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彤
鄧友梅是一位頗具膽識的作家。半個多世紀前,他因在“懸崖”之上跳舞而被銬上沉重的枷鎖,歷史已然陳舊,但其思想與膽識并未倒下或褪色。時過境遷,以今日之視角回溯歷史,記憶與思想重新發(fā)酵,這朵“重放的鮮花”或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維度與底色。
于是,我回到了那個敏感的歷史節(jié)點,重返歷史現(xiàn)場。我試圖同充滿矛盾性的“我”一起站在“懸崖”邊上,“我”在樸質傳統(tǒng)的妻子和浪漫現(xiàn)代的加麗亞兩位女性之間徘徊,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張揚與壓抑”,感受到了人性深處與歷史根部的痛感。好在作者以“懸崖勒馬”“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方式處理了這種痛感,一場“婚外情”的風波就在一個“回頭”的“浪子”跳上一輛三輪車中戛然而止。結局似乎令人滿意,這個“浪子”倒下了,這陣痛楚也隨之破碎、散落。
但是,更大、更深的熾痛剛剛開始。我不想去探討這位“浪子”未來是否還會繼續(xù)摘采所謂的“奇花異草”,我更想關注的是通過“浪子”這一介質聯(lián)結起來的兩位女性的命運和個性走向。試想,懷孕后的“妻子”必然要承受雙重壓力,一面是照顧丈夫、培養(yǎng)孩子,一面是拼命完成革命工作,她這個“賢妻良母”的余生只能在這兩種狀態(tài)之中輾轉、騰挪,女性的獨立性也只能融化在她沉重的嘆息與堅韌的承受里。而加麗亞也無法在設計院繼續(xù)待下去了,她從美術院被記過后再次失業(yè)。那么,以她的個性,再到下一個新環(huán)境里工作又會怎樣呢?她在享受自由與浪漫的同時,不得不忍受主流的桎梏和世俗的冷眼,淪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異類。在當時的時代精神氛圍里,最后的她是否也會倒下?或許,這更值得我們思考。實際上,“我”把“妻子”同加麗亞放在同一空間里對比,來探討兩位女性的是非與高低,這本身就是男性無視女性個體價值的一種強烈表現(xiàn)。我認為,兩位女性雖然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兩種互為矛盾的生活觀念和態(tài)度——舊與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智與感性、現(xiàn)實與理想、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但她們最終卻指向了相同的結局——喪失女性的獨立性。這也是《在懸崖上》的恒久價值之一,它能夠帶領我們從一個特殊時代的人性內部,尤其是截然相反的兩位女性的生命底部,深入到一個民族的歷史根部,從而反思歷史的文化傳統(tǒng)、政治、規(guī)約之于女性的影響,同時也讓我們反思女性自身的思想與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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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先回到文本細部,一起來看一看“妻子”的生活。很多細節(jié)都在告訴我們“妻子”是一個怎樣勤儉、淳樸、傳統(tǒng),又怎樣崇尚革命、熱愛集體、遵守國家規(guī)范的女性:她“剪著發(fā)”,身穿已經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襯衣,提到“國家制度”這個詞匯便立刻嚴肅;她會幫愛的人洗補舊襪子,上下班很少坐車而是選擇散步;她喜歡堅實的木板床和最樸實無華的燈,每天堅持看俄文和政治書;“我”和她在一起談的是工作、政治、思想、未來……顯然,這是一個深受時代政治淘洗的女性代表,她人格高尚,受人尊敬,可以和男性平起平坐,甚至會比很多男性還要“高”一些。建國初期就是這樣一個消解性別的時代,“男女都一樣”“婦女是半邊天”的意識已經形成了社會共識,但事實是,這樣的婦女解放仍然是一種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父權制的解放。想想看,女性被動接受男性身份,她們正在盲目趕追集體主義的腳步,“和男性一樣”反而更加取締了女性的主體性,成了衡量女性價值的唯一標準。“妻子”正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在家庭里她既要充當“賢妻”,幫丈夫洗洗補補,又要利用可憐的休息時間學習政治知識;在工作中她嚴肅、認真,和男性一樣地為黨和人民做著貢獻。她就這樣承擔著雙重勞動,在工作與家庭中間舉步維艱。她并未真正獲得一個女人的獨立性,她不僅性別意識被掩蓋,就連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自由也被撕裂。也就是說,“客體性的賦予隱孕著一定意義的主體失落”①劉寧:《婦女權力:轉型時期的主體回歸與社會實踐》,載《山西師大學報》(社科版)第25卷第3期。。在那樣一個極端政治化、道德化的年代,絕大多數(shù)中國女性根本不存在自我意識和個人意識,本質上她們還是極其傳統(tǒng)的、麻木的,機械地生活在男性制造的集體意志里,女性個體的生命狀態(tài)如何,就連她們自身也從未思考過。
這是多么大的一種“奴性”?。∵@種“奴性”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幾千年來,中國奉儒家傳統(tǒng)文化為圭臬,從西周《周易》之中的“乾坤”“陰陽”思想伊始,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男尊與女卑的關系就被初步建立起來了,他們認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周易·系辭上》)②南懷瑾、徐芹庭:《周易今注今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404頁。。這種種原本和諧的元素被男性統(tǒng)治者們強行剝離、對立,最后形成一種“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的二元對立觀念,乾坤、陰陽、天地就這樣在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規(guī)約著男性與女性的關系。③南懷瑾、徐芹庭:《周易今注今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405頁。發(fā)展到宋代的“太極圖說”時,男性統(tǒng)治者們開始以“理”禁錮女性,提出所謂的“三綱五常”“存天理,滅人欲”等等,這些程朱理學極其禁錮人性,特別是女性。中國的“文明”時代來臨了,女性們順從地被銬上了枷鎖而渾然不知,我們的“奴性”就在這樣的背景和制度中逐漸形成了,而我們的獨立人格和人身自由也就在這樣的習慣和規(guī)定中消逝了。不僅如此,儒家文化還從道德層面嚴格地規(guī)約著女性,所謂“從一而終”“三從四德”“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早已深深印刻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骨髓里。甚至到了明代時期扭曲地規(guī)范女子“無才便是德”,赤裸裸地剝奪了女性的自由與權利。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永遠也不應該遺忘“五四”這一時期的原因,“五四”是中國幾千年來最徹底地摒棄封建倫理道德、樹立個人獨立意識的時期。其中,如何解放女性、啟蒙女性、發(fā)現(xiàn)女性成為重要問題。于是“娜拉”形象在中國誕生了,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角色掙脫家庭的枷鎖毅然“出走”。但魯迅先生以《傷逝》中子君的痛苦告知了我們答案:在20世紀初的中國,“子君”們依然沒有一條理想的出路,她們只能墮落或是回到原點??梢?,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集體規(guī)約力量的強大所導致的個人意識的幽微和渺小,使五四時期剛剛覺醒、想要起身跳舞的女性們根本無法徹底掙脫枷鎖。換言之,“即使是在‘五四’時期,‘個人主義’覺醒和存在的時空也極為短暫和狹小”④丁帆、王世沉:《十七年文學:“人”和“自我”的失落》,唯實期刊,1991年第1期,第59頁。。更重要的是,“子君”們雖反抗、逃離了原本的父權制家庭,卻僅是為了愛情,這使她們不得不再進入另外一個男性的陷阱之中,又重新陷入“賢妻良母”的泥潭。從這一意義上看,“子君”們的墮落是必然的,而“子君”們的死亡也呈示出反抗“奴性”的深刻價值,死亡,即意味著新生。然而,剛剛想要掙脫枷鎖的女性們迎來了“左翼”時期和抗戰(zhàn)時期,她們作為個體的獨立性再次消解于以男性為中心的集體話語之間,這種消解從女作家丁玲前期與后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轉變之中可見一斑。
我們再來看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這類女性形象:宗璞的《紅豆》中,大學生蕭素儼然一個活脫脫的革命者,主人公江玫也在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兩難中選擇了后者;李威倫的《愛情》中,醫(yī)學院大學生葉碧珍對自己的職業(yè)、對祖國和人民那股深厚真摯的“大愛”,使她毅然放棄了個人的“小愛”;豐村的《美麗》中,季玉潔作為外事文化部的女秘書,為他人、為工作先后兩次放棄了幸福的機會;甚至楊沫的《青春之歌》中,稍有叛逆特質的林道靜也是在男性的引導下與自我決裂而走向革命道路的……設想她們婚后的處境與走向會如何呢?或許會與“妻子”大致相同,她們會不斷地清理和拋掉自己的自然屬性,投入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集體主義懷抱,不斷增加自己的社會屬性,女性個人化的情感特質被啃噬著。如果她們擁有情感,那么也只允許是無產階級的情感,女性的整體主體意識已經消失。
經過“十七年”與“文革”的沉寂后,“妻子”們集體進入新時期,人性由“失落”轉為“復蘇”。在這種情況下,以“妻子”為代表的這類女性的精神走向與處境就會有所改變嗎?不見得。諶容《人到中年》中的陸文婷讓我們看到了“妻子”生命的延續(xù),陸文婷現(xiàn)在的生活正是“妻子”未來的生活。陸文婷是80年代知識女性的典型代表,她與“妻子”在精神層面上是同質的,即強烈的集體主義意識,對祖國和人民飽含深情。與此同時,她也不得不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承擔起家庭的一份責任,家庭瑣事也在一點一點地吞噬她的身心,她忍受著……終于,雙重壓力把這個中年女人壓垮了,同時壓垮的還有“妻子”的未來,以及兩個時代的知識女性。她們的“疲勞”與“斷裂”背后隱含的是這一類女性自我意識的喪失與消弭。張辛欣《在同一地平線上》中的“我”,《我在哪兒錯過了你》中的“女售票員”,張潔《方舟》中的梁倩、荊華與柳泉等女性也不得不在家庭與事業(yè)中艱難痛苦地徘徊。說到底,即使在80年代的精神氛圍里,這一類知識女性的獨立性依然沒有存在的空間,強勁的外力使女性處于兩難與夾縫之間?;蛘哒f,這類女性從根本上就沒有意識到自身是作為獨立的“人”在生活,在祖國、人民、家庭這些字眼之下,她們忘記了什么是獨立。不幸的是,這類女性在21世紀的今天依舊存在。即便是年輕一代較為開放的女性們,一旦結婚生子,也將面臨工作、家庭的雙面重擔,她們爭做一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現(xiàn)代女性。女性們就在這種夾縫中漸漸失去和“妻子”、陸文婷一樣的自由。
經過這樣一番梳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現(xiàn)象——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觀念是怎樣影響著這類女性的,即便到了思想大解放的五四時期,女性解放的標志也只是追求愛情而已,這一點中國的“娜拉”“子君”們以出走后奔向男性的方式告訴了我們;三四十年代她們是投向了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集體主義懷抱;五六十年代的“妻子”們解放的背后是陷入了更大的不自由;以及新時期的因雙重疲勞而“斷裂”的“陸文婷”們……這些女性始終沒有脫離愛情、男人、家國、他人,而唯獨從來沒有思考過如何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如何成為一個不區(qū)別于男性的自由的“人”。究其根本,是我們的民族從未這樣教育過她們。我們的民族只教會了她們什么是女人的天職,什么是男女有別,什么是無私,什么是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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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妻子”形成鮮明對比的女性形象——加麗亞令人眼前一亮:她有著音樂教授的父親和德國母親;她是藝術學校畢業(yè)的雕塑師;她秋天穿淺灰色裙子和米黃色毛線衣,有著棕色頭發(fā),冬天會戴一頂灰色的哥薩克式羊皮帽,穿紫紅色的呢大衣,白色鑲紅邊的氈靴;她喜歡幻想,熱愛溜冰、劃船、看電影、看音樂會、看《杜勃洛夫斯基》,會到什剎海邊散步、去北??囱┚埃凰汀拔摇痹谝黄鹫劦氖茄?、梅花、鳥……作者試圖處心積慮地從姓名、出身、職業(yè)、服飾、愛好、談吐等各個方面將這位女性意識形態(tài)化,這些浪漫的元素和符號轉而變成了所謂的小資情調,上升到了倫理道德和階級立場。這位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女性在當時的年代里顯得那樣刺目,以至于“我”被她的浪漫和理想所吸引,當“我”表白被拒后竟由愛生恨,一切全部成了加麗亞一個人的“過錯”。這個追求獨立人格、自由開放的女性,卻通過科長的敘述、“我”的譴責被銬上了自私、輕浮、作風不良的枷鎖。以加麗亞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新女性們最終的命運會如何?她們會倒下還是繼續(xù)跳舞?這些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一定知道的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傳統(tǒng)倫理道德正在不斷地碾軋、毀損她們的自由與個性,表面看,她們具有活潑潑的生氣,可有誰能夠完全掙脫世俗的鎖鏈呢?從加麗亞最終背靠著樹哭泣和“所有人都欺侮我”“我該怎么辦哪”“大家更抓住打擊我的借口了,設計院我待不下去了”的一系列宣泄中可以知曉,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者的眼光的,在倫理道德的啃噬之下,她只能黯然離開設計院。這不得不讓我們反思那段歷史,政治和倫理對這類女性內在主體性、真實性,以及激情、性情的扼制,在長久的壓抑狀態(tài)里,“加麗亞”們的元氣與熱力也會日漸萎縮。
以加麗亞為代表的“新女性”誕生于五四時期,這類女性具有現(xiàn)代意義,她們大多受過新式教育,是區(qū)別于傳統(tǒng)女性的叛逆者。魯迅《傷逝》中的子君、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是五四時期“新女性”的典型代表。子君呼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你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時是理智而清醒的,她逃離家庭與涓生自由戀愛、同居,但她在眼看著愛情漸漸枯萎時并沒有繼續(xù)維持這段所謂的婚姻,她的“墮落”是對傳統(tǒng)道德最大的反叛。因此,子君的第二次“出走”依舊是女性爭取獨立、自由的一種表征,而且這次更加堅定、決絕。相比子君精神層面的形而上的覺醒與反抗,莎菲則是女性生理層面的形而下的掙脫與解放。中國傳統(tǒng)道德禮教中的貞節(jié)觀念始終束縛著女性,從孔孟的“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不雜坐”“嫂叔不通問”,到宋代的“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處女貞操”,據(jù)記載,到了明代,一位獄中男子竟在家書中告訴兒子為家中大小女人各買一把尖刀,如遇賊人,自殺守身。在這一基礎之上我們再來理解莎菲這一女性形象,便能夠體會她在文學史上的可貴與價值了。她探索出一條女性自然本性的解放之路,她在與男性自由交往的過程中,那種赤裸的、狂熱的、大膽的自然人性欲望正是反抗幾千年來中國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壓制。她告訴我們,女性不僅要解放思想,也要“回歸自己的身體”。亦如凌淑華《酒后》中的妻子采苕,她在醉酒后想要在丈夫永璋面前親吻其他的男性。此刻,采苕作為“人”的原始欲望被喚醒,充分呈現(xiàn)了女性的“本我”訴求。到了三四十年代,章秋柳、貞貞、蘩漪、三仙姑等形象則把女性的個體意識發(fā)展得更為鮮活。章秋柳的強烈的女性道德自信、貞貞在敘述自己被日本人強暴時不顯出“悲涼的意味”、蘩漪對繼子周萍的情感、三仙姑與女兒小芹的爭風吃醋無疑都具有較強的叛逆精神和個人意識,她們意義非凡。當我們撇開她們的母性、妻子等身份,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存在時,便會意識到她們的價值與偉大。遺憾的是,當時的社會文化建構根本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女性,她們在追求個人自由、欲望的同時,必然會遭到時代的譴責與鄙視,她們在自由與擠壓之中掙扎與變異,最終走向同加麗亞相同的結局。
今天,當我們重返歷史場域時,便會發(fā)覺,在遍地都是“鐵姑娘”的紅色時代里,在人性幾乎為空白的禁區(qū)中,鄧友梅能夠塑造出加麗亞這一女性形象是多么難能可貴。她拒絕成為他者眼中的好女人、好妻子,她想永遠做一個自由的、美的姑娘,當“我稱贊她的衣服和身材,她不僅不害羞,反倒爽快地議論起姑娘們的身材特點,以及應該如何打扮之類”①鄧友梅:《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鄧友梅》,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5頁。。她與“妻子”是多么不同!其實,從加麗亞與“妻子”兩人不同的休閑方式中也可看出兩位女性對自我的認識與構建的途徑是多么不同?!捌拮印钡男蓍e方式是讀政治書,加麗亞則是富有現(xiàn)代氣息的溜冰、看電影、看話劇等等。從這一意義上,我似乎從加麗亞身上嗅到了一點“狂人”的意味。魯迅筆下的狂人形象是位獨戰(zhàn)的精神戰(zhàn)士,他被那些身處黑暗之中而不自知的麻木的他者視為瘋子和異類。雖空間不同,但幾十年后的加麗亞并不比狂人所處的環(huán)境光明多少,本質上,兩者的反抗靈魂與戰(zhàn)斗精神處在同一維度上,他們都是時代的清醒者、勇敢者與新生者。然而,唯一的清醒者卻被作者有意貼上了“混血兒”的標簽,作者告訴我們,她的叛逆意識和異樣表現(xiàn)是她的出身和生長環(huán)境所致,這就遮蔽了她作為一個“人”的獨立性,這位“狂人”的瘋狂是“資產階級人性”的表現(xiàn),而不是一位女性作為“人”而獨立的表現(xiàn)。這是最可悲的地方。
新時期,這種可悲的禁欲主義也一直禁錮著女性,直到鐘雨這一女性形象出現(xiàn),又重新燃起了“五四”般的烈火。如果說子君爭取的是在愛情問題上如何成為一個自由的“人”,那么鐘雨和女兒所追尋的就是在婚姻問題上如何成為一個自由的“女人”。她對子君進行了超越。鐘雨接續(xù)了加麗亞“第三者”的身份,但這場有愛的“婚外戀”卻并不讓我們覺得不道德,反而格外真摯,她對愛情的肯定與堅守不僅感染了我們,還深刻地影響了女兒。女兒也在等待一種比“法律和道義更牢固、更堅實的東西”②張潔:《張潔文集·第二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370頁。。在某種意義上,女兒是鐘雨精神的承續(xù)者。這是一種女性自我意識的教育與發(fā)展。正是這樣有著大勇氣的兩代女性,卻被視為“劣等的牲畜”,可見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女性婚姻的束縛之深。越是壓抑,越要反抗。王安憶的“三戀”系列則通過兩性關系的赤裸書寫把這種反抗發(fā)揮到了頂點,在她筆下的女性們這里,傳統(tǒng)的桎梏和世俗倫理已毫無意義,她們以“新”女性的叛逆姿態(tài)抵制了傳統(tǒng)性欲觀念,淡化了傳統(tǒng)男性話語權力。沉睡在莎菲身體里的女性欲望蘇醒了,原始而純粹??梢哉f,新時期散發(fā)出的女性個體意識是具有某種先鋒意義的,既是對“五四”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某種回應與超越,又是90年代林白、陳染、徐小斌等“私人化”寫作的基礎與前奏。慶幸的是,在時代迭變的過程中,加麗亞的生命延續(xù)下來了。我們看到了陸芩芩正在追求理想浪漫的北極之光,看到了卓爾那活潑潑的女性原始生命力,看到了倪拗拗、多米迷幻的“身體之思”……我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的加麗亞。
新世紀以來,以卓爾為代表的“作女”們之所以“作”,“是為了自由的逃亡”,她們“不能容忍任何來自世俗世界的束縛”①孟繁華:《眾神狂歡: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化現(xiàn)象(最新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41頁。。實際上,她們付出的代價和加麗亞等同,極端自由化的另一端是無數(shù)個無眠之夜的“獨自飲泣”。畢竟,“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是一個人進入社會的通行證,也就是說,一個人在什么樣的程度上認同了意識形態(tài),也就決定了一個人在什么程度上進入社會”②孟繁華:《眾神狂歡: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化現(xiàn)象(最新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41頁。。因此,卓爾式、加麗亞式的女性們,只要還作為一個“人”而存在,就實現(xiàn)不了完完全全的獨立與自由。
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自五四時期始,女性自我意識就已浮出歷史地表,但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卻彼此連綴,始終纏繞在中國女性的個體生命之中,啃噬著女性的獨立性。那么,我們現(xiàn)在便可以重新理解鄧友梅在這樣一個文本中,精心塑造這兩位女性的意圖了。首先,兩位看似對立的女性,即兩種看似矛盾的觀念,卻與那個時代的形態(tài)、倫理構成統(tǒng)一,其背后所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個年代,更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我們理應反思一個民族的集體慣性思維對于個體的影響,尤其是女性。亦如西蒙·波娃所言:“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于男性與無性中間的所謂‘女性’?!雹踇法]西蒙·波娃:《第二性》,桑竹影、南姍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3頁。所以說,到底什么是女性?什么是好女人?什么是壞女人?我們民族的思維方式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對女性的判斷和認知?這些都是值得反思的。其次,我并不認為兩位女性最終的結局是作者向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倫理的妥協(xié),恰恰相反,這是一種極大的反諷。一個高揚男女平等、社會解放、婦女解放的年代,作者卻在處處顯現(xiàn)“解放”之于女性精神和肉體的極度壓抑。時代與解放使“人”已變異為“非人”,解放的真正意義在哪里?最后,我們也需要反思女性自身,女性唯有摒棄傳統(tǒng)思維,把自己同人類整體的理想聯(lián)結在一起,才能真正實現(xiàn)獨立與解放。
因此,透過“妻子”與加麗亞,我們可以為女性的獨立性找尋到一條建構途徑。一方面,女性在追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同時,必須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一個獨立與自立的人。另一方面,只有女性作為主體的這個個體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真正接受和認同時,女性才能獲得真正的獨立與自由。我們應該知道,女性生來便擁有人的權利,無論精神與肉體,都應該自由、獨立。而女性的獨立與解放也固然不可能逾越自己的時代、民族與人類,女性的獨立即是時代、民族的獨立,即是人類共同的理想。實際上,人性與中國現(xiàn)代革命性本不應該放在同一個空間里探討是非對錯,而是要將兩者置于平等的層面進行鋪敘。正如雨果所言:“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雹儆旯骸毒湃辍?,鄭永慧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97頁?!暗瓜隆边€是“跳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唯有摒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揚起思想與智慧的風帆,透過女性問題關照與反思時代、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問題,才能真正抵達和諧共生、自由理想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