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阿微木依蘿 ?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涼山州?,F(xiàn)居涼山州西昌市。自由撰稿人。在《鐘山》《作家》《散文》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出山》《羊角口哨》《蟻人》,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獎等獎項。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我把吉魯野薩的脖子差點擰斷了,他要是晚一點兒求饒,我敢保證他現(xiàn)在不是住在醫(yī)院里。
他齜牙咧嘴:“啊啊……雁地拉威,放開我的脖子,這次算你有種!”
他就是那種可憐相——不,可恨的樣子!
他住到醫(yī)院了。
住到醫(yī)院已經(jīng)十天了。
現(xiàn)在頂不住壓力的反而是我——住院的錢由我出。
開始那幾天我還比較樂觀,以為這個混球住上三五天肯定憋不住無聊自己鬧著出院。沒想到十天了,他一點兒沒打算出來。我的女人每天煮了飯端去給他吃,她已經(jīng)很厭煩了?!把愕乩?,你拉屎要人給你擦屁股嗎?你的爛攤子我已經(jīng)受夠了!”
我也受夠了!
我得學聰明一點。只要這個女人準備張口跟我“討說法”立馬搶著給她來一句“吉魯野薩這個雜種”,她就沒法繼續(xù)抱怨。本來她肯定也是打算這么罵一句吉魯野薩然后再罵我。
眼下快入秋了,高處的雪山之巔白雪早已融化,我的村莊坐落在峽谷一小片盆地上,在我房子的門前和山的背后,都是我的田地。兩年前我的腰還沒有被樹干砸斷,腿也沒瘸,我還在田地上耕種,那時候我就是一頭公牛,有使不完的勁兒。
說起我的腰……那是一場意外,噢……不值得!
我有點兒沮喪。這幾日天氣不好。即便天氣好的時候雪山也總是第一個被陽光照亮,剩下的光芒才會落到我的土地上。我感覺我的運氣太差了,差了半輩子??晌乙膊荒馨岬窖┥街畮p居住,人在低處才會像植物一樣向上生長,如果處于高處要怎么生活我還沒有想過。我就更沮喪了。
“雁地拉威,好狗不擋路!”
是我女人的聲音。
啊天吶!她近來對我的態(tài)度簡直差到無法形容。
我挪了一下屁股,才發(fā)現(xiàn)醒來之后一直蹲在門檻上。
她又踢了我一腳。
我出于生氣,等她過去之后又將屁股狠狠挪到先前的位置(坐太狠,一股灰塵從屁股底下升到眼前)。但更出于心虛和愧疚,我又一瘸一拐走到院壩的邊角一塊石板上坐著。這兩年她非常辛苦,所有的重活都落到她身上。更何況她背上還背著我的小兒子,他還處于吃奶的年紀。我的小兒子是我的第四個孩子。我的大兒子已經(jīng)結婚了。我的二兒子也快結婚了。我的三兒子也快結婚了。他們都長大了。結婚的那個自己修了房子住到一邊,住得還挺遠,沒結婚的兩個跑到外面打工,幾年也難見一次,有時候我都懷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生過他們。已結婚的大兒子就不說了,他自己的生活過得又忙又窮又窮又忙,簡直是我年輕時候剛結婚那種生活的再現(xiàn)。我也幫不了他,甚至我想離他遠點兒才好,這樣我就不用因為看見他眼下的日子想起我自己過去和現(xiàn)在仍然沒有多大變化的日子,除了分幾塊他應得的土地給他耕種,我也幫不了更多的忙。想必他也并不想時刻見到我這個當父親的。從前他總說我沒有太大的能力,使他過得不如別人體面。想必他要用我做例子,去發(fā)奮圖強過上體面的日子。我離他遠一點對我們的父子關系是有好處的,不至于鬧得更糟。我只是比較生氣二兒子和三兒子,他們出走的那種決心簡直像是要跟我斷絕父子關系。難道生在這樣的高山是我的夢想嗎?我無數(shù)次說過,人有人的命運,狗有狗的命運,我出生在貧苦的環(huán)境中是我的命,他們出生在我的家庭更是他們的命?!坝斜臼伦约喝?chuàng)造自己的出路?!蔽沂沁@么跟他們說的。他們負氣而去,偶爾回家一趟,也似乎只是可憐和想念他們的母親。我和他們的母親還住在老房子里,就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都各自有了家庭或者跑出我的家,我才感到特別寂寞,我才下狠心再生個小兒子來陪我。我的女人還年輕,但這份兒年輕也只夠她勉強幫我再生一個,往后我的小兒子再長大一點,我想再生一個兒子的愿望就不能完成了——但誰會關心這個呢!目前我的小兒子正在我女人的背上啃他的小手,他多可愛啊,感覺他繼承了我所有的優(yōu)點!
其實我的腰痛得很,十天前跟吉魯野薩打完架我的病就復發(fā)了,腿也更痛:右腿肌肉已經(jīng)萎縮。這些都不敢告訴我的女人。她安慰人的話在早兩年已經(jīng)說完,對我的呻吟和訴苦提不起耐心。
“雁地拉威,第十天了,你打算怎么辦?”我的女人走到離我稍微近一點的地方說。
我不知道怎么辦。
“你沒有什么話說嗎?我看你打架的時候挺厲害。”
“如果我不厲害就被他們打死了。”
我女人伸了一下脖子,沒有說出什么話。她在我跟前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她很傷心。
田里稻子長勢很好,再有些時日便會黃燦燦的,風一吹就有谷子的香氣。以往腿腳好的時候我會親自去播種、收割,將它們扛進谷倉。身體殘廢以后,我連活著喘氣都覺得累。我曾試圖放牛,牛是牲畜當中相對乖巧的,不料這個簡單的活我也干砸了。這更讓人覺得我從此往后是個什么也干不了的廢人。我感覺四周都有人在說我閑話,就算不是說我壞話,單純地同情我的話,我也不愿意接受。山中潮濕的天氣時常讓我的腰和腿半夜痛醒,痛入骨髓那種痛,可以擊垮一個要強壯漢的那種痛。這種痛第二天醒來還埋在我的臉色當中,被許多旁人看見也被我的女人察覺,可是她想安慰的耐心早就沒有了。想到這些我突然有點兒難過。一股怒氣始終在心里盤旋。雪山底下不知哪片林子里最近飛來許多烏鴉,一只連著一只,叫喚著從我頭頂上空飛過。仿佛專門叫給我聽。心里更加煩悶。
我女人下地干活了。她背著小兒子。臉上有怨恨的神色。我只好瘸著腿跟在她身后問一句:要不你把兒子放下來讓我背?(身體報廢以后我總是這么說,也只能說出這樣一句我認為可以說到做到的,至于其他的比如鋤地、割草、扛柴,甚至喂豬、做飯,需要不停用到腰和腿力的活,我就不敢作聲了。背孩子是可以的,我可以背著他直愣愣地站一整天,或者勉強坐到地上休息,也可以抱著他稍微玩幾個我能做到的游戲。這個活我覺得我可以干得不錯)
她沒有說話。其實她很想說并大聲地說。她漲紅著臉,賭氣似的沒有把孩子讓我來看管。那種意思好像是,她能將孩子生下來,就有本事自己拉扯長大。而我這個丈夫既然靠不住也就懶得靠了。她就是這種意思。對于我的好意不予理睬,想把那種窩在心底的硬氣更明白地讓我感受到。
中午的陽光火辣辣地曬著我小兒子的臉,他黑得像一只烏鴉,而這種膚色是我造成的。如果兩年前我不去幫吉魯野薩干活,不幫他將砍倒的樹干扛回家,或者他踩滾下來的那根樹干快要砸到我的時候早一步跳開,那么我就不會被砸倒,我的腰和腿骨就不會斷。那個時候用我女人的話說,我躺在醫(yī)院里只剩一口氣了卻仍然還像個活菩薩,我沒有讓吉魯野薩出一分錢的醫(yī)藥費,更沒有讓他的女人煮飯給我吃??墒亲阅且院?,吉魯野薩這個雜種不但不感激,還每天造謠生事,四處說我壞話,說我心里對他有恨,說我時刻想要報復,說我如何“欺人太甚”而他“仁至義盡”。沒想到人一翻臉這么難看,吉魯野薩簡直不像個人了。我若健健康康不出意外,我的小兒子也就不會曬得像只烏鴉,他必定會在他母親的懷抱中,好好躲在我的屋檐底下,像他幾個哥哥小時候那樣白白胖胖?,F(xiàn)在他黑得簡直讓我不敢多看一眼。
我低頭坐在地邊,像個旁觀者和監(jiān)工,我女人背著小兒子在地中間干活,像個奴隸。
晚飯時分,我女人收工回家,煮了飯給吉魯野薩送去。她肯定又要可憐巴巴地試圖跟吉魯野薩商量,請他看在她如此用心照顧他的份兒上,可憐她還帶著一個奶娃又要照顧一個殘疾的丈夫的份兒上,請他早點出院。她實在負擔不起更多醫(yī)療費了。一定會用各種委婉的話,將意思傳達給吉魯野薩。吉魯野薩也肯定會用各種辦法讓她死了這份兒心。不然她也不會連續(xù)十天,帶著希望出去,帶著絕望回來。
“我們快要窮死了!”她回來跟我說,“你覺得我們的錢還能撐多久?他還是不出院?!?/p>
我決定親自去找吉魯野薩。
我去找吉魯野薩了。為了不耽誤時間,我起了一大早,天不亮就到醫(yī)院門口了。
吉魯野薩躺在病床上。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會來找他。看見我進門就把腦袋縮著并扭到一邊去。
“看來你的脖子沒事?!蔽艺f。
吉魯野薩不說話。鼻子里冷哼一聲。
“你準備住到什么時候?”我耐著性子問他。
吉魯野薩不說話。
“那么你要多少錢?”
吉魯野薩動了一下腦袋。
“我不記得我有把你打成啞巴?!?/p>
吉魯野薩腦門上的青筋抽動了一下,很生氣但還是不說話。無論我用什么語氣說出什么樣的話,吉魯野薩都不搭理。我只能回家?;丶液蟮娜兆痈缓眠^了。我女人跟我說話的語氣透著更多不耐煩。
后來我才知道,我前腳剛踏進門,流言后腳踏進村,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用她們覺得非常聰明的方式盤問我的女人,是不是不想幫吉魯野薩交醫(yī)藥費,是不是像吉魯野薩女人說的那樣,我去看吉魯野薩只是去逼他出院,更可恨的是,那些女人極其同情吉魯野薩,說他那么大的年紀,我雖然腰和腿是幫他們干活殘疾的,可那是意外,這種意外不能算在年紀比我大了那么多歲的吉魯野薩身上,何況他們也出了不少“心意”了。他吉魯野薩出了什么心意我真不知道!再沒有比這更委屈和令人氣憤的事。我女人把這些怨氣全都帶回來擺在臉上給我看。要不是那些女人當中有沉不住氣的,想要直接從我這里找到答案(也或許是準備幫吉魯野薩打抱不平),我才終于知道我女人的臉色為何那么難看,我用多少軟話也不能使她高興一點。
我再沒有心情找那些女人的男人聊天了。突然之間,我不想孤獨寂寞地活著都不行。
我強撐著跟我的女人一起下地干活。我們的土地都在山坡上,除了門口這幾塊水田,其余都是山地。山地上的土壤偏硬,又因山勢陡峭,無法使用耕牛,播種完全靠人工,十分艱難,需要下鋤的地方得先找到能站穩(wěn)腳跟的位置,這樣才能保持平衡不浪費力氣。我丟掉拐棍拿起鋤頭,這件事挺讓我女人驚訝和感動。她不知道我每挖開一塊新土,就像在我病痛的腰和腿上砍一刀。但是只要她高興我也就高興了。
夜里我經(jīng)常睡死了一樣,翻不了身。如果第二天不是一覺醒來,我都以為我死了。我女人倒是變得體貼了一些。
然而這種強撐最終讓我更比從前虛弱。那條已經(jīng)開始萎縮的腿變得更細弱,除了拿著鋤頭的時候,其余的時間幾乎離不開拐棍,離了拐棍寸步難行。連我的女人都笑話,說我干活的時候看著像是好了,不干活的時候卻像是殘疾得更厲害,她已經(jīng)摸不準我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當然不好。我的那條好腿現(xiàn)在也跟著要壞掉了。用不了多久,我可能就會因為腰和雙腿報廢而亡。
她不能替我感受到更多痛苦。我的小兒子更不能體會。他還不到兩歲。不過他已經(jīng)開始長心眼兒了。為了討我歡心,讓我有更多時間陪他玩耍,他就在我身前故意摔倒,或者冷不丁跑上來砸我一拳。我怎么會不知道這個小兒子想要干什么呢!他在博取我更多的寵愛和關注??晌矣行臒o力。白天跟他的母親一起干活,晚上只要腿腳不是痛得睡不著覺,我就必須抓住機會睡一覺才能保證第二天活著醒來。
吉魯野薩還在醫(yī)院里住著??煲粋€月了。我真不明白一個人好生生地住在醫(yī)院里有什么意思。
我田里的谷子已經(jīng)歸倉,吉魯野薩卻像只田鼠在醫(yī)院那個“洞”里準備消耗完我所有的糧食。
我只能不停地將新收的谷子和其余的作物拿去變賣,使得吉魯野薩的醫(yī)藥費一直續(xù)得上。
“他是準備在醫(yī)院里養(yǎng)老呢!”我女人說。
“吉魯野薩這個雜種!”我只能這樣接著她的話罵一句。
“要不然我們就去告他?”我女人商量的語氣。她其實早就說過這種話了。
“不行?!?/p>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雁地拉威,你為什么要相信族中長輩的話呢?他們說我們跟吉魯野薩沾親帶故,不能將事情鬧到官家那里去,你就不鬧嗎?你明明吃了大虧!”
“反正不能鬧到那兒去?!?/p>
“在這兒說不通的道理為什么不讓別人幫我們說一說?”
“我們自己的事情只有我們能解決。鬧復雜了以后還怎么相處。我們住在同一個地方,當初也是當著族中長輩認了這筆醫(yī)藥費(畢竟吉魯野薩比我們更窮,我打傷了他,出錢醫(yī)治也是應該),男子漢大丈夫,多多少少要講究一些體面,說出去的話不能反悔。”
“吉魯野薩可沒有給你什么體面。他年紀大了,又窮,平時有什么毛病都是熬著,像個老機器一樣,你這樣將他送進醫(yī)院,他還不趁著機會將自己好好翻新一下嗎?”
“他會出院的?!?/p>
“他不會出院。他會一直在那兒住著,住一輩子。他準備在那兒養(yǎng)老,你等著瞧吧。”
我現(xiàn)在白天跟她的對話基本都是這些。到了晚間,我倆各自上了自己的床(自從她生了小兒子,我們就分床睡了),就不再說話了。
大雪就要來了。我必須去找吉魯野薩談判。這一次我決定說點兒軟話。選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出發(fā)。
吉魯野薩精神很好地躺在病床上。他果然像我女人所說,把醫(yī)院當成養(yǎng)老院,養(yǎng)得他那張原本很黑的臉都變得白起來。
“你來做什么?”他說。這回居然是他先說話。
“我來問你到底什么時候出院?!?/p>
“好了就出。不好不出?!?/p>
他手里抓著電視遙控器,對著醫(yī)院墻壁上高高掛著的電視機選自己喜歡看的節(jié)目。
“你倒是過得逍遙快活。”
“都是托你的福。”
“我們有必要鬧到這種地步嗎?吉魯野薩,你這是耍賴皮。我們好歹也是親戚?!?/p>
“雁地拉威,就因為我們是親戚,我只是躺在醫(yī)院里治病,沒有讓你除了醫(yī)藥費之外再給我一些補償,更沒有鬧到官家那兒將你抓起來關起來,你不要把我的善心糟蹋了?!?/p>
“說起病痛,你病得有我厲害嗎?吉魯野薩,我這身毛病都是因為幫你干活落下,我有沒有問你要過一分錢?這兩年我過得生不如死,在家人面前羞愧難當,家中大部分積蓄用在治療我的腰和腿上,剩下一部分,如今全都用在治療你的脖子上面了,我真沒覺得你的脖子有什么毛病,你的喉嚨還能送話,你的嘴巴也沒有歪斜,你的脖子還能將你的腦殼支撐得不偏不倚,為什么你要一直住在醫(yī)院里消耗我的錢呢?我很窮了,吉魯野薩,我谷倉新收的糧食已經(jīng)變賣得差不多,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家人的日子沒法繼續(xù)了。我今天誠心誠意來請你出院。我們只是喝多了打一架,你要躺在醫(yī)院里騙光我的財產(chǎn)嗎?”
“什么叫‘騙?你說話太難聽了。”
“我是來請你出院。”
“病還沒有好呢?!?/p>
“你要在這兒養(yǎng)老嗎?”
“我是在養(yǎng)病!當初你摔傷是意外,樹干要打你,不是我要打你,你要找麻煩應該去找那根砸傷你的樹干,不該來找我。我已經(jīng)很對得起你了,當時為你身體盡快康復,我親手殺了一只灰山羊送給你吃。今天你來翻舊賬對得起我那只死去的羊嗎?”
“吉魯野薩,我真想把你打死了?!?/p>
“你回去吧,我什么時候該出院就出,用不著你來提醒。”
回家遇到下雨,下的亮腳雨,一邊下雨一邊出太陽那種天氣。我女人見我淋成落湯雞,急忙給我燒了一碗姜湯驅寒。
“你的腿這么細的嗎?……”她驚訝地望著我那條殘疾的腿。我們兩個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在一起了,夫妻生活也早就不過。我的褲子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恰好讓她看見了我隱瞞許久的“真相”。
“它早就這樣了?!蔽艺f。
“肌肉萎縮了嗎?”
“是的。醫(yī)生早就說過會這樣。你不要擔心,我并不覺得很痛?!?/p>
“難怪上次小兒子踩到你的腿,讓你痛得在床上打滾,我當時無法理解?!?/p>
她許久沒有這么關心我了。
我走過去,摟了一下她的腰,太長時間與她沒有任何肢體接觸,覺得有點兒陌生和害羞。她把我推開,我也順勢放開。我們都很吃驚一起生了四個孩子的人落到今天居然會覺得對方陌生。
她看著我笑了一下,是那種連她自己也把握不出該表達何種心情的笑。
她讓我把褲管卷起來看一看。我就把褲管卷起來。
我也是第一次仔細地觀察我的腿。一直以來不敢正視甚至不敢承認這條腿已經(jīng)報廢,可是,我還懷著別的信心,即便每一次疼痛都讓我恍惚覺得這條腿即將無可救藥消失于身體、突然變成一個只有一條腿的人,我還是更多地相信來自廢腿的疼痛會像新發(fā)芽的植物——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帶血的,要經(jīng)歷鉆心入骨的疼痛——終究會讓我丟開拐棍重新站立起來。
“你會好起來的。”她說。這是她能想到的安慰我最好的話了。她用手輕輕在我腿上按摩,手法非常溫柔,仿佛我們當初剛剛結婚那時候,她也是這樣耐心地給我按摩雙肩,那時她的手還是年輕女人的手,掌中沒有老繭,皮膚光滑細嫩,不像現(xiàn)在,手背粗糙手心里盡是枯枝利草戳傷的痕跡,就連她脖子那一圈的膚色也跟從前兩樣,汗水和烈日從那兒淌過,留下紅不紅黑不黑仿如渾水褪去之后土地的顏色,屬于女人脖頸的香氣估計也不復存在了。我很久沒有抱著她,親吻過她脖頸以及臉上任何一寸肌膚。此刻,我感到愧疚難當。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的小兒子轉眼就會長大,你會有最好的幫手,我敢說他與你之前那幾個兒子不同,他會很聽話很孝順你,等你老得走不動,他就把你背著去田間地頭看一看。你相信我說的話嗎?”我的女人微笑著,仿佛眼前浮現(xiàn)了她所說的場景。
我點頭。心里很苦悶。
該死的吉魯野薩并未給我更多希望。更氣憤的是他的女人竟然在我的地里偷東西——我女人辛苦種出來的糧食:留在地里做種的紅薯、青菜和蘿卜。她趁著夜色或天亮之前行動。要不是那天晚上我出門撒尿看見地里一盞亮光,追到地邊看個究竟,還不知道我的糧食遭了殃。
吉魯野薩的女人瘦得和吉魯野薩簡直天生一對。他們夫妻二人的嘴都是一樣的……說出的話又可憐又可恨又沒辦法跟他們講道理。
我摸到地邊吼一聲,她嚇得摔倒在地并且回了一下頭,照著月亮我把她認出來了。
“你怎么偷我的東西?”我氣得要咳嗽起來。
“你不要這樣說話,我的丈夫還躺在醫(yī)院里?!?/p>
“我知道他躺在醫(yī)院里,但你在偷我的東西?!?/p>
“該死的狗日的沒心肝兒的,你不要亂扣罪名,我只是順路拿了一點我覺得該拿的東西?!?/p>
“我家的東西怎么成了你該拿的?”
“你跟我扯這些有用嗎?雁地拉威,我的男人被你打進醫(yī)院了你不是應該去跟他表示你的悔意嗎?”
她說來說去就是想讓我明白,吉魯野薩一天不出院,她就一天不給我好臉色,甚至故意來偷我的東西。并且在白天(我早就知道)她扎堆在人群之中,作出她可憐的受害者的樣子,一把一把的鼻涕哭出來丟在灰土中,所以她的眼睛一直都是腫脹的,人們沒有一天不看見她的可憐樣子,因此哪怕我雁地拉威是個殘疾人,日子過得也不寬裕,在他們眼中也不值得同情,是一個“忘恩負義”甚至“活該殘廢”的人。“吉魯野薩一家人對你是有恩的?!彼麄儗ξ疫@么說過。
我覺得人一旦翻臉就不會打算再把臉翻回來。就像吉魯野薩的老婆,本來我沒有抓住她的時候,她只是偷偷摸摸在地里刨點兒東西,被我逮個正著就干脆白天也出動了。在我的土地上竄來竄去,就好比逛她自己的菜園子。我女人只是嘆氣。后來她卻突然不嘆氣了,臉上還有了高興的意味。說到底我女人是個相當有耐力并且覺得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她跟我過了半輩子,每次遇到什么難以解決的事情,她都想著“大事化小”。這是她從生活經(jīng)驗中領悟的生存技巧。這次也一樣。為了討好吉魯野薩的老婆,她不但沒有罵這個偷她東西的老女人,竟然還自己牽頭帶對方去“最好的那一處”摘走青菜或蘿卜。地里的東西越來越少,她竟越來越高興,她跟我說,吉魯野薩的女人只要肯拿我們的東西就是好的,她總會因為心里有點兒愧疚而在吉魯野薩面前說我?guī)拙浜迷?,那么到時候我們不去說情他自己就出院了。
吉魯野薩并沒有出院。老天倒是突然下了一場小雪,薄薄的一層,第二天就融化了,之后風里一直都是雪的味道。
我擁抱了我的小兒子,也擁抱我的女人。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會有這種奇怪舉動。我從不這樣細膩表達我的感情。然后就趕著羊群上山了。這是個不錯的天氣,風里仍然含有雪的味道,天色卻看著像處于春天。
我的羊群都是灰色的,涼意難消的空氣中,它們走到山坡一處枯色的荒原上就像一片烏云。之后,我再將它們趕到草林前方,那兒是雜木林,穿過林子就到了另一片在這個季節(jié)看來相當青嫩的草地上,我便不管它們了,坐到林子邊緣一塊石頭上想事情。
我今天心里堵得慌,也非常生氣,也感到屈辱,仿佛我曾經(jīng)身高八丈突然被人當頭一棒打成矮子。我想起那天晚上吉魯野薩女人的眼淚。她那天的心情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糟透了,也邋遢,席地而坐?!澳憔彤斖槲疫@個老婦人,趕緊拿錢給吉魯野薩治病或者直接給我們一筆錢,你也看到了,我的房子在漏雨,沒有吉魯野薩隨時修補房頂它很快就會垮掉?!蔽衣犃怂脑捠裁炊紱]說,等她一走我就跑去找吉魯野薩,我拍著他的病床發(fā)問:“你是個騙子嗎?你這樣躺在醫(yī)院里面消耗我的錢財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變得和你一樣窮才高興嗎?吉魯野薩……”說到此處我的語氣突然不受控制地軟下來,“我其實很困難了,除了房子不漏雨其他樣樣不如你,而且我的房子也很舊,只不過當初修它的時候為了立面子,大門修得高一些,讓人誤以為住在里面的人日子過得很好。吉魯野薩,算我請你幫忙,你回家修養(yǎng)行不行?為了感謝你的幫忙我親自殺一只羊招待你,以后我們?nèi)匀贿€在一起喝酒吃飯,之前所有的矛盾一筆清除可不可以?”吉魯野薩無動于衷,輕蔑地望著我,他更比從前還無情,對我的話嗤之以鼻,就好像我才是個騙子。
就在我說完那些話離開醫(yī)院的第二天,吉魯野薩突然“病情加重”,主動要求轉到更大的醫(yī)院治療。那兒的醫(yī)療費用更高。吉魯野薩讓他的女人給我?guī)г?,說他的頭被我打壞了,頭骨開了一條縫,由于這條縫就像頭發(fā)絲一樣細,之前的醫(yī)院檢查不全面,他苦苦支撐和忍耐很久的原因是害怕轉院之后給我?guī)斫疱X上的麻煩,我那天拍著病床跟他說的話太讓他“寒心”了,也為了早點擺脫和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他決定轉院,既然我那么著急讓他出院,他就必須抓緊時間治好他的骨裂之痛趕緊出院,免得我說他是騙子。
“開了長長的一條絲兒!”他女人是這么跟我形容。
我又想起我的兒子們,他們一個都沒有來看望我一下。就算我的女人托人給他們寫信他們也不回。住在遠處的大兒子只是托人帶來一個口信,讓我不要太擔心,吉魯野薩早晚會出院。他說的簡直是句屁話。只有我的小兒子昨天早上沖我笑了一下。
我摸出手機——進城看吉魯野薩的時候我乘機買了一個老手機,不知道它被人用了多少年了——端著它找了半天信號,準備給吉魯野薩打個電話。我想,這個電話能解決我所有的問題,不,是拿到最后的答案。
你到底出不出院?我問吉魯薩野。他怒火沖天地跟我說,不會!
那我就只能死給你了。我對吉魯野薩說。
好啊,你去死吧。吉魯野薩說。
我傷心并果斷掛了電話。
伸手摸出一小瓶毒藥,是小瓶卻也是滿滿一瓶,這是最后一次進城看吉魯野薩的時候我偷偷買回來,今天早上將它裝在口袋。我好像終于明白早上為何要擁抱我的女人和小兒子。
我將它全部喝下去并捂住嘴巴不讓吐出來。它比世上任何一種東西都難吃,但眼下只有它能給我?guī)砹硪粭l“出路”。
然后我就給我的女人打了一個電話。她的手機是三兒子給她買的,據(jù)說在城里哪個天橋上花了五十塊錢,已經(jīng)很舊了,有“擦擦擦”的響聲,有時聲音全無。但這次我們通話順暢。她當然大哭不止,并責備我為什么選了一條“很不男子漢”的道路。突然她又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浪費太多口舌,她仍然想救我。“你在哪里?”她撕心裂肺?!霸谔焐稀_\氣好的話我很快就在那兒了。”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接我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只有哭聲。我很難過并突然有一瞬間后悔不該那么沖動喝下那瓶藥水,不該讓一個女人知道我這樣死去,不該特意告訴她我將這樣死去,我應該悄悄帶著所有屈辱和嘲笑獨自去死——啊,或者,我也可以像地上的爬蟲哪怕被人用小小的棍子戳斷了脊梁也繼續(xù)無望地活下去!
她停止哭,問我為什么要走這樣一條只有女人們喜歡走的路。
我已經(jīng)開始恍惚,手上無力,幾次將手機落到草叢。我并非僅僅因為吉魯野薩住到醫(yī)院消耗我的錢財想不開。我最想不開的是身體上的殘疾和病痛,那條廢棄的腿雖然還長在我的身上,基本保證了人們看過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完整”的人,可實際上我的腿早已經(jīng)死了。最可悲莫過于它雖死了卻還時刻折磨著我,讓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很艱難。誰也不會知道(包括我的女人)我半夜爬起來在黑暗中練習走路,只不過希望像常人一樣能將步子不歪不斜,走得工工整整,我像幼兒學習走路那樣誠心誠意地尊敬過腳下的每一寸土,恨不得先親吻它再放上我的腳??上]用。我在一個人的黑路上,沒有任何一個旁人異樣的眼光或同情的“待遇”下,仍然走不出像樣的步伐,甚至越來越走不好。只有無盡的疼痛,鉆心入骨的疼痛,在天氣變化的某個晚上或黎明讓我從夢中痛醒。從前我有多少尊嚴和驕傲,后來就有多少委屈和痛苦。吉魯野薩并不是直接殺死我的人,他只不過需要通過住院“教訓或好好報復一下”我,即便最后他讓我去死,也只是沒有將我說的話當真。他要是知道我會喝下毒藥,這會兒已經(jīng)飛到我跟前了。我對他有恨意是肯定的。他得到我死的消息一定會感到害怕,縮在醫(yī)院病床上恨不得跟我一起去死。
我看到我那死去的父親向我走來了,他是年輕的樣子,嘴里含著笑,我掙扎著想要迎接。
“你坐著吧。不著急?!彼f。我聽到他這么說。
激動使人說不出話。風從我臉上吹過,仿佛不再是冰冷的風,仿佛春天來了,風中流竄著野花的香氣。
我恍恍惚惚地清醒了一下,手機早就不在我的手上。通話也斷了。我和我的女人并沒有好好告別。她問我的話我也沒有回答。我的鄰居坐在我的身旁。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扶著我,不,他背著我往山下我家的方向走,此刻他走累了,將我放下來躺靠在一根樹樁上。
“麻煩你了,小兄弟……”我說。
“我這就背你下山醫(yī)治。你的女人托我來找你?!彼f
“這一帶你很熟悉啊?!?/p>
“我從前也每天在這里放羊?!?/p>
“你不用管我了,你一個人背不動。等我死了以后,趕到這兒的人會將我抬下去?!?/p>
“你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我的情況。我很感謝你背我一程。”
“你怎么了?你不要閉著眼睛。”小伙子邊喊邊把我重新扛到背上,我知道他把我背到背上了,來自他身體的溫暖像燈一樣照拂我。
我的父親向我走來,他的雙腳踩著一枚月亮,他的周圍都是彩色的云,他的衣衫干干凈凈,他比我會當父親,他讓他的兒子至死都愛他。
“原來人這種東西,死起來也是很難死的?!蔽一谢秀便钡卣f。我覺得我在說這句話。
后來,我的手從小伙子的肩膀上滑下去了。我知道。
骨頭從我的身體上散下去了,像一場亮腳雨,穿透薄霧似的陽光落到地上。我也知道。
我死了。我知道。
人們還說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人們按照先人的規(guī)矩為我燃起柴火,讓我坐在了火焰上,此時天氣特別晴朗,太陽和月亮并肩站在天上。這些我知道。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