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1988年1月,《當代小說》雜志發(fā)表我的小說處女作《林祭》,在我工作的小縣城是一件很轟動的事。那時候還處在文學熱的年代,一篇作品改變命運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眼看著這樣的好事情降臨在了我頭上,我的師友、同事、領導,紛紛為我預設美好前景。我謹慎地懷疑、試探、接受。
這一年,我還在《山東文學》發(fā)表了兩首詩歌處女作。責編是一位標準的大美女,容貌正是我從心底向往的那種類型,端莊秀麗,氣質更不用說。她非常認可這兩首詩,謬夸為省內當時唯一能真正稱得上“現(xiàn)代派”的詩作。
10月份,我去青島大學作家班學習。同班一位情感粗放型的詩人同學看了這兩首詩,卻得出相反的評價。
“這樣的詩我一晚上能寫十首!”他口出狂言。
幸好我無意于詩歌創(chuàng)作,這兩首詩只是我十幾歲、上中專時的練手之作,所以不以為意。不然,非得跟他拼老命不可。現(xiàn)在想起來還頗覺詩人極可愛,而且坦誠到了無禮。
回頭再說那位《山東文學》的詩歌編輯。
那樣的大美女我以前可從沒見過。個子高挑,說起話來柔聲細語,整個人給人一種溫婉高貴的感覺。
在我后來調到某地某單位之前,單位舉辦過一次文學講座,邀請了這位女編輯。有人給我看了活動合影,女編輯坐在居中的位置。對比之下,光芒四射,形象非常突出,讓人一下子就能把她從人群中認出來。我們那個單位也是美男靚女無數(shù),但一舞蹈演員告訴我,女編輯在我們單位一出現(xiàn),宛如公主駕到,馬上把那些以美自傲的女孩子給“鎮(zhèn)”了。
高雅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必得有極深的文化素養(yǎng)。
時隔數(shù)年,這位女編輯離開了編輯崗位,先后成為山東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深受觀眾喜愛,想必看過的都會對她印象深刻。
在她當編輯期間,我們有過幾次談話。
一次就是談論我那兩首所謂詩歌,她還告訴我她將詩歌推薦編入《山東詩選》。
一次是不知怎么閑聊,說起了她戀愛時,曾對愛人坦承自己啥也不會,她愛人要求很低,說“會縫扣子就行?!苯Y果成了家,啥都會了。言語間愛人之間的情趣流露,令人深羨。
她還談到自己的寫作,說自己的文字都是用“腦汁兒”寫出來的。她說到“腦汁兒”,我聽了覺得特別有意思,特別認同,不禁莞爾一笑。她敢說用“腦汁兒”寫。我卻從來都是掖掖藏藏,從不敢這么說的。
我透露自己喜歡一個女影星。她很吃驚,你怎么會喜歡影星?她以為我不食人間煙火。那個影星卻是煙火氣很濃的。她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從底層奮爭出來的人,對那種生機蓬勃、情感熱烈的演員或文學形象,會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常常視為楷模,我也習慣在作品中表現(xiàn)生命的堅毅、壓不垮的頑強。我若不食人間煙火,就真會被餓癟了。
最后一次見她,她已離開文學界很久。當時她正主持山東電視臺的一檔社會調查欄目,很火。老家的人寫信向我求救,我不忍坐視不管,專程跑到濟南,去電視臺找她,看她能否伸出援手。從她這里,我知道了一些不可僭越的禁忌。但相對來說,文學創(chuàng)作就比較寬松。我將老家的事情寫進了一系列小說,也算是對父老鄉(xiāng)親盡了一點心意。
最早接觸《山東文學》的編輯,其實就是接觸我想象中的文學世界。這個世界的確跟我過去生活的世界不一樣。
在我想象中,文學世界光彩奪目,每個編輯部都是一座座文學殿堂,莊嚴無比。實際上,它們雖然不是金碧輝煌的殿堂,但也算不錯。
更重要的,是人。
那么多優(yōu)秀的人集中在了這里。跟他們相比,我覺得自己又土又笨,只會嘿嘿傻樂。詩歌編輯評價我不食人間煙火,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處女作發(fā)表之后,我有小說新作很快被《山東文學》通知留用。小說寫一個孤兒,在環(huán)境的逼迫下做出了過激的舉動,淪為殺人犯,直至槍決,手法很現(xiàn)代、很大膽,為增加流浪的氣氛,穿插了不少俄羅斯民歌。跟《林祭》一樣,也是省作協(xié)的王耕夫先生推薦過去的。
我因從青島大學退學,路過濟南,去了編輯部。有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伙子,文質彬彬走過來,笑嘻嘻對我說,你這很不錯啦,《山東文學》能給你發(fā)中篇。
當時《山東文學》的主編,身材高大,膚色白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寬厚長者。也許因為年少單純,認為世上每個人都對自己夠意思,反正我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遇見像他那樣面目慈祥的人。
我從主編那里得知,小說得到了眾編輯的好評,要重點推出,還安排我見過的那個年輕編輯專門去北京找人寫評論。
那個小伙子后來成了我很多作品的責編。他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可能就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北大畢業(yè)生。至少從學歷上,就讓我感到很不尋常。當然,我更羨慕他的工作。后來聽他說起自己畢業(yè)后對分配到《山東文學》當編輯感到十分滿意。不怪我會羨慕。
轉過年,我開始在濟南讀書。人在濟南,跟省文學界的交流,就方便多了。
我盼望著發(fā)表更多的作品,那肯定會有助于我的工作和生活。
遺憾的是,這個被眾編輯看好、據(jù)說“編輯部除了看大門的沒看誰都看過”的小說終究沒能發(fā)出來。
很多年以后,這個小伙子還感到惋惜,說如果能如期發(fā)出,在那個文學熱的時代,這樣的先鋒作品不說一炮而紅,我當時的處境肯定會不一樣了,同時也會改變人們對山東作家的看法。
私以為信然。
小伙子就是現(xiàn)在的省作協(xié)副主席陳文東,那個詩歌編輯則是張曉琴女士。
我對陳文東說張曉琴是大美女。陳文東開玩笑說:
“很美,就是跟我一樣,有點兒黑?!?/p>
我很不高興。我怎么不覺得黑?
只過了一年,“文學熱”末班車就快跑得沒影兒了。
1990年,我在《山東文學》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山泉》?,F(xiàn)代派的、不好懂的東西,有點不敢搞了?!渡饺肪秃軐憣崱⒑芎啙?。你說回歸現(xiàn)實,我覺得是回歸自然吧。小說里寫了自然神秘的力量,它化解了一次現(xiàn)實的也是文化的沖突:
干渴的大地冒出了一股清凌凌的泉水。
以后我在《山東文學》發(fā)表小說,基本上都是陳文東的責編。那些年,寂寞的文壇如若沒有《山東文學》,我的創(chuàng)作可能還要寂寞,很有可能銷聲匿跡。因為有《山東文學》,我才可能堅持下來,堅持到柳暗花明,并堅持到今天。
《山東文學》也蘊含著一種神秘的力量。那里有一股滋潤文學、滋潤心靈的清泉。
此時此際,我滿懷對《山東文學》的敬意,重溫發(fā)表在《山東文學》的詩歌處女作《通過這雙眼》:
通過這雙眼世界縮小成一間房子
歪歪斜斜,蜘蛛網著不安定的聲音
村舍的炊煙自拂塵升起
蒸熟的米飯放在桶里,勺子流著涎滴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緊靠著窗預防房子最后的通牒
通過這雙眼綠樹撩起她的裙子
讓貓犬翻起眼睛欣賞她的兩股
傷風敗俗!一把鐵斧將她截斷
砍成一方書桌放在墻角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仿佛鈍鋸鋸著我的脊梁
通過這雙眼一片風景鋪在床上
畫的不是荒漠沼澤湖泊人物
是些石頭般的字塊,立體的每個角度都
放光
深奧誰也不懂,最神秘的宇宙啟示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用長筆給它注釋,像捅睡熟的猛虎
通過這雙眼時間變成老式的鐘表
撥弄算珠計算時間的斤兩
把所有的東西都加起來
呵數(shù)目驚人,幾乎撐破墻壁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我輕輕飄飄地從時間的指針上溜掉
通過這雙眼拖鞋褻衣什么的結晶
一大塊閃閃發(fā)亮,看樣子挺重
將書籍卷成刻著星座的秤桿
秤砣也有,在椅子上吊根繩子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在秤桿上利用科學也找不到提紐
通過這雙眼人們都貼在墻壁上
盡量打扮得漂漂亮亮,臉上涂著油彩
可是腹內空空,兩腿早已站乏
嗓子眼里的急雨團團打轉
——我也沒法說清這種怪象
我靠著窗子成了窗上華麗的招貼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