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在山里農(nóng)家晚飯,魚頭湯火候正好,幾道時鮮清爽可人,不油不膩。嚼著新嫩的筍干,晚霞剛剛落下,村口山月升上樹梢,主人家拿來柿子酒,沒喝過,想嘗一口,到底止了意念。飲酒之心退潮了,再也漲不上來。三十歲后開始喝酒,不過只在逢年過節(jié)親友相聚時淺嘗一點,并不能入詩腸添錦繡,更沒有壯雄心氣沖斗牛。
家族善飲者不少,父輩以上,無酒不歡,人人皆有酒量有酒膽。幾個叔父輩,近年居家緊要事是自釀米酒,費時費事,不厭其煩。每年釀百十斤甚至幾百斤,用瓦缽裝得滿滿的,靠壁放在堂屋,一罐罐粗粗憨憨。
我第一次喝酒在蘇州。在古鎮(zhèn)、園林、村落游蕩幾日,離別之際,友人動了酒心。拿來一瓶白酒,以魚佐酒,兩個人不知不覺喝下一瓶。秋日陶然春色,三分忘我三分迷糊,一路風吹著,覺得通透。此后喝過大酒喝過小酒,也有過花生米、烤肉就瓶酒隨意而飲。
有年暑天友人招飲大蜀山下,暮氣昏然,樓頭燈火迷蒙,坐列無序,不分賓主,至微醺小醉,其間頗得佳處。幾個朋友都是好年華,酒酣耳熱,飯后在山里放浪而走,月色晦暗,心情晴朗?,F(xiàn)在懷想,頗有些悵惘,不過六七年時間,那樣的辰光仿佛隔了一個世紀。
也是暑天,在云南撫仙湖,與老友坐在藤狀植物纏繞的綠棚下,吃銅鍋魚、喝高粱酒。雨落在湖里,也落在我們頭頂,水面安靜得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又起了霧,恍然如仙境。兩個人在雨中飲酒,悠然自得。友人酒量大一些,我淺嘗了幾杯酒,微風輕拂。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樣的情景,覺得是唐詩宋詞的情味。
印象中北方人比南方人善飲。去山東、山西、河南、河北一帶,酒客有俠風,生怕酒淡,唯恐不醉。那年在魯南微山湖畔夜宴,一場豪飲,來客皆一兩斤之量。席畢,個個滿面紅光、精神抖擻,無人醺然,靠墻處一排酒瓶列陣布兵,蔚為大觀。去臺灣與福建一帶,席上用的是牛眼大的酒盅,主人每每分作三兩口才盡落喉中。
喝了幾次白酒,心里還是畏懼。果酒、米酒、黃酒遇見了還稍有喜心,偶爾喜心浩大,氣吞山河。在紹興逗留過幾日,與黃酒脾氣相投,每天除早飯外飲之不斷。那酒以白瓷飯碗斟上,仿佛醬油,多則近十碗,少則一兩碗。每夜酒后且能作文,無有醉意,心下稱奇,同行者皆覺得咄咄怪事。那樣的豪興后來再沒有過。
紹興黃酒像苦雨齋的文章,綿軟,后勁十足,苦雨齋的阿彌陀佛里是有金剛大力的。我過了三十歲才開始喜歡知堂的,他的文章近乎磚銘,需要人凝神細讀才得滋味才知風神。
某年遠游歸來,朋友請飯洗塵。座上有黃酒,興致頗好,兩盞下去,不料得了大醉,平生第一遭唯一遭。至此方明白祖父當年說的話,喝一生酒丟一生丑。醉后意識雖在,然身體不聽使喚,兩腿進退艱難,難逃丑態(tài),不必細表。
大小酒場二十幾次,奇怪的是,酒量不僅未能見漲且越來越減退??嗪o邊,索性回頭,寫過一篇《酒誥》:
無酒不成席,我當然也喝。今年飲酒十二場,天增歲月人增壽,唯酒量不增。多喝易醉,往往做不得事。堯舜千鐘,孔子百觚,子路十榼,李白斗酒,古之圣賢無不善飲。我本布衣,三杯即亂,明年決定戒了。熟也罷生也罷,官也好民也好,無論男女老少,不分貧賤富貴,多吃菜少喝酒,認飯不認人。買酒費錢,喝酒傷身,此事兩相無益。座上皆是客,相逢茶一杯,正可謂君子之交。酒少喝或不喝,對誰都好,對我好,對你更好。以此告四方友朋,也警示自己。時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此后雖未能滴酒不沾,往往寒夜客來茶當酒,對杯中物盡量避之躲之。
酒心淡下去,茶意漸漸濃起來。
對茶的態(tài)度,起先不以為意,大抵近似敬而遠之。實在少年心性離香甜太近,消受不了茶里的清苦與閑逸。
我老家是茶鄉(xiāng),春日地氣升騰,茶見天長,農(nóng)人三兩天就要去一次茶園。茶摘回來即攤晾在檐頭廊下堂前寬敞處,碧綠綠一地,讓人心生歡喜。那歡喜,多因售有所得。谷雨后,立夏前,芭蕉葉大梔子肥,茶芽也粗大了,這時農(nóng)人才去摘一些回來家用。那時候的茶,形神俱野,苦味多一些,回甘里也多了澀,勞作時格外解渴。
每年春茶季節(jié),鄉(xiāng)野風味撓心,從燈市繁華中逃離,去那桑蔭稠密、禽鳥幽雅的鄉(xiāng)下住幾日。白晝早已變長,天黑得晚一些,晚飯時,在露天擺開桌幾,燒魚燉肉,幾碟瓜菜。喝點新茶,無須飲酒,乘著山風,竟也微感醺然。然后在天清氣明的夜里,看月亮升上山來,夢也做得清明。
這些年夢做得越來越少,也不再貪睡,窗口甫一透亮就醒了。醒得更早的是采茶人。清明谷雨時節(jié)的茶最珍貴,補貼家用,鄉(xiāng)人舍不得自家喝。不論天晴下雨,茶園總有采茶人。小時候偶爾也去茶園,人與茶樹一般高,一葉葉摘下,半天剛剛蓋住籮底,急也無益。雨天多有不便,連日晴空,又曬得辛苦。從此知道世人艱難,一口熱飯滾湯要從勞作中來。至今對茶有愛意也有敬意,一葉一芽經(jīng)自然之力,又出自人手,衣食艱難,要惜物惜福。
如今忘了第一次飲茶的滋味與感受了。初嘗此物,大概是少年時代,喝的是自家茶園里的土茶,母親手制的炒青。
母親做茶總在夜里。晚飯后收拾廚房,鐵鍋洗得無一絲油膩。那時候油葷是稀罕物,洗鍋倒也簡易。母親在臺上翻炒,我在灶下看火,殺青時火不可小,烘焙時火不可大,最好以炭火,微微發(fā)出熱力。外面有雨或者無雨,有月或者無月,蟲鳴七八句,蛙聲兩三下。冬日糊上的窗紙殘損大半,殺青過的茶在砧板上揉搓成緊緊一團,碧綠的汁液滲出來,風吹山林,一股股生青氣透過窗紙飄飄忽忽在山村游蕩。茶葉做好后,攤放一夜,干爽爽收進鐵桶,密封得緊緊的,不讓走氣。那茶形狀卷曲,回想起來,滋味只有澀與苦,或許也有一些香,算不得好茶。好在其中農(nóng)人滋味,山高水長。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清福。過去農(nóng)人里能享這清福的人實在不多,每日田間地頭勞作,喉干欲裂,喝茶不過純屬止渴。那茶用大水瓶泡著,躺在草叢里,茶葉再好也悶得顏色重濁泛紅。
故鄉(xiāng)人家紅白喜事,有酒也有茶。茶倒在鐵鍋里燒開,類似大鍋湯藥。倏忽間,一股清苦冷幽的茶氣從廚房里涌出來,一院子茶香。大鍋茶談不上色香味,湯汁焐成了絳紅色或者橙黃色,蓋住了寡水之味而已。來客有專人倒茶,用一只只小飯碗盛了遞給人,間或還切幾根姜絲放在碗底。如果是喜宴,碗底多一枚紅棗。茶水傾瀉汩汩流入喉管落肚的感覺,有些溫潤,有些苦,也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濃濃的生活味。
做茶時節(jié),杜鵑花開正好,一簇又一簇新綠襯得那紅花說不出的喜氣。一邊讀小說一邊喝茶,實在書事勾人,茶每每一氣一杯,不耐煩一口口抿了喝。妙玉一定不喜歡,譏笑是牛飲。然牛飲之間是人的喜悅,喜悅無所謂高低無所謂大小無所謂貧富。
茶葉泡在水中,少年時驚訝于一朵花開,湊近燈光看,仿佛天邊升起霧靄,夏夜原野小蟲低鳴,蜘蛛在結(jié)網(wǎng),蜻蜓停在木樁上,螞蟻從石橋上爬過,觸角擺動感知它的世界。
春月從皖北到皖南走一圈,飯吃了一頓又一頓。皖北宴席上肉多,牛肉驢肉豬肉羊肉,大碗端上來,偶爾還用大盆端上來,像是山大王寨上做客。那日在太和鄉(xiāng)下吃飯,紅燒公雞上來了,切成極大的塊,一只碩大的雞首立在碗上,頭冠早就垂下了,身旁一客徑自伸長筷子夾取納入嘴中,頃刻落喉。倒是有樊噲氣,一時起敬起來。過去鄉(xiāng)人擇選新婿,食量是其一。食量大者,往往體魄頑強,這是先民萬千年遺風的慣性。
舊小說中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不痛快。平日家居素簡,偶遇痛快事,也算豪興。心里不平處是皖北得不到一杯茶喝,飯館里偶爾奉上茶,用大瓷壺裝著,莫名覺得來路不正。
皖南飯事自然婉約一些。山區(qū)因地制宜,當?shù)厝顺2捎靡拔逗鸵恍┫∮械木降仁巢臑橹?,十分鮮美,各有各的風味,可惜油色是重了一點。葷菜里的粉蒸肉、刀板香、臭鱖魚、一品鍋,越發(fā)重油重色?;詹藷硕啵3R獰?,又重火候。一日日吃將起來,大快朵頤,到底也生膩心,每天總要泡一杯兩杯茶?;罩荻嗪貌瑁S山毛峰、黃山金毫、老竹大方、休寧松蘿、敬亭綠雪、汀溪蘭香、太平猴魁、金山時雨、屯溪綠茶、祁門紅茶,一款茶有一款茶的山水風致。奇怪的是,人在旅途飲茶,茶再好,也覺得風塵隨身、逢場作戲。
茶的品類繁多,我最愛綠茶,認為是茶中上品,一年四季常喝。綠茶是尤物,泡好不容易,要有深情在焉。
綠茶加工最為簡單,殺青、揉捻和干燥即成,未經(jīng)發(fā)酵,保留了鮮葉的天然。這二十幾年,喝過綠茶差不多百十種。安徽是茶鄉(xiāng),皖南一城一鎮(zhèn)常有好茶。過去以為北方無好茶,喝過日照綠、嶗山綠,有絕色有好味,與南方茶不同。西安友人送過我陜南綠茶,不知其名,形色雙艷,芽形體態(tài)不輸江南,娉婷有之,裊裊有之,泡在杯底盡是柔情蜜意,清凌凌有新婦之生氣。到底是陜南,綠茶也有潑辣性情,不似南方綠茶低眉順目,一股青氣破繭而出,像是女老生一聲高腔老調(diào),自天而降。好茶從來天賦異稟。
茶味玄之又玄,水性不同,溫度不同,器具不同,口感有別。每座山的茶也不同,各自性情各自面目,在無色透明的水里搖身一變,綠了各自的心腸。
秋冬天偶爾喝些紅茶黑茶。早晨起來,坐在院子里,泡壺茶,能看見很高很高的天色,還有鳥兒的聲音盤旋在空中。茶雖未必名貴,人卻得出些閑散的貴氣。若天寒地凍,最好是用鐵壺或者銀壺或者陶壺燒水煮茶,既熱鬧又有氣氛。
初春去山里,喜逢小雪。走得乏了,與幾個友人在農(nóng)家歇腳,木炭明火煨水泡茶。第一次見桃花雪,遠山新綠白了頭,有婉約的滄桑、滄桑的婉約。深山幾個友人共飲紅茶與綠茶,內(nèi)心紅紅綠綠,風味仿佛積雪里的桃花。窗外天氣寒冷,窗含西嶺桃花雪,手里的一杯茶卻滾燙著,像住進了豐子愷的文章。天色向晚,山林幽靜,又像是住進了明清人的小說甚至唐宋人的話本。
有人說喝清茶,嚼咸支卜,看知堂的文章,很配稱。咸支卜是用蘿卜絲做的一種零食,我不喜歡吃,好在知堂文章還算喜歡看。他的文章倘或配清茶最好是浙江茶,譬如龍井。龍井里有沉之味,并不是一味清淡飄逸。太清的茶配不上知堂文章,清茶似乎更配《紅樓夢》。
少年時的好茶在紙上,舊小說中常常寫茶,尤其《紅樓夢》一書。
《紅樓夢》中茶到底太雅。賈寶玉神游太虛境,入座后小丫鬟捧上一款叫“千紅一窟”的茶,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警幻仙子說那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到底仙家之物,塵世所無,令人遐想而已。
《紅樓夢》提到過普洱茶,據(jù)說賈寶玉喝的女兒茶亦普洱之一種。普洱是云南名品,走過幾家茶肆,看見一提提普洱餅排得整整齊齊放在倉庫里。那些茶真寂寞,它們一直靜靜地待在那里,幽暗清涼,一待十來年甚至幾十年,那些茶在此發(fā)酵氧化,變成老茶陳茶,將山水的靈性慢慢醞釀出真味與厚味。
女兒茶我沒喝過,女兒紅我喝過。在紹興水鄉(xiāng),幾個人坐在烏篷船里,艙寬可放下一頂方桌,上有小陶罐裝的女兒紅,一碟茴香豆,一盤花生米。且飲且行,仿佛坐在水面上,游魚水藻和眼鼻接近,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獨有的特色。
書上說,明清時候,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河景致漸漸好了。外江的船下掉了樓子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砂壺,極細的成窯、宣窯杯子,烹得上好的雨水毛尖茶。游船的備了酒和肴饌及果碟到這河里來游,就是走路的人也買幾個錢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前人真是好風致。
有一年春日去新安江,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兩岸各色花木欣然有意,草色有青綠淡綠濃綠深綠,各式各樣的綠,眼花繚亂。雨打在船棚上,一時是“沙沙沙沙”的細雨,一時是“砰砰砰砰”的大雨,時遠時近。船家送來黃山茶,是毛峰,一芽兩葉的雨前茶,比明前茶滋味悠遠顏色深綠一些,口感很般配暮春的景色。隨船在水上游蕩半日,茶一開開喝得淡了,茶形散佚。雨絲里有一點點惆悵一點點黯然,心里也生出一點點惆悵一點點黯然。到底因了春色,那惆悵那黯然底色也是美好的,有點接近三杯黃酒下肚的微醺。人生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與天地澄凈如水地相處。
《紅樓夢》中賈母領(lǐng)人去了櫳翠庵,妙玉奉茶。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比苏f老君眉是湖南洞庭湖君山所產(chǎn)的銀針,嫩綠似蓮心。其形如老人之眉,故名曰“老君眉”,且有長壽之意,賈母年老之人,自然喜愛。君山銀針我喝過,茶湯有鮮艷的活潑。綠茶大抵鮮艷大抵活潑,卻少見鮮艷的活潑、活潑的鮮艷。君山茶得名甚早,在清代屬于貢茶。我還喝過君山毛峰,相比之下,茶形如亂頭粗服,不及銀針齊整。鄧云鄉(xiāng)《紅樓識小錄》說老君眉不見《茶譜》,似即珍眉中之極細者,名銀毫,乃婺源、屯溪綠茶中之最細者。還有一說老君眉產(chǎn)于福建武夷山一帶,葉長味郁,屬于紅茶一類。小說中賈母才吃了酒肉,從而飲老君眉,此茶大抵屬于發(fā)酵的紅茶或半發(fā)酵的烏龍茶中一種,該是武夷山茶。武夷山茶也喝過多次,湯色深色鮮亮,香馥味濃,有消食解膩之功效。
賈母不喝的六安茶屬于綠茶,綠茶大多輕薄鮮美,瓜片卻老成持重,我青睞有加。六安茶源自元朝,明朝為貢茶,時人文章說六安州之瓜片,為茶之極品。六安瓜片長于適宜種茶的南北分水嶺山陵地區(qū),因地不同而名各有別,口感綿爽甘甜清潤,顏色亦如綠蔭,真真有天地山川之靈氣。
《紅樓夢》多富貴茶,偶有例外。晴雯黜出大觀園,病中無人照應,正好渴了半日,賈寶玉去她家中探望,忙去倒茶,見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拿了一個碗,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一股油膻之氣。那砂壺斟了半碗茶,絳紅的,太不成茶。寶玉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這樣的茶賈寶玉出家后一定經(jīng)常喝到。《儒林外史》中薛家集觀音庵和尚喝的即是苦丁茶,撮了一把葉放入鉛壺,倒?jié)M了水,在火上燎得滾熱,送與在廟里議鬧龍燈事眾人吃??喽〔鑳r廉,帶藥味,苦中有甘,書里讓窮和尚拿出來招待一幫農(nóng)人。只是那鉛壺毒性大,并不適宜煎水也不能煎水。
《儒林外史》中的茶多為市井之什。那日牛浦同道士進了舊城,在一個茶館內(nèi)坐下。茶館里送上一壺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干烘茶是茶梗和茶末混合而成的粗茶,貧人飲用之物。杜慎卿設席,推杯換盞,吃到午后,又叫取點心來,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飯后有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六安并無毛尖茶,信陽有毛尖茶。茶形與六安茶迥異。大概是作書人的筆誤。
有人說喝茶當于紙窗瓦屋之下。紙窗瓦屋當然好,有黑白精神。黑白是中國文化的底色,黑白也是人間歲月,黑是夜,白是晝,知白守黑也知黑守白。
在博爾赫斯《庭院》中喝茶也好。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星舍的通道。這個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著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飄落在蓄水池上。博爾赫斯自足的世界就在“門道、葡萄藤與蓄水池之間”。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間,容得下一張茶案。
夏日的庭院在記憶中是墨綠的。爬山虎、狗尾草、喇叭花、何首烏、紫蘇、水池在葡萄架下,池子里貯有半池水,粗瓷杯放在屋檐下。西頭井中沉著一個大西瓜,墨綠的瓜皮在水里綠油油的。轉(zhuǎn)動轆轤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慢而木,那聲音能傳出很遠。葡萄架下的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又睡下。窩在藤椅上翻書,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廬,那書翻卷了邊,封面漆黑黑臟兮兮的,無頭無尾,看起來格外有味。
知堂文章多次寫過茶,甚至把自己的一本書取名叫《苦茶隨筆》,那首“且到寒齋吃苦茶”的自壽詩,同氣相和者無數(shù)。博爾赫斯的《第三者》里有如此一記筆墨:
在那落寞的漫漫長夜,守靈的人們一面喝馬黛茶,一面閑聊。
馬黛茶是木本大葉冬青,樹葉翠綠,呈橢圓形,開白花,生在南美洲。做法與中國茶仿佛。馬黛茶生長在神秘的南美叢林。知堂的茶是苦丁茶。不同的茶滋養(yǎng)出不同的文化。
博爾赫斯生于1899年,知堂生于1885年。他們命運不同,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書齋文人,他們共同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將近七十年。
漢字是東方美學長廊里最生輝的部分,梅蘭竹菊、花鳥蟲魚、筆墨紙硯、亭臺樓閣、琴棋書畫、煙酒糖茶,這些字總是讓人顧盼再三。因為這些字里有中國人的生活。
茶文化在唐朝興起,給中國文化帶來不一樣的色澤。此前中國文化的底色是灰色、土色、黃色,是陶、麻、瓦、青銅的顏色。茶的興起,使中國文化開始有了茶意。唐宋的傳奇、明清的話本,柳宗元、蘇東坡,以及后來明清各色文人的小品里,都有茶意。茶意是閑話,也是小令。
后世不少人談到柳宗元、蘇東坡、張宗子,對他們悠然神往。這神往是茶文化使然。曹操、曹植、嵇康當然也好,但魏晉文化的酒氣里戾氣森然,讓人望而生畏。
茶有一份世俗,酒反世俗。蘇東坡與張宗子,酒量都不大。蘇東坡說我本畏酒人,他為茶寫了很多詩詞,謫居宜興時,有“飲茶三絕”之說:茶美、水美、壺美,唯宜興兼?zhèn)淙?。親自設計出提梁式茶壺,題有“松風竹爐,提壺相呼”的款識。張宗子更寫過茶方面的專著。
蘇東坡與張宗子的文章,歷來眾口稱贊,因為茶之意味。不說太遠的古人,唐宋以來,只有他們有茶風度,讓人親近。險怪、幽僻、枯寒、遠瞻,令人仰之彌高,但很難生出平常心。韓愈、范仲淹、王安石,他們文章千秋,也以功業(yè)傳世,后人鮮有視其為友者。蘇東坡與張宗子卻是不少人的知己。
元朝劉貫道畫過一幅《消夏圖卷》,畫面疏散。畫中的名物有不少茶器,荷葉蓋罐、湯瓶、盞托。有茶好消夏,尤其在古代。劉貫道的畫讓我想起過去的日子:盤坐于大石頭上,爬上棗樹用綠枝編一個窩,在竹梢上晃蕩。水壺靜靜躺在草叢里,人在夏日的涼風中恍惚入夢。醒來時,蟬鳴依舊,蜻蜓在天空繞圈子。夕陽紅潑在清澈無邊的天色里,樅樹枝頭不時傳來鳥的叫聲。那時我們不知道茶有優(yōu)劣。很多年后才明白酒過三巡又是一番場景,人生的月份牌一張張翻篇,歲月在嘩嘩作響的紙頁聲里一唱三嘆。再偉岸的人,也有些觸動吧。
飲茶以居家為好,沒聽人說一個人在家不喝茶的。喝酒大抵相反,我認識幾個酒徒在家亦滴酒不沾。人說在家不喝酒,出外卻喝的酒是朋友酒。一個人喝酒可能沒什么意思,除非是酒客,要么是借酒消愁。
喝茶的好處或者妙處在自在,人最自在到底居家。偶爾居家乏味,一個人斗茶。找出十幾種茶,各取些許,一杯杯泡來,紅茶、黑茶、綠茶各個品類十幾種,真好比是群賢畢至,口舌生輝。
好茶濃一些太浪費,暴殄天物。劣質(zhì)茶濃了,又太委屈自己。好壞不論,我泡茶在不濃不淡之間。
近年喝茶的風氣常常要配點心零食。我喝茶光禿禿一杯清飲就好,空口喝,突出茶的色香味。茶點要么甜要么咸,蓋住了茶的風味。
《金瓶梅》里的茶常常摻入他物。西門慶的茶具非金即銀,獨少雅玩名器,他家日常飲茶也與我輩常人不同。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是用胡桃、松子和茶葉一起泡服,具有溫補腎陽的功效,適合腎陽虛體質(zhì)的人飲用。又將香橙蜜漬后,加上茶葉泡制而成湯。西門慶還常吃福仁泡茶,用的是道地橄欖所泡制的。橄欖具有清肺、利咽、生津、解毒之功效。西門慶亦官亦商,宴席不斷,這種茶大概適合酒后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