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子
沒見過海,
但我知道海水的咸澀,
知道鹽的威力,
誰的辛酸愁苦到它那兒,
都是滄海一粟。
四十九年來,
我一直保持窮苦人的習慣:
在汗滴里囤鹽,
在眼淚里囤鹽,
在血液里囤鹽,
在白紙上囤鹽,
在夢里囤鹽,在鹽里囤鹽……
期待有一條六月的大河,
稀釋掉我一生悲憤的鹽粒,
化作一座大海。
在地球上到底兜了多少圈子?
在胸腔里到底浪費了多少墨水?
這次我終于見到了大海,
在印尼巴厘島海神廟。
像面對神交已久的老友,
我平和地微笑,
它卻忍不住在我四十九年的身世面前,
驚濤駭浪地痛哭起來。
我最終沒有說出來,
這只有我自己聽得到:
我身體里平靜的鹽粒,
在異國他鄉(xiāng)掀起了大海的聲音。
誰在叫我?環(huán)顧四周,
人海茫茫,無人駐足。
像面對平原或空谷,
我大聲應答,
想確認一下有無回音。
獨坐書桌前,掃視
包圍我多年的四面書墻,
本本書豎頸直立,齊刷刷看著我。
誰在叫我?但實在記不起
我與哪本書的作者有過今夜的約定。
清明祭墳,太陽照著墓園,
生死也都是日日新。
誰在叫我?
我不張望,也不應答,
默默地燒紙,叩首,
我聽得出親人的聲音。
天還沒亮,眾鳥就在我窗外的
樹林里趕集。它們的聲音
是細碎鼎沸的銀兩,彼此
熱烈地寒暄,議價,成交,
甚至完成了與我夢境的置換。
我起身翻尋自己昨天的聲音和行囊,
我拿什么與新的一日交接?
我拿什么與我的新愛相見?
俗世的塵埃和呼吸被帶到離天庭只幾米的
舍身崖。今夜,我要睡在
神的下鋪。風吹著高山上的草木,
吹著飛檐翹角
吹著映下我秉燭夜讀的窗欞。
一聲鴉叫,仿佛有神在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