不仁的人,而是有悲憫意識的人、有社會責任和擔當的人、樂于為別人解除痛苦的人?!斑€有大大小小的聚會散布在不同的時辰和場所/它們神情慷慨地為我預留下一份由衷的歡樂”,作為一個高端詩歌活動的組織者、引領者,給詩人帶來多少驚喜和歡樂,恐怕多得難以計算。詩人不去標榜自己、炫耀自己、突出自己,而是從反向說明未來那些聚會給自己“預留下一份由衷的歡樂”。他樂此不疲,與詩人打成一片,沉浸在友誼的歡樂的詩的海洋,快樂著別人的快樂,心甘情愿為詩人推波助瀾、保駕護航。在每一次詩歌活動中由衷地致謝是發(fā)自內心的,也在期待著下一場的精彩?!按丝坍斘椅⑿χ瓿闪诉@份生命的證詞/我就好像完成了對于世界的全部雄心/以及對于生活的所有愛戀”,讀到這里,我們也明白了證詞不是詞,而是行動。雄心不是攻城掠地,而是給更多的人送去精神食糧。對生活的愛戀,也是與人為善的舉動。結尾“而時間也樂意以博大的胸襟替我接納/這份虛構出來的生命的完美”。大師們對時間的感知五花八門,但標志著各自的靈魂高度。譚五昌前面寫的預防僅僅是預防,他對時間的感悟別出心裁,有兩層意思,一是時間的仁愛和博大,這是對時間的贊美,也是對生命的贊美;二是時間樂意替我接納生命的完美,這是對時間的感恩,也是對生命的感恩。生命的完美最初是虛構,就像藍圖一樣,最終在時間的注目下變成了現實,從中讀出了詩人對生命的信仰和信心。
這首詩是用粗線條勾勒而成,輔以心理活動,粗而不疏,謙而不卑,自信而不張揚,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現出知識分子的人生理念和家國情懷,具有大視野、大胸懷、大境界。
分別在月亮升起之前/就心底深處的某些情感/被擱置在籬笆之外/這一去或許就是一生//再長的路都得自己走/或深或淺不計較是否抵達/偶爾地問問窗前明月/你在思念誰
———夢凌《告別》
分別與告別的共同之處,就是“心底深處的某些情感/被擱置在籬笆之外”。區(qū)別在于分別是暫時的,還有再見之念想;告別是長久的分別,只有思念之苦。詩人從分別寫起:“這一去或許就是一生?!陛p描淡寫,實際上寫得是告別,有意減輕了告別的悲苦色彩,抑制住內心真正的離愁別恨?!霸匍L的路都得自己走/或深或淺不計較是否抵達”,漫漫長路無人陪伴,孤苦伶仃,還得繼續(xù)走。命運冷酷無情,現實還得接受。這個時候,深淺都無所謂了,坎坷都得一個人承擔。風雨也無所謂了,凄冷都得一個人咀嚼?!安挥嬢^是否抵達”,有點順其自然的意味,超然于現實的意味?!芭紶柕貑枂柎扒懊髟?你在思念誰”,“窗前明月”喚起詩人往昔很多共同美好生活的回憶,是明亮的,溫暖的,觸動了內心的思念。詩人寫思念不是開門見山,而是曲徑通幽,體現在不問思念的人,而問明月,明月當然不會回答。不說自己思念,而在反問“你在思念誰”?“你”當然也不會回答。詩人之問,問天不應,問地不答,但答案自在心中。寫思念的詩多如牛毛,像夢凌這么寫得真還不多。如果了解了詩人的人生經歷,對這首詩的理解就更容易更透徹了。
修煉了半生/我也只能在讀詩的時候/在綠蔭場邊/心底通透目光清澈//而在許多時候/我都只能是一個/賊眉鼠眼的人
——潘洗塵《時間真的不夠用啊》
人是一個精神復合體,是真和假、善和惡、美和丑的混合,沒有絕對的純凈,只是成份和比例的不同,連真理都是相對的。潘洗塵總結出了人生的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心底通透目光清澈”,這是人最美的時候。雖“修煉了半生”,但并不多見,更多的時候,“我都只能是一個/賊眉鼠眼的人”,從“只能”讀出了被動和無奈。是本性?是環(huán)境?你想去吧!多數詩人不愿意這樣寫自己,而是盡力往高大上靠,用華麗的詞語美化自己,豈不知寫得越完美越不像自己,反而露出虛偽的嘴臉。潘洗塵敢于這樣寫自己,正是“心底通透目光清澈”的表現,他看清自己“賊眉鼠眼”的另一面,敢于揭自己的丑,是一種底氣,是一種胸襟,是知識分子可貴的良知,有自我革命的愿望。怎樣才能達到“心底通透目光清澈”的境界呢?詩人修煉了半生,效果甚微,只有在讀詩的時候才能改變“賊眉鼠眼”的形象,可見詩的力量??鬃釉趲浊昵熬驼f過“不學詩,無以言”,可見詩歌對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作用?,F在詩歌被冷落,社會道德水準和文明程度都受到影響。潘洗塵重提讀詩的重要性,與孔子一脈相承,但有了時代的內涵,在物欲泛濫的時代,靈魂跟不上腳步的時代,該坐下來讀讀詩歌,滋養(yǎng)一下貧乏的精神家園。
這首詩寫得很質樸,沒有刻意去雕琢,但并不簡單,比那些咬文嚼字的詩深刻得多。題目《時間真的不夠用啊》,除了傳統意義上對時間本身的感知外,更含有人生和社會的意義在內。時間去了哪兒呢?可能很多人都用于求生存圖發(fā)展,迫于優(yōu)勝劣汰的生存競爭,胸懷和氣度不翼而飛,變得“賊眉鼠眼”,斤斤計較,精神空間被物質擠占后變得狹小。馬克思在一百年前就揭示了物質和精神的辯證關系,但如何處理二者的關系,時至今日仍然是一個難題。在市場經濟時代重物質輕精神的現象比較嚴重,如何避免走極端,兩個文明一起抓,是這首詩的主旨所在。詩人寫的是個人,折射的是時代,由個性抵達到共性,具有社會學意義。
久已忘卻的一些情緒/沒來由又從某處升起/往昔的夜總是如此清寒/多夢的季節(jié)其實并沒過去/找罷別人不要的詩句/鈍化的感覺正應該磨礪/許多發(fā)現并非只在陽光之下/朦朧的地方,也有新的主題/既然面對共同的世界/裂變的對象就不僅是核子/當然,不是所有的撞擊都應贊美/關鍵是能否妥善揚棄/細雨的到來只為約請漣漪/紅蜻蜓則總伴一支清麗/如弦之月通常睜著一只媚眼/有時也會像腰刀一樣逼視/人生的角色從非命定/勇士又何必定是僧侶
———季振邦《角色》
小說戲劇中的角色一般都有比較清晰的輪廓,大體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如果詩歌也沿襲這種思維寫作注定要失敗。詩歌在某種程度而言,就是一種心靈感覺的藝術、似是而非的藝術、不像與像之間的藝術、實與虛的藝術。莊周夢蝶是借蝶表達精神的自由,是蝶又非蝶,非蝶又像蝶。如果一點也不像蝶,夢失去了意義;如果太像蝶,夢也不真實。季振邦先生詩中的角色飄忽不定,仿佛在旁敲側擊,含沙射影。他寫的核子、細雨、紅蜻蜓、月等,像角色又不是角色,是角色對世界的感知,正如詩一開始就寫到的“久已忘卻的一些情緒/沒來由又從某處升起”。角色不是一成不變,也“從非命定”,是各方面因素綜合后形成的精神影像。詩人企圖從有限抵達無限,通過形而下抵達形而上,用詩歌塑造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角色。這首詩句句充滿思辨色彩,但不同于那些凌空蹈高的議論,情感內斂,哲理深刻,幾乎每一句都落在意象上。即使表面上無意象,背后仍有意象支撐,是一首血肉豐滿而又有靈魂的詩。
在南方 在水之湄 臨水而居/你一生一世跟隨了浮萍/總有被命運打濕的人 怎么也曬不干身世//在南方 在水之湄/水洗干凈了誰的污點/城市水一樣嫩白 歷史的臉面水紅水紅/好像人人都沒有棱角 誰做事情又都風生水響/窩棚里的日子濕漉漉稀拉拉/陽光明媚的上午想不到城市說話做事的水深/口杯里的月光照耀著打工仔的幸福或悲傷/一條一條魚一樣的文字南腔北調虛構著遷徙人生/眉宇之上一撇一捺的方言扯動城市滴著活水的脈絡//荔枝公園的少女在海風中松了紐扣將世界打開/誰在城市的夜晚把她們水嫩的人生翻閱/歷史要記住你時你一定不在現場 改寫歷史的人/所有的價值都被水淋濕//在南方 在水一樣靈動的深圳/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過客 每一個人都有水的媚俗水的尊嚴/在別人的城市逆水行舟/一片汪洋都不見/都抓不住救命的稻草都是給人送稻草的人/我的履歷和過去都有水份 所有的錯誤所有的懷想都被水洗白/因為有期待 我們的日子才如此尊榮并嘩嘩流淌
——唐成茂《在水之湄》
過去我一直認為,一首短詩無法與一部宏大的小說相抗衡,唐成茂的這首詩以他不可抗拒的魅力顛覆了我這個偏執(zhí)的觀念。這首詩以打工者卑微的視角從不同的側面透視了一座現代化的都市,寫出了飄零的身世、異化的人性、復雜的環(huán)境,寫出了繁華背后的陰暗、熱鬧背后的冷漠、笑聲中的眼淚、掙扎中的期待,思想和情感的容量之大,讓我瞠目結舌。深圳是一個移民城市,從唐成茂這首詩我們讀到了文明與污濁、理想與失落、現代與傳統、科學與人性、生存與尊嚴、和諧與碰撞既對立又統一的現代大都市,每一句詩背后都有龐大的人群站著,可以構想出各等人物和各種故事,體現出大容量、大情懷、大視角。詩人表達的角度著眼于水,這樣就避免了凌亂蕪雜,顯得凝練集中。水在詩人筆下千變萬化,千姿百態(tài),有時像小橋流水,有時像汪洋大海,有時一塵不染,有時被重度污染,有時冷酷,有時柔和,有時俗不可耐,有時高雅,有時深不可測,有時清淺可愛,有時喧嘩,有時沉默,有時無奈,有時充滿期待,有時是一種力量,有時是一種宿命,無一不在訴說著深圳,表達著深圳,折射著深圳。這首詩比一個長篇故事更能觸動我們的神經,引發(fā)我們對現代都市生態(tài)和文明的深入思考。
唐成茂的詩與那些照貓畫虎的自然主義詩歌有本質的區(qū)別,他不是在簡單地描摹生活的原生態(tài),復制生活的原始面貌,而是藝術地再現生活的多面性、復合性、對抗性,進而逼近心靈的真實,與那些和生活不著邊際的詩歌有本質的區(qū)別。他又沒有局限于生活的場面場景,總是用自己的眼光過濾生活,審視生活,灌注著自己獨特的情感和思想,抒寫了時代鮮明的特征和復雜的心態(tài),進而升華到更高層次的藝術真實。讀他的詩能夠聯想到生活,表現歷史和人文的生活,展現個性和情懷的生活。他是大地的歌者,站得高,望得遠。他是人民的詩人,視點總是落在社會的底層,投以人道主義的同情與關注,像暗夜里的一束光,冬天里的一把火,照亮人們前進的道路,溫暖人們寒冷的靈魂。
覆蓋一切 對于死者/這個世界只剩下白 無邊無際的白//我們再也不能給予他什么/榮耀 財富 誹謗和嘲諷/一次意外中獎的驚喜 或者關于一樁//陳舊債務的無窮無盡的爭吵//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只有我們/還在俗世的污泥中掙扎/無望地拒絕無望//死亡覆蓋一切 一場大雪覆蓋一切/雪地上的足印 我們的/從未消退 也從未更加清晰
———李曙白《死亡是一場大雪》
如果說生是人生的始發(fā)站,毫無疑問,死亡就是人生的終點站。人生就是在途中、在路上,各種風景從眼前掠過。但總有一天,風景會從眼前消逝,那時人生就到站了,自然就會放下途中背負的一切。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很多人無法接受。避而不談者有之,談死色變者有之,認為好死不如賴活者有之,忍受不了痛苦而輕生者有之,洞悟后練習死亡者有之,把死亡當作生命的花朵和果實者有之,可謂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懼怕和兒戲都不足取。詩人李曙白把死亡比作一場大雪,這種象征式的認知有別于各種哲學和科學的觀點,但又包含著哲學和科學的元素。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讓我們既想到死亡的顫栗和凄慘,又想到死亡的瀟灑和美麗,更想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無窮無盡的白”。陸游“死去原知萬事空”,是唯物的,也陷入了虛無的恐懼。李曙白強調的“白”也搖曳著虛無的影子,但二者的著眼點不同。陸游惦念的是“但悲不見九州同”,沸騰著一腔愛國熱血。李曙白惦念的是“要留清白在人間”,渴慕兩袖清風的操守。那時“榮耀 財富誹謗和嘲諷”雖然都化為零,一切好像不復存在,但一生能像一場大雪那樣給世界留下潔白無瑕的美好印象是有意義的。古代先民內心里常常涌動著“原罪”意識,當代詩人馬晉乾寫下“一切美都是從知羞啟程”,李曙白企圖用一場大雪喚醒“在俗世的泥污中掙扎”的靈魂。將死與生、泥污與大雪對比著寫,極具思想啟蒙,啟蒙我們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怎樣像荷花那樣保持自身的一塵不染。李曙白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死亡雖然像大雪一樣覆蓋一切,但“雪地上的腳印我們的/從未消退,也從未更加清晰”,既不虛無,又不清晰,朦朦朧朧。是正是歪,是深是淺,讓后人評說吧。歷史最終要接受時間的檢驗,誰也無法逃避。即使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在后人的談論中如能起死回生,他的生命才有價值。如果死后引來一片唾罵,說明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失敗的負數。
有些人搬著有形石頭/有些人搬著隱形的/有些人,搬著一個人,當石頭/不砸到自個兒腳之人,是聰明的/砸到自個兒腳的人,有時似乎更聰明/他可以順勢跪下/有些人,搬起自己的腳,砸石頭/有些人,搬著搬著/變成了石頭
——林旭埜《搬石頭的人》
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舉重若輕是藝術;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從一點水寫到大海也是藝術。當然也不乏寫得一團糟的人。搬石頭夠簡單的吧,但詩人林旭埜挖掘出很深的意蘊,而且寫得饒有趣味。我們只知道有形的石頭,不知道還有隱形的,甚至還有的把人當作石頭,顯然石頭不僅僅是自然的石頭,已經社會化了,承載著人類的意志,變成了一種工具,成了一個隱喻。
一首詩開頭平淡無奇,可以說至少失敗了一半。這首詩一開始就留下了懸念,打下了埋伏,隨著詩意的層層推進,我們才恍然大悟?!安辉业阶詡€兒腳之人,是聰明的?!边@不難理解,按此推理,砸到自個兒腳的人,是愚蠢的,這也是人們常說的弄巧成拙,自食其果。詩人卻出其不意地寫到:“砸到自個兒腳的人,有時似乎更聰明。”這種逆思維是一種冒險,逆不好是要出問題的。讀到“他可以順勢跪下”時,才感到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人們對下跪是嗤之以鼻的,尤其當它變成一種生存手段時,其丑陋不忍目睹。這樣的下跪順勢而為,很藝術,很自然,很得體。從表面上看,是為了自己的腳,我看不完全是,我懷疑是一種掩護,夠狡猾的。我們見識了詩人反話正說的本領,反諷能使微言獲得大義。
詩到此,已經很精彩了,詩人沒有止步,繼續(xù)前行:“有些人,搬起自己的腳,砸石頭?!笔遣蛔R時務?還是不服硬?這不是把人當石頭、把石頭當人嗎?讀到這里,開頭寫得也就不難理解了。雖有點荒誕,但生活中就有這種死磕硬碰的人,最后自己也變成了石頭。是變硬了?還是變得冷酷無情了?這首詩雖短,但不是平鋪直敘,而是一波三折,像一則寓言,有其深刻的寓意。詩人把搬石頭這件事寫活了,寫大了,寫深了,很多新詩單薄淺薄輕薄,不堪一讀,這首詩九行,和米沃什的《禮物》一樣短,一樣豐富、厚重、深刻,在寫石頭的詩中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