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坤
爹出嫁那天,是冬天,一大早天就灰蒙蒙的,奶奶躲在房屋東側(cè)抹眼淚,爺爺木木地杵在門前,銜著二尺多長的旱煙袋,煙霧在他的臉上和頭頂炸開了花。
沒有迎親的隊伍,送親的人也很少,大鼻子舅姥爺成了唯一的送親者。爹弟兄六個,已有兩個哥哥打光棍,舅姥爺實在不想讓爹步他們的后塵。
爹牽著黑色小毛驢,一步三回頭,當他看不見俺爺爺奶奶的身影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哭起來,蹲在地上,不走了。
舅姥爺急了:“這孩子,說好的不哭,怎么哭了?”
爹說:“俺想爹娘,俺想家……”
爹那年才十九歲,還不是完全懂事的年齡,舅姥爺不再說什么,任他哭,直到身邊的黑驢撒尿,又騷又熱的黃尿濺到他胳膊上,他才站起來,揉揉眼,牽驢走了。
路上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爹來到一個叫閃沖的地方,在一群陌生男女的簇擁下走進了草房,舉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司儀很賣力,但現(xiàn)場不熱鬧,俺娘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腿卻被兩個哭哭啼啼的幼兒死死抱著,俺至今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要抱腿?/p>
就這樣,俺爹當晚就跟二十九歲的娘睡在了同一張床上。
閃沖這地方跟湖北、河南、安徽三省搭界,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山多耕地少,交通又閉塞,糧食收成低,大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男人們出去闖世界,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就像一粒隨風飄起的芥子,吹到哪兒是哪兒,結(jié)果,有的穿上了國軍的衣服,有的穿上了灰土布衣服,但直到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很少有回來的,因而,這個本來就不大的閃沖,女人、老人、孩子居多。
爹在閃沖待了半個月,睡夢中哭了好多次。一開始娘像哄孩子一樣哄他,后來就沒有了那份耐心,那天晚上就劈臉打了爹一巴掌,爹立馬就不哭了,第二天,他見到娘躲躲閃閃的,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
爹在老家時就會做農(nóng)活兒,到了閃沖也不惜力,他一開始用帶來的那頭黑驢耕地,黑驢不動彈,任你鞭子抽打,他這才明白驢跟牛不是一回事,驢是拉貨的,牛才能耕地。山區(qū)沒有牛,女人們只知道用鐵鍬挖地,爹也就用鐵鍬挖地,幾天就挖好了。其間,娘也要挖地,爹不同意,壓低聲音說:“你是有男人的女人,不用!”這時,娘就會用熱辣辣的眼睛對他笑。
山里,沒有什么好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雞蛋。爹挖地那幾天,娘每頓飯都會給爹做一個荷包蛋,壓在碗底,但爹常常只吃一小口,然后把荷包蛋送進旁邊的兩個孩子嘴里。
爹第二次被娘打,是在那年春天,因為幫助鄰居張二嬸挖地。許多年前,張二嬸跟俺娘的關(guān)系就疙疙瘩瘩的,據(jù)說是因為丟了一只雞的事。爹并不知道。爹看到張二嬸走路像風吹楊柳一樣,病懨懨的,根本不能勞作,就在俺家的凹地挖好以后,帶著鐵鍬來到張二嬸的地塊,忙了一天。張二嬸過意不去,就弄了兩個菜和一壺小吊子酒招待爹,爹喝高了,深夜不知怎么回事,爹和娘就吵起來了,爹罵了娘一句惡婆,娘哭了,對著爹厚實的肩膀砸了幾拳,爹也不還手,任她砸。
次日早晨,爹的碗底多了一個荷包蛋,娘說:“昨晚是俺不對,俺認錯!這荷包蛋只能你一個人吃,別人不準吃。”
爹一臉的難為,磨蹭了好一會兒,趁娘出門擔水的時間,把荷包蛋塞進了兩個孩子的嘴里。
1950 年,閃沖陸續(xù)回來了不少男人,爹和娘天天眼巴巴地看著村口,眼睛都看酸了,沒看到要回來的人。那一年,爹和娘的心情都很復雜,爹甚至提出回到老家待一段時間,娘不讓,說:“要走,都走?!钡难劢沁@時就爬出幾滴熱乎乎的東西。
河北唐山發(fā)生大地震那一年,娘走了,走得很安詳,爹蹲在地上,用手狠狠捶著自己的大腿,哭得像孩子一樣,喃喃著:“榴花,你走了,叫俺去疼誰呀?”
爹常常講這句話:“打出來的女人嘴甜,疼出來的女人心甜。”山里女人沒有不被男人打的,爹對娘的疼愛,閃沖人都知道;娘對爹的疼愛,山里人也知道,爹從山上滾下,下半身癱瘓那一年,娘的淚水流成了山溪。
直到如今,閃沖人還常常說:“這對男女真是人間絕配,只可惜沒能生出一男半女來。好花都是不結(jié)果的,造化弄人?!?/p>
王輝睡得正香,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門外站了不少人,見了王輝,一個個臉上浮起諂媚的笑,幾乎異口同聲:王書記,有指示請明講……
站在他面前的是親戚、同學,平時這些人從來不喊他職務,今天怎么啦?
別站在外邊,有話進來說。他說。
門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為難的表情,快嘴王老五實在憋不住了,就說,三哥,不,王書記,您看這事哪能集體談話呢,還是個別談話吧……
王輝更糊涂了。你,老五,先進來!別裝神弄鬼的。
王老五哭喪著臉走進來,嘴上嘟噥著,誰敢裝神弄鬼啊,我和你弟媳一夜沒合眼,打你電話又打不通。
王輝這才開啟手機。
憋了一夜的來電提醒這時勁頭正足,唧唧響個不停,一百多個電話號碼蹦出來。
王輝還是弄不明白,就問究竟怎么回事?
王老五說,昨夜十點,突然接到你的手機短信,上面是三個字,不要裝。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究竟哪個地方得罪你了,直到天亮我才想到那天我們弟兄幾個一起喝酒,他們說你不喜歡我,只喜歡他們,我借著酒勁說了一句,王輝算熊的,脫了那身皮,還不如我呢……
別說了!王輝翻開短信,大吃一驚:“不要裝”發(fā)給了通信錄中的所有人!他這才想起,家里住房斑斑駁駁的,無法使用了,他找人準備今天裝修,誰知老父親今天要從老家趕來,老人脾氣怪,怕他介意,就只有推遲裝修,他正在給那個裝修老板發(fā)信息,正巧對方電話來了,對方說,好,好,我等您通知。這事就過去了。
群發(fā)信息是怎么出去的呢。
是不是孫子雨桐發(fā)的?昨天他拿過手機。
走進臥室,這時妻子說,雨桐真聰明,會群發(fā)了,幸好新手機號碼少,要不然,真要鬧笑話呢。王輝急忙走出門外,把手機翻給大家看,一個勁地道歉。門外,又一波人面色復雜地往樓道趕,這些氣度不凡的人,此刻腰桿子好像直不起來了。
我們這兒流行陪讀。
我租住的是平房,單門獨院,陪讀的四家集中在一個院落內(nèi),住的時間久了,就熟了,每個周末下午,鎮(zhèn)政府的桑塔納把我送到院門前,他們就沖我點頭,招呼我,戴鎮(zhèn)長好!
上個月的某天,三位男陪讀提議搓麻,我答應了。
我的蹩腳麻技,讓三人頗得實惠,每場我都要奉獻百元大鈔,如此,他們搓麻熱情更高,夜里九點鐘,有時還來敲我的門。
漸漸地,他們跟我隨和起來,時常開開玩笑,稱呼上也由戴鎮(zhèn)長轉(zhuǎn)為老戴。
那天打牌,我的牌特別順。我自摸了一張嵌二筒,老錢不無妒意地說,四只眼的確比兩只眼好使喚,連背面的牌都看得見!
我有些不悅,起身欲結(jié)束牌局。
在我們家,四只眼是狗的代稱。娛樂上升到侮辱,還有啥意思?
老孟從中拉彎子,狠狠地瞪了老錢一眼,說,誰再亂說話,罰款!
我的牌仍然很順,天擦黑時,千元大鈔進了我的口袋。
當晚,幾家廚房均傳出男女對罵的聲音。
此后,再無人提議搓麻。大家目光碰在一起,訕訕的,全無當初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