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劇團里是一名小演員,不僅年紀小,資歷更是淺,當然如果一定要說他年紀小,倒也未必真的很小,比起剛從戲校畢業(yè)進劇團工作的那一撥來說,他也算是“前輩”了,畢竟再過兩個月他就三十足歲了??蛇M團這十來年就一直是跑龍?zhí)祝B一個正兒八經、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沒有演過,他總是安慰自己,劇團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再過個兩三年,興許團里就能給他機會演上一個好角色了。但讓他想不通的是,剛進團的那群孩子里已經有那么幾個開始在舞臺上嶄露頭角了,劇團讓他們傳承一些代表流派的經典折子戲,每天練基本功,老師們還在排練廳手把手地教著,一開始他并不以為意,可誰想半年一過,團里接連給他們搞了三場折子戲的匯報演出,他們不但演下來了,居然還演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領導和戲迷跟前出了不小的風頭,加上劇團重視,宣傳力度也大。他最不服氣的是,自己居然幫他們在搭戲、跑龍?zhí)?,臉上雖是沒有任何表露,但他的心里還是挺不舒服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戲校讀書時教自己的老師真是有些問題,他一開始學的是文武老生,扮相好,身上的基本功也扎實,在班上算是出類拔萃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了,不想到了十六七歲變聲期的時候嗓子出了點狀況,他越是著急越是努力地練習,情況越是糟糕,中醫(yī)西醫(yī)輪著看,專家門診也不知去報到過多少次了,可就是不見有任何起色,就這樣熬了兩三年,也不見好轉,老師便讓他改行當學唱小花臉,當時年齡小也不懂事,想著老師讓改行就改唄,不料這一改徹底把自己改到了舞臺的邊緣,要知道在傳統(tǒng)戲里小花臉唱主角的戲原本就不多,更別提新創(chuàng)的劇目了,即便有新創(chuàng)的又怎么會有編劇給他這么個小演員去寫戲呢?于是從進團的那天開始,他便開始了無止盡的跑龍?zhí)咨模瑥恼圩討?、中型戲到大戲,觀眾記住的都是主角和有名有姓的角色,像他這一號估摸著連臉都沒人會注意。有一次演一出傳統(tǒng)戲,八場戲他演了十一個角色,從馬夫、隨從、兵士、家院……那一回可把他累得夠戧,不斷地跑服裝間換衣服、盔頭,在上下場門之間穿梭,因為不是主要角色,連服裝老師都懶得搭把手,全靠自己在有限的時間內換裝,可演出費也不過是跑龍?zhí)椎膬r格,最后說明書上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四個字:本團演員。興許是常年跑龍?zhí)椎年P系,職稱也才是個四級演員,也就是初級,于是乎每個月的工資、演出費都是團里最低的那一檔。
這個城市的消費很高,甭說吃飯、交通和正常的人情交往了,就拿房租來說,基本每年過完春節(jié)都會做曲線上升運動,且幅度還不小,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一條不成文的鐵律。作為一個已經踏上工作崗位有些年頭的青年人,自然是不能再接受父母的接濟了,所以,在每次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面對務農的父母時,他總說每個月的工資不少,足夠在大城市里開銷花費了,為了“演繹”得逼真,每年的下半年他就開始節(jié)衣縮食,把錢省下來買些城里的特產帶回去看他們,也好讓他們在村子里有些臉面。然而他說的那些鬼話只有老天才知道,為了節(jié)約一些房租,他不斷地在這個城市里搬家,越搬越遠,一開始還能步行走到地鐵站,后來得騎摩拜才能到地鐵站,再后來他搬得更遠了,騎摩拜也累得夠戧,坐地鐵上班變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了。他找遍這個城市的老房子,終于找到一個交通便利、房租便宜、快被擠出地圖的小區(qū),于是他開始改乘公交上下班,他住的地方是始發(fā)站開出來的第二站,經常有座位坐,坐到另一端的終點站再步行一刻鐘的路程就到單位了,也不算十分遙遠。一段日子過后,他覺得坐公交也不錯,至少還能在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想想自己對生活的要求也不高,租借一間二十來平米的一室戶感覺已經很不錯了,在那個屋子里能容得下一張床,一張能擱電腦的桌子,他的全部家當也就是一只拉桿箱,里面裝著他一年四季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床單枕套啥的。屋子小,箱子就放在床底,不占地方,他租借的是朝北間,曬不到太陽。好在他起得早,一早就坐車去單位練早功了,晚上等他到家天都黑了,冬天的時候開開空調也就過去了,若被子床褥真是潮得厲害、到了不得不曬的時候,他雙休日抱著去到一樓小區(qū)的小花園那邊,擱到掛繩上去便是了,那些個掛繩都是小區(qū)里的阿姨媽媽們的最愛,她們常常去那里曬被子、床單的,還會去搶占陽光最佳的“有利地盤”,不過對他來說,像這樣曬被子的情況一年也就頂多一二次罷了。
自從前兩年單位實行績效政策之后,新型的指紋考勤機便上崗了,演員們每個月是要達到規(guī)定的報到天數(shù)的,不然年底的考核便堪憂,直接影響到績效工資不說,還有可能成為單位解聘的理由。不過,即使規(guī)定的報到日程數(shù)量達標了,像他這樣初級職稱的演員每個月的收入也不過就是三千元左右,這是不算上他跑龍?zhí)椎难莩鲑M。當然演出費很低,加上這些很低的演出費和績效工資也只夠勉強地交交房租,生活費是遠遠不夠的。一同從戲校畢業(yè)的同學有不少在其他劇團工作,運氣好的已經唱到了主角或者主配,有時候會介紹他出去配配戲、接個活,賺些小外快,但這些都是不固定的,他總想著去外面做點兼職,也好增加些收入,那樣手頭終究寬裕一些,可惜的是他應聘了幾家公司,因為學歷不高,又沒有什么特長,求職信e-mail給公司之后就石沉大海沒有了回復。后來他聽同事說做兼職的快遞員賺頭還行,至少能貼補些日常開銷,他糾結了好幾天,但面對自己越來越糟糕的經濟現(xiàn)狀,他決定豁出去花四百多塊錢買了一輛二手的電動車,在網(wǎng)絡上報了名,沒想到被錄用了,還被約過去面試了。
面試的那天他看到了不少和他一樣的應聘者,大家都在公司的走廊里候著,等到面試官叫到名字再進去面試,這讓他想起他考戲校那會兒,那時候他啥都不懂,只顧著緊張了??茨切刚叩拇┲?,十有八九是外來務工者,他們應該才來這個城市不久。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也就懶得和他們搭訕,可能由于他非常沉默的原因,激起了他們對他的興趣,不斷地問長問短,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等了一會兒,他便被叫了進去,考官也就兩個人,隨便問了他幾個問題,比如送貨的交通工具之類,他只說自己是做兼職,也沒有說現(xiàn)在的工作。考官當場就告訴他被錄用了,讓他隨時準備好工作。
從那天以后他每天起得很早,先趕到單位去考勤機前刷指紋、練早功,因為練早功是有經濟上的補貼的,他不想放棄,練好早功之后,通常是上午10點來鐘,最近單位沒有安排他排戲的工作,他便開始在網(wǎng)上接快遞的單子,他盡量接一些離開單位不那么遠的業(yè)務,跑上大半天的快遞,下午四點這樣他死活是要再趕到單位去刷指紋的,這樣就算完成了單位一天的考勤日程,拿到日程費,還有一頓飯貼。晚上他接著做快遞,夜里回到家就只剩下洗澡、上床睡覺的氣力了。每天重復這樣高強度的工作,萬一有人找他演出賺外快,他也從不推辭,幫朋友去串個場。
他這樣拼命地工作,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為了他的女朋友:淼淼。淼淼是他在戲校讀書時認識的,是隔壁京劇班的,比自己低兩屆,學的是小花旦。淼淼和他屬于興趣相投、志同道合的那一種,早晨起來兩人約著在樓下草坪一塊兒吊嗓子,晚上一起繞著校園跑步,雙休日泡在排練廳練功、學唱,為了一段新的唱段兩個人會研究很長時間,從認譜到研究怎么發(fā)聲,怎么唱得有流派韻味。她和其他女生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她不怎么看重物質,給她買一碗麻辣燙就能滿足她的胃,平時去學校邊上的路邊攤吃個燒烤,就能讓她興奮一個禮拜。情人節(jié)的時候他在京東上訂一束一百元之內的鮮花就能讓她尖叫連連……他很懷念這樣簡單的日子,那個時候騎個單車載著她在校園兜風,感覺從此后便能跑遍全世界似的,他總以為以后的日子就會這樣一直延續(xù)下去??蓻]有想到在她進入京劇院工作沒多久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那天她發(fā)了一條微信約他出來吃飯,他很開心,她約他見面的地方是一個很有點檔次的日料店,他心里暗暗有些吃驚。他和她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沒有見面了,他約過她好幾次,可她總說是剛到單位比較忙亂,推辭了。
那天,淼淼到的比他早。他走進店堂的時候她已經坐在里面喝著飲料了,看到她的一瞬間,他有些很微妙的感覺,淼淼放在座位邊上的是Gucci的皮質包包,很小巧,身上穿了一件米黃色的Burberry襯衫,淼淼的皮膚本就白皙,這個顏色很襯她的膚色,之前她對穿著一直比較隨意,不怎么講究品牌。他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鑲著小鉆的項鏈,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知道那條并不十分起眼的項鏈居然還有個品牌,好像叫什么卡地亞,還有就是她十分珍惜的直發(fā)也被燙成了大卷卷。怎么才短短的兩個月,竟有了這些許的變化。這讓他很困惑。
他剛坐下來還沒來得及點飲料,便聽到她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聽到她在說話,她說,你來了啊,怎么樣,還好嗎?
這句話讓他不禁恍惚了一下,使他在瞬間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他與她是有幾年沒見面的老朋友一般,那或許就是人們常常說到的“距離感”。他朝她點了點頭,回答道,差不多吧。
她從鼻腔里發(fā)出了“嗯”的一聲,便沒再說話,拿起桌上的飲料慢慢地呷了一口。這時一個長得高高帥帥的服務生走過來給他們上菜,原來淼淼在他到之前已經點好了菜,她點的是三文魚刺身、甜蝦、烤鰻魚、秋刀魚、肥牛壽喜鍋、炒烏冬面、鵝肝壽司,這些都是他平時的最愛,不過因為吃日料開銷大,一年消費一次便已經算是開洋葷了,更別提這家比較高檔的日料店了。他看著眼前的這些菜悄悄地咽了下口水,問道,怎么點這么多,就我們兩個人也吃不了啊。
淼淼說,慢慢吃唄,我還點了你最愛的冰可樂。
他想了想問道,你是不是最近團里排戲做到主演了?賺了不少演出費?
淼淼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示意讓他先吃。
他用筷子夾起鵝肝壽司,一口一個,鵝肝不錯,嫩而肥碩,入口即化,他緩緩地閉起了眼睛,正在回味著舌尖的美味時,他聽到淼淼的聲音在耳畔慢慢地響了起來,她在說,我們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但是再難開口總得開口。
他看著她,心中已經隱約猜到她想說些什么了,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放下了筷子。
她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她說,原本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像在戲校里一樣,無憂無慮的,談戲談夢想,可自從我進入京劇院之后,一切都變了,我這才明白,原來不是唱得好就有戲演,原來在劇團要上一個角色是那么難,原來機會需要等很久很久,尤其像我這種沒背景沒有資質的年輕演員。
所以呢?他看著她問道。
她依然沒有抬頭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也許要等好些年才能輪上我唱戲吧,團里有好多演員三十多了、四十歲了,也才演過兩個戲,所以所以,我想實際點,趁著年輕,好好找個可靠的歸宿……
他自然是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即便是再美好的東西總是抵不過現(xiàn)實的殘酷,更何況是脆弱的感情。他低低地問了句:那他,對你好嗎?
淼淼點了點頭,回答道,是的,至少不要再為房租、生活費這些小錢犯難了,而且他想娶我,他是本地人,家里有房,比我大十歲,這幾年已經把結婚的錢攢好了,父母希望他能早些結婚,趁他們還帶得動孩子,其實我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也就最近這兩個月……
淼淼的話他漸漸地聽不清楚了,他眼前晃動的都是他們在一起的畫面,那些曾經的美好在今天過后都要成為回憶了,當然,在淼淼看來或許早已成了回憶的片斷,他覺得他自己軟弱到連挽留她的話都說不出口的程度,他用什么去挽留她,他有什么能挽留她呢?房租、生活費……這些如今在她眼里已經成了“小錢”,而他卻每天還在為這些犯愁。
他和她沉默了很久,桌上的日料好似褪了色一般不再有色彩。周邊來吃飯的客人日漸多了起來,比剛才嘈雜了不少,可是他卻覺得那些人都只是如同木偶一樣在晃動著。直到他聽到她的手機微信響了幾聲,她拿起手機看了下,沉默了幾秒鐘,終于開口說道,那個,我還有些事情,我想……
他打斷了她,說道,是他發(fā)來的吧。
她“嗯”了一聲。
他看著她不那么自然地笑了笑,說道,去吧。這是他今晚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眸,她戴了淺灰色的美瞳,這讓她本來就蠻大的眼眸看上去出奇得大,有些夸張,以前的她從不喜歡戴這,以前的她很樸素……
她聽到他的話語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喃喃地問道,確定嗎?
他沒有停頓一秒,回答道,是的,走吧,好好照顧你自己。
她又猶豫了一小會兒,終于起身,說道,對不起,你也多保重。而后,便離去了。
他沒有看她的背影,他只感覺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了起來,他知道先前強忍著的淚水快要從眼眶里滾落下來,畢竟他們交往了兩年,她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是初戀。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日料店坐了多久,直到服務生走過來提醒他店鋪要打烊了,他這才想起要埋單的事情,服務生告訴他早就買過了。他想那一定是淼淼,他將淼淼點的日料打包盡數(shù)帶回了家,這是淼淼最后留給他的了。他騎著摩拜回到了出租屋中,將打包的食物塞進了冰箱,一頭就栽倒在了床上,連澡都沒洗,那個晚上他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后來的幾天他便發(fā)起了高燒,等他身體稍微好些整理冰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食物早已堅硬得如同標本一般。再后來他就每天在單位拼命地練功,過著很機械的日子,他開始打幾份工攢錢,然而無論他多努力,都很難改變現(xiàn)狀,要在這個城市里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住房,哪怕一居室都異常艱難,尤其對他這個外鄉(xiāng)人來說。其間也有人跟他介紹過女孩,但都只見了一兩面之后就沒有了聯(lián)系,他知道都是因為他拮據(jù)的經濟。本來單位一直想幫他們這一批外地員工去申請什么廉租房之類的,可弄了一兩年也沒有什么結果,便不了了之了,他一開始還去問問,時間一長,知道這事也沒多少希望了。也許還沒到該談戀愛的時候吧,他有時候這樣想著,眼看著要奔三了,真的是混成了要錢沒錢,要事業(yè)沒事業(yè),要女朋友沒有女朋友的地步,人生似乎成了雞肋。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賺錢,可賺到的卻只夠應付每個月的吃喝拉撒和交房租,生活讓他沒有了更多的想法,工作這些年他總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原來“夢想”是富人才能擁有的特權,想想以前在戲校念書時想要成為“角兒”的想法是多么的荒謬,多么具有諷刺意味,還夾雜著些許的黑色幽默。
說來也巧,那一天他快遞的活兒不多,沒怎么搶到單,練好早功就呆在團里玩手機,他每日忙進忙出的,閑下來的時候倒還真不多。有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演員,和他私交還不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大家便圍坐在一起邊吃邊閑聊著,他從他們的口中聽聞團里最近要排一個新戲,說是專門為團里的當家花旦量身定做的,團長特地邀請了著名的編劇操刀寫的劇本,據(jù)說是花了大價錢,現(xiàn)如今劇本已經出來了,唱腔都做好了,女主演每天在拼命地學唱,演員隊長私下開始著手物色、安排大小角色了。哥幾個說著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疑惑地看著他們,他鬧不明白他們的用意,他們見他一副傻兒吧唧的模樣,便告訴他,在哥們堆里也就數(shù)他扮相好,身上基本功扎實,用他們的話說,他們是跑龍?zhí)椎拿?,可他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逆天改命。他想不明白做啥事情才能“逆天改命”,命難道可以改嗎,能改的還能叫命?哥們都笑了,說他真是榆木腦袋不開竅,不知道去“公關公關”,最后他們給他透露了一個很內部的消息:兩個禮拜之后的周末,演員隊隊長要搬家,很需要人手。不僅演員隊的那些個演員都商量著要去幫忙,連剛進團的那一撥最年輕的都蠢蠢欲動了。他聽著這些話,心中竟也萌生了念頭,他覺得自己也和很多人一樣,開始“墮落”了。
那天回去之后,他在自己的那間朝北的小屋子里呆坐了很久,許多往事都像電影鏡頭一般在眼前晃來晃去——在戲校學戲,和淼淼相識相處,在團里跑著永無止境的龍?zhí)住哉J為他是那種對生活沒啥要求的人,他最大的念想就是排戲、演戲、上臺,他現(xiàn)在也只剩下這一件事情了,他想著白天哥們那些調侃的話的背后,也許對他來說是一次機會,他想去試一試的機會。那個晚上他還暗自謀劃了一些事情,他決定放棄白天的快遞活兒,寧愿晚上去搶單,雖然難度比較高,畢竟大晚上的搶單不容易,如果運氣好,若能搶到幾單的話,那做到再晚也得送完快遞再回家,幸好年輕,睡一覺人也就緩過來了。這樣白天他就定定心心地呆在團里,哪怕練完早功之后沒啥事情做。
平日里他雖然和演員隊隊長沒有多大的交情,不過還是熟絡的。隊長五十多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保養(yǎng)得挺好,一頭黑發(fā),臉上也沒什么皺紋,并非是傳說中的“油膩大叔”,多少有些腔調,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腋下還常常夾著一個LV的皮包,有點像那種九十年代末的生意人。聽說他以前是唱須生的,自從前兩年評上了一級職稱后,上臺就少了,用他的話說,把機會讓給年輕人,讓他們多在臺上滾滾,積累些經驗,傳承些劇目。他每天上班總是開一輛沃爾沃的SUV,家住在市區(qū),說是團里90年代分配給他的房子,地段是一流的,房子么現(xiàn)在看來也算是帶電梯的老房子了,原先一直沒搬是考慮到孩子讀書,那房子是學區(qū)房,如今孩子大了,考上城里的名牌大學了,他也沒什么可操心的了,老婆在事業(yè)單位里做財會,也穩(wěn)當,在團里人眼里他也算是中年安穩(wěn)、得意的那一類了,過個幾年等一退休,拿上個萬把元的退休工資倒是可以安享晚年,四處旅游了。
第二天他是在團里吃的午飯,他悄悄打聽了一下,隊長習慣十二點去吃飯,他提前個五分鐘去了食堂,正排隊打飯,就看到隊長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他連忙向隊長招手,招呼著隊長排在了他的前面,隊長也沒客氣,這興許就是往日里比較熟的好處。
隊長沖著他說道,你小子今天怎么想起在團里吃飯了?平時我看你一到中午就沒了人影,也不知道都在外面瞎混些啥。
他咧開嘴笑了,回答道,隊長說笑了,我天天一早就跑團里來練早功,比誰都勤快,可你也知道,我職稱級別低,工資太少,沒辦法。
隊長點了點頭,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去外面做兼職了,你們這些孩子聽說有不少都在做快遞。隊長停頓了一下,見他沒有搭腔,又繼續(xù)說道,這也怪不得你們,生活所迫,你還算是好的,早晨還來練練功,我看其他人不排戲的時候都懶得來單位,成天也不知道忙些啥。想想以后等我們這批老的都退休了,團里可怎么辦。隊長最后用一聲長嘆結束了這番話。
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接隊長的話,只能幫隊長忙前忙后地打飯,然后端到餐桌前,便和隊長挨著坐下吃飯,隊長看了看他打的飯菜,不是蔬菜就是蔬菜炒幾片不易尋著的肉片,隊長從自己碗里夾了很大一塊紅燒肉給了他,他正要推辭,隊長說,到了他這般的年齡血脂高、血壓高,不宜多吃肉,尤其是紅燒肉。他心里感謝著隊長,嘴里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很多話來,隊長看著他的表情,朝他擺了擺手,說道,吃飯,別說話了。于是他便埋頭吃起飯來,食堂的紅燒肉做得一點不比外面飯館遜色,他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吃過大肉了,那味道吃在嘴里可真不錯,一咬下去,滿嘴的油,最重要的是那油可香了。
他一連幾天都在食堂“巧遇”了隊長,他一直糾結著如何開口問隊長搬家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好幾天,終于在幾天后的一個午后,他和隊長吃好午飯面對面坐著的時候,隊長忽然問他,你這個禮拜六有空嗎?我搬家,你若是空,過來搭個手,幫幫忙。
他一個勁兒地點著頭,隊長居然很輕松地說出了他一直想說卻始終沒能說出口的話。
隊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他說,好了,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再在食堂候著我了。
他有些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他問道,隊長,你知道了?
隊長笑了,而后哼著小曲兒踱步走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隊長其實是一個絕頂聰慧的人,而且還深藏不露,他琢磨不透隊長是何時知道他每天在食堂出現(xiàn)的動機的。
周六大清早他便出現(xiàn)在了隊長的家門口,那會兒團里還沒人到,他一到隊長的家里便聽從指揮忙前忙后地幫隊長把東西歸置歸置,幫著把東西扛進電梯。隊長是請了搬家公司的,也有搬運的工人,不過一些要緊的東西,比如收藏的一些古玩啥的,隊長就吩咐團里幾個人搬運看管了。隊長買的新房在中環(huán),是三層樓的別墅房子,有地下室和陽光房,前后還帶著兩個大院子,裝修得很不錯,他估計這裝修費就得近百萬了。他想,像這樣的房子他這輩子是買不起的,更別說住了,物業(yè)費一定貴得很,只要看看站在小區(qū)門口保安的面孔和他們無比熱情的態(tài)度他就能猜到些許了。接下去的一個禮拜他天天去隊長家,幫著隊長整理那些搬過去的書籍和物件,他沒想到隊長的書還真不少,大的紙板箱整整二十箱,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書,除了戲校里的圖書館。他是越來越佩服起隊長來了,會混的人就是跑哪里都吃得開。
隊長把新家整理好之后,為了犒勞他們幾個,還特地下廚給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葷菜,還別說隊長的廚藝真是拿得出手,隊長那天還買了白酒、紅酒、啤酒,圓臺面直接放在了客廳里,可占的地兒也只是客廳的冰山一角,他想這圓臺面連他那間朝北方向的門都抬不進去。隊長讓他們只管放開肚子吃,不夠他立馬再下廚加菜,那晚上他們可真是吃好喝好了,好像這些天腰酸背痛的疲憊一下子融化進了酒里。隊長借著幾分酒意跟他們許諾,讓他們每一個人都進新戲的劇組,當然大多數(shù)人只能跑跑龍?zhí)?,賺些排練費,不過他們也已經挺滿足了,至少一個多月的績效工資有著落了。最后隊長定定地看著他,夸獎他的基本功好,有隊長年輕時候的范兒,只是這些年一直沒有合適的角色和機會被埋沒了,可惜了。隊長說這次一定會給他尋到一個好角色,讓他在青年一撥的演員里露露臉,讓領導看到一個可以培養(yǎng)的好苗子,最后還叮囑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機會,機會可是來之不易。他不是一個會表達自己的人,為了感謝隊長,他不斷地敬隊長酒,隊長那晚差點兒喝醉了,最后是被隊長的老婆扶著進了屋,他們幾個便各自回家去了。自那以后他便又開始了快遞員的兼職生活,和以前一樣,一早先趕去團里練早功。
幾周后,他被隊長通知去參加新戲的建組會,會議上編劇、導演、作曲唱腔還有諸多設計人員一一和大家見了面,團長在會上公布了參加劇組的人員,包括有名有姓的演員和龍?zhí)?,他這回不但飾演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還是劇中的第四號角色,聽著團長的公布,他將詫異的目光投向了同樣坐在會場里的隊長,隊長還是一副老樣子,不動聲色地給了他一個回應的眼神,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其實是擔心過隊長在那晚的酒醒之后會忘記那些承諾,不過后來他還是選擇相信隊長,像他這般的小人物相信與不相信似乎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作用。四號角色確實超出了他的預期,從團長宣布名單之后,他便開始加大了練功的難度,只要有空他還會練唱,有時候隊長會抽空來點撥點撥他,隊長對他的狀態(tài)和基礎還是很滿意,覺得是自己從一大撥青年演員之中挖掘了他,在辨識人才方面自認為還是頗具慧眼的。他之前有文武老生的底子,他的基礎和用功幾乎讓劇組的所有演員都感到驚訝,似乎他們這才意識到之前一直讓他跑龍?zhí)资且环N對人才的褻瀆和浪費,于是隊長的威信似乎在一夜之間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而這一切都無人說破,卻是彌漫在大伙兒的眼神中和排練廳的空氣里。
隊長為了讓他能更好地塑造戲里的人物,特地去找了一趟導演,說服導演去省里請了一位老藝術家來手把手教他身段,那群哥們私下還是都很羨慕他的,覺得他不知緣何竟走了狗屎運。這一天是雙休日,組里通知排戲,他早早就去了排練廳,因為他在戲里除了唱,還有小翻、吊毛和蹉跪等技巧動作,最近不知是練功多了還是怎么,左腿腿部總感覺有些不適,又脹又痛,不像是肌肉拉傷。今天導演要排翻打的戲,他得先把腿腳活動開了。他是在做熱身運動的時候聽到導演和隊長走進了排練廳的,可能是因為他們的腳步聲讓他有了半秒鐘的走神,左腳才剛一落地,便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他感覺到他腿部的大筋發(fā)出了“咯噔”一聲,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無法控制地發(fā)出了“啊”的一聲,他知道糟糕了。這時他看到導演和隊長朝他奔了過來,還有其他演員,大家圍在他的身邊,他疼得冷汗直往外冒。
隊長第一個開口,焦急地詢問他,說道,怎么了,什么感覺?腿能動嗎?
他看著隊長,極力地控制住疼痛,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我沒事……待會兒就好。
隊長說了一句:胡鬧。隊長伸出手便輕輕地觸碰著他的左腿。
他死死地用牙齒咬著嘴唇,沒有發(fā)出聲音。
隊長知道他是在強忍著,連忙讓身邊的演員撥打120電話。
他拉著隊長的手,說道,隊長,我沒事,我不去醫(yī)院,還得排戲呢,忍一忍就過去了。
隊長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很不忍心說的話,他嘆了口氣說,大筋斷了,忍不過去的,得馬上去醫(yī)院手術,拖不得。
他愣愣地看著隊長,其實左腿落地的一瞬間他便知道可能是大筋斷了,在戲校的時候不少同學的大筋都斷過,他也看到過,他只是還抱著那一絲絲僥幸的希望,回想起來最近這段時間左腿疼痛一定也是大筋的緣故。他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叫了一句:隊長。
隊長定定地看著他,點了點頭,低低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還年輕,把腿治好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他慢慢松開了隊長的手,隊長的話一直在耳邊縈繞著,可是隊長怎么會知道他等這個角色等了多長時間啊,所謂的“以后”,又是多久啊?
120來得很快,眾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上了醫(yī)用擔架。他忽然想起什么,對隊長說道,隊長,請別通知我的家人,我真的不想讓他們擔心我。
隊長點了點頭,對周邊演員說道,待會兒排好戲就去兩個人陪著,從現(xiàn)在開始隊里輪流陪夜。
大家都應承著,畢竟團里外地人多,都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就這樣被抬走了,他的目光空洞地凝望著空中,四周圍嘈雜的聲音隨著導演的那一句:“好了,大家到這邊來集合,我們準備開始今天的排練了……”變得安靜了下來。
他想,他至少得在床上靜養(yǎng)兩三個月了,舞臺又一次離開他遠了,曾費盡氣力拉近的距離在一瞬間便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