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節(jié)這天,擺五十跪在祖墳上,上過香,燒了紙錢,磕了三個響頭后,慢慢站起身來,彎腰撿起地上的帽子,扣在腦袋上。
東山坡上青煙繚繞,不時能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樹枝已發(fā)青,春天了。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晚一些,但不會不來。
擺五十目光游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家那三座低矮的墳頭上。
擺五十心里禱告過了好多次,具體有多少次,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反正從他年方二十歲開始,每年的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包括陰歷十月一,都來祖墳燒香磕頭。除了祈求先祖在天之靈護佑一家人平安康樂外,還有一個心愿,盼著找個媳婦成個家。
擺五十心里明白,傳宗接代的事情,對誰來講都是一件隆重盛大的事。一個男人是完成不了的。如同農(nóng)民有種子,還得有塊地。對擺五十來說,這塊地就是一個女人,一個生理正常的女人。
在擺五十看來,女人嘛,好看自然好,誰不想娶個好看的女人呢!村里方圓好幾里地,娶上好看媳婦的人大有人在??奢喌綌[五十卻是鏡中望月的事情。
最初那些年,擺五十家境太窮,包產(chǎn)到戶分了一畝四分地。他跟他娘加起來是兩畝八分地,這點地夠干啥的呢?啥也干不了,只能包給別人。每年秋收后給一麻袋麥子,算是完事。
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開支,人情往來的份子錢要出,頭疼腦熱進醫(yī)院看病要掏錢,擺五十更氣不過的是,進趟縣城,上次廁所也要錢,不然不讓進。真是離開錢寸步難行。
擺五十想得很清楚,兩條路,省錢和掙錢。
為了省錢,擺五十家的燈是全村瓦數(shù)最小的,是15瓦最便宜的燈泡。拉開,發(fā)出昏黃低暗的光。
入夜,從村頭高處望村里,一家一戶窗戶里發(fā)出的燈光,就是一戶人家的寫實畫。有的人家,有幾個窗戶,就亮幾盞燈,甚至在院門外也掛一盞燈,是那種高高的大頭燈。有的人家是幾個窗戶開著兩盞燈,多半,一扇窗戶里燈光亮些,有幾個小小的人頭。不用問,是孩子在寫作業(yè)。另一扇窗戶里是走來晃去的人影,多半是大人,燈光稍暗些。
擺五十家的燈像是得了病的人,有氣無力的樣子,讓人可憐幾分才好。
沒有手藝的擺五十掙錢的路子窄,好在年輕,有的是力氣。去縣城附近的工地打零工,一天能掙到三塊五塊。
這些錢,擺五十舍不得花一分,全給他娘存起來,將來娶媳婦。
為了省錢,擺五十從不在外面吃飯,到了飯點,從家里帶來的饅頭拿出來,再掏出水壺,一個人蹲在工地的旮旯里,涼茶就著饅頭算是一頓飯。
工地有食堂,大鍋飯,菜是水煮菜,看不到油花,頂多是一把鹽。這樣的飯不是白吃的。擺五十覺得不劃算。天天從家里帶饅頭來打發(fā)肚子。
這么一來,有人不樂意了。這個人一定不是老板。老板不管工地小工吃好吃壞,這不是老板要操心的事情。這人跟老板一樣,工地干活的人都認識,每天中午那頓飯,不管是大工,還是小工都圍著這人,這個人呢,是做飯的大師傅閆妮。
閆妮是河南村的姑娘,剛來工地做飯時,大伙都沒有瞧上。一米五的個頭,讓擺五十說,就比鐵锨把子高一點的人,哪能做得了幾十個人的飯。瞧瞧那口一次能煮三只羊的大鍋,煮飯炒菜普通的鏟子絕對不行,只能用圓頭鐵锨,胳膊上沒勁,做不熟一頓飯。
她能行嗎?包括擺五十在內(nèi)的工友心里都有疑問。
閆妮目光掃一圈,盯著看她的男人們,大步流星走進廚房,不吭氣,擼起袖子,站在凳子上煮面,踩在灶臺邊炒菜,珍珠大的汗珠掛滿臉頰與脖頸。猛一看像是剛從澡堂子出來,濕漉漉的一個人。
工友們端著飯盆吃飯,她端著一個貼有水果罐頭商標的瓶子,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子茶。這下工友們不敢小看這個女人了。
工地算不上大,也百十號人,唯獨擺五十不吃飯。閆妮盯著了。先是諷刺擺五十摳門,一頓飯都舍不得吃。得知擺五十的家境后,閆妮的嘴巴上了鎖,一個字都不說了。趁人不注意時,端著滿滿一盆子飯菜放在擺五十的面前說,干那么重的活,吃飯哪能將就,快吃吧!
擺五十的手懸在空中,吃驚的目光追著閆妮的眼睛,看不懂啥意思,老半天才去接飯盆。飯菜都是熱的,暖到手心,也熱到心里。想,這姑娘心挺好。埋頭吃飯,又覺不安,吃了人家的飯,不給錢,咋好意思,都是出門掙錢的人。但又一想,要是不端,又駁了姑娘的面子。先端上再說。
也許是餓了,白水煮白菜,擺五十覺得特好吃,連菜湯都喝光了。
給閆妮送盆子時,擺五十低聲說了聲,謝謝。
閆妮眼睛飛快地在擺五十臉上掃了一下,接過盆子說,一口飯,謝啥?擺五十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到她臉上泛著紅暈。
此后,閆妮給擺五十送飯成了習(xí)慣。擺五十覺得不對勁,一來不想欠人情。擺五十最怕欠人情,不知道拿啥還給人家。日子一長覺得是個負擔(dān),心里疙里疙瘩不舒服。二來怕人家說閑話,好像是占了老板的便宜。擺五十承認自己窮,才出來打工掙錢。但人窮志不短,不能為一口飯,讓工友們看不起,好歹自己是條漢子。這么想著,便在吃飯的時間跑出工地,躲到更遠的地方吃自己帶的饅頭。
中午吃飯一個小時。擺五十想時間省下來,可以靠在墻邊打個盹,下午干活精神頭更足。
擺五十哪里知道,閆妮居然在附近樓房的花園里找到他了。閆妮氣呼呼地說,躲個鬼呀,我是老虎也得找個胖子吃,就你這副瘦猴樣,還懶得吃呢!
這語氣里分明有責(zé)備,有埋怨,還有那么點關(guān)心,這讓擺五十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百十號人,總有眼尖的人,拽著擺五十的胳膊悄聲說,閆妮看上你了,還裝傻!
擺五十眨巴著眼,一臉無辜的樣子。半晌,好像反應(yīng)過來,臉頓時紅了。
你這個愣頭,還不抓緊,這么好的姑娘哪里去找?
事情一旦想明白,就有了方向。擺五十第二天來的時候,給閆妮送了一塊手帕。閆妮痛快地拿上了,她并沒有把手帕裝進口袋里,抖開看了看,扯著手帕的一個角,伸過去將擺五十眼角芝麻粒大的眼屎擦干凈說,女人出門照鏡子,男人也要看看鏡子里的臉。擺五十打趣說,你就是我的鏡子。
閆妮的家人得知擺五十的情況后,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必須蓋新房。二是把擺五十的爹要找回來。
自己是黃花閨女,就那兩間破房子咋當新房。父母雙全,萬事才能和美,少一個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算啥?保不住還有其他事情。
這兩件事情真是讓擺五十犯難。先說這蓋房子的事情,房子是舊了,可沒有到住不了人的地步。蓋房得要錢,就目前的經(jīng)濟條件還達不到。至于自己的爹,更是發(fā)愁。
擺五十的爹早先跟人去做藥材生意,再沒回來。有人說被騙了,不好意思回來。有人說,跟早年老家的相好私奔了。還有人說,被人暗害了。各種說法都有,就是人不見回來。
擺五十給閆妮說,咱們年輕,先結(jié)婚,等條件好點,蓋房不遲。找爹的事情,已經(jīng)報案了,也不是現(xiàn)在就能找到的事情。
閆妮說自己沒意見,關(guān)鍵是她娘不愿意。娘就她一個女兒,得不到父母的祝福,那往后的日子能幸福嗎?
沒過多久,擺五十聽說閆妮嫁給了一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的兒子。
二
這件事后,擺五十咬牙下了決心:筑巢才能引鳳。
擺五十家有兩間土坯房,那是擺五十的爹結(jié)婚時,把村里的馬廄半截土墻拆了蓋的房子,里外兩間半,二三十年下來,已經(jīng)不成樣子。
為了多掙錢,擺五十到火車站的貨場干搬運工?;疖嚿闲断聛淼陌?,都是一人高,背著貨包看不到人。一年到頭,舍不得休息一天。
擺五十攢了好幾年的錢,將舊屋翻新完畢。擺五十想好了,娘寬寬敞敞住一間,自己住一間。
寬大明亮的屋子窗戶大,夏日傍晚用不著開燈,滿月照得屋里很亮堂了。
擺五十的娘還是舍不得換成瓦數(shù)大一點的燈泡。這時,村里流行日光燈管,七八十公分長的燈管,一條就很亮。擺五十的娘,只買了五瓦的日光燈。
這幾年,擺五十不是沒相過親,四鄉(xiāng)八村看了不少姑娘,也有不少姑娘來看過他。不是姑娘看不中他,就是他瞧不上姑娘。一句話,沒遇到對眼的人。
日子經(jīng)不住晃蕩,一不留神,擺五十過三十了。之前總想找個好看的姑娘,這時候想,該娶個媳婦成個家。
擺五十的鄰居劉望是小兒麻痹,娶了一個女人,屁股有磨盤大,還是個瞎子。兩個眼睛總半閉著。這個大屁股的瞎女人,一年添一個,給劉家生了六個兒子,個個都生龍活虎。這么一來,劉家在村里有了氣勢。想想看,六個兒子就是六家人,嘩啦從劉家門里出來,那是啥陣勢!這么說吧,就沒有幾個敢欺負劉望的。雖說人們背地里說劉瘸子這長那短,可當面,沒一個人敢這么說。劉望一瘸一拐走在村街上,那樣子比村長還神氣幾分。
后來,劉望的六個兒子,五個考上了大學(xué),一個上了技校。老師、醫(yī)生、法官、畫家、工程師,老六是省里一家大型工廠的化驗員。誰讓人家兒子們個個爭氣,給他們的瘸爹瞎媽長了威風(fēng)!這是后話。
有了劉望這個榜樣,擺五十對自己未來的媳婦,選擇的范圍放寬了。
三十五歲這年,一百多公里外擺五十的遠方嫂子,給他說了一個姑娘,讓擺五十去看看。擺五十高高興興坐著長途車去了。
一路上,擺五十憧憬著見到姑娘時的樣子。在一閃而過的樹影間,想象姑娘的模樣。想著,想著,自己發(fā)出笑聲,旁邊一個面色紫青的男人,扭頭看他。擺五十才覺出自己的失態(tài),收起笑聲,輕咳了一下,屁股向外挪動了兩下,似乎要遠離身邊的人。實際上,旁邊是一個胖子,跟他挨著很近。擺五十想要是個姑娘離這么近多好。
姑娘個頭到擺五十耳朵處,身子有半扇門寬,胳膊像兩條巨大的紅腸,一看就是干過活的人。就是笑的時候,一嘴齙牙,傷點風(fēng)景。
擺五十心里暗自嘆了一口氣,緩緩將頭垂下。這一垂,目光捉到不一樣的東西。姑娘欠著身子,胸脯高聳著,給他端茶過來。姑娘顫動著乳房有種逼人的熱氣,一下子讓擺五十的心躁動起來。下意識地,他那只搭在膝蓋上的手揉搓著什么。擺五十接過茶杯,卻沒喝一口。
姑娘幫嫂子做飯炒菜,忙前忙后,一會工夫,四涼六熱,擺滿了桌子。嫂子說菜都是姑娘的手藝,快嘗嘗。擺五十也沒客氣,每樣送進嘴里,味蕾分辨得出味道,只一個字,好。他顧不得說出這個好字,只是頻頻點頭。擺五十兩片嘴唇油光放亮,吃得很舒坦。說實話,飯菜比他娘的手藝好。擺五十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油,瞅一眼姑娘。姑娘把頭一歪,有點羞澀,蠻可愛的樣子。擺五十不知道說啥,手摸著茶杯把,看著升騰著熱氣的茶想,對一個女人來說,好廚藝會讓女人增色不少。如果真能娶一個好廚藝的女人,是男人的福氣。
飯后,擺五十悄悄給嫂子說,只要姑娘愿意,他沒意見。
當日下午,姑娘家回話,姑娘不嫌擺五十年齡大點,姑娘二十八歲了,在農(nóng)村來說歲數(shù)不小了,姑娘家的要求是家里電器要齊全,三金一樣不能少,另外娶親的頭車要用“四個圈”。
擺五十不懂啥是“四個圈”,盯著嫂子看。嫂子捂著嘴笑著說,傻兄弟,“四個圈”就是奧迪。擺五十傻傻地笑了起來。
啥年代了,只要有錢,奔馳、寶馬都能租來。
擺五十臨走的那天晚上,約姑娘在村路上走了走。當然,僅走一走肯定沒意思。這一走,擺五十不僅拉了姑娘的手,親了姑娘的嘴,還摸了姑娘熱騰騰的奶子。
這是擺五十第一次零距離接觸一個姑娘的身體。姑娘的手說不上綿柔,但是溫暖的。那口齙牙在親吻時,并不礙事,甚至忘記了齙牙,只覺得一個舌頭不夠用。至于摸著姑娘胸部的感覺,擺五十刻骨銘心。他覺得,女人的胸真是天下最好的東西,飽滿富有彈性不說,還有一股磁性,吸引著他向另一個方向前進。
擺五十自然知道方向在哪里,他的手聽從了心的召喚,摸索著一直探了下去,慢慢一點點前進,馬上就要到了,姑娘溫?zé)釁s藏著力量的手阻止了他的下探。
姑娘低聲耳語,好東西,要在最幸福的時刻享受。
擺五十覺得姑娘說得對,若自己魯莽行事,說不定這門親事就黃了。反正姑娘答應(yīng)了,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結(jié)了婚,夜夜都是良宵吉日。
各種電器買好,依照姑娘的喜好,又買了金耳環(huán)、金項鏈,金手鐲。
日子定好了,就在十月一。那天剛好也是擺五十的生日,他整四十歲的生日。
路途遠,租車費也高。擺五十豁出去了,錢是人掙的,只要媳婦娶進門,啥都好說。
姑娘家也很痛快,歡歡喜喜地送姑娘上了新車。擺五十坐在新車里,心掉進蜜罐似的!
返程要過一截山路,路面窄,彎道多??简烋{駛員技術(shù)的路段,過往的車輛都行駛得很慢。
擔(dān)心什么,就來什么。擺五十想只要過了這段山路,就安全了。偏偏在這段山路上,一輛拉牛羊的車,司機疲勞駕駛,朝擺五十娶親的頭車撞來。結(jié)果除了擺五十安然無恙外,司機重傷,新媳婦當場沒了命,送親的表嫂一條腿做了截肢。
喜事變成了喪事。擺五十拿出所有的積蓄不算,又向親友們借了不少錢。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一眨眼,他成了一貧如洗的光棍漢。
擺五十一連好幾個月都睡不好覺,人瘦了三圈,一下沒了精神。夜里瞪著眼睛望著屋頂不由埋怨起他爹,心想,起什么名字不好,非要起個五十,二十不行、三十不行?自己討不到媳婦,跟名字也有關(guān)系。自己聽著就覺得不好,人家聽了也覺得不好。
為了這,擺五十跑到派出所找到戶籍民警,說要改名字。戶籍民警是個五十出頭的男人,黑著臉說,沒上學(xué)以前可以改,都這個歲數(shù)了,改不了。擺五十不死心,硬著頭皮追問了一句,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民警頭也沒抬說,實在要改,找公安局局長特批去。
擺五十呆愣愣地看著戶籍民警,說不出話。找公安局局長,哪是容易的事情!想想算了吧。擺五十回到家,蒙著頭睡了一個下午。
這算什么事情嘛。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媳婦娶了,可一天日子沒過,人就沒了。是天注定,還是自己倒霉?擺五十弄不明白。這在擺五十的情感經(jīng)歷中絕對是大事,給擺五十的打擊是巨大的。擺五十夜里做噩夢,醒來后,濕漉漉的一個人。
為平復(fù)心情,擺五十去了南山的紅廟,虔誠地向菩薩上了香,坦言自己老老實實做人,真沒有做過虧心事,就想過一個普通人的普通日子。
從此,擺五十不再參加村里人家的喜事了。聽到那吹吹打打的聲音,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心煩。如果這個時候,恰巧院子里的雞跑過來了,就會罵一句,去,一邊去。要是小狗搖著尾巴沖過來時,擺五十就拉下臉來,氣惱地冒出一句話,挨刀的,滾遠點。
雞不知道咋回事,狗也不懂緣由。擺五十反常地瞧著雞狗都不順眼了。
擺五十的不順眼,他娘也看在眼里。知子莫如母。擺五十的娘不跟擺五十計較,該干啥照舊干啥。做飯、下地干活、到鄰居家串門。
這個時候,擺五十學(xué)會了吸煙,蹲在院墻陽面,點上煙,瞇縫著眼睛,似睡非睡,煙圈飛起來,滿臉陶醉,似乎什么都忘記了,只在乎煙的味道。
三
擺五十學(xué)了駕照,給人開車比當搬運工掙錢多。開130貨車,給縣城商戶運蔬菜水果或者電器之類的商品,從縣城到省城,幾十公里的路程,天天能回家,自己挺滿意。
擺五十的娘沒有閑著,不停地托人,為擺五十物色媳婦。這一次,給媒人說,只要是能生娃的女人就行,哪怕有短婚史,沒孩子的小寡婦也行。擺五十的娘心里清楚,兒子這個歲數(shù)了,找姑娘真是太困難了。
可如今娶媳婦,平房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了,最起碼都是二層樓,要不就在縣城買一套商品房。如果條件再好點,有輛轎車,那會贏得女人的歡喜。
擺五十掙了錢,他娘將院子靠東邊兩間放雜物的屋子拆了,曾經(jīng)的工友來幫忙,蓋起了一棟坐南朝北的二層樓房。
擺五十不想蓋,家里的房夠住了,還空著幾間。擺五十的娘板著臉,只要我活著,就得蓋!村里有兒子的人家都蓋了樓,咱又不是蓋不起!
樓房蓋好了,擺五十的娘高興,八月十五這天搬了進去,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剛好看見劉望家的露臺。他家的六個兒子都回來了,幾個穿著花花綠綠的女人,是他家的兒媳婦們,到底是哪一個的媳婦,擺五十娘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楚。這時,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沖這邊喊了一聲,奶奶到我們家來吧,人多熱鬧。
擺五十的娘聽出來了,這是劉望小兒子的孩子,叫東東,春節(jié)給她送過餃子。擺五十娘的眼睛花了,可耳朵好使,一聽就聽出來了。
東東,奶奶不去了,你叔擺五十在樓下呢。
擺五十端著剛買來的紅燒肉和椒麻雞上來了,喊了聲:娘吃飯。他娘擦了一把臉,轉(zhuǎn)過身說,又花錢了,自己炒菜,省錢。
擺五十發(fā)現(xiàn)娘的臉上有淚痕,眼睛里發(fā)紅。娘進屋時,擺五十跟在后面,原本腰板直溜溜的娘,如今扣著一口鍋在背上。不時咳嗽,一咳嗽起來,馬上要背過去氣似的。擺五十知道娘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
擺五十想不娶媳婦真是不行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好端端的一個兒子,不讓娘看一眼孫子或者孫女,太不孝順了。這讓娘吃好點,穿好些,是兩回事。擺五十明白,在娘的眼里,這個比吃穿都重要的事情,非得實現(xiàn),不然,娘死不瞑目!
五十歲的擺五十謝頂了,尤其是他的目光,沒有以前那么明亮了,渾濁得跟村頭那條河里的水一樣。河里的水是受到了污染,早先是清澈的,誰都知道。擺五十的目光,咋變渾濁了呢?擺五十說不清楚,擺五十的娘也說不清楚。與他同齡的人,大多都領(lǐng)著孫子在村街轉(zhuǎn)悠。擺五十見了只憨憨一笑。
擺五十為了多掙錢,跟著大車跑長途。這活很辛苦,但為了娶媳婦再苦也得干。
一次在四川境內(nèi),車主停車吃飯。飯后,車主對擺五十說,今晚就住這里。
擺五十低頭喝茶,也沒接話。住就住,走就走,司機得聽車主的,這沒有什么商量的。
車主壓低聲音說,晚上要不要個女人陪陪。
擺五十愣住了,半晌才搖搖頭。
你這個傻子,一個女人有什么呀!錢,我出!跑這么遠的路,找個女人,讓身子也舒坦一下。說完,車主離開桌子,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忐忑不安的擺五十,回到房間后,聽到隔壁車主房間里,衛(wèi)生間淋浴器打開后,嘩啦啦的聲音。
擺五十有點坐不住了,離開沙發(fā)在房間里走了兩圈,像有什么事情似的,又走了兩圈,重新回到沙發(fā)上。
隔壁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像是在給擺五十發(fā)出指令。擺五十脫了衣服,脫了褲子,背心扔在沙發(fā)上,內(nèi)褲丟在盆子里。望著淋浴器的蓬頭,又大又圓,像是一朵盛開的花。他輕輕扳開水把手,嘩啦啦的聲音,馬上跟隔壁的聲音融為一體,像是一個合唱團,整齊的聲部發(fā)出一種聲調(diào),和諧自然。
擺五十裹著浴巾出來,穿好內(nèi)褲,又套上白色背心。鉆進了寬大的被子里。
突然有人敲門,擺五十心跳加速,身子縮成一團。又是一陣敲門聲,聲音比剛才更急促。似乎在說,快點開門,快點開門。
怎么把門打開的,擺五十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個體態(tài)豐腴的女人,像條蛇一樣溜進來時,反手就把門鎖上了。沒等擺五十說話,把燈關(guān)了。
好像她是房客,什么都可以做主,無需征得他的同意。或者說,他暗示她這么做的。
女人說,我洗過澡了,邊說邊脫衣服。擺五十不知道說什么,站在原地,月光從窗簾縫隙擠進來,落在女人身上,白花花的身子,在擺五十眼前晃動著,讓擺五十有點眩暈。
站著干什么?要來,快點!
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包裝的小盒遞給擺五十說,安全健康,戴上。
擺五十接過一看,是避孕套。
女人又從包里掏出小瓶紅星二鍋頭,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遞給擺五十說,來兩口。擺五十吃飯沒喝酒,接過瓶子,瞅著女人看,女人張著圓嘟嘟的嘴巴。擺五十抿了兩口,滿嘴又辣有燒,將瓶子塞給女人。
擺五十肉皮緊繃,從來沒在外面找女人過夜。雖然聽過許多新人的房根,年輕時甚至爬上人家的房頂,通過天窗看人家做事。后來又看了許多片子,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情,可自己卻從來沒有實際操練過。
擺五十被女人拉到床上。女人說,老板說了,你滿意,會加錢。
女人的身子熱騰騰,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擺五十被動地讓女人擺布著,女人躺在他的身子下,他卻找不到地方,女人嗤嗤笑著幫他。
這是擺五十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觸及女人的身體,才知道女人真是很神奇,覺得這么多年,自己活得窩囊。
第二天,車主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似的,上了車,點上煙,那盤聽了無數(shù)次的歌碟塞進了車載DVD里。很快,名字為《甜蜜蜜》的歌曲響起來。擺五十看著前方,聽著《甜蜜蜜》,回想昨晚的女人,心里卻找不到甜蜜蜜的味道。
回來后,擺五十的娘說,你條件別高了,帶娃的女人也行,家里得有個女人。我歲數(shù)大了,今晚脫了鞋,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不能穿上,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得有個伴!
擺五十想找,從搬進新樓房那天看到娘的背影后,就想找。人活著不僅是為自己。如果二十歲為愛情,三十歲為傳宗接代,那么這個年齡了,為自己,為娘也得找一個媳婦。
可村里跟自己一樣急著娶媳婦的光棍漢不在少數(shù),比自己年輕的人都沒娶上媳婦,自己這個歲數(shù)了,更是難上加難了。
擺五十跑了趟廣州,半個月才回來。剛進村遇到光棍麻子章說,臭雞蛋和王二狗被公安局抓去了。
擺五十探過身子問,咋回事情?麻子章壓低聲音湊到擺五十耳邊說,臭雞蛋和王二狗把毛燕糟蹋了。
毛燕是村里的一個寡婦,男人死后,腦子受了刺激,瘋瘋癲癲成了一個勺子。婆家娘家都沒辦法,只能由她四處亂跑。
這兩個混球,咋就干了這事情。一個村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說沾親帶故,也是左鄰右舍,跟兄弟姊妹似的,何況她是一個瘋女人,咋也下得了手?擺五十皺巴巴的臉一下子鼓起來,氣狠狠的樣子。
哎呀,男人哪能少了女人。臭雞蛋、王二狗都是窮光棍,還不是想女人想瘋了,才干這樣的蠢事!麻子章嗓門提高說。
跑長途很辛苦,擺五十在家休息,打理自家的菜園子。
有一天,擺五十接到車主的電話,說身子不舒服,在看病。問啥病,車主沒說,只說不跑長途了。讓他另謀差事。
擺五十像受了驚嚇的兔子,心跳得厲害。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呼吸急促,手莫名發(fā)抖。啥病不便說出口呢?這么一想,擺五十嚇壞了,他記得,那晚太緊張,戴不上套。事情完了,心里懊悔。
只有性病,才難以啟齒,不說,那十有八九是這病。擺五十腦子一下子亂起來,心狂跳起來,會不會自己也染上病呢?這一晚,擺五十被折磨得筋疲力盡,好容易等到天亮。
擺五十跑到省城的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沒出來時,他的心像個鉛球,壓得胸口發(fā)悶,不停喘著粗氣。一個勁嘀咕,萬一要染上性病,那就麻煩了,丟人事小,丟了命,娘可咋辦?
化驗單上的字,龍飛鳳舞,擺五十看不懂,拿給醫(yī)生看,醫(yī)生掃了一眼說,好著呢!
聽到這話,擺五十的心才松開,呼吸正常了。
回來的路上,擺五十遇到了米老四。比他大三歲的米老四也是老光棍,兩年前父母先后去世了。常常是一個人,端著酒杯子打發(fā)時間。
剛進家門,村婦聯(lián)主任來了,說給擺五十說個媒,自己有個表妹,妹夫得病死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兒子,兩個雙胞胎女兒,自己開了間縫紉店,想牽個線。
說著,婦聯(lián)主任打開手機相冊,讓擺五十看表妹的照片。擺五十眼睛斜瞟了一眼。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有啥好看的,最好的時候都過了。
擺五十點了煙,吸了一口說,我想想再說。
送走婦聯(lián)主任后,擺五十拎著一瓶子老白干進了米老四家的門。
米老四已喝下好幾杯了。見擺五十進來了,拉過來一把椅子,倒了一杯酒,放在擺五十面前。
擺五十自己喝下三杯酒后,把婦聯(lián)主任說媒的事情講給米老四。
米老四嚼著花生米說,你想找你找,我不想再找了。你說,咱這歲數(shù)再給人家去養(yǎng)娃,還不是一個,是三個,圖個啥?圖那一聲爹!我覺得這事不靠譜。想想村里親生的兒女,不贍養(yǎng)爹娘的人有的是,這半路上的夫妻,半路上的兒女心里都隔著一層,能實打?qū)嵉貙δ愫?!難說!
擺五十端起酒杯跟米老四碰了一下,把杯子舉在鼻子前,認真地看著馬上要溢出來的酒杯,也不說話,好像他不是聽米老四說話,是聽酒在說話。
傻看個啥?喝!米老四伸過端酒杯的手說。
擺五十把酒杯慢慢送到嘴邊,呲溜一下,干了。
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睡個女人不是啥難事。5號公路旁的那排店的女人,一次一百元。你要是嫌貴了,火車站,幾十元就搞定了。想想,不就那么回事。
米老四說這些話的時候,擺五十腦子里想起了在四川睡過的那個女人。心一下熱乎起來。
米老四的那瓶酒喝完了,擺五十沒盡興,把自己拿來的老白干又打開,給自己倒?jié)M,又給米老四滿上。
米老四目光遲鈍地看著酒杯,晃著腦袋說,五十,這世界上不光有女人,還有酒呢!酒比女人好,女人會跑會死??删撇粫惠呑佣疾粫?!
擺五十拿過酒杯,沒有給自己的杯子倒,也沒有給米老四的杯子里倒,而是揚起脖子,直接倒進了嘴里。打了一個酒氣十足的飽嗝,一股子酸味涌出來,說了一句話:女人算什么東西!說完,人就歪倒在地。
四
擺五十送走她娘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人了。他沒有大聲哭,好像沒有多悲痛。人說沒爹沒娘的人就是孤兒。一個六十歲的人成了孤兒也沒啥可憐了。本來嘛,人從娘肚子出來,就是奔著死去的。不過是一個人跟一個人在路上的時間不一樣罷了。但誰都免不了一死。這一點擺五十早就想清楚了。
人到了六十歲,什么事情都看開了。這個年紀女人跟男人沒啥區(qū)別了。你說再找個女人有意義嗎?
擺五十坐在院子向陽的墻根處。娘生前喜歡的那只灰貓不知啥時候臥在他的腳旁邊。擺五十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微閉著眼睛,享受著午后陽光的撫慰。
忽然院門口的老黑狗叫了起來,擺五十扭過頭朝院門望去,米老四拄著拐杖來了,聲音有點顫抖地說,老伙計,有吃的嗎?
南瓜包子在鍋里,還熱著呢!
擺五十看著米老四吃包子的樣子,心里莫名有種甜蜜的感覺,這不是米老四第一次來要著吃飯了。麻子章來過。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臭雞蛋、王二狗都來過。
偶爾幾個人遇到一起了,擺五十就拿出一瓶酒,幾個人喝起來,之后,幾個人暈暈乎乎,一臉歡喜地散去。
我想在自家搞個養(yǎng)老院,把附近的無兒無女的人都喊過來,個人把糧食帶上,咱們自己做飯,自己吃,你說好不好?
米老四半個包子塞嘴巴里,鼓鼓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這話跟風(fēng)似的,在村里傳開了。不幾天,擺五十家的幾間房住滿了。
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問擺五十,為啥不進縣里的養(yǎng)老院,要在自家辦個養(yǎng)老院。擺五十輕嗽了兩下,看著記者的話筒說,這些人多數(shù)是本村的人,還有鄰村的人,大家相熟,都能動彈,自家種點糧食種點菜,夠自家吃了,不想給政府添麻煩。我們在一起吃個飯,說說話,搭伴過日子打發(fā)時間,其他也沒啥。
送走記者后,擺五十忙活著做飯,今天是臭雞蛋的生日。得多添兩道菜。臭雞蛋愛吃雞蛋,他加了西紅柿炒雞蛋、韭菜炒雞蛋和蒸雞蛋羹。要吃就讓他吃舒坦。
幾個人又喝起酒來,臭雞蛋平日里不喝酒,他有哮喘,醫(yī)生囑咐不讓喝酒,可今天卻主動端起了杯子。
五十哥,你就是我的親人,我出來后,人家都嫌棄我,躲著我,背后罵我,就你對我好。我想沒人管我了,會餓死街頭,你收留了我,恩人啊。
一輩子,人哪有不犯錯的時候。咱幾個老弟兄,說啥見外的話。擺五十說著,卻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
王二狗哽咽著,手顫抖著,酒杯中的酒灑在桌子上。
二狗,想說啥?擺五十目光移到王二狗身上??粗@個念過三年書的兄弟說。
我在電視里看到一句話:陪伴是最好的告白。往后,咱這些老兄弟們要好好伴著,高高興興地伴著。王二狗把杯子舉過頭頂說。
幾個人又舉起酒杯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擺五十放下酒杯,心里嘀咕,不會是鄰村的哪個兄弟又找來了吧,如今可真是一張床都沒了。
擺五十拉開院門一看,站著一個女人,五十多歲,圓鼓鼓的身子,好像在哪里見過,喝了酒,腦子暈,又想不起來。
擺五十,不認識我了吧,閆妮,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新聞了,一群老爺們真不容易,往后我來給你們做飯,放心,不要工資。
擺五十抓著門環(huán)的手像是焊接在門上,站著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