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統(tǒng)治著山林。
寂靜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淺綠的、帶一些明黃的草地上,有幾頭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動不動,轉(zhuǎn)動脖子看我跑步。四周沒有聲音,萬物好像都在用形態(tài)和色彩對話。山丘渾圓深綠長滿松樹,草原平坦帶有嬌嫩綠色,林場的紅磚房頂砌著灰色的高煙囪,公路的路基兩側(cè)堆著青色的碎石。藍天全體瓦藍,沒有灰云塵霾。在這里,萬物互相注視,它們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腳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著一排動物足跡,有嬰兒拳頭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個夜里某個動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蹤可以永遠放在這里展覽。我覺得公路就應(yīng)該這樣,水泥剛澆筑的時候,讓貓狗、母雞、猴子和驢在上面走一走,顯出生氣,證明這地方不光有人,還有其他動物。
山腰那條輕紗的白霧,已經(jīng)降落到山腳下,更薄了,好像一條棉胎被灌木叢刮爛了。太陽升達山巔,大地現(xiàn)出莊嚴。白樺樹干染上金紅色。它們剛剛還像擁來擠去的少女,現(xiàn)在像一隊諦聽唱詩的男童,面對上帝,神色虔誠。
陽光如萬道金蛇從草葉下面爬向遠方,這種金里透紅的綠,如上天把珍貴的顏料不小心潑在這里,純而鮮艷,讓人不敢上去踩一腳。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這樣的金光,對渾濁的城市,太陽只給了一些光,而沒有金光,因為那里沒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歡講條件,其實萬物都講條件。人讓地倒霉,地讓天倒霉,天讓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損地,或地損人是一個循環(huán)。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常常發(fā)脾氣,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凍災(zāi)害。這正像老天爺不明白人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壩、水庫,開礦和砍伐森林。兩方面都不明白,沒建立對話機制,人過分了天就過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并不是誰管誰,“法”是順從尊崇,是循環(huán)。順天則昌,逆天則亡。那些柔軟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憐的動物的背后都有一個大力量為它們撐腰,它叫“道”。
來阿榮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靜,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綠。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來。草站在那里,樹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動,讓人覺得這是一幅靜態(tài)的畫。
然而,大自然發(fā)生過一切事,生生息息,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太陽出來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風(fēng)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淺的旋渦。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蟲自負地向前爬。小鳥低飛下來,鉆進草里不見了蹤影。林中突然飛出一群鳥,在空中打旋,尖銳啼鳴。樺樹葉還在風(fēng)里抖動,像女人在風(fēng)中扯緊領(lǐng)口。大自然從來沒停止過腳步,它的語言不是聲音而是生命。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櫻桃花在枝頭想念櫻桃》 ? ?作者:鮑爾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