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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養(yǎng)蜂人(短篇小說)

2020-11-17 22:26
鴨綠江 2020年19期
關鍵詞:蜜蜂校長

高 翔

1999年高中畢業(yè)以后,我到春河縣下面一個細木工板廠當工人,工廠在小興安嶺的南部支脈,比較偏僻,剛去的時候電話不通,等到手機普及了,信號又不怎么好,有時候短信也發(fā)不出去,我因此與很多朋友斷了聯(lián)系。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五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從山上回來,收到一封字跡漂亮的掛號信,寄信人那一欄署名李棟。

在年久失修的大腦倉庫中,我努力將這個名字搜索了一番,從鄰居發(fā)小到后來工作時結識的同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識寫得一手好字,并且叫李棟的人。我將這封信擱到一邊,既然不認識,就沒必要浪費時間,虛長的年歲告訴我,額外的好奇心只會消磨人的精力。奇怪的是,當晚我就夢到這個人。夢的地點在高中那間發(fā)霉的教室,窗外桃花正開。他當時倒地不起,渾身抖如篩子。周圍全是圍觀的學生。我試圖將他拉起來,但怎么用力都沒辦法。我急出了一身汗,罵他也無濟于事。后來我就醒了。

胳膊如同散架,一層細密的汗珠漂浮在皮膚上。我坐在床上緩了緩,想抽根煙,但是沒找著打火機。凌晨兩點半,我將臺燈扭亮,拆開那封擱在桌子上的信。

果然是李棟棟,信的第一行,他便明白無誤地告知了我他的身份。在僅僅去掉一個“棟”字后,他成功地從我的熟人李棟棟變成了陌生人李棟。

“一丁你好,許久不見,我是你的老同學李棟棟。如你所見,我改名了,不過是小小的修改,去掉了一個疊字,希望不會給你帶來認知上的麻煩?!?/p>

他應該把這段話直接寫在信封上。我咂咂嘴,接著讀下去。這是封乏善可陳的信,在信中,李棟棟試圖為我展現(xiàn)他一帆風順的前半生。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之后讀研考博評職稱,現(xiàn)在是副教授,每年會帶一到兩名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現(xiàn)當代文學。已婚,妻子是高干子女,有一個女兒。他說最近時常想起我,今年回老家,碰到我一個親戚,就要了我的聯(lián)絡方式,本來想打電話,但覺得還是寫信好,有人情味兒,希望能與我常聯(lián)系。

“以寫信的方式”,他強調說。

隔了幾天,我回了一封短信給他,告知了他我的近況,我提到說,在接到他來信的前一天,我夢見了他。雖然杜撰了夢的時間,但是我想這并不過分,我僅僅將它提前了五小時發(fā)生而已。除此之外,我還感謝了他以這種方式與我交流,這讓我想到高中時他指導我寫情書的情形。我說我很愿意一直與他保持通信,更愿意有天能夠當面與他喝酒聊天,但是我目前在山里跟朋友養(yǎng)蜂,不能經(jīng)?;丶?,所以可能會有收信不及時的情況,如果未能及時回復,希望他見諒。

我寫得盡可能文縐縐,唯恐讓這位教授朋友嫌棄。寫完后,我走了很遠的路,找到一家售賣郵票的小賣部,一口氣買光了那里所有的郵票。

板廠那幾年效益不好,我時不時找點事兒做補貼家用,有段時間跟人修路,還跟人干過采礦,但時間都不長。我有個朋友后來找到我,說有認識人,可以學學養(yǎng)蜂。春河附近有一大片山,山里林子很密,春天的時候洋槐開花,快夏天還有荊條、椴樹。蜜蜂在那里不缺蜜源。我問那個朋友靠譜嗎,他說再不靠譜也比你靠譜。我扒拉了他一把,順便將他別在耳后的香煙拐走。

四月份我們便上了山,戴著特制的面網(wǎng)和蜂帽。天有些冷。帶我們養(yǎng)蜂的是個挺拿自己當回事兒的養(yǎng)蜂人,一直跟我們灌輸養(yǎng)蜂人擔負著人類存亡,一旦滅絕,花草樹木飛禽猛獸也會跟著完蛋,人類活不過四年就他媽得從地球消失。我和朋友不置可否,后來一查,這倒確實是個實在觀點,愛因斯坦老人家都這么說。可能是從養(yǎng)蜂人和愛因斯坦那里得到了鼓舞,我和朋友本打算只買五箱蜂練練手,后來干脆買了十五箱。

一開始,蜂箱被我們放在一個老鄉(xiāng)閑置的平房里,蜜蜂怕冷。等到天暖和了,才將它們從屋里挪出來,擺在樹蔭下,圍成一個圈。蜜蜂這東西真挺神,兩公里以內都能找到家,我問了蜂農(nóng),他們說是因為蜂王有氣味。我們每個蜂箱至少有三萬只蜜蜂,但蜂王只有一個,其他工蜂便通過分辨這只蜂王的氣味尋找蜂箱。我不知道有沒有個別走錯的,但每次開箱,看到這群伙計井井有條地匍在巢脾上,就覺得它們應該夠聰明,不會進錯家,就像酒鬼醉得再厲害也能找到回家的門。如果沒有養(yǎng)蜂,我不會見識蜂群所建立的王國,如此周密、精巧,壁壘分明,規(guī)矩嚴格甚至稱得上殘酷,蜂群的意識與它們筑巢的結構完美統(tǒng)一。蜂王我平時看得少,它住在蜂箱下層,負責繁殖,我主要盯著上面產(chǎn)蜜的箱子。我們每天查看,觀測并記錄箱內的溫度、濕度,蜜的質量以及蜂的死亡數(shù),有時候還要灑藥。當大多數(shù)六角形的蜂房被蜂蓋蓋住,我和朋友就會選一個早上,趁蜜蜂還未外出采蜜,將板狀的蜂巢坯子取出來,放到桶狀的搖蜜機里,利用轉動所產(chǎn)生的離心力,將蜂蜜甩到桶里。那是我們比較容易被蜇的時候,加上立夏后天氣熱,蜜蜂脾氣也見長,我們被咬了不少,不過只要不咬腦袋就還好。

等到了七月,洋槐花落了,我們將棚子和蜂箱遷去了附近的一片椴樹林,蜂箱中的蜜漸漸積累得多了些。我和朋友不太想造假,造假就是沒等蜂蜜風干好就取蜜,有些蜂農(nóng)一個星期取三次蜜,那種蜜水分高,濃度低。我們基本一個星期取一次,濃度稍微高些。不是因為品格高尚,是想提高點價格。東北到處是椴樹,到處是蜜蜂,我們的蜜蜂沒厲害到哪兒去,拉出來比比,說不定業(yè)務還沒別的蜜蜂熟練。

我兩個星期下山一次,看看女兒,順便看看李棟棟有沒有來信。抱歉,我還是不習慣叫他李棟。

后來,我又斷斷續(xù)續(xù)接到他三封信,時間間隔不長也不短,正好是一個椴樹的花期。從第二封信起,仿佛超載的運貨車遇到急轉彎,李棟棟開始向我啰唆起苦悶的生活,此前沒有任何暗示和鋪墊。他信中的語氣我很熟悉,壓抑而困惑,挫敗又狂妄,還有那么點鉆牛角尖的意思,這種腔調仿佛又將我拉回我們的少年時代。雖然有點猝不及防,好在我不是當事人,慢慢的,我甚至可以聊以自慰。因為這三封信,我覺得自己與李棟棟更親近了些。原本以為,我與一位博士的生活應該是天差地遠,像蜜蜂和鷹隼的距離,但沒想到我們只是麻雀和喜鵲的關系。這使我內心平靜許多。

在信中,李棟棟首先向我表達了對文學,以及對自己當初選擇專業(yè)失敗的痛恨。他認為自己受到了愚弄,文學僅僅是一套欺騙性話術,一座蠱惑人心的偽迷宮。它將意義的起點與終點設置得極盡曲折、纏繞,充滿死胡同,不過是為了遮蔽它們之間只有一個小拇指的距離這個事實。他說他除了對文學思潮,以及個別小說提得起興致外,對其他一概不感興趣。他趁機向我推薦了他最愛的三個作家,卡夫卡、王小波和余華,他說前兩個人我可能讀不懂,但第三個我一定能,叫我有機會讀一讀。

沒等我想好如何回復他的這封信,我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二封信中,李棟棟向我抱怨他妻子一家,他用到的形容詞是“傲慢無禮”“虛偽狡詐”。在李棟棟看來,妻子一家雖然家境殷實,可骨子里仍是小市民,偏愛算計一切可以算計的,對外姓人像防賊一樣提防。家庭聚會不管在誰家舉行,都要拿出一副主人派頭,好像外姓人是他們買來的仆人。他的妻子雖并不如此,但受其家人連累,也遭到他的厭煩。“我討厭她作畫時的篤定,那種認定自己毫無天賦,卻又孜孜不倦的態(tài)度。我希望她平時授課的時候畫一畫就可以了,不要在家里還擺出她那一套工具。她這樣做,也許只是為了反襯我的無能,為了諷刺我從未找到那種可以用來托付愛的事。”

在接到這樣的兩封信后,我思來想去,決定先回復他的第一封。我給我女兒打了個電話,問她有沒有聽過余華。我女兒答復我說她不僅聽過,還看過,她說他寫的東西挺冷酷。我叫她幫我買本,書錢雙倍奉還。她同意了。幾天后,我來到前妻家,女兒遞給我一本破舊的《活著》,說是以前買的,但現(xiàn)在歸我了,代價仍是書價的兩倍。我付了錢,然后把書卷起來,揣進褲兜。

花了三個晚上,我終于把那本《活著》讀完,還掉了幾滴鱷魚的眼淚。我又給女兒打電話,我說這不對,人一輩子不可能看到這么多人死。我女兒說人生就是這樣,你不要太天真了高一丁。

我把讀《活著》的過程寫了一封信,包括怎么買的書,還有女兒的話都寫了進去,寄給了李棟棟,然后我上山繼續(xù)養(yǎng)蜂。

接到第四封信是在兩個星期以后,我發(fā)現(xiàn)李棟棟寫信的日期是在我寄上一封信的第二天,也就是說,他寫這封信的時候,還沒有收到我的回信。

這封信非常簡短,只有一首詩,題目叫《洞穴》,不過它被我有天醉酒的時候當火引子給燒了,所以我并不記得確切的字句,只有一些意象,比如洞、熊、失語、隕石、冬天等。我不是特別懂里面的句子,但并不妨礙我認為它相當美妙,富于才華,我有理由相信,“洞穴”是李棟棟深奧的內心獨白。

我沒能給他回信,因為力所不及,而此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也沒再收到他的來信。他也許也感到對我的失望吧。這個事情給我?guī)砹艘欢ǖ慕箲]。一方面,我替孤獨的老同學李棟棟感到難過;另一方面,我必須重新確認自己與他的關系,我們仍是鷹隼與蜜蜂,而不是什么我自以為的喜鵲與麻雀。

我與李棟棟曾在少年時代做過短暫的鄰居,不過沒什么交集,其間我們還因為一次偶發(fā)事件,差點成為仇人。后來我們在白城一高再次碰到。中考后,我的成績意料之中的一塌糊涂,父親托關系才讓我念了白城的第一高級中學,那里聚集了一批像我一樣一文不名,來混日子的人。我沒想到李棟棟也來了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被分到我們班,座位只跟我隔一個過道兒。我問他你怎么也上這兒來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沒考好。

李棟棟小時候學習好,在那棟白城林業(yè)局的家屬樓里,他一直是全樓家長嘴里別人家的孩子。我們家住他家樓上,我父母自然少不了提他,但在我這里,那些話永遠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對學習不屑一顧,我已經(jīng)學會對得不到的東西表現(xiàn)出不在乎。我比較在意的,是一些別的什么,比如朋友,我那時候著意收集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環(huán)繞在身邊,他們有的小學三年級就躲在廁所抽煙,有的從學校煤堆偷煤拿出去賣,有的在冬天只穿吊腿褲和板兒鞋上學,還有一個是滑冰高手,野湖沒怎么上凍就敢穿冰鞋上去。后來有次出事故,他跟人比賽滑冰,冰刀差一寸就割破了他的喉嚨。他縫了十二針,下巴為此留下一道長長的刀疤,還好保住了命。他像炫耀軍功章那樣向我炫耀他的刀疤,我對他說這可真帥。

與我們這群野小子相比,李棟棟過于規(guī)矩,戴個透明框眼鏡,有一種奇怪的緊繃感,對誰抱有敵意,臉上經(jīng)常一副冷漠、不可擊敗的神情。我們在樓道或者學校碰見,從未打過招呼,視彼此為空氣。這點倒是相當默契。

我暗自竊喜跟曾經(jīng)的天才兒童一個學校,多少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我經(jīng)常偷偷觀察他,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不一樣,又或者,他是怎么變得跟我一樣的。不過觀察許久后,我發(fā)現(xiàn)他還是老樣子,像頭牛一樣學習,跟我如此不同。只有一點,他比以前開朗了,對誰都笑嘻嘻的,有人問他題,他還能眉飛色舞地給人講一通,讓我挺意外。后來聽班里一位母親在教育局做保潔的女同學說,李棟棟中考數(shù)學、理綜兩門是滿分,總分比我們高一百多。我不太相信,我說高一百分來這兒干嗎?她說這得問班長。我們班長是校長的女兒,成績還行,就是人牛逼烘烘,來我們這兒上學純屬為了享受特殊待遇。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前,班長先梗了梗脖子,然后才慢悠悠地,像是施舍似的說,李棟棟中考體育不及格,重點高中不要,要不是我爸收留,恐怕連學都沒得上。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因體育不及格而名落孫山,頓時有點可憐李棟棟,我們都是農(nóng)村子弟,體育不好在我們眼里相當于半個殘廢。

高中頭一年過得很快,這一年,李棟棟不負所望,除了政治、歷史平平,其他科目均領先,只有班長勉強與之并駕。高二要分文理,李棟棟自然選了理,而班長準備念文。我覺得文科省事,背背就行,也打算報文,但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說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理肯定拉分,她讓我學理,理化難,要死大家一起死。我覺得母親說得有理,便聽從了她的建議,結果死得比誰都慘。

剛報文理科那會兒,我們班人心浮動,自顧不暇,沒人注意到李棟棟有了麻煩。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被叫出教室談話,時間很久,回來后一臉喪氣,別人問也不答話。漸漸有傳言流出,說校長在力勸李棟棟念文科,因為如果李棟棟不念文,那校長的女兒將會在文科班面臨毫無敵手的情況,校長擔心她放松懈怠導致成績下滑。李棟棟挺剛兒的,一直沒松口。不過估計那時候校長已經(jīng)想好接下來應對的法子。分文理后某個下午的自習課,他突然到訪我們班,繃著一張瘦臉,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到李棟棟身邊,在沒有任何說明的情況下,將李棟棟的桌課親自搬到了文科班教室。

我沒法忘記校長屈尊從狹窄的過道,將李棟棟的課桌搬出去的樣子。還有他即將從門口消失時,向李棟棟捎來的一瞥,分明寫著“老子夠給你面子了”。李棟棟臉色慘白,校長從門口消失很久后,才從座位上站起來,慢動作似的,晃晃悠悠。我當時就預感不好。

做鄰居的那幾年,我們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樓道里,我目睹了他的顫抖。那是個午后,或者太陽馬上落山的時候,我下樓,恰好看見他正蹲在自家門口系鞋帶。他系得慢悠悠,比女孩子還慢。為了避免尷尬,我放慢腳步,試圖錯開與他下樓的時間。等到他終于系好,站起身,卻突然像被人點了穴,直挺挺地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我喊了聲“我操”,趕緊往樓下跑。還好樓梯不高,他滾了幾階臺階,便停在了兩層樓之間的緩步臺。只見李棟棟仰面躺著,身體不住抖動,表情稱得上猙獰,兩顆滾圓的眼珠略顯詭異地轉動著,最后,它們定定地齊齊看向我。一道涎水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跑過去將他扶起,讓他硬邦邦的身體靠在我身上,在我懷里,他的身體像一塊發(fā)抖的船板。也許是因為震驚,或者是別的什么,我完全忘記了呼救,整個世界異常安靜,仿佛末日。樓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孤立無援的未成年人,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過了很久,他的顫抖才漸漸止息,他從我的身邊掙扎著站起來,仿佛新生,并迅速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們四目短暫交會,他忽然將我推到墻上,說,今天的事兒你不準說出去。他恢復了他原本那張稚氣的臉,與痙攣時的樣子完全不同,可再也做不出兇狠的表情了。我愣了一下,才將他的手打落。我說我就當你今天犯傻逼,下次你再動我一下試試。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很快順著樓梯跑掉了。我一人坐在緩步臺,呆呆地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樓道窗外傳來楊樹沙沙的聲響,那個屬于我們的世界末日就這樣結束了。此后,我曾數(shù)次回想那天的情景,覺得我當時之所以愣了下才還手,是因為我在李棟棟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我從未見識過的東西,它震懾了我。我想,那也許是一種被偽裝包裹的真實,它的表皮充滿蠻橫、冷漠、憤怒,卻統(tǒng)統(tǒng)用來掩蓋虛弱。真相令人心痛,謊言從另一面撕開了它的一角,我看到一個男孩所顧忌的尊嚴,他不由自主的顫抖暴露了他的偽裝,而我是唯一見證者。他不惜以自己不擅長的斗狠來封我的口。

校長搬著李棟棟的桌子離開那天,我再次見到了他的傷口,那天幾乎是樓道一幕的翻版,在人人屏息以待的教室里,李棟棟剛邁出那條孱弱的腿,就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樹,一頭栽倒在地。他同桌的女生爆發(fā)尖銳的叫聲。李棟棟的身體匐在地上,如電擊般顫抖,兩只拳頭還死死地攥著。

過道圍上來許多人,我有經(jīng)驗,離他又最近,于是蹲下來,抓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來??晌依粍?,李棟棟像粘在地面上一樣。我那時分明感受到一股力量,這股力量想把我推開,想要躲開我的注視,似乎并不想讓自己的正面被我看到。短短十幾秒鐘像過了幾輩子,后來李棟棟恢復平靜,身體不再顫抖,在我和幾個同學的拉扯下,他終于站起來。起身時,我注意到他的腳在地面輕輕劃拉了兩下,我看到那里停著一攤水漬。只有一點點,但我知道是涎水。我扶他坐下,他緩了一會兒,對大家笑笑,說,沒事,有點低血糖。

李棟棟在沒有桌子的教室坐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搬去了文科班。

這沒有出乎我們的預料,李棟棟家既沒人也沒路子,跟校長扛,等于胳膊碰大腿。只可惜他理科那么好,白瞎了。

他離開的那天早上,我?guī)退岩巫影崛チ宋目瓢?,親眼看著他進了文科班的大門。他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間,桌子已經(jīng)擺好,新同桌是校長的女兒。李棟棟坐下后,沖我擺了擺手。在回自己班的廊道里,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替李棟棟憋屈得慌,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向空中揮拳頭,卻不知道該打誰。

我沒想過還會跟李棟棟產(chǎn)生什么交集,我們的教室雖然只是走廊的這頭和那頭,但距離已經(jīng)產(chǎn)生。況且我們也沒熟過。

有一回課間休息,我上完廁所,本想回教室,卻在教室門口碰到了李棟棟。他似乎已經(jīng)在那里徘徊許久,見到我以后,他很高興,問我周末有沒有空,想約我爬山。此后的兩年,我們每周都要爬一回山,然后坐在山上隨便聊聊,即使在夏季草爬子盛行的時候也沒有中斷。我猜想是因為上次的“顫抖”事件,李棟棟對我有點感激。

在山上的時候,他經(jīng)常分享一些困惑給我,比如他不管怎么努力,卻只能將校長的女兒落下十分左右;比如他明明政治很差,但是分數(shù)一直不錯,有些大題即使他答得不對,也是滿分;還有就是他的數(shù)學,與政治的情況剛好相反,大題就算答案對了,也會莫名其妙丟分。他受到巨大的,來自自身和外界反差巨大的評價,數(shù)學老師說他笨,而政治老師說他有進步。但他覺得自己數(shù)學從來不差,而政治也沒進步過。他對我說,一丁,為什么現(xiàn)實的付出和回報越來越不對等?我懂的和不懂的,明明有條界限,卻在慢慢消失。一切都是正確的,又好像永遠不能夠正確。他的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是更大的困擾,同現(xiàn)在一樣,我無法解答,但那時候我們相信,只要兩個人共同分擔了一份困惑,那么困惑就會減半。

我甚至知道了他顫抖的毛病,他說自己在情緒比較激動的情況下,比如恐懼、憤怒、激動時,會有一半身子突然僵硬,腿也虛軟到無法站立。而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他的另一部分完好的身體會與僵硬的那部分對抗,方式就是用力活動,試圖將另一半復蘇,但同時會伴隨巨大的顫抖。他說高一丁,我也就和你嘮嘮,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我現(xiàn)在在文科班都不講話的。我說我懂,你不想講話就不講。

高中三年,我談了一次失敗的戀愛,學習一直就那么回事,高考考數(shù)學的時候,我甚至睡著了。我隨便報了一個學校,知道自己沒什么指望,但仍期待著有什么奇跡降臨。

分數(shù)出來以后,我得知李棟棟的數(shù)學、英語和地理三科接近滿分,總分比校長的女兒高一百分,比北大的分數(shù)線還高兩分。最終,他以超過一所重點高校分數(shù)線八十分的成績被錄取。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那年高考后,也是在山上。我們像往常那樣坐在山坡,很多答案都像是解開了,又好像無解。他說他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嚨,當那只手松開時,他也跟著永遠失語了。

李棟棟還是被校長擺了一道。他原本填報了北京某重點大學的英文系,卻遭到校長和班主任的反對,他們唯恐李棟棟考不上影響學校高考成績,勸他改報更穩(wěn)妥的一所本省重點師范大學,并且提議說,他家境差,學費最少的師范類中文系最適合他。

還有一件比較邪門的事,就是那年文科狀元究竟花落誰家成為一樁懸案。我們本地媒體只報出了當年的理科狀元,卻對文科狀元只字未提,我們學校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宣布學生們的優(yōu)異成績,據(jù)說分數(shù)出來不久,校長和文科班的班主任就約好了似的出門旅游了。

由于對各方情況估計不足,第一次養(yǎng)蜂,到后期遇到很多問題。那年盛夏炎熱,氣溫遠超往常,很多蜂子因此生病死掉。而我和朋友過于關注工蜂釀蜜,忽視了下層蜂王的情況。有的蜂箱,產(chǎn)生了第二張“王牌”,也就是第二個蜂王,同蜂箱的蜜蜂無心釀蜜,開始了內斗。有的蜂王直接帶著相當數(shù)量的蜜蜂飛到了樹上,建立了獨立的巢穴。我們原本蜜蜂就不多,為了防止蜂王再次逃離,又花了一段時間為蜂王剪翅。

蜜沒有剩下多少,全部按照正價出售,一人也就賺個幾千。我和朋友打算認了,就當交學費,可之前聯(lián)系妥當?shù)囊粋€收購渠道又斷了,蜜連銷路都成了問題。

李棟棟那時候給我寄來第五封信,他說最近沒有聯(lián)系我是因為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手術,目前正在恢復中。不過具體哪里手術,恢復如何,他沒說,只讓我也保重身體。

你或許也可以聯(lián)絡點老同學。我朋友看我在讀信,對我說。我想想也是,這沒什么可丟人的,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何況求人。那時候我被蜂子蜇得到處是包,脖子腫得老大,甚至陰囊也被叮過。不過最疼的是被叮在指甲縫,我估計生孩子的疼法也就這樣了。這些都沒人知道。

我先嘗試著聯(lián)系了一部分小學同學,收效不錯,不少人聽說原生態(tài),沒兌東西,就買了。后來我又聯(lián)系上幾個高中的,那位母親在教育局做保潔的女同學也加了我,她問我可不可以買到蜂王漿。我說可以買,但是有點貴,產(chǎn)量在那兒擺著。她說都是老同學了,我再給你推薦點人,于是她又叫來幾個同學加我。

眼看蜂蜜的銷路峰回路轉,我想到了李棟棟。作為一名大學教授,我猜想他在學校應該認識不少人,說不準能搞定個百八十斤。我告訴自己,為了這蜂蜜,我也得上,何況是李棟棟,我的發(fā)小。于是,我硬著頭皮,在時隔十五年后,給李棟棟打了個電話。當然不是寫信。

我沒直接說賣蜂蜜的事,在電話里,我只對李棟棟說正好出差去他所在的城市,想看看他。他在電話里的語氣很平靜,聽說我要去也沒有驚訝,他說來吧,好久沒見,然后跟我定了時間和地點。我那時候就有些奇怪的預感,但是也沒多想,以為生疏在所難免的,見面就能化解。

見面那天,我從火車站下車時,已經(jīng)晚上五點多,我背了個包,拎了四罐蜂蜜,直接打車去了李棟棟訂的餐館。那是個干燥的城市,風很大。司機在車上跟我寒暄,說這座城市最特色的就是燒烤,燒烤里最有名的就是我要去的這家,外地人來必吃。他還說這飯館沒別的毛病,就是咸,跟這地方的風一樣,也沒毛病,就是刮的時間長,一年刮兩次,一刮刮半年。

李棟棟比我早到,不過,如若不是他沖我擺手,我很難認出是他。他胖了不少,頭發(fā)有一半是灰不溜秋的顏色,穿一件掉色的藍襯衫,整個人好像被什么浸泡過。他沒有跟我擁抱,也沒有多余的客套,上來直接說,不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就想著請我吃點特色,也算沒白來。我說沒事,吃啥都行。

他叫來服務員點菜,點了最有名的鳳爪,又點了豆角、豆皮兒、牛腩筋、大串、雞皮、心管、蟬蛹、炭燒鴿子,我說差不多夠了,點太多吃不了,他說這是給我點的,他要的還沒點,于是又點了一碟毛豆、一盤“回頭兒”。他問我是否喝酒,我說來個一斤裝的牛欄山就行。他于是給我點了一瓶。

等菜上桌的間隔很尷尬,我一直在說話,李棟棟基本沒吭聲,與信里呈現(xiàn)的樣子判若兩人。等菜來了,我趕忙吃了幾口,又給自己倒了酒,因為需要暖場,我先干了小半杯,又喝了剩下半杯的三分之一。李棟棟只喝茶,跟我碰了幾下杯,然后就在一邊吃毛豆。我問他為什么不吃串,他說咸,他吃毛豆就行。我問他之前做了什么手術,他說是腦子,毛細血管瘤,血管破了,沒什么事。我們的對話此后一直如此,我問他答,如果我不問,他就不再說話,專心致志地吃毛豆。

不知道是因為腦子動手術的原因,還是李棟棟現(xiàn)在就是如此,他看起來目光空泛,我跟他說著話,他的眼睛就不自覺移向別處。我突然想起他給我寄的信,有關于洞穴的詩的那封,里面的字句漸漸與我眼前的李棟棟對應起來,成為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這似乎有些刺痛我,我猜想他也許在通過這種沉默的方式,求得我們此次見面快速結束。我于是連著喝了幾杯,很快上了頭。

我這個人喝多了嘴就沒把門的,像李棟棟給我寫信的那種狀態(tài),也許信對于李棟棟的作用跟酒精對我差不多吧。我也開始抱怨自己的生活,無休無止。我抱怨第一個老婆是精神病,懷孕四個月上吊了,吊死在我家門前的葡萄架上,沒人知道她為什么上吊,都以為是我對她不好。我還抱怨了第二個老婆,我說她是典型的家庭婦女,就會做個飯,坐車去趟城里都哭,說害怕,城里太大了,她不會看路。我有年上樹采松塔,從十米多高的樹上摔下來,腿骨折了,我姐在醫(yī)院照顧我,我老婆在家待著,她說她不敢去醫(yī)院,聽不懂大夫的話,辦不了事,還是別去添亂。我們現(xiàn)在就這么分居過,我對外說是前妻,其實沒離婚,離不了,她不會放過我。

我說這干嗎呢,我也不知道。我一杯一杯喝,絮絮叨叨講著。李棟棟不時說不容易不容易。他點的“回頭兒”上來了,金黃金黃的,我說這不就是韭菜盒子鍋烙嗎,什么“回頭兒”。李棟棟說這地方這么叫。他沒看我,拿筷子撿了一個吃,表皮酥脆,繼而破裂,汁水從里面爆出來,滴在李棟棟的褲子上,他拿手抹了抹,繼續(xù)吃。

我看著他,沒忍住,終于說了一直憋著沒說的話。我說李棟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他咬著“回頭兒”,抬了下頭,說,怎么會。我說你就是瞧不起我。他放下筷子。我說你別說你做手術什么的,我不信,你沒回信是因為瞧不起我,因為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差距大了,不想給我寫信。他說我真做手術了,微創(chuàng),平時看不出來。我說你要是不想讓我看你,你在電話里直說,我不白蹭你飯。李棟棟這時臉上才出現(xiàn)略微變化,仿佛是一種驚訝。我說我替你說了吧,你變了,你以前高考比我高三百分,你沒瞧不起我,你現(xiàn)在比我多掙倆糟錢開始瞧不起我了。他沉了沉,說,我確實沒有,我只不過現(xiàn)在很少跟人講話。我覺得挺好的,話少了,人也平靜很多。我說你不跟人說話是因為學傻了吧,聽不懂中國話了?他說,有什么非交流不可呢?人為什么非要碰面呢?我看著他。他接著說,碰面是什么,碰面等于關系的實質性建立,人與人,只要建立起實質性聯(lián)系,就會產(chǎn)生暴力。我瞪大眼睛,他也瞪大了。他說,你看,我再跟你捋捋,人和人的聯(lián)系一旦建立,就意味著,暴力產(chǎn)生了,兩個人成了控制的對象與被控制的對象。這不合理,這意味著,有一方將成為弱勢。一個人,為什么要成為弱勢呢?為什么呢?與其這樣,我們可以永遠不讓這種關系達成,這樣一來,我們每個人就都是自由的了。這樣難道不好嗎?

李棟棟又露出那副困惑的表情。我看了看他,說李棟棟,不對,李棟,你才是那個喝多了的人,你說的都是胡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他搖搖頭,神情又恢復如常。我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像你詩里寫的那樣,人都住洞穴里,這一切麻煩就迎刃而解了?他點點頭,那張像被福爾馬林泡過的臉重新變得木訥,他曾經(jīng)生動的樣子在我眼前土崩瓦解。我想起他那次突如其來的顫抖,如果沒有那次顫抖,我們不會相熟,正是因為我見識過他那次不愿被外人見到的樣子,他才顯得真實,那時候他那么劇烈地顫抖,像是要死過去一樣,可他還活著。我說李棟棟,你還會顫抖嗎?松搖落雪,松樹打戰(zhàn)的時候,雪就落下來,落在地上,落在我們身上。你呢?你現(xiàn)在還能那樣顫抖嗎?他沒有回答。我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酒瓶里還有不到三兩酒,我喝不下了。我從袋子里取出兩罐蜂蜜,我本來想給他四罐,但我想了想還是拿了兩罐,剩下兩罐還在袋子里。我把蜂蜜擱在桌上,背上背包就走了,當晚坐了返程的火車,睡了一宿,天一亮,家就到了。

我記得那天我從燒烤店出來,從櫥窗里,最后一次看到李棟棟。他一個人坐在那里,仿佛若有所思,后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沒著急喝,又吃了一個“回頭兒”。

半月后,我得以喘上一口氣,蜂蜜終于被紛紛預定干凈。有天我正忙著發(fā)快遞,準備再把一部分蜂蜜郵寄走,那個問我要蜂王漿,母親曾在教育局做保潔的女同學給我打來電話。她磨磨唧唧的,先是說已經(jīng)收到蜂蜜,蜂蜜很不錯,向我表示感謝。后來又支支吾吾的想說什么,語氣頗為神秘。我有點不耐煩,說客氣啥,都是同學。我現(xiàn)在這邊有點忙,等改天給你回電話,還得感謝你給我介紹不少同學買蜜呢。她見我要掛,立刻“哎哎”了兩聲,說,高一丁你別撂電話,跟你講個事兒。我問你,你還記得咱班李棟棟嗎?

我愣了一下,說,記得,他咋了。女同學就在那邊笑,她說他被抓了。我問她怎么回事。女同學說,我也是聽別人講的,前段時間,有天晚上他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咱們高中校長家。我說高中校長家他怎么知道。女同學說,咳,校長現(xiàn)在跟李棟棟住一個城市,兩個人可能之前有聯(lián)系吧?我也不清楚,反正他那天晚上就去了。校長腦出血,癱瘓了,下不了地,話也說不利索。咱們班長在家伺候他。結果李棟棟去了,估計是沒想到班長在,他先說自己是來看校長的,聊著聊著就不太對,對班長動手動腳的,后來干脆抱住人家就親,要非禮人家,褲子都脫了。你說咱們上學的時候怎么沒發(fā)現(xiàn)李棟棟對班長存了這份心思?我說你接著說。她吞了口口水,說,校長在床上躺著,看到了,氣得直叫喚。然后李棟棟看到校長叫喚,就抽了。我問,抽了?她說是,抽了,你還記吧,咱們上學那會兒,他有次也這樣,一頭栽地上,渾身顫抖,給我們嚇毀了。這次也是,可能是激動的,也是夠邪門,他仰面倒在地上,身體顫得不行,口水都流出來,還笑呢,邊笑還邊說話。

女同學在那邊笑起來,聲音清脆、甜美,像誰咬了一口梨。

我說李棟棟到底說了什么?女同學說,他說他仍會顫抖。

李棟棟說他仍會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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