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待
每個作家的成長都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會成為出發(fā)的起點。這個起點讓你相信夢想能夠照亮現(xiàn)實。我的處女作《孤魂》發(fā)表在《山東文學》1989年7期,如果沒有這篇小說的發(fā)表,我后來很可能不會從事寫作。當時的文學熱正在退潮,遍布于城市鄉(xiāng)村的文學愛好者們也由狂熱逐漸恢復了理性。對于我這樣一個生活在偏僻縣城的文學青年來說,作家夢愈來愈真的像是一個夢。我記得當時在縣城郵局買不到大信封,只好將五十六頁稿紙卷成筒,再用牛皮紙裹起來。牛皮紙質(zhì)地太粗糙,寫收件地址時字跡顯得有些凌亂。濟南市洪樓南路10號,這是當時所有山東文學青年心目中的圣地。那是三月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郵局的柜臺前排了好長時間的隊,我不時看一眼手中的牛皮紙卷,每看一次都會有點惴惴不安。在這之前我經(jīng)常給天南地北的雜志投稿,退稿信收了一大堆。這次投稿于我來說非同尋常,我已經(jīng)暗自決定,這是最后一次。我對《山東文學》的敬重首先來自于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這個作家后來蜚聲世界,寫那篇創(chuàng)作談時還不那么著名。當時我每個周末都泡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除了看小說,也喜歡看作家談創(chuàng)作心得的文章。每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之路都布滿了坎坷??部烙凶陨韺懽魃系?,更有投稿過程中的。據(jù)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許多文學雜志每天都會收到整麻袋的稿件,編輯除了看稿子,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寫退稿信上。那個作家屢屢遭遇退稿,即使最滿意的稿子也依舊被退回來。于是,她做了一個實驗,投稿時故意將稿件中間的某兩頁用膠水輕輕粘一下。再次收到退稿時,發(fā)現(xiàn)粘連的稿紙依然粘在一起。那個作家后來將小說投到《山東文學》,很快便接到了用稿通知?!渡綎|文學》編輯部在文壇有著良好的口碑。我給《山東文學》投稿,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得到一次真正的檢驗。我當時在郵局排隊站得腿都有點麻了,好不容易輪到我,交完郵費,營業(yè)員卻將牛皮紙卷朝角落里隨手一扔,我的心立時涼了半截。我的稿件那么不起眼,好像隨便一個縫隙便可以漏掉。我不再擔心編輯是否能看到我的小說,轉(zhuǎn)頭開始擔心稿件能不能順利到達編輯部。
《山東文學》是我結(jié)緣最深的一本刊物。至今,我在《山東文學》發(fā)表過五個短篇小說和兩個中篇小說。發(fā)表時間分別是1989年,2000年,2012年,2019年。三十年間,我的每個創(chuàng)作階段都有著《山東文學》的扶持。每次在《山東文學》發(fā)表小說,我都是正處在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上。
直到1999年春天我才真正決定將寫作當成畢生的事業(yè),于是進入了自我設(shè)定的寫作訓練期。所有的訓練都是枯燥的,寫作訓練也一樣。寫了一年多,我覺得有必要檢驗一下訓練效果,于是將一個短篇小說投給了《山東文學》。我心中一直將《山東文學》當成出發(fā)的起點。當時我住在老家縣城一條狹窄深邃的胡同里,從四樓的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片低矮的屋頂和幾棵蒼老的槐樹。我嚴格執(zhí)行著封閉式訓練計劃,斷絕了與他人的所有來往。投稿成了我面對外部世界的唯一方式。稿件投出去,心中便多了一份期待。小說在《山東文學》順利發(fā)表,繼而帶動著十幾個短篇小說在其他雜志陸續(xù)發(fā)表出來,這使得我在寫作道路上愈發(fā)堅定。后來因為工作和居住地的變化,我的創(chuàng)作不得不停了下來。再次開始寫作已經(jīng)是2011年的夏天,我首先要做的是要完成中斷的訓練。這期間,《山東文學》發(fā)表了我的一個短篇和一個中篇。每次在《山東文學》發(fā)表小說對我的創(chuàng)作都無異于雪中送炭。
“扶持文學新人”幾乎是所有文學雜志的口號,真正落到實處的不是太多?!渡綎|文學》一直有著扶持新人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更是新設(shè)了“魯軍新力量”專欄,每次推出一個有創(chuàng)作潛力的青年作者。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任何一個作家都會清楚地知道,寫作初期的一次認可對他將來的創(chuàng)作是多么重要。推新人是一件太費力的事,大多數(shù)初學寫作者習慣于把沖動當能力,作品中除了沖動幾乎很難看到值得一提的亮點。審稿編輯若要在大堆劣質(zhì)稿件中挖掘出一個青年作者尚顯稚嫩的文學才華,不光需要相當強的敬業(yè)精神,更需要有足夠的耐心。我每次看到“魯軍新力量”專欄,心里都會涌過一絲感動,總是難以自抑地想起我在《山東文學》發(fā)表處女作時的情景。我當時投稿是在三月初,投出之后我便將小說的寫作過程以及投稿過程在記憶中強行刪除了。惦記只能讓自己陷于焦慮。我覺得那篇小說十有八九會在復雜的投遞環(huán)節(jié)中遺失,即使到了編輯部也不一定會被編輯看到,即使被看到了也不會有結(jié)果,要么石沉大海,要么我手中再增加一封格式雷同的退稿信。我接到小說發(fā)表的通知是五月底的一個星期二,縣文化局通知的我。《山東文學》編輯部先用電話通知了縣文化局,說是有個有創(chuàng)作潛力的青年作者,希望文化局予以重視和培養(yǎng)。我后來知道我的責任編輯是王洪榮老師,她并不知道她當時的一次肯定會對一個偏僻縣城的文學青年產(chǎn)生了終生的影響。我至今也沒跟她見過面,連電話也沒打過,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感激她。
如今,《山東文學》是我最熟悉的一家文學雜志。說到作者與雜志的緣份,意味著作者與編輯的友情。劉玉棟主編、丁愛華、王利宣,都已相識多年。我非常信任他們的眼光以及對作品的判斷力,前幾年,我每寫出一篇小說都會請他們幫我看一看。作者過分沉溺于自身的寫作時,往往會或多或少陷于臆想,更可能把臆想當自信。其實,小說本身有一條“黃金線”,它看似模糊無形,卻是硬性地存在,盲目自信地閉門造車根本沒有跨過“黃金線”的可能。他們對我的小說所提的意見直接而尖銳,讓我在寫作上少走了許多彎路。2019年,我的中篇小說《狀元村》(刊載于《山東文學》2019年10期)獲得了“東阿·阿膠杯 山東文學獎”,這相當于對我的創(chuàng)作又助推了一把力。
時間回溯到三十年前暑期一個酷熱的中午,我從老家坐長途客車來到濟南,終于站在了洪樓南路10號的大門前。我雖然最終也沒有走進山東文學編輯部大門,此次探訪卻讓我永久難忘。當如實講述一件事情,行為人很自然地就成了見證人。我仿佛看到當時的我剛從長途車站走出來立時感覺到了空氣和馬路的滾燙,站在公交站牌前,我對照著手中的交通地圖看了許久。對于一個城市的陌生使我倒了兩次公交車才趕到洪家樓。當時的洪家樓是一片建筑工地,洪樓廣場正在建設(shè)中。干熱的空氣里彌漫著粉塵,地上松軟的灰土淹沒了腳踝。我渾身上下被汗水浸透了,頭發(fā)緊貼在頭皮上。洪樓南路10號在我的心中是一種顯赫的存在,當我特意尋找時卻很不容易找到。我記得至少打聽了六個人,才從洪樓南路拐進一條向東的小路,又拐向一條向北的胡同。洪樓南路10號的大門非常簡陋,門旁懸掛著好幾個單位的牌子,我甚至都沒有記住其他牌子上寫了什么,眼睛只盯著“山東文學社”。此時我的處女作已經(jīng)在《山東文學》發(fā)表出來,我也已收到了樣刊。我搞不清自己來編輯部到底有何目的,只是心中洶涌著一種要來的渴望。我站在大門前,激動過后,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陣羞澀。我后來曾經(jīng)多次回味當時的感受,滋味固然非常復雜,最主要的確實是羞澀。這種感覺讓我沒有勇氣走進大門,因為我不知見到編輯老師說什么。在那個炎熱的中午,那個滿身汗水滿臉塵灰的青年在山東文學社門口到底站了多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蛟S只是一會兒,也可能時間很長。我一直覺得,當時我面對的不只是一家文學雜志,而是正站在文學的大門前。
《山東文學》已經(jīng)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創(chuàng)刊這么早的雜志在全國來講屈指可數(shù)。《山東文學》是文壇的標志性刊物,在上面發(fā)表作品,一直被我視為莫大的榮幸?!渡綎|文學》幫助一代又一代業(yè)余作者成長為作家,我有幸成為了其中之一。
?!渡綎|文學》愈來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