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從加勒比小鎮(zhèn)走來的男孩馬爾克斯怯懦而憂郁,長長的黑頭發(fā)支棱著,扎眼的綠褲子、紅襪子土里土氣,喜愛緊身瘦腿褲,以后還會喜愛花花鳥鳥的熱帶襯衫和領(lǐng)帶。他的家鄉(xiāng)在炎熱的加勒比海邊,陰涼地的氣溫也在攝氏三十度以上,地域遼闊,民風豪爽,樂曲熱情,女人也多,因此有一天,他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繼續(xù)求學(xué),那里的陰冷凄涼、高海拔氣候、灰暗的天空、裝腔作勢的英國人、言語晦澀的官吏、過分講究的衣冠楚楚者、女人很少(或者被藏起來了)令他憂郁到骨髓,再加上孤獨。他的笨重的鐵皮大箱里裝著抵御波哥大寒冷的已故參議員的駝皮大氅(賤價得來,后來他當了十比索再沒去贖)、衣帽灰暗的首都人眼中花哨的紅色衣物、準備重讀的文學(xué)書籍……
馬爾克斯的父母都是白人,但卻是拉美土生土長的西班牙后裔,只能算二等公民,一等公民是從伊比利亞半島來的正宗西班牙人。他們之下還有三等、四等、五等公民:印歐混血人種、原住民印第安人、黑人。馬爾克斯的外祖父曾是當?shù)赜忻氖罪椊?,能打戒指、耳環(huán)、手鐲、小動物,為自由派南北征戰(zhàn)后成為受人尊敬的尼古拉·馬爾克斯上校。雖然國家一直不兌現(xiàn)承諾給他退伍金,性格倔強、心地善良、有十九個私生子的老上校卻始終注重儀表,自豪地佩戴著軍銜直到逝世。馬爾克斯的電報員父親膚色黑了點,家庭地位低于外祖父家,政治上又屬于保守派,但人很帥,也很傲,身材修長,談吐幽默,會拉小提琴、寫詩,還是已經(jīng)沒落的“順勢療法”的醫(yī)生。他全無計劃生育觀念,和妻子生下十一個子女(還不算外面的若干私生子——他本人也是私生子),家里的生活永遠拮據(jù)。
馬爾克斯出生時因臍帶纏脖險些窒息,患有先天性幽閉恐懼癥,童年很受外祖父老上校寵愛。母親也高雅、時尚,長著羅馬人的漂亮鼻子,穿著象牙白真絲長裙,受過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這些都帶給馬爾克斯某種程度的優(yōu)越感,但他仍是個家境貧寒的小鎮(zhèn)孩子。作為長子,他十一二歲即開始用一手好字掙小錢補貼家用了,給十字路口的商家寫招牌,還為顧客寫些告示:“今天不冷,明天冷”“賒銷的人出去討債了”“看不見的話請你提問”……有一次他為公交車寫了塊站牌,得到一筆大錢二十五比索,平素總是粗茶淡飯的全家人吃了頓豐盛的午餐,還添了幾樣家具。
多年以后,成了大名的馬爾克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他最討厭的歷史人物是“一臉倒霉相”的哥倫布。哦?世界探險史上赫赫有名的航海家兼殖民者哥倫布的雕像遍布伊比利亞半島和美洲大地,哥倫比亞的國名即是“哥倫布之國”的意思,美國第十四大城市就叫“哥倫布”,馬爾克斯為何這樣討厭他?是因為作家認同的左派的(雖然左派教條主義者也攻擊他)、人民的、反帝反侵略的政治立場,還是因為“一臉倒霉相”的哥倫布導(dǎo)致了他祖上背井離鄉(xiāng)去做二等公民?
在馬爾克斯的前半生,貧窮一直與之如影隨形,但好運也時常不期而至。他(還沒到十六歲)在去波哥大求學(xué)的小船、大船、小火車上和一伙學(xué)生娃一路狂歌,乘客中有一位衣著考究、溫文爾雅的人始終一本接一本地讀書,即將到達目的地時,他求馬爾克斯把他們唱的那首博萊羅小調(diào)的歌詞抄寫給他,以便送給在波哥大的未婚妻。馬爾克斯抄好后,還稍微教了教他曲調(diào)。那是首貌似感傷實則詼諧俏皮的西班牙舞曲。幾天后,這個加勒比窮孩子正在波哥大寒冷的街頭愁眉不展地排著長隊(長得望不見盡頭),等候登記參加爭取獎學(xué)金的考試,旅途上那位不停地讀書的乘客恰好路過,認出他來,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那人說:“別犯傻了,跟我來吧。”他把馬爾克斯從隊列中拉走,隨他去了一個地方,將棘手的入學(xué)問題輕易為馬爾克斯解決了。原來此君正是國家獎學(xué)金委員會的主任。
1950年,二十三歲的馬爾克斯為巴蘭基亞《先驅(qū)報》工作時,過于菲薄的酬金令他不得不在一所雅稱為“摩天大樓”的四層舊樓里住了近一年?!澳μ齑髽恰本驮趫笊鐚^兒,沒有電梯,下半部分是公證處,上半部分是妓院。馬爾克斯的房間是正方形,九平方米面積,里面只有一張行軍床,四壁全是硬紙板,朝向街道,市井噪音不時傳來,但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收一個半比索。即使這樣便宜的房錢馬爾克斯也時常繳不起?!澳μ齑髽恰钡拈T房是位黑人,每天馬爾克斯從外面回來——下午、晚上或凌晨,黑人達馬索都一面接過一個半比索,一面把房間鑰匙交給他。有一個夜晚(另外還有好多次),馬爾克斯攤開雙手向達馬索描述自己的慘境,并從胳肢窩夾著的皮夾(好像也是撿來的)里掏出寫在新聞紙上的《枯枝敗葉》的手稿說:“您瞧吧,這是我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比一個半比索可值錢多了,我把它押在這兒,明天再給您錢。”達馬索居然同意了,以后還把這作為僅僅適用于馬爾克斯的一個規(guī)矩,要么他交出一個半比索的宿費,要么把《枯枝敗葉》的手稿抵押在柜上。
馬爾克斯不僅有了便宜、穩(wěn)定的落腳點,還和黑人達馬索及妓女們做了朋友,她們?nèi)鐚π珠L般敬重他、喜歡他、幫助他,遇到難心事也求他幫著出出主意,有時求他代筆給她們那些“沒良心”的情人寫信,之后也成為“沒有人給她們回信”的人。她們還常請他一塊兒分享有啤酒和煎蛋的簡單早餐,借他肥皂洗澡用——他從來不預(yù)備那玩意。作為回敬,馬爾克斯有時也把她們請到房間,吹六孔簫或唱民歌小調(diào)給她們聽。半個多世紀后,馬爾克斯出版了他最后一部小說,中文版的書名由于種種考慮譯成了《苦妓回憶錄》,卻把他的原意弄反了,他的原名是《追憶我可憐的妓女們》。而馬爾克斯作為抵押物一寫再寫的《枯枝敗葉》投稿后,并未得到黑人達馬索那樣的優(yōu)待,卻收到一封措辭尖刻的退稿信,寫信人吉列爾莫是阿根廷出版社審稿委員會主席,知名評論家,也是博爾赫斯的妹夫,西班牙人。他先假惺惺地夸了作家一生中第一部重要作品“還算有些詩意”,隨后便斷言他不是寫小說的料,不會有任何前途,最好改行干別的。一直在做作家夢的馬爾克斯一下子病倒了,新結(jié)交的朋友們紛紛伸出援手,為他打氣:這部小說不管怎么說也還是挺棒的,身為知名評論家,吉列爾莫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斷,遲早會在文學(xué)評論界玩完。
馬爾克斯奉為小說師父的??思{當年在接受《巴黎評論》記者采訪時,曾有個著名的斷言:“藝術(shù)家最好的工作環(huán)境是妓院”,因為那里“上午清靜,便于寫作;晚上人多熱鬧,還有烈酒,便于交談”。馬爾克斯比他的師父走得更遠,隔開每個房間的薄薄的硬紙板墻壁,使他得以偷聽到嫖客和妓女的私房話,從妓女的誠實和嫖客的隱蔽的人性中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他驚異于一些尊貴體面的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不只是來尋歡作樂,也會向露水情人們傾訴衷腸。
馬爾克斯一生與女人的關(guān)系仿佛更深,他的姓氏“加西亞”和“馬爾克斯”都來自母姓,前者是私生子父親從祖母那兒得來的姓,后者則是母親的姓。他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生女兒。馬爾克斯喜歡女人,這他一點都不隱諱,“只要我置身婦女中間,我就感到不會遭遇任何壞事。婦女使我產(chǎn)生某種安全感,而如果沒有這種安全感,我這輩子所做的美好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我認為,我尤其不能寫作。當然,這也就是說,我和婦女比和男人相處更為融洽?!比绱恕盁釔蹕D女”自然給他帶來過麻煩,但后來都奇跡般地化險為夷了。一次是他遇到的來算賬的情敵竟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暴怒的對方假裝沒認出他來以免尷尬,但也沒再難為他,一走了之。還有一次,馬爾克斯搞了個未滿二十歲卻很風騷的、可可色皮膚的有夫之婦,次日凌晨醒來發(fā)現(xiàn)有個身材偉岸的軍士站在床頭,一對野鴛鴦嚇得魂飛魄散。軍士對他說:“搶女人的事得用槍子兒解決?!闭f著把左輪手槍放在桌上,還開了瓶甘蔗酒,放在旁邊。他們對面坐下,光喝酒,不說話。那婦人跑出去躲開了,室外大雨傾盆。他們喝完了一瓶酒,軍士又起開一瓶,之后拿起手槍,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們玩起“俄羅斯輪盤賭”。軍士那槍沒打響,該窮小子馬爾克斯的了,他冒出冷汗,沒敢扣扳機。軍士嘲笑著他,打開槍膛,取出僅有的一顆子彈,卻是顆空彈。軍士命馬爾克斯穿上衣服,自己卻坐下來,開始抽泣,直至哭得稀里嘩啦,最后狠狠地在馬爾克斯背上一拍,放他走了。原來這位人高馬大、聲音嬌嫩的軍士也是個浪蕩兒,還患上了淋病,治了三年都沒治好,最后是被“順勢療法”治愈的,而醫(yī)生正是馬爾克斯的父親。那種流行全球卻一直有爭議的“順勢療法”,簡言之就是以毒攻毒,“同類治愈同類”,沒完沒了地稀釋并劇烈震動藥物,使患者大量飲水……(請勿模仿,筆者提示。)
1955年,二十八歲的馬爾克斯被波哥大《觀察家報》派駐歐洲工作,一度挺風光(參加華沙電影節(jié)之類)卻好景不長,次年由于國內(nèi)軍人獨裁者下禁令,這家民主派報紙被迫停刊,馬爾克斯斷了生活來源。他一面在巴黎街巷搜集舊報紙雜志和瓶子換幾個法郎,一面開始創(chuàng)作《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贰T蛩銓懸粋€喜劇,寫著寫著才意識到,小說主人公(與他的等了三十五年退伍金直到死的外祖父有關(guān))和他本人,都成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給他們生活保障金的可憐人了,喜劇漸漸寫成了悲劇。這部馬爾克斯最滿意的中篇小說他九易其稿,精益求精自然是原因之一,實在無事可做也是個原因。有一天,馬爾克斯(法語很蹩腳)在巴黎地鐵里向一個法國人討要一法郎,雖然得到了,卻也遭受了對方的白眼,連他的解釋都不屑于聽。那時的馬爾克斯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眼球凸出,面色蒼白,除了一如既往的扎眼衣著和俗艷的襪子亮色,破舊開線的皮鞋上也灰塵暴土。還有更糟心的哪,他常被認作阿爾及利亞人,被法國警察追打得滿街跑。阿爾及利亞百年來一直是法國殖民地,國民反抗不斷,馬爾克斯最窮困潦倒那會兒,正是戴高樂政府殘酷鎮(zhèn)壓與阿爾及利亞激烈反叛(再過幾年他們就爭取來獨立了)之時。本來就走了背字的馬爾克斯偏偏又像個“危險人物”,招誰惹誰啦?但細想想也是其來有自,西班牙歷史上曾被地中海南岸的北非阿拉伯人侵占,有過漫長的“阿拉伯西班牙”時期,后來他們也南渡地中海入侵過阿爾及利亞,反反復(fù)復(fù)折騰幾百年后,西班牙人早就是多種血統(tǒng)的混合體了。
這位喝口涼水都會塞牙的倒霉的“阿爾及利亞人”天天這樣想:苦日子熬一天,正在寫的書稿就會增加一頁。不久,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又有了為雜志撰稿的機會,另外還找到一個可以體面地維持生活的營生——去夜總會賣唱。巴黎那家夜總會名叫“梯子”,好多沒有固定職業(yè)的拉美專業(yè)歌手和業(yè)余歌手都在那里唱歌。馬爾克斯當然屬于業(yè)余歌手了,甚至?xí)簳r也只能算業(yè)余小說家,但寫作之余,他的拿手好戲是在吉他和六孔簫的伴奏下,字正腔圓地唱民歌小調(diào),他自己也能彈高音吉他。在“梯子”(很像一個隱喻)夜總會,他和一位也急于掙錢糊口的委內(nèi)瑞拉畫家搞了個二重唱組合,搖頭擺尾地唱蘭切拉(墨西哥)民歌,每晚居然能掙五百法郎,合一美元還多些,比賣破爛的賺頭大多了。
1962年,《禮拜二午睡時刻》發(fā)表了,三十五歲的馬爾克斯不會因這篇幾千字的東西得到太多報酬,但那卻是他最喜歡的短篇小說,也是他一生作品的重要底色之一,即對拉美下層無助百姓的深切悲憫。故事原型就出自他兒時的家鄉(xiāng),一個小偷深夜入門行竊,被女主人用老式左輪手槍打死了。小偷是在黑暗中,女主人從沒開過槍,雙手握槍扣動扳機時還閉上了眼睛,但小偷卻被打個正著,子彈穿過鼻子,從耳朵里出來,臉被打得稀爛。那是馬爾克斯第一次見到死尸,他早上七點鐘上學(xué)時看見了暴尸街頭的小偷,穿著法蘭絨彩條水手服,光著腳,用一根龍舌蘭繩當褲帶。幾天后一個炎熱的中午,小鎮(zhèn)人正在午睡(將持續(xù)四五個小時),一個身穿重孝的婦女牽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遠遠走來,女孩捧著一束枯萎的花,用報紙包著,她們打著黑色的傘遮蔽毒日頭。她們就是小偷的母親和妹妹,要去為親人上墳?!斑@一幕在我腦海中縈繞多年,是趴在窗口的所有人共同的夢境。后來我寫了篇故事,才算解脫?!弊骷艺f。在《禮拜二午睡時刻》中,小偷扎褲腰的“龍舌蘭繩子”改成了“麻繩”,作家只是不動聲色地描述一對母女坐著三等車廂、從小鎮(zhèn)下火車來到神父家、求取公墓鑰匙這樣一個過程,而拿到鑰匙后,她們在毒辣的日光和人們的目光中向大街走去,小說就完了。作家并沒把同情直接說出來,只是讓那位母親說自己的兒子:“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毙∨⒉逶捳f:“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都拔掉了?!蹦赣H接著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見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p>
馬爾克斯后來說,他當年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小偷。有意思的是,在為巴蘭基亞《先驅(qū)報》工作時,馬爾克斯參加了巴蘭基亞文學(xué)小組,小組常去書店活動,有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小偷也參加他們的活動,小偷喜歡寫情詩,有點自卑,但每次都神情專注地傾聽他們關(guān)于藝術(shù)和書的討論。有時候趁他們不在,小偷會把新寫的情詩念給其他客人聽。周末文學(xué)小組要活動一個通宵,臨近午夜時,小偷會穿戴著入室行竊的芭蕾緊身褲、網(wǎng)球鞋、鴨舌帽,攜帶著輕型工具箱趕到書店,參加完活動就去“上班”,專偷高檔住宅區(qū),三四個小時后滿載而歸,值錢的東西自己留下,把一些小玩意送給馬爾克斯他們,“給閨女吧”,他總要這樣講,也不管他們結(jié)沒結(jié)婚、有沒有閨女。有時候,小偷還會送給他們一本他自己感興趣的書。
三年后,三十八歲的馬爾克斯開始創(chuàng)作《百年孤獨》,每天從上午九點工作到下午三點,用兩根食指(永遠這樣)不停地敲著老式打字機,連抽三包劣等煙(一說四十支,用頭一根煙屁股點燃下一根)。剛吃力地寫完后來被盛贊并紛紛模仿的經(jīng)典開頭(“多年以后”),他非常心虛,暗想:“下面還會寫出他媽的什么玩意兒呢?”即使在經(jīng)濟最吃緊的時候,妻子梅塞德斯也要隔幾天就為他備好五百頁稿紙,他有文字潔癖,只要打錯一個字,整頁稿紙都要撕毀,換張新的,否則就寫不下去。他還有個怪癖,花瓶里必須插上一朵黃花(黃玫瑰則更佳),一朵就夠。有一次他寫得非常不順手,煩躁不安,原來花瓶里的黃花沒了。妻子把一朵新的黃花插好后,他的寫作又順暢起來。為了這部醞釀多年的小說(曾是一部永遠也改不完的《家》),夫妻倆籌了筆款子,而一年半的寫作時間超出了原先的生活費預(yù)算,只好把幾個月前買的一輛小汽車賣了。等到他們帶著《百年孤獨》的打印稿和最后一點錢去往郵電局時,梅塞德斯說:“要是到頭來這部小說被認為很糟可咋辦?”臨行前她已對丈夫流露出了不安:“現(xiàn)在就看它寫得怎么樣了?!痹阪?zhèn)郵電局,梅塞德斯帶的錢不夠支付整部書稿的郵費,只好先寄走前一半,有個傳聞?wù)f她慌亂中寄走的是后一半。但謝天謝地,出版社很快有了回音,讓馬爾克斯速將另一半寄去,還預(yù)支了部分稿酬。不難想見這對患難夫妻得到消息后緊緊相擁的場面。
1982年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三年后他的另一部杰作《霍亂時期的愛情》出版,扉頁上他寫道:“自然,本書為梅塞德斯而作?!弊骷覍懙氖且愿改笧樵偷膼矍椋瑓s把它獻給了從她十三歲(他大她五年零八個月)那年就決意娶她的妻子——曾經(jīng)很清高的藥劑師女兒,持家之初動輒把米飯燒焦,當年馬爾克斯追求她時,常去她父親的藥店用六孔簫為她吹小夜曲(馬爾克斯的父親追求他母親時炫技的可是小提琴)。
馬爾克斯獲諾獎的消息傳到哥倫比亞后,舉國歡騰,所有車輛從汽車收音機里聽到消息都停下車,按響了喇叭。由于時差的緣故,那大概是早上,滿街人群中,一個疲憊的妓女下班回住處,被一位喜氣洋洋的記者攔下了,對方問她:“小姐,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妓女回答:“咱們的人獲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薄笆钦l呢?”“馬爾克斯。” “以前知道他嗎?”“當然!我讀過他的書?!薄澳悄窃趺吹玫降南??”“剛才在床上,一個客人告訴我的。”記者后來報道消息時,稱這是對馬爾克斯“最偉大的恭維之一”。
二十多年前,波哥大《觀察家報》被查封后,這位剛剛風光不久的“駐歐洲記者”吃飯都成問題,住店就更不必說,只好撿破爛換幾個法郎勉強度日。他被巴黎一對開小旅館的好心夫婦收留在閣樓上,一次也沒管他要錢。一年后,在朋友的資助下,馬爾克斯去還欠下的十二萬法郎,老板娘卻說數(shù)目太大,不能要這么多,只收了他六萬法郎,另一半讓他以后再說。在那家破舊的小旅館里,所有拉美房客都夜夜酗酒狂歌,只有“住在八樓的記者馬爾克斯先生”夜夜不停地寫作,這給老板娘留下深刻的印象。馬爾克斯獲諾獎后重返巴黎,又特意去了趟那家小旅館,還另一半房費及多年來的利息。好心的老板已經(jīng)作古,老板娘抹著淚謝絕了他,說剩下的房錢不要了,就當是對世界文學(xué)做貢獻了。
馬爾克斯自幼受外祖母幻覺、預(yù)兆、招魂、鬼神、靈異故事的影響,不僅打下“魔幻”思維的寫作基礎(chǔ),更令他非常迷信,由此生出一些怪癖,比如必須有一朵黃花才能寫作,還確信裸身卻穿著鞋子走路要倒霉,襪子不脫做愛準會壞事?!栋倌旯陋殹芬话嬖侔娌⒁猾@再獲各項大獎后,馬爾克斯舉家遷往遙遠的故土西班牙巴塞羅納,以后時常率家人在巴黎、巴塞羅納和墨西哥城等世界名城居住。有一次,他在巴塞羅納街頭正俯身系鞋帶,忽然預(yù)感到他家在墨西哥的住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害怕了,那天他兒子羅德里戈正駕車趕往某地。他急忙讓妻子給家里打電話,卻原來為家里干活的姑娘生了個男孩。
這樣神奇的魔力幾十年后仿佛也附著在我身上。2013年早春我去西班牙、葡萄牙旅游,曾在巴塞羅納逗留幾天,參觀了二百年來一直在修的奇絕無比的圣家族大教堂、達利紀念館和畢加索紀念館,在色彩多變、曲里拐彎的老巷子里幫人家拍照也接受人家的回拍,晚上和同去的朋友們豪飲一千毫升裝的巴塞羅納啤酒。一年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就要在墨西哥城病逝了,而若干年前,他就在這里的某條街上神神道道地系過鞋帶。那是我和大師距離最近的一次,雖然不在同一時間。我一定與他發(fā)生了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從伊比利亞半島旅游歸來后,我才真正喜歡上了馬爾克斯,對他的《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等作品再無閱讀障礙。大約是2014年吧,我給哥哥劉齊發(fā)了條手機信息說:“直到今天讀第三遍《霍亂時期的愛情》,我才開始有了放聲大笑?!?/p>
這位昔日的窮記者(他曾尊崇的海明威也是記者出身)足跡遍布歐美多地,同拉美動蕩生活(革命、獨裁與反獨裁斗爭)糾纏在一起的記者生涯、大量的實地采訪與勤奮寫作,再加上“不死就不會停止修改”的頑強精神,造就了他的世界性大視野和非凡的文學(xué)功力。他最癡迷的當然還是小說,從小就是,曾把外祖父送給他的詞典當作小說,按字母順序一條條讀下去。幼年曾因“夸大其詞、謊話連篇”受到詬病,只有一位大夫頗具遠見地為他辯護:“孩子的謊言是天才的標志?!敝袑W(xué)時代,他的文學(xué)啟蒙老師——英俊優(yōu)雅的卡爾德隆·埃米達鼓勵他寫小說,因為他的詩更長于敘事,更適合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一次作家犯了嚴重的校紀(晚間用床單綁床單、溜下宿舍樓跑出去看戲),有被開除的危險,埃米達老師湊巧是紀律督察員,他改用另一種更為嚴厲的懲罰——第二天必須交出一篇短小說!由此,作家寫出平生第一篇短篇小說《無法擺脫的精神變態(tài)》,講的是一個姑娘變成蝴蝶飛呀飛,遇見了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小說經(jīng)埃米達老師的熱心推薦,在校園內(nèi)傳開了,后來傳到校長秘書手中,他讀完說,寫得像卡夫卡的《變形記》。而那時候,馬爾克斯還不知道卡夫卡是何方神圣呢。記者生涯中,他經(jīng)常是凌晨在報社下夜班后開始寫小說,一直寫到天亮。他在小說方面的功課算是做到家了,能把他鐘情的經(jīng)典小說如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倒背如流,習(xí)慣將喜愛的前輩大師的小說反反復(fù)復(fù)從前往后讀,再從后往前讀,最后“開膛破肚”,把關(guān)鍵章節(jié)拆開細加分析,挖出結(jié)構(gòu)中最深的奧秘。用他的話講,“我喜歡琢磨一篇小說文字背后的‘木匠活’”。
他還患有嚴重的“考證癖”,桌上總擺著各類雜書:關(guān)于煉金術(shù)的文章、介紹航海家的故事、菜譜、民間土方手冊、中世紀瘟疫史、毒藥與解藥手冊、西印度編年史、關(guān)于壞血病腳氣病糙皮病的論文、關(guān)于哥倫比亞內(nèi)戰(zhàn)和古代火器的專著、大英百科全書及各種辭典。無論天文地理,還是人間百態(tài),他都要弄個明明白白(還研究過蝦的性別、昆蟲的習(xí)性、中世紀消滅蟑螂的辦法),難怪他筆下那樣搖曳多姿、妙趣橫生、堪稱史詩和百科全書式的書寫卻又準確結(jié)實,經(jīng)得住時間之水的淘洗。
評論家們給《百年孤獨》戴上了“魔幻”等若干頂帽子,馬爾克斯并不買賬,也許是年青時受到過他們的奚落吧,一談到評論家他就冷嘲熱諷:“他們總是擺出一副主教大人的臭架子”“他們在小說家的作品里找的不是他們能夠找到的東西,而是他們樂意找到的東西”“他們忽視了這部作品極其明顯的價值,即作者對其筆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
“對其筆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這才是馬爾克斯小說中最重要的東西。他的好友——曾多次幫助過他的記者兼作家門多薩曾對他說:“我覺得,你的歐洲讀者往往對你所講述的事物的魔幻色彩更為關(guān)注,但對產(chǎn)生這些事物的現(xiàn)實卻視而不見……”馬爾克斯回答:“在我的小說里,沒有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的?!?/p>
1999年,七十二歲的馬爾克斯被確診為淋巴癌后,寫了篇《告別信》,準備跟這個世界說“拜拜”了。但他繼續(xù)活了下去,并寫出最后一部小說《苦妓回憶錄》。他讓主人公活到九十歲,這是否也是他對自己生命極限的最大渴盼?早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他就寫到了人的衰老(老男人像女人一樣坐下或蹲下小便的細節(jié)已經(jīng)用過一次了),一對老相好在分手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后,重新墜入愛河,用愛挑戰(zhàn)衰老,也挑戰(zhàn)死亡。在作家被醫(yī)院“判了死刑”五年后,他再次用小說主人公的高齡祈福自己。他還真差不多就做到了,離九十歲只差了三年。從1999年直到2014年4月17日午后,受盡化療之苦卻始終保持幽默感的馬爾克斯才最終合上雙眼,靜臥在棺木、花叢和妻兒好友含淚的目光中。
這位加勒比小鎮(zhèn)走出的偉大作家在《告別信》中寫道:“明天不會向任何人作保證,無論青年或老人,今天可能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你所愛的人。因此,別再等待了,今天就開始!因為如果明天永遠不來,你也許會遺憾今天沒來得及微笑,擁抱,親吻,會遺憾自己忙碌得只能把它們歸為一個最后的愿望。保護周圍所有的人吧,告訴他們你多么需要他們。愛他們,善待他們,用些時間對他們說:‘對不起’,‘原諒我’,‘勞駕’,‘謝謝’,以及你知道的所有愛的話語。沒有人會因為你秘而不宣的思想而記住你。向上帝祈求力量和智慧來表達它們吧,向你的朋友證明,他們對你來說是多么重要?!?/p>
有一種說法稱這封信是假的,可那字里行間的情意一點都不假,否則我們?yōu)槭裁磿釡I盈眶?就算馬爾克斯真沒寫過這封信,我們也寧愿相信,那就是他最后想說給世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