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講一點我的當作消閑的讀書——隨便翻翻。但如果弄得不好,會受害也說不定的。
我最初去讀書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讀的是《鑒略》,桌上除了這一本書和習字的描紅格、對字(這是做詩的準備)的課本之外,不許有別的書。但后來竟也慢慢的認識字了,一認識字,對于書就發(fā)生了興趣,家里原有兩三箱破爛書,于是翻來翻去,大目的是找圖畫看,后來也看看文字。這樣就成了習慣,書在手頭,不管它是什么,總要拿來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讀幾葉內(nèi)容,到得現(xiàn)在,還是如此,不用心,不費力,而且它也的確能夠恢復疲勞。
倘要騙人,這方法很可以冒充博雅?,F(xiàn)在有一些老實人,和我閑談之后,常說我書是看得很多的,略談一下,我也的確好像書看得很多,殊不知就為了常常隨手翻翻的緣故,卻并沒有本本細看。還有一種很容易到手的秘本,是《四庫書目提要》,倘還怕繁,那么,《簡明目錄》也可以,這可要細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過許多書。不過我也曾用過正經(jīng)工夫,如什么“國學”之類,請過先生指教,留心過學者所開的參考書目。結果都不滿意。有些書目開得太多,要十來年才能看完,我還疑心他自己就沒有看;只開幾部的較好,可是這須看這位開書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胡涂蟲,那么,開出來的幾部一定也是極頂胡涂書,不看還好,一看就胡涂。
我并不是說,天下沒有指導后學看書的先生,有是有的,不過很難得。
這里只說我消閑的看書——有些正經(jīng)人是反對的,以為這么一來,就“雜”!“雜”,現(xiàn)在又算是很壞的形容詞。但我以為也有好處。譬如我們看一家的陳年賬簿,每天寫著“豆付三文,青菜十文,魚五十文,醬油一文”,就知先前這幾個錢就可買一天的小菜,吃夠一家。看見了宋人筆記里的“食菜事魔”,明人筆記里的“十彪五虎”,就知道“哦呵,原來‘古已有之?!钡赐暌徊繒?,都是些那時的名人軼事,某將軍每餐要吃三十八碗飯,某先生體重一百七十五斤半;或是奇聞怪事,某村雷劈蜈蚣精,某婦產(chǎn)生人面蛇,毫無益處的也有。這時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這是幫閑文士所做的書。凡幫閑,他能令人消閑消得最壞,他用的是最壞的方法。
倘不小心,被他誘過去,那就墜入陷阱,后來滿腦子是某將軍的飯量,某先生的體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
講扶乩的書,講婊子的書,倘有機會遇見,不要皺起眉頭,顯示憎厭之狀,也可以翻一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也用一樣的辦法。翻來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較,比較是醫(yī)治受騙的好方子。鄉(xiāng)下人常常誤認一種硫化銅為金礦,空口是和他說不明白的,或者他還會趕緊藏起來,疑心你要白騙他的寶貝。但如果遇到一點真的金礦,只要用手掂一掂輕重,他就死心塌地:明白了。
但這樣的好東西,在中國現(xiàn)有的書里,卻不容易得到。我回憶自己得到的一點知識,真是苦得可憐。幼小時候,我知道中國在“盤古氏開辟天地”之后,有三皇五帝,……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到二十歲,又聽說“我們”的成吉思汗征服歐洲,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到二十五歲,才知道所謂這“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其實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國,我們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里,因為要查一點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這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羅思”,侵入匈奧,還在征服全中國之前,那時的成吉思還不是我們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資格比我們老,應該他們說“我們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國,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的。
我久不看現(xiàn)行的歷史教科書了,不知道里面怎么說。但在報章雜志上,卻有時還看見以成吉思汗自豪的文章。事情早已過去了,原沒有什么大關系,但也許正有著大關系,而且無論如何,總是說些真實的好。所以我想,無論是學文學的,學科學的,他應該先看一部關于歷史的簡明而可靠的書。但如果他專講天王星,或海王星,蝦蟆的神經(jīng)細胞,不發(fā)關于社會的議論,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日
(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讀書讀書:你看過的書最后都會長成你的骨頭和肉》 ? 編者:陳平原 ? ?本文作者: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