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
揚雄是漢賦四大家之一,也是有名的思想家。雖然家世清貧,但他年少好學,博覽群書,且安貧樂道,志趣不俗,『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自有大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漢書·揚雄傳》)。年輕時的他也喜歡舞文弄墨,因為仰慕同為四川老鄉(xiāng)、且同患口吃的前輩司馬相如,于是先后模仿其文風寫下了《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等多篇賦作。此外,又仿《論語》寫下了《法言》,仿《易經(jīng)》寫下了《太玄》等兩部思想著作,可以說,他是一名成功從模仿秀中脫穎而出的實力選手。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三觀頗正的有為青年,一生卻郁郁不得志,年過四十了才出道,歷仕成帝、哀帝、平帝三朝,曾經(jīng)的同僚如王莽、董賢之輩,都已經(jīng)位列三公了,他還是老樣子,徒然作《解嘲》以自寬。哪怕在王莽稱帝后的新朝,一堆人拍馬逢迎加官晉爵之際,他也僅僅因為工齡長而做了個大夫,甚至還曾在弟子劉棻出事時,因害怕受到牽連而從天祿閣上跳下來,差點死掉。應該說,他的一生都付與了名山事業(yè),志希圣賢,寄望于后世的知音,所以能夠淡泊名利,對自身的際遇相對釋懷,正所謂『紆朱懷金者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法言》)。晚年的揚雄更是潛心于思想領域,看透了辭賦鋪陳的華而不實,認為其起不到諷諫的作用,效果適得其反,將之鄙為『壯夫不為』的雕蟲篆刻之兒戲。他反感那些只懂得欣賞他的文采卻接受不了他的思想的人,提出了『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觀點和『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jīng)』的中道主張。他的中道思想還體現(xiàn)在了『甄陶天下者,其在和乎!剛則甈,柔則壞』『龍之潛亢,不獲中矣。是以過中則惕,不及中則躍』『圣人之道,譬猶日之中矣。不及則未,過則昃』(《法言》)等諸多言論之中。
《逐貧賦》是揚雄辭賦中頗能自抒胸臆的一篇。賦文通篇以四言句式為主,最大特色在于將『貧』人格化,而展開了一場不失詼諧的問答詰辯,將個人的處境際遇和道德操守巧妙地表現(xiàn)出來。賦文中,作者向『貧』大吐苦水,抱怨它為什么老是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以至于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日常的衣食住行,沒有一樣如意的,且飽經(jīng)勞作之苦,人情淡薄,仕途更是無望,所謂『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飧。貧無寶玩,何以接歡?宗室之燕,為樂不槃。徒行負笈,出處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蛟呕蝰?,沾體露肌。朋友道絕,進宮凌遲』。無奈的是,作者想盡辦法,卻始終無法擺脫這種局面,『貧』依然如影隨形,『舍汝遠竄,昆侖之顛;爾復我隨,翰飛戾天。舍爾登山,巖穴隱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岡。舍爾入海,泛彼柏舟;爾復我隨,載沉載浮。我行爾動,我靜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由此問也不難看出,揚雄何嘗沒有普通人的欲望?內(nèi)心何嘗不希望自己富貴顯達呢?但為什么依然一貧如洗呢?下文借『貧』之口給出了答案。
在『貧』看來,自己緊隨作者,給他帶來的完全是『福祿如山』,何以故?自己的祖先原來一直陪伴在崇德尚儉的圣君如帝堯者左右,而遠離末世窮奢極欲、酒池肉林的亡國之君。我能在你家,豈非你有德行的體現(xiàn)?那可是對你莫大的抬舉,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報??!更確切地說,好處多著呢!首先,『堪寒能暑,少而習焉;寒暑不忒,等壽神仙』,從小沒有嬌生慣養(yǎng)成長在溫室之中,鍛煉出一副強健的體魄,無畏寒暑氣候變化,而得健康長壽;其次,『桀跖不顧,貪類不干』,因為你一窮二白,沒有任何油水可撈,那些敲骨吸髓恣意妄為的暴君和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強盜正眼都不瞧你一下,直接把你給忽略掉了,這樣,你的人身安全又得到了保障;再次,『人皆重蔽,予獨露居;人皆怵惕,予獨無虞』,因為身無長物,也就沒有任何牽掛,不需要像富家巨室一樣,費盡心思重重保護,或者患得患失憂心忡忡,沒有了世俗的煩惱,你的心靈也得到了自由和解脫。有這三大利好,還不夠嗎?想來確實也挺有說服力的,作者最后折服表態(tài):『請不貳過,聞義則服。長與汝居,終無厭極?!缓笫啦簧傥恼卤闶艿搅恕吨鹭氋x》這種筆法的影響,唐朝韓愈的《送窮文》就是典型的一例,布局謀篇大同小異,文風亦莊亦諧。只是韓愈在文中更進一步地將窮鬼細分為五:智窮、學窮、文窮、命窮和交窮,通過對這五鬼的描述,相當于是將自己的事行品性分五個方面予以了總結(jié)。
從深層次來看,《逐貧賦》中所體現(xiàn)的是儒家很重要的一個命題:義利之辨。先秦儒家并不主張片面的舍利取義,而是見利顧義,而不以利害義,這何嘗不是中道。義與利本如陰陽,是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關(guān)系,早在《易經(jīng)》中便有『利者,義之和也』的說法??鬃拥牧x利觀便是如此,他說:『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弧翰涣x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凰皇且粋€刻意排斥功名利祿與富貴榮華的人,他在乎的是取得它們的途徑和方法是否符合道義。他贊賞顏回能夠簞食瓢飲安貧樂道,本意并非讓人固守貧窮,而是提倡素位而行,分清義利的主次輕重,窮達如一。所謂『君子固窮』,說的是君子要做到『貧賤不能移』,在身處逆境時能夠堅定自己的操守和原則,這并不妨礙他通過正道和努力去追求富貴榮華。顯達亨通之際,自有另外的標準和要求——『富貴不能淫』。這和孔子主張的『貧而樂道,富而好禮』意義是相通的。
換言之,精神建設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清人袁枚說:『解用何嘗非俊物,不談未必定清流?!幻绻ぞ撸緹o好壞之分,關(guān)鍵在于你如何得到它,用它來做什么。文章并不一定非得『窮而后工』,也不一定是『憎命達』,就像貧窮醞釀出的并不必然是勤奮和節(jié)儉,也有冥頑、刁詐和墮落;而富有催生的同樣也不一定是奢華和糜爛,也可以有素質(zhì)、優(yōu)雅和品位。影響一個人命運窮達的因素有很多,除了投胎的技術(shù)之外,還有能力、學識、道德、家庭、人脈、資本和時勢等等。更何況,作文、從政、經(jīng)商、學藝,本就各有其道,且各有其評判標準,豈能一概以經(jīng)濟價值或一身一時之窮達來衡量成?。苛硪环矫?,世人之中,通性者少,偏才者多,自己到底是哪一塊料,需要有清醒的自知之明和定位。清人張潮說:『才子而富貴,定從?;垭p修得來?!唬ā队膲粲啊罚┛缃绮⒎遣豢扇。疤崾窍染邆湎鄳募寄芘c素養(yǎng),如果只懂咬文嚼字,其他一竅不通,卻又整天奢望著加官晉爵或日進斗金,明明是偏至之才和偏執(zhí)之性,不思完善,卻非得懷揣一顆多欲之心,貪大求全,最終往往誤入歧途乃至釀成大禍。
當然,話又說回來,古代知識分子求取功名富貴的途徑很少,大抵都要依靠仕途,仕途不得志,往往也就意味著此生功名利祿如夢幻泡影。而現(xiàn)實告訴我們,在一個不健康的社會里,義與利往往是一種對立的關(guān)系,不少知識分子也就此痛苦地活在了道義與功名的夾縫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