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星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外國語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世界范圍內(nèi)自然災害頻發(fā)的現(xiàn)實語境,以及伴隨著人類科技發(fā)展產(chǎn)生的一系列環(huán)境危機,激發(fā)了群體危機意識的增長和對科技文明的深刻反思。自然災難迫使人類從戰(zhàn)勝自然的喜悅中清醒,重新審視人類活動對自然的影響,而科技發(fā)展所造成的各類災難,則令人類陷入不安、恐慌、憂慮,繼而反思,并尋找破冰之路。以此為前提,災難片這一重要電影類型應運而生,應時而盛,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類靈魂深處對自然的畏懼以及對災難的恐懼,這種畏懼與恐懼與生俱來,深深烙印在基因之中。災難片同樣契合了人類藝術史中對于悲劇的審美需求,塑造了諸多英雄形象。
縱觀災難電影,大多有其原型,或演繹自真實事件,或出自對未來的隱憂。《隧道》(2016)主要揭露人為災難之后更令人崩潰的丑惡社會現(xiàn)象;《潘多拉》(2016)講述了核電站泄漏對人類以及泄漏地區(qū)環(huán)境的毀滅性影響;《流感》(2013)探討面對未知傳染疾病時人類的應對、道德與情感的取舍;《唐山大地震》(2010)描繪出慘烈的自然災害后普通百姓的眾生相;《后天》(2004)、《2012》(2009)等電影構想出由于人類對自然無止境的索取與破壞造成的災難頻發(fā)的“未來”……
從眾多災難片的拍攝時間上,可以看出災難片的數(shù)量在2000年前后幾乎呈現(xiàn)井噴式增長,并且隨著時間的發(fā)展,災難片的敘事手段與價值取向逐漸多樣化、復雜化,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脫離了單純的視覺沖擊,開始探索災難背后的伏筆以及災難到來時的應對,甚至更深層次地剖析悲劇的哲學內(nèi)涵。
俄羅斯電影《奪命地鐵》是在歷史事件與現(xiàn)實基礎之上提出的預言式的災難預警。1955年,圣彼得堡地鐵一號線某車站隧道坍塌。1995年至2004年間,還是圣彼得堡地鐵一號線,兩處車站之間的隧道因透水事故而停止運行?!秺Z命地鐵》正是在這些真實事件的基礎上,揭示老舊的設備、年久失修的隧道以及不負責任的員工,將造成怎樣的滅頂之災。電影上映僅僅一年多后,莫斯科發(fā)生了列車脫軌事故,造成20余人死亡,100余人受傷的慘烈后果。
災難片是人類對于自身行為的真誠反思,是符合事件發(fā)展邏輯的悲觀式現(xiàn)實推演,是在悲劇原型基礎上的再次創(chuàng)作。其濃厚的悲劇色彩、激烈的悲壯氛圍、慘痛的后果映照,往往達到其他類型片不能企及的思辨高度。
《奪命地鐵》依然遵循典型的好萊塢式災難影片的敘事結構,但影片中包含的反套路設定,使其與傳統(tǒng)好萊塢孤膽英雄式災難片有較為明顯的區(qū)分。在情感訴求上,則體現(xiàn)出普遍化、平凡化的特點,即面對沉重災難時的人性微光。當人群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恐慌當中,盲目地跟隨群體行動,往往會造成災難的進一步惡化,甚至造成巨大的人為事故。在一系列慘劇當中,在不斷涌現(xiàn)的危機面前,人性中的善與惡產(chǎn)生了鮮明的對比。很多微小的細節(jié)中凸顯出的人性之美,令影片更為真實可信、誠摯動人。
《奪命地鐵》的開篇中規(guī)中矩,老維修工發(fā)現(xiàn)地鐵墻壁產(chǎn)生裂縫,開始滲水,但他并沒有太過在意,轉身走開了。鏡頭此時切換至室內(nèi),將影片的情感糾葛逐一鋪敘。鏡頭就在逐漸崩潰的地鐵隧道與主角支離破碎的家庭情感生活之間來回切換。
男主角安德烈是一位擅長處理危急情況的急診科醫(yī)生,卻對自己的情感危機束手無策。妻子伊莎出軌,出軌對象是一位事業(yè)有成的商人。安德烈明知此事,卻暗自隱忍,力圖維持家庭表面上的寧靜。但他的隱忍與無視,令伊莎更加憤怒,家庭隨時有可能分崩離析。另一邊,當老維修工終于察覺到這次漏水的不同尋常,并將此事反映給管理人員時,大家一笑置之,根本不予理會,反而互相打趣,開著無聊的玩笑。殊不知,就在這樣看似尋常的疏忽之中,災難的種子就此生根發(fā)芽。
影片中一滴滴的水滴,談笑風生的管理人員,老舊的地鐵設施,陰暗殘敗的地鐵環(huán)境,擁擠不堪的車廂,讓處于全知視角的觀眾不由得屏住呼吸,緊張、焦慮的急迫感就此營造出來。
《奪命地鐵》中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只有一個個面對危機茫然無措的普通人。在深藏地下的地鐵隧道里,巨浪般的水流狂涌而來,沒有人曾經(jīng)歷過如此恐怖的場景,存活下來的人們只能茫然地涉水狂奔,卻不知更大的危機還在前方。
影片中的幾個主要角色,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人物。男主角安德烈的性格有著明顯的缺陷,面對情感危機時,他沒有試圖挽回妻子的感情,沒有做出任何積極的反饋,哪怕是暴怒,哪怕大發(fā)雷霆,都沒有。他只是沉默地,近乎固執(zhí)地維系著日常生活。這種死水一般的沉默,看在妻子伊莎眼里,非但沒有安撫她的情緒,反而令她幾近崩潰。伊莎憎恨安德烈這種平靜,才不斷“挑釁”,試圖激怒安德烈。她掛斷他的電話,幾乎毫不掩飾自己出軌的事實,內(nèi)在其實在控訴丈夫的漠不關心,控訴他的疏于陪伴。伊莎并非對家庭毫無眷戀,否則在出軌對象的一再催促下,早該結束這段明顯索然無味的婚姻。她的內(nèi)心,其實希望看到丈夫因此憤怒、嫉妒,以此來證明他對自己仍然有愛。所以,安德烈越平靜,伊莎就越憤怒。積累的情緒如同沸騰的火山,隨時有可能毀滅一切。
那么,安德烈確實如同表面上所見的那般寡淡無趣嗎?恐怕不然,在安德烈木訥死板的表象下,是一顆溫柔細膩的心。伊莎第一次帶出軌對象康斯坦丁諾夫回家時,康斯坦丁諾夫注意到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著一束鮮花,當他懷疑這是安德烈送給伊莎的花的時候,伊莎告訴他,這是病人送給安德烈的。一個會把病人送的花帶回家,并且珍視地插入花瓶中的醫(yī)生,絕對不會是粗心而又冷漠的人。同樣,面對妻子的出軌,安德烈也絕不是無動于衷。這一點,從他和女兒在餐桌上的對話可以看出來。當女兒不斷追問媽媽的去向,詢問安德烈是否知道的時候,安德烈終于控制不住吼出:“我怎么知道她死哪兒去了!”這一刻,他看似平靜無波的面具終于裂開了一絲縫隙,無奈、憤懣、尷尬、痛苦傾瀉而出。
這個疲憊無奈又滄桑寡言的中年男人,正是社會中隨處可見的蕓蕓眾生,這一設定拉近了觀眾與劇中人物的距離,使觀眾更能產(chǎn)生代入感和親切感。除此之外,出軌的妻子伊莎,自負的商人康斯坦丁諾夫、惦念妻子的底層老工人、患哮喘病的年輕女孩、試圖搭訕女孩的導游小伙子……每一個人都如此親切而普通,如此可信。在這場災難之中,沒有英雄,或者說每個試圖向他人伸出援手的,都是英雄。
當突如其來的災禍降臨時,普通人只能憑借本能與災難抗衡,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掌握的常識,拼盡全力絕境求生。男主安德烈時刻擔心著自己年幼的女兒,偏又在這種境況下遇到了妻子出軌的對象。為了活下去,兩個明明勢同水火的男人,必須摒棄一切前嫌并肩作戰(zhàn),為自己,也為隊伍里的老弱婦孺爭取生存的機會。
這種不同尋常的“反英雄”角色塑造,將英雄形象從神壇拉至人間,通過對細節(jié)的雕琢與刻畫,將一個個形象立體的、平凡的、真實的、動人的角色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奪命地鐵》故事設定符合災難片的通常設置,但在敘事空間的選擇上不同尋常。災難片往往追求場景的宏大、災難的壯觀、特效的逼真,利用奇觀化的震撼場景達成理想的觀影效果,《奪命地鐵》反其道而行之,故事背景是莫斯科設備老舊、事務單調、工作散漫的地鐵系統(tǒng)。深埋地下的老舊地鐵,滲水事故頻發(fā),工作人員對于這種情況早就司空見慣,甚至漠不關心。他們抱怨著飲食的單調乏味,坐在陳舊的控制面板前面,機械地扳動著開關。當隧道滲水逐漸嚴重,一塊塊墻體從隧道頂部剝落時,呼嘯著的地鐵正從坍塌處下方經(jīng)過。對于觀眾來說,這種日常的場景配合著災難的發(fā)生,無疑帶來巨大的沖擊力。相較于雪崩、海嘯、火災、飛機事故等災難設定,地鐵這一敘事空間增加了影片戲劇沖突的張力,相對封閉的車廂空間、密集擁擠的乘車人群、固定的列車行駛軌道、地底的幽暗壓抑,都會增加觀眾的代入感與緊張感,配合鏡頭的妥善運用,令觀眾身臨其境般體會災難的巨大沖擊。
城市的過度建設,地鐵的年久失修,是災難發(fā)生的客觀原因,管理人員的敷衍了事、蒙混過關才是災難發(fā)生的直接原因。隨著莫斯科河水的倒灌,地鐵駕駛員緊急制動,歪歪扭扭的列車在塌方處徹底損毀。此時,控制室中的工作人員甚至不知道隧道中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儀器顯示排水量暴增,這才猜測出是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滲漏。慌亂中,工作人員指揮下一輛地鐵退回到上一個站臺,這才按下了停止輸電的按鈕。沒想到,這一舉動反而造成了衍生災難——涉水逃出的幸存者全部觸電身亡。
此時,緊急指揮中心的官員們正在開著冗長的救援會議,地下的情況完全不明,究竟有多少幸存者是個未知數(shù)。早高峰時擁堵的路況導致緊急救援車至少要3小時才能到達救援地點,而只要3分鐘莫斯科河的河水就會淹沒整個環(huán)線,10分鐘后,全部地鐵系統(tǒng)會被淹沒,在那之后,半個城區(qū)即將坍塌。必須在塌方和滲水繼續(xù)擴大之前封堵相關區(qū)域,才能避免莫斯科城毀滅的災難?!秺Z命地鐵》留給主角們的時間正是如此緊迫,一邊是不斷涌入的莫斯科河水,一邊是馬上就要封堵的塌方區(qū)域;一邊是緊急救援人員對地底情況的一無所知,一邊是主角們被逼迫著不斷逃亡變換的位置。
在套路之中,增添反套路的橋段,為劇情增加了許多令人驚喜的小環(huán)節(jié)。幽默的對話、困境的解除,或許暫時沖淡了緊張的氛圍,卻令下一秒的危機顯得更加猝不及防。一幕幕災難的設置十分緊湊,又合乎情理。例如試圖追求年輕女孩的導游小伙子,在災難發(fā)生后逐漸清醒,他在破損的車廂和堆疊的雜物中救出了年輕女孩,她還活著,觀眾剛剛露出釋然的微笑,緊接著年輕女孩哮喘發(fā)作,觀眾的心再一次揪起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哮喘噴霧,女孩轉危為安,兩個人繼續(xù)逃生。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危及生命的險情后,沒過多久,哮喘噴霧又丟了……一層套一層的危機,接踵而至。集體面對的災難之中,還有屬于個人的災難,現(xiàn)實的災難之中,還有情感的羈絆。就像那輛堵住滲水缺口的地鐵車廂,被強大的水流推動,沿著鐵軌步步逼近,后面是鋪天蓋地的水流。每當主角們看似暫時安全,就會有更大的危機襲來,他們不得不一直奔走,尋求解脫。
影片中,列車駕駛員發(fā)現(xiàn)險情緊急制動那一段的鏡頭非常精彩。慢鏡頭俯視人群,人們臉上的驚慌無措、四濺的玻璃和雜物、飛出車廂的人……災難來臨時所有的肢體反應和情感反應都被定格在當下,細微可辨。災難發(fā)生后,信息傳遞的不及時與處理的延后,造成了衍生災難,觸電、踩踏接連發(fā)生?!秺Z命地鐵》作為災難片,其對于災難的表現(xiàn)力可圈可點,劇情中的情感處置克制而隱忍。影片十分注重細節(jié),并不倚重特效去表現(xiàn)災難的沉重,而是通過情節(jié)的安排與情感的滲透,演繹出災難背后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