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也

在山東大學(xué)中文系念本科期間，我總共在《山東文學(xué)》上發(fā)表過兩次稿子，兩次都是詩歌。一次是發(fā)表在1990年第1期，還有一次發(fā)表在1991年第4期。

要從1989年說起。那年秋季開學(xué)不久，剛上大三的我們，全年級集體被派往曲阜實習(xí)，實習(xí)內(nèi)容：訪名勝古跡，游山玩水；實習(xí)作業(yè)：每人寫一首詩。毫不夸張，當(dāng)時系領(lǐng)導(dǎo)就是這樣宣布的。對比一下如今大學(xué)生們的實習(xí)，我們那時候仿佛生活在美好的唐朝。在曲阜半個月，雖已初秋，但仍然可以找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感覺。我超額完成作業(yè)，詩不是寫了一首，而是寫了六首。返校之后，恰逢新學(xué)期開設(shè)了《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課，吳開晉和孔基林二位老師打接力，上課半個月之后，有一個寫詩的平時作業(yè)布置下來，我就直接把因去曲阜而寫的那些詩交了上去。

有一天上午上這個詩歌課時，吳老師臨時決定讓他的一個男研究生試講，他自己和我們一起坐在下面聽課。那位學(xué)兄講了好多令人景仰的大理論，又把一首詩放在講臺上現(xiàn)場解剖。我坐在文史樓239教室南面臨窗的位置，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法桐葉子正在飄落。忽然一陣莫名的煩躁不安不知從何而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徑直朝教室外面走去，身后慷慨激昂的聲音漸小漸消，我來到了教學(xué)樓外面，深呼吸，空氣清新。

我回了宿舍，拿到一個信封，信封里裝著一疊謄抄在綠色方格稿紙上的詩，就是那組與曲阜有關(guān)的詩，信封尚未封口和貼郵票，信封上寫著：“（250100）本市洪樓南路10號《山東文學(xué)》編輯部 收”。沒錯，我那時就這樣，只寫編輯部收，不寄私人。這可能比凡卡在信封上寫“鄉(xiāng)下 爺爺 收”高明不了哪里去。我準(zhǔn)備下樓去寄，等到了一樓大廳的郵箱前面，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決定按照上面的那個地址親自把稿子送了去，順便蹓跶蹓跶。

我腳步輕盈，很快出了山大新校北門，走在山大北路上了，這時候，天上開始飄起蒙蒙細雨。我從來沒有去過洪樓南路10號，不知道它的具體方位在哪里，但我判斷應(yīng)該離學(xué)校不太遠，步行即可到達。感覺快要到了的時候，我開始向路人打聽，拐進了一個東西向的胡同，在那胡同盡頭又由南向北拐了一個彎，進入另一個更小的胡同，望過去，南寬北窄，南高北低，路面不太平整，還是一個小斜坡。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快走到我小時候來過的一個表姨家了么？我覺得這么走著，沒準(zhǔn)兒就能迎面撞上我表姨。堂堂《山東文學(xué)》竟跟我表姨家緊挨著，太不可思議了，我竟有那么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餒。我在那胡同里晃蕩著，卻找不到10號在哪里，我正要再找人打聽一下呢，卻見胡同西側(cè)，就是我的左手邊，那墻上掛著一大堆各種型號和顏色的木頭牌子，其中“山東文學(xué)”那塊方形牌子赫然在列，那四個紅字一看便知是集用的魯迅先生的字，我的心怦怦直跳，哦，這就是了。我小心翼翼地考察地形，鐵柵門里面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幢從外部看去平面圖應(yīng)為“L”形狀的樓房，其中豎下來的那部分是六層的宿舍樓，東西走向的，拐折過來的橫著的部分是四層的辦公樓，是南北走向的，也就是說，辦公室所有窗戶不是朝東就是朝西。我的腦子里忽然冒出“文學(xué)殿堂”這個詞來，文學(xué)殿堂原來是“L”形狀的，主體部分有四層，它躲藏在一個拐了好幾道彎的小胡同里，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啊。

我拉開那四層辦公樓的樓門，正要進去，一個老大爺忽然拉開傳達室窗戶伸出頭來，嚴(yán)厲地說：“你找誰?”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我要找誰。得知我是來投稿的，老大爺態(tài)度和緩了一些，公事公辦地指示我把稿子送到一樓走廊第一間屋子里去，進去之后，才知道那間屋子是《山東文學(xué)》編輯部專管收發(fā)和財務(wù)的辦公室，兩個女職員正在忙著將樣刊往長條形牛皮紙信封里裝訂。我說明來意，一個看上去接近退休年齡的女職員指了指桌角，讓我把稿子放在那里。我把稿子掏出來擱在她的桌子上了，又拿出一張淡紫色“海南風(fēng)光”4分錢郵票來，放在了那稿子上，叮囑了一句，如果稿子不用的話，就請按上面地址給我退回去。說完，轉(zhuǎn)身溜走。

出了辦公室，剛要打開那樓門，一歪頭，只見一個胖大結(jié)實的壯年漢子正從二樓樓梯上往下走，大大咧咧，怡然自得，好像還哼著小曲。他望見了我，忽然一團熱情地打起招呼：“來啦？喂，啊，來啦，挺好?。　蔽液鷣y點頭應(yīng)著，打開樓門跑了出去。我一邊往外走一邊想，這人打招呼的口氣蠻奇怪哦，好像已經(jīng)跟我認(rèn)識了很多年，是老熟人了。這漢子看上去蠻威武的，想必就是《山東文學(xué)》的主編了。后來，我說的是到了后來，那確實是以后的事了，我知道這個人是小說編輯燕沖。

就這樣，第一次向《山東文學(xué)》投稿，我把我的稿子當(dāng)面投給了《山東文學(xué)》的會計或者收發(fā)員。從走進那個樓門到從那個樓門出來，慌慌張張，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分鐘。我感覺不是去投稿了，而像是去偷東西了。

我又腳不點地跑回了學(xué)校，直接去了文史樓239教室。課還在上著呢，同一首詩歌還在那講臺上被解剖著。我進了門，隨便找了個空座位坐下了。下課以后，吳老師走過來很溫和地批評我：“這個教室只有這一個門，還挨著講臺，他正講著課呢，你也沒說明情況，就從講課人的臉前頭，大搖大擺地跑了，你若是覺得他講得不好，不愿意聽，其實完全可以趁課間休息時悄悄溜走，沒必要正上著課呢當(dāng)面就跑掉，這樣會讓講課人感到很沒面子，會傷自尊的，還有你如果走了，也最好趁課間休息再回來，就是這次課不回來了也行，沒必要他正講著課呢，你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來……”然后，又壓低聲音說：“他平生第一次上講臺，本來就不怎么自信。”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去投稿那天，應(yīng)該是那年十月中下旬的一個星期一。十月，我自然沒有記錯；星期一，也絕對沒有記錯；至于那天是幾號，我記不清楚了，總之是在那個月的中下旬吧。投稿的第二天是星期二，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那天在公教樓上課，上午大課間有二十分鐘，年級收發(fā)員照例抱著一大堆信件和報紙進來了，里面有我的一封信，傳遞過來。把信拿在手上，信封是白色的，很窄小，比后來全國通行的標(biāo)準(zhǔn)信封得小了兩圈，右下角印著“山東文學(xué)”字樣，字是清新的草綠色。我感到驚喜。憑直覺，肯定不是退稿，因為信實在是太薄了。那么應(yīng)該是好消息了，但又覺得可能性也不大，此時距離我去投稿，剛剛才過去了48個小時。

信封上寫著“寄：本市山東大學(xué)中文系317信箱”，同時，稱我為“女士”，這個稱呼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還是有些奇特的，至少對于一個大三的學(xué)生來說還是過于莊重了。信封右上角貼了一張8分錢的萬里長城，那時本埠不超重的話，郵資4分錢即可，貼雙倍郵票只能是由于手頭恰好沒有面值為4分的郵票了。信封撕開來了，一頁小小的便箋折疊著，伸開，信大概是用黑色記號筆寫的，那是一種一意孤行的筆跡，寫得很簡短：“某某女士：你好！詩稿收悉，準(zhǔn)備留用。具體刊發(fā)事宜另告。請勿再投他刊。秋安?！焙竺媸鹈行┝什荩齻€字，我只認(rèn)出了第一個和第三個，中間那個字實在不敢確定是什么字，這個編輯的名字有些怪，叫劉什么園。想順手寫封回信，表示謝意，但又馬上否定了這個念頭，名字三個字現(xiàn)在只知道兩個，信封上收信人沒法寫，總不至于把信里的署名剪下來，再用膠水粘貼到信封上去吧。

又過了五天，也就是接下來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一，在同樣的大課間，我又收到了一封來自《山東文學(xué)》的信，跟上次一模一樣的信封和信箋。這封信比上封信的字?jǐn)?shù)多了一些，而且署名三個字都能夠看清楚了：劉燁園。這個名字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信中說想請我這個星期一中午12：00到編輯部詩歌散文組去一下，信中有這樣一句話“對文學(xué)和人生感興趣的人，在一起聊聊，是有意義的?！蔽乙幌?，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上午十點了呀，說的不就是兩個小時以后么？于是我選擇在第三節(jié)與第四節(jié)之間的那個小課間溜掉了，直接去了一個較早開門的食堂把午飯吃了，然后放下飯碗和書包，出了校門。

已經(jīng)是十月底了，天已經(jīng)明顯冷了起來。當(dāng)時我穿了一件草綠色方格的呢大衣，扎著兩條麻花辮子。那時候我不太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呗?，一路不是跑著就是顛著。這次我熟門熟路了，一下子就走到了《山東文學(xué)》。傳達室老大爺這次見到我，認(rèn)出了我，沒攔我。我上到了二樓，在昏暗的走廊里辨認(rèn)著門牌上的字跡，找到了詩歌散文組。門似乎沒關(guān)嚴(yán)，有一條小縫兒，出于禮貌，我還是敲了一下?！罢堖M——”里面?zhèn)鱽硪粋€略帶南方口音的男人聲音。我推開門來，辦公桌前坐著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三十六七歲的模樣，警覺而機敏的樣子。他的眼神里帶著明顯的驚異：“你找誰？”我有點緊張，支支吾吾地：“說是，說是讓我，讓我來一趟。”他眼里立刻有了笑意：“你是……”我馬上報上自己的名字，他馬上站起來，“請坐，請坐——你喝水嗎？”我一邊說不喝水，一邊就在他對面的空椅子上坐下了。

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也從不知道他是否寫東西，一分鐘前我才知道此人的性別，但在那一刻，我的腦海里不知道為何忽然無厘頭地涌出一句連我自己也不太熟悉的歌詞和旋律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像大松樹冬夏長青?！焙苓z憾，我只知道前面這兩句，后面的句子就不知道了。奇怪啊，這句歌詞配著旋律是怎么跑到我腦子里來的呢，而且一遍一遍地反復(fù)播放起來。

劉燁園告訴我他還同時約了另外一個人，也是山大中文系的，比我高一級，筆名叫高歌，寫散文，問我認(rèn)識他嗎？我回答不認(rèn)識。正說著呢，又聽到了敲門聲，高歌進來了?？磥硭麄儌z已經(jīng)很熟絡(luò)了，高歌一口一個“劉老師”地叫著，他們倆談?wù)摿艘粫簢H國內(nèi)形勢以及文壇走向，我基本插不上話，只會小聲吭吭兩下。三個人不知怎么的，說著說著話，全都不坐椅子和沙發(fā)了，全都站在了屋子中央。接下來，高歌提議大家一起去吃午飯，我說：“我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我就不去了。”三人走到了辦公室門口走廊里的時候，劉燁園還是建議我跟著他們倆一起去小飯館，他說“一起去坐坐嘛?！蔽液苷J(rèn)真地說：“我已經(jīng)吃過飯了，真的吃不下了?！币娢覉?zhí)拗，他們倆只好放棄。我腳步比他們快，就先下樓去了。

其實，走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自己也開始有點兒納悶了，我在那辦公室里呆了頂多十五分鐘，又沒怎么開口說話，那么，我這趟來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忽然覺得也許我應(yīng)該跟著他們一起去吃飯才對頭，“可是，我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呀！”我又跟自己爭辯起來了。那個時候的我書呆子氣十足，把“吃飯”單單理解為“吃飯”，不曉得吃飯其實是社交方式之一，甚至可以是工作方式之一。

就這樣，我的《曲阜印象》《曲阜，曲阜》等詩發(fā)表在《山東文學(xué)》1990年第1期上了，占了兩個頁碼。那期封面跟過往封面相比，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開始了中國古代人物系列，那期是哪位人物，我倒不記得了，反正從那期開始，接下來許多年的《山東文學(xué)》封面用的都是中國古代人物畫像。在《山東文學(xué)》發(fā)表我的詩歌的同時，《飛天》《青年作家》也都在1990年第1期發(fā)表了我的詩。雖然在這之前我也發(fā)表過詩歌和小說，但是，直到1990年1月，對，就是從1990年1月開始，我才正式找到了“我是一個詩人”的感覺。

我在上大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又在《山東文學(xué)》1991年第4期發(fā)表了組詩。這次發(fā)表得有些隆重，配了編者按簡介照片什么的，而且還有李心田對我的詩的評論。在那組詩發(fā)表之前，在一次會議上邱勛和李心田二位先生相見時，談及近年省內(nèi)的青年作者，邱勛主編提到了我的詩，李心田表示讀過并且感興趣，還發(fā)表了一通評價，邱勛于是就順?biāo)浦鄣亟ㄗh：最近正好要發(fā)她一組詩呢，若配上你的評論一起發(fā)表，豈不更好？于是就有了這篇評論，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獲得的第一篇評論文章。我是在那之后又過去了四五年，才得識李心田，并聽他饒有趣味地對我講起這些來龍去脈來的。那期《山東文學(xué)》雜志我珍藏著，只是到了后來，幾乎不忍心再翻開來看了，因為那上面我的那張照片實在有些嚇人，瘦瘦的，賴賴的，像只病貓。我記得那次我一下子得了四百六十元稿費，1991年的四百六十元啊，我一下子財大氣粗起來。

嗯，這就是當(dāng)年我給《山東文學(xué)》投稿的故事。

在上面提及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中，吳開晉、劉燁園、邱勛、李心田都已不在人世了。“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愿他們在中間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