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戰(zhàn)軍
敘事學在西方文論中無疑具有現(xiàn)代背景,尤其適用于當時新的文學現(xiàn)象,當然西方敘事學也用來研究現(xiàn)代派之前的許多經(jīng)典作品,解構了許多固定的解讀模式,從而生成新的文學研究與批評路徑。在中國,敘事學的引進和運用往往集中實踐于1985年前后出現(xiàn)的新潮小說。少數(shù)學者曾借助敘事學方法對古典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進行重新評估,理論基本上是移植套用為多,而大膽嘗試這一武器功能的往往是新文論倡導者和當代文學批評家,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與本土傳統(tǒng)文學相結合的建樹并不普遍和顯著。
王彬新近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學術著作《從文本到敘事》,此前的《水滸的酒店》《紅樓夢敘事》以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無邊的風月》等,恰恰是我們所期待的有關中國文學的敘事學研究難得的建樹型學術成果。
盡管他在著作中也舉了海明威、巴爾扎克等外國作家的例子,但是重點還是落在了這個層面——中國文本達成世界通解的可能。也就是說,對這些表面上看來是從西方移植過來或者借鑒過來的話語和方法,進行中國式的化用與新創(chuàng),讓本土讀者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有許多新的魅力和尚未照亮的秘境;也引導國外讀者,哪怕是用最新的理論也能悟出中國文本的堂奧與趣味。
書里出現(xiàn)的這些詞:場、時間、空間、敘述者、修辭等等,這些引進的文論概念其實已經(jīng)在當今的文學批評中通用起來了。不過,王彬有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理論語詞,比如偽時間、動力元、漫溢話語、亞自由直接話語、敘述集團、滯后敘述、第二敘述者等等,他在國外敘事學基礎上構建了自己的一套話語體系,這個話語體系充分地中國化了,對文本是非常實用的?!稄奈谋镜綌⑹隆防镪P于小說中的動力元那一章,尤其精彩。動力元的概念是在理論上說明小說是靠什么推動的,故事和文本樣式是怎么形成的。在這個關鍵問題上,他以作品來抽樣分析、闡釋,分為敘事者動力元、人物動力元、語句動力元等層面,揭示了動力元決定小說樣式的內(nèi)在原理。廣涉《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三國演義》以及海明威、巴爾扎克的著作,例子信手拈來,在他的理論里,讓你不得不認為作品中真是存在著那么多的底細。而且寫得言簡意賅,說服力極強,完全可以作為寫作班上的教案。尤其是語句動力元那一段,分析孫大圣與二郎神的交手,一般讀者對這樣的故事只是看個熱鬧,王彬先生庖丁解牛般告訴你哪兒是動力元、哪兒是次動力元、哪兒是輔助動力元,彼此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原來古典名著別有洞天,這種精妙的解讀令人豁然開朗。他在《從文本到敘事》中寫道:
卻說那①大圣②已至灌江口,③搖身一變,即變作二郎爺爺?shù)哪?,②按下云頭,③徑①入廟里。[1]
王彬分析道:“標號①者為動力元。②者為次動力元。③者為輔助動力元。分析起來是這樣的:①‘大圣’‘入廟里’為動力元,‘大圣’是因,‘入廟里’是果;②‘按下云頭’‘已至灌江口’‘徑’為次動力元,參與孫悟空進入廟里的動作;③‘搖身一變,即變作二郎爺爺?shù)哪印癁檩o助動力元,對動力元與次動力元進行修飾。如果去掉②和③,即次動力元與輔助動力元,孫悟空的行動并不會阻斷,只是缺少了行動過程與色彩。易而言之,①即動力元,處于因果鏈條的中心,失去了這個中心,便會造成敘述中斷。②即次動力元,增補因果關系,但不納入因果鏈條內(nèi)。③即輔助動力元,只提供動力元的相關情況,相對于次動力元,與動力元的關系更為疏遠?!盵2]
此外,還有一種非動力元,即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單純的景物描寫,比如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小說中大段的與人物行動無關的景物描寫。
簡言之,“動力元、次動力元、輔助動力元、非動力元,構成一個完整強大的動力系統(tǒng)。從小說的發(fā)展史看,動力元處于逐步減少的狀態(tài),而表現(xiàn)在語句中的動力元亦處于逐步減少的趨勢,中國古代的白話小說,早期以情節(jié)為重,因此表現(xiàn)在語句上,動力元多,次動力元以下少。反之,非情節(jié)小說,動力元相對減少,相對應的,在語句上,便采取了一種緩慢的松弛姿態(tài)?!盵3]過去我們的文學觀念慣于以人文的角度來拒絕科學邏輯,但是從這里我們看到:其實有些科學性的縝密的分析對創(chuàng)作是非常有用的,不能盲目排斥某一種思維樣式和某一種邏輯模式。我們看傳統(tǒng)小說,經(jīng)常是人物和情節(jié)設置被故事的線性閱讀所覆蓋,快意一時而已,但是王彬的研究告訴你,有太多的奧秘有待我們帶著關聯(lián)去破解。探索從文本中生成的實用性而不是移栽的中國式敘事學系統(tǒng),這大概就是王彬的理論雄心。
營構的耐心是王彬的又一可貴的治學精神。他早在多年前就將敘事學理論探索與《紅樓夢》等名著的研究相洽,并有針對性地在魯迅文學院教學中用于開拓學員的思路和創(chuàng)作方法。無論是理論評論班還是創(chuàng)作班,許多學員都得益于王彬的敘事學研究心得。由于他是先用文本研究的方式呈現(xiàn)他的理論,因而在理論成熟之前,對于古典名著以及中外文學的精讀的學術準備需要極大的耐性,從中可以看出,他的興趣有多么堅定執(zhí)著?!都t樓夢敘事》這本書,他所用的時間非常長,作為他的重頭成果,最早出版于1998年,近年由人民出版社出新版,目前還在持續(xù)修訂完善之中。這部書一共八章,運用西方敘事學(結合中國的小說研究)對《紅樓夢》進行了條分縷析的文本分析,在這個基礎上詳細闡述了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敘事方法與敘事特點,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升,使之與西方的敘事學具有通約的可能,比如書中的第二章第三節(jié)“詩贊”。王彬指出:“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敘述格局,如果從文體的角度進行劃分,可以分為樂曲(唱)與詩贊(說)兩個系列。所謂詩贊包括文與詩,在敘述中,以文為主,以詩為輔。為了闡述方便。我們在這里將詩贊作為專指,只是指詩贊中的的詩極其相近的那部分,詩贊中的文,則仍稱為文。”[4]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詩贊的作用是描寫(人物形象與景物形態(tài))、提示、評述、議論與總結,王彬分析道:《三國演義》第21回,雷雨中曹操與劉備討論天下英雄,曹操指著劉備說:“唯使君與操爾?!盵5]劉備嚇得把筷子掉下來,這時恰好驚雷響起,雷聲中劉備把筷子拾起來。曹操笑道使君也畏雷乎?于是放松了對劉備的警惕。在這個故事結束以后,文中出現(xiàn)了一首七絕進行總結:“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將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盵6]
那么,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的詩贊,在西方與當代文學作品中處于什么狀態(tài)呢?王彬在《從文本到敘事》“文體、話語與故事的互為語境”一章中引用了英國著名小說家奈保爾的長篇小說《游擊隊員》第一章的一段描寫,我轉引如下:
突然,在這片荒原上,一塊嶄新的黃紅黑三色告示牌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牌子最上端畫著那個象征性緊握的拳頭。
畫眉山莊,人民公社,為了土地和革命,任何時間未經(jīng)事先批準,嚴禁入內(nèi)。
——奉最高統(tǒng)帥詹姆斯·艾哈邁德(哈吉)之命。
最下面一條,紅底白字上寫著立此牌的當?shù)毓镜拿郑核_波利切。
羅奇說:“我們得叫吉米把語氣收斂些?!绷_奇正是為薩波利切公司工作的。
“哈吉?”簡說。
“就我所知,哈吉指朝覲過麥加的穆斯林。吉米用他指代‘先生’或‘閣下’。只要他記得,他就這么用?!盵7]
王彬指出:這個告示屬于應用文體,“其實是相當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之中的贊,只是這個贊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詩詞曲賦,而且涵蓋了許多應用文體中的不同樣式。換言之,‘畫眉山莊’的告示是一種新贊,相對于舊贊,其樣式上更為廣博。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由贊與文兩種文體組成,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實質(zhì)是贊與文的互動,而當下流行的西體小說,也不過是兩種文體,應用文體與文學文體,只是贊的形式更加廣博。這種贊不妨稱為新贊,因此在當下文體的小說中,其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也不過是贊與文的互動而已?!盵8]這樣的互為語境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也可以尋找到例證。《水滸傳》第23回,武松在景陽岡喝酒后,乘著酒興走到一座敗落的山神廟前,看見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上面寫道:“陽谷縣示: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只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xiāng)里正并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盵9]武松讀罷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發(fā)步再回酒店里來”[10],擔心被人恥笑而繼續(xù)上山。這篇陽谷縣告示對后面情節(jié)發(fā)展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武松就此止住,一是繼續(xù)行走。武松選擇了后者,從而演繹出武松打虎的情節(jié)。王彬進一步指出,武松讀到的陽谷縣的告示與《游擊隊員》中畫眉山莊的告示,前者是政府的告示,后者是公司的告示,發(fā)布者不同,但均屬于應用文體,與小說中的文學文體在互補語境中,前者通過武松的思索與行蹤,后者通過對哈吉的詢問與解釋,促使故事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換而言之,這兩處不同文體的互為語境不再是靜態(tài)而是轉為動態(tài),而王彬?qū)澋姆治鼍筒粌H是中國古代文學,而且成為世界文學的通解了。這樣的敘事學研究不僅是本土的,而且是國際的,從而豐富了敘事學的內(nèi)容,推動了敘事學的發(fā)展。
相對于《紅樓夢敘事》與《從文本到敘事》,《水滸的酒店》與《無邊的風月》對《水滸傳》與《紅樓夢》的文化語境進行了有趣味的探索,且在行文上更為簡潔輕松。其中《無邊的風月》對《紅樓夢》中的建筑、服飾、器物、官職、經(jīng)濟、階級、語言、喪儀、人物年齡等進行了深入而耐心的梳理,將原本清晰但被歷史遮蔽了的語境發(fā)掘出來,透徹地展現(xiàn)了《紅樓夢》的主旨。《水滸的酒店》則對《水滸傳》中與酒店相關的所有細節(jié)和各種符碼做了廣博的索引與闡釋,從而形成了一個有價值且實用的數(shù)據(jù)庫。它不同于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和統(tǒng)籌學,而是將過去我們閱讀時未曾留意的,與酒店相關的物件、場景、人、時間、相關數(shù)量等等,在分類、圖表上構建了一個活生生的關聯(lián)網(wǎng),讓我們頓悟:原來我們中國古典名著里面蘊藏了這么多的秘笈,而這些秘笈構成了這部作品成立、完形的重要元素?!端疂G的酒店》具體且生動,在某些方面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破解古典名著的路徑。
他營構的耐心還體現(xiàn)在對邏輯的紋理方面的探尋。作品的發(fā)生、持續(xù)的生長,到在解讀中延續(xù)的完成,敘事學邏輯上可以提供確鑿但又無止境的證明,中國文化、中國文本向來以整體建構為宗,王彬的敘事學不同于趣味奇特的碎片發(fā)現(xiàn),而是具有整體邏輯的燭照,即使某個細微的角度也帶有全息觀照的效應。這種理論上孜孜矻矻點燈熬油的耐心也是罕見的。
堅守學術的初心也是王彬格外突出的品質(zhì)。對于學術本身,他始終保持著敬畏,秉持細查明辨盤根究底的率真之心。他特別注意學術的價值,他認為學術不是呆滯的,是活潤的,但又肯定應該是對的,不會是死的和錯的。他專注于文學新意生成的可能,從他的著作中,我們看得出“接著說”和“從頭另說”的努力,但那決不是“重復說”和“胡亂說”。過去的諸多名著,前人對于文本的意義解析和由來探勘仿佛已經(jīng)完全說滿了,但他的理論,可以看出另外的意義和根由。以童真的初心和雄厚的功底,在文本內(nèi)部探險,使他逐漸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進入了一個學術的自由世界。這幾本書便是他學術上持有初心的明證。
王彬的治學也給我們很多啟示。簡要來說,第一個啟示是理論自覺和創(chuàng)造模式。習慣上我們在評說文本時要么注重自己的感覺,盡管是個性化的表達,但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作家作品的附著物而已;要么就是容易用現(xiàn)成的理論,使作品成為某種理論的說明材料。這兩種傾向構成了較為省心省力的文學批評的兩種方法。其實,感悟性的批評必須得有史識的支撐和理論的自覺,看李健吾的文章,在隨意瀟灑的文字后面,卻有古今中外的涉獵和思考中析出的理論坐標。王彬的理論自覺和創(chuàng)造模式,在于不輕信現(xiàn)成理論也不依靠感覺任性,在此之上,韌勁兒一以貫之,在厚實的學養(yǎng)基礎上保持著創(chuàng)造的主動性,認準一種理論系統(tǒng),在與文本的交互中不斷顯出意義、呈現(xiàn)價值,多年后,意義和價值果真一重重地實現(xiàn)了。
熟悉文本是做學問的前提,這是王彬給我們的另一個重要啟示。在《從文本到敘事》中我們看到作者多年的營構,首先體現(xiàn)在學術的儲備上,學術儲備首先是閱讀的儲備、博采的儲備,看了多少書,研究了多少遍才行的,版本也都標得清清楚楚。這番對原典研究所下的氣力,令人聯(lián)想到上世紀以及之前的學人的學術態(tài)度,也道出了王彬先生的治學方法。他所有敘事學的理論來源和指向都是文本。理論架構的顯現(xiàn)路徑是從作品中來、到作品中去,因而更加可用、可信、可靠。我們看到的不少評論文章,常有故作高深之態(tài),或者故作驚人之語,激情之下往往暴露出學養(yǎng)的不足和閱讀的不精,往往是知道得太少所以太愛多說,而《從文本到敘事》每一章節(jié)雖然很短,但知識性豐滿,道出了研究的精粹。由此,《從文本到敘事》《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無邊的風月》等著作,也應該是文學批評和中國化的敘事學理論值得研究的范本。
注釋:
[1][2][3][7][8]王彬:《從文本到敘事》,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1-82頁,83頁,84頁,176-177頁,177頁。
[4]王彬:《紅樓夢敘事》,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5][6]羅貫中:《三國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3頁,264頁。
[9][10]施耐庵:《水滸傳》,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頁,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