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陳大衛(wèi)那對黑眼球小、白眼球面積大并稍有斜視的眼睛謹慎地向門上的貓眼望了望。他走到床邊的一張木質(zhì)寫字臺前坐下。他的手剛剛伸出,要拉寫字臺抽屜的瞬間,又驟然停住了。他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再一次從貓眼向門外張望。他看到樓上的人經(jīng)過他家門前,沒有駐足,奔向樓下。良久,他以確認的神態(tài)收回探射的目光,重新走到那張寫字臺前。他坐下來,雙眼仍向四處望了望,閃射出一束光芒。他的臉上露出一陣竊喜,嘴角的兩條紋絡(luò)微微陷了一下,現(xiàn)出一份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老辣。他慢慢地拉開抽屜,他的手因為興奮在顫抖。當抽屜被拉開一半時,露出了里面的一把小木把斧頭。這時,他以極快的速度,訓練有素地又巡視了一下房間。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如果76再有聲息,那就是開著的一臺電視機里節(jié)目的聲音,地方新聞的女播音員在播報新聞。
陳大衛(wèi)摸著那把尺把長的木斧,用手試著鋒利的斧刃,電視新聞?wù)诓蟊臼薪战佣B三發(fā)生的婦女在夜間被斧頭砍臀部的刑事案件,被砍婦女大多是夜晚經(jīng)過胡同或黑暗的樓道,被不知從哪兒出來的兇犯砍傷臀部,不搶財物,作案后逃遁。兇犯的作案工具是斧頭,作案性質(zhì)惡劣,擾亂社會治安,婦女們?nèi)诵幕袒?,目前警方正在調(diào)查搜捕。陳大衛(wèi)似聽非聽地把玩著小斧頭。
敲門聲令陳大衛(wèi)啪地關(guān)上抽屜,門外傳來奶奶的喊聲。
陳大衛(wèi)開始不吱聲,奶奶就在門前喊,聲音不減,還捎帶著咚咚地敲門,她非常堅定地認定孫子陳大衛(wèi)就在屋里。
陳大衛(wèi)起身開門,奶奶的喘息聲和敲門聲把他臉上的那份喜悅?cè)霉饬?,他一臉沉郁地杵到奶奶面前?/p>
奶奶大聲說:“你在屋里又鼓搗啥呢,不給我開門?”
陳大衛(wèi)好像沒聽見奶奶的話,既沒反應(yīng)也沒接話。電視正播著本地午間新聞,奶奶觸景生情,感嘆道:“這么嚇人,大姑娘小媳婦晚上出門就這么被砍屁股?”
陳大衛(wèi)似看非看地斜著眼睛,聽著播音員報告市公安局怎樣出動民警和刑警偵察、怎么布下天羅地網(wǎng)、法網(wǎng)恢恢之類,他對奶奶說:“我餓了?!?/p>
奶奶驚喜地說:“小祖宗,你終于知道餓了?!?/p>
奶奶趕忙給陳大衛(wèi)下面條去了。
獨苗兒孫子近兩年得了怪病,不愛說話了,也不愛吃東西。做什么好飯菜也引不起他的興趣,只吃那么一點點,吃飯時那樣子又味同嚼蠟。奶奶都驚奇,孫子這么不好好吃東西,還一點沒瘦,真懷疑他喝西北風活著。
陳大衛(wèi)和奶奶生活。父親是這座城市一所重點中學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最喜歡的詩是王勃的《滕王閣序》。就在父親經(jīng)年沉醉在孤鶩與長天時,母親和人走了,沒跟父親和十歲的兒子告別。家人說不清她是早上、中午,還是傍晚走的,無法確定。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她像以往出去買菜或去公園跳晨舞一樣,沒有遠離的征兆,沒有帶任何東西,就那么自自然然、溜溜達達地走了,甚至臨走時還把屋里裝滿了垃圾的垃圾袋帶了出去。晨舞是陳大衛(wèi)父親給她每天早晨去公園跳的交誼舞起的名字,他認為,不管是交誼舞還是廣場舞,都是以鍛煉身體為目的的健身,交誼舞無非是舞伴大多為男性。和異性跳舞這真不算什么,只會更有益于健康。跳了三年,母親把自己跳丟了,把父親跳到空氣里了。
當家人左等她不回,右等她沒蹤影時,木訥的父親是真慌了,一個勁兒地在屋子中央打轉(zhuǎn),然后大聲朗誦:“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然后就向著窗外,眼光成了秋水和霧氣。等了幾天后,父親和奶奶一起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做筆錄時,一再詢問近來她的異常,父親和奶奶猛勁兒想也沒太想出來。父親和奶奶總以為大衛(wèi)的母親哪一天突然就回來了,就像她突然就走了一樣。
終是沒見她的蹤影。小區(qū)的鄰里說七說八,在半年的時間里隨處可聽到人們在議論他母親,而且還有人說在哪兒哪兒看到她和男人在一起。奶奶較真去問他們,哪有個影兒?誰看到了?他們又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議論母親的聲音在半年后就消失了,又被別的新鮮事取代了。母親走后,父親本就發(fā)直的眼睛更直了,下班回家,百分之九十的時間眼睛望著窗外,目極最遠的天空,終于有一天,他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的杜秋,沿著窗口,走向藍天。
父親的離去使陳大衛(wèi)驚悚,奶奶抱著他哭暈過去。那時,他小學剛畢業(yè)。那時的他只覺得有一把鋼鉗把他血肉的心臟鉗碎了。他涌上了恨。
一晃兒六年過去,他念完了高中。高考差1.5分沒被理想大學錄取。復(fù)讀,再考,再落榜。他心里突然升起母親走后、父親自殺后他心里被鋼鉗鉗住的疼痛,出不來氣,而且,鉗他的就像當年那把鋼鉗,只是更疼了。他的眼中開始射出仇恨的光,奶奶見他執(zhí)拗地非要考理想的名牌大學,就說孫子有志向,勸他差不多就行,別再復(fù)讀了。她看孫子學習太累了。
陳大衛(wèi)在一夜之間,腦子里的數(shù)學語文化學物理等等的記憶全沒了,一片空白,公式、詞句、熟讀的文章都被洗去了,他疲倦的身體和大腦竟在一瞬間輕松了。這時,小報上出現(xiàn)了不法分子夜晚行兇做案,用斧頭砍婦女屁股的消息。陳大衛(wèi)看著這條新聞出神。
奶奶發(fā)現(xiàn)學習疲倦的孫子最近吃東西更少了,還是怕打擾,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猛學,幾乎不怎么出門。
就是有幾天晚上,孫子穿上外衣,溜溜達達就出去了,奶奶高興了,孫子終于知道出去透透氣兒,要不,就那么一個小腦袋,不是要累爆炸了。
奶奶做好了飯,正要和孫子吃飯時,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奶奶開門后,嚇傻了,門外來的是警察。
警察在陳大衛(wèi)的房間搜出了小斧頭和一本做案記錄筆記。
陳大衛(wèi)被警察帶走了。
奶奶傻愣在那兒,人走后才哭號起來。圍觀的鄰居吃驚了,一撥一撥地議論。焦點又一次聚焦在陳大衛(wèi)家。
陳大衛(wèi)在公安局接受刑審,警察問他:“這幾起都是你干的?”
陳大衛(wèi)說:“是。”
警察讓他描述一下每一樁案件的情況。陳大衛(wèi)說:“那上面都寫著哪?!?/p>
警察奇怪地問:“你做案為什么要記錄?”
陳大衛(wèi)說:“我怕忘?!?/p>
警察有點疑惑。兩個警察仔細看陳大衛(wèi)的作案記錄,覺得有點不對,這不像作案過程,怎么和新聞報道似的呢?再詢問陳大衛(wèi),他還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這還有錯嗎?難道你們懷疑我不成?”
警察更疑惑了,警察在審訊陳大衛(wèi)的時候,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喜悅,這絲喜悅不是一個犯罪嫌疑人應(yīng)有的。
在陳大衛(wèi)的作案筆記上,哪一天,在哪里,他自己砍了人家,用的那把小斧頭,都寫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對被害人的具體形象和細節(jié)沒有記錄。而且,他的記錄,語氣都是新聞式的。
警察琢磨不透,一個刑事犯罪嫌疑人,對自己作案還要記錄?
警察追問細節(jié),發(fā)現(xiàn)陳大衛(wèi)說的有點亂,每次都不一樣,樣子很慌張,這倒是一個犯罪嫌疑人的狀態(tài)。陳大衛(wèi)被收進了看守所。
陳大衛(wèi)七十歲的奶奶本就一頭白發(fā),在一夜之間,一綹一綹地掉,幾天就掉光了。
奶奶不知道孫子怎么成了罪犯,不知道一心考大學的孫子什么時間跑出去砍了人,而且還是砍了大姑娘小媳婦的屁股,而且還不止一次去砍。
警察確實在她的家里、在孫子的抽屜里搜出了作案工具。這就是證據(jù)。最關(guān)鍵是孫子自己沒有反抗,他承認是自己干的。
孫子因種種詭秘行為和不能解釋的作案工具被公安機關(guān)抓捕。
陳大衛(wèi)被送到看守所那天,他竟如釋重負地嘿嘿笑了。他對自己小聲說,終于完成了完整的結(jié)局。他有一種洶涌的快感通過全身,他狡黠地笑了笑。
一年半后,夜間行兇砍婦女屁股的真正兇手由于盜竊強搶串案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這兩個犯罪嫌疑人交代了作案事實。時間、地點、作案手段、工具,一切都是事實。警察都忘記了一個叫陳大衛(wèi)的作案人,真兇出現(xiàn),陳大衛(wèi)又浮現(xiàn)在警察的視線里。如果不是兩個慣犯被抓,警察和獄警都忘了他是什么罪刑進來的了。
重新復(fù)審時,警察帶著不解的口氣詢問,陳大衛(wèi)仍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叫陳大衛(wè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