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貴環(huán)
我家的后門旁,有一棵海棠。我們不叫它海棠,叫山茶。
它生長在一道長著竹子和雜樹的陡坎上,坎下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
樹有小臉盆粗,幾丈高,枝枝杈杈的,遮擋了好大一片天空。樹下是一條通向小村莊其他人家的路。被山茶樹遮住的那一小段,天晴曬不到,下雨淋不著,是我們夏季乘涼的地方,也是行人雨天躲雨、夏季歇腳的地方。
記得有一年,連日大雨,坎垮了。竹子和其他樹木,都坍進(jìn)了水潭,只有那棵山茶,紋絲不動,死命地護(hù)住腳下那道傷痕累累的陡坎。
春夏之際,山茶花開。雪白的花朵,三四朵或五六朵,攢成一簇,從密不透風(fēng)的葉里露出頭來。每一朵花的底部,都沉淀著一小圈殷紅。跟院壩坎上火紅的端陽花和潔白的芍藥相比,它很不起眼,但在我心里,卻是最美的花。不僅花美,它的葉子也很有用處。山茶葉是一味中藥。曬干的葉子泡水,我們稱之為“淋清茶”,喝了這茶會感到神清氣爽,還防中暑。夏天勞動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倒上一碗淋清茶,咕嘟咕嘟喝個痛快。從我家經(jīng)過的路人,母親也會捧上一碗茶給他們喝。山茶葉還可以賣錢補(bǔ)貼家用。
我們家,從太爺爺?shù)綘敔敚俚轿腋赣H,三代男丁獨(dú)苗。爺爺奶奶努力多年,也沒能再添個男孩,慢慢也就死了心。他們把振興家族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母親的身上。沒想到,我那肚子不爭氣的母親,在生了我哥哥一個男孩之后,竟然一鼓作氣地,連續(xù)生下三個女娃。
我的母親說什么也不再生了。奶奶想了很多辦法,來對付這個不聽話的兒媳婦。先是說服,不奏效,又以不給我們飯吃相威脅。
我父親這個獨(dú)苗,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差點(diǎn)死去。爺爺奶奶把他當(dāng)一口氣一樣地寵著,從小到大,沒讓他承擔(dān)過家里家外任何一點(diǎn)事務(wù)。即使娶媳婦這事關(guān)一輩子幸福的大事,也不是父親自己操心。爺爺奶奶在他18歲的時候,為他迎娶了我的母親。
娶了妻的父親,也沒能長成一個獨(dú)立支撐家庭的丈夫。他處處順著我的奶奶。在我奶奶和我母親因?yàn)楦鞣N緣由發(fā)生“戰(zhàn)爭”的時候,我的父親要么躲了起來,要么站在奶奶的身后,隨時聽令。如果奶奶要他出去找根棍子,來幫他母親打他媳婦,他一準(zhǔn)跑出去找了來,遞到我奶奶的手里,甚至親自動手。我的父親從來沒想過,眼前這個屢屢被欺負(fù)的女人,是要和他過一輩子的人,是給他生了一堆兒女的妻子,他應(yīng)當(dāng)拿出一個丈夫的立場,去合理解決這樣的紛爭。
一個下著凍雨的冬日,我的大姐,在結(jié)了冰的明晃晃的地面,摔了一跤,弄壞了拿在手里的一把本來已經(jīng)很破舊的油紙傘。奶奶知道了,大罵我姐姐是“敗家子”,還含沙射影地罵了我的母親。奶奶的嗓門很大,聲音很尖。母親的火也起來了,她用同樣尖的聲音還擊。奶奶氣呼呼的,又是打盆又是摔碗。那盆和碗?yún)s并不落到地上,而是打著旋兒沖著母親飛過去。我的兩個姐姐嚇壞了,她們怕母親被砸到,哭喊著伸開雙手,護(hù)住母親。母親又擔(dān)心孩子受傷,便一手薅一個,奪門而去。我躲在門后,大氣不敢出。見我母親逃走,奶奶得勝似的,一手叉腰,一手把趕雞的竹棍在門檻上敲得啪啪響。她朝著后門喊父親的小名,叫他出來。奶奶說,別怕,那群“敗家子”被我趕走了。
奶奶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母親管教不好自己的一群女娃子,就不該生那么多。我的兩個不足十歲的姐姐,每天須放兩遍牛羊,扯兩滿簍豬草,才能吃飯。母親氣憤不過,說,你要老是這樣逼我們,我們就餓死算了。奶奶說,你天天嚇我說餓死,到今天還是活的。你要是覺得受罪,就給我出去。
到了這個地步,母親也橫下了一條心。她說,出去就出去!
可是,我可憐的母親,她能帶著我們?nèi)ツ睦锬兀?/p>
思來想去,母親決定還是去找我的外婆。
母親這已不是第一次去找外婆了。多少次,受了委屈沒處說的母親,都要回去向外婆哭訴。其實(shí),她從外婆那里得到的,也只是一點(diǎn)同情和一聲長長的嘆息。最后,她還得回到這個家。這次,她卻不是去找外婆哭訴,而是下了決心,要把我們幾姊妹從家里帶走!
外婆被我母親的話嚇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外婆知道自己的女兒,在那個親家厲害、女婿懦弱的家里的處境。她每每想到自己,當(dāng)初為了女兒不餓肚子,甚至拿出了家長的威嚴(yán),逼著女兒嫁了過去。如今女兒三番五次地受到欺負(fù),自己娘家也去做過調(diào)解,卻并未見到多大效果。外婆的心在滴血。
我的爺爺頭腦靈活,又能吃苦,還在村里當(dāng)著一個小干部。那年頭,無論別人怎么鬧饑荒,我爺爺家總還能吃上一頓飽飯。媒婆還對我外婆說,我父親是一個忠厚老實(shí)的好人,靠得住。
外婆看中了這些,答應(yīng)并迅速促成了這門親事。
這回女兒要帶著三個孩子搬出來,外婆知道,她的女兒已經(jīng)被逼上絕路了。
外婆家里大大小小十來口人,房子卻很窄,根本容不了我們母女四人;按照我們那里的習(xí)俗,嫁出去的女兒,也是不能再回娘家住的。
母親說,我們住到外婆生產(chǎn)隊(duì)的那個養(yǎng)豬場里去。
說是養(yǎng)豬場,也就是一間土坯墻的豬圈屋。樓下養(yǎng)著兩三頭豬,樓上堆放雜物。外婆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她和外公連夜跑去給隊(duì)長說好話,請求隊(duì)長同意我們暫時寄住在豬圈的樓上。隊(duì)長同情我母親的處境,沒多說話就同意了。只是在第二天反復(fù)查看了那座豬圈之后,隊(duì)長一再地?fù)u著頭說:“這豬圈搖搖晃晃的,又是大冬天,怎么住得了人呢!”我外公外婆生怕隊(duì)長反悔,不停地給隊(duì)長說著求情的話。最后,隊(duì)長想了想,對我外婆說,那這樣吧,你女兒要是來得及,開春之后每天幫忙打點(diǎn)豬草,順便喂一喂樓下那幾頭豬。外婆問我的母親行不行,我的母親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我的母親當(dāng)天就帶著我們,搬出了原來的家。爺爺奶奶也沒有挽留??吹轿夷赣H在收拾床上那幾床破棉被,奶奶說:“我兒子還要睡的,你不要都拿走了?!闭f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我的父親就在門外。奶奶看了我父親一眼,說,這下我們屋里寬敞了。
我們沒有一件家具,只帶著兩床破爛的被褥。也沒有一分錢,我的母親幾乎是兩手空空地,帶著我們?nèi)忝?,在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住進(jìn)了冰窖似的破豬圈。我的父親和哥哥,沒有跟我們一起走,他們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這間豬圈,沒有樓板。被當(dāng)作樓板使用的,是一些去了皮的杉木桿子。桿子沒有經(jīng)過處理,有的地方縫隙很大。就在那個夜晚,我?guī)椭赣H在樓上收拾東西,沒想到一腳踩進(jìn)了一個大的縫隙。那一瞬,我的大腿被木桿上的一個結(jié)刮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母親聽到我的哭喊聲,飛奔過來,一把把我從木頭縫里拔了出來。她捧著我血流如注的腿,一邊輕輕地往傷口吹氣,一邊從一件舊衣服上撕下一塊布,仔細(xì)為我包扎。在松香照出的亮光里,我看到,有兩道晶亮的河在她的臉上嘩嘩流淌。
給我包扎好之后,母親囑咐我坐在那兒不要動。她和兩個姐姐很快把樓上的雜物收拾好,騰出了一塊空地。母親又笨拙地砍了幾根木條,堵住那些漏得去腳的縫隙,還把一些苞谷桿和苞谷殼塞進(jìn)漏風(fēng)的墻洞。
母親招呼姐姐散開幾捆稻草,鋪在一個角落。兩床破棉絮往稻草上一扔,這就是我們四個人在“新家”的床鋪。
第二天,母親在屋檐下刨平一塊地,搭建了一個柴房。石頭支起的灶上,架一口從外婆家搬來的鐵鍋。她給我們煮來吃的,是外婆送來的紅薯、土豆。那是我們在“新家”吃的第一頓飯。
多少個夜晚,寒風(fēng)嗖嗖地從四面刮進(jìn)來,冷得我們無法入睡。母親只好睡下了又爬起來,再找一些稻草和苞谷殼,塞進(jìn)還在漏著風(fēng)的墻洞。寒冷的夜晚,我的母親側(cè)著身,伸長一只胳膊緊緊地?cái)n著我們。每次醒來,她都保持著那樣的姿態(tài)。
住進(jìn)了豬圈,我們母女四人,像被拋棄在茫茫大海上的幾葉扁舟,不知道命運(yùn)之神,將要把我們帶向何處。我那不到三十歲的母親,卻并不害怕。她每天很早起床,起來時把我們也都喊了起來。大家吃一點(diǎn)昨晚的剩飯,我們幾姊妹在家看屋、喂豬,做一些雜事,她就帶上工具去隊(duì)里干活。勞動之余,別人喝茶聊天,她就撿干柴。晚上收工,她獨(dú)自一人,背了滿背簍的干柴,在星月的照耀下,回到家來。
有母親的操勞,我們姐妹三個,身體并沒受到大的虧空,都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成長起來。
轉(zhuǎn)眼就到了春天。一道難題擺在了母親的面前:我的兩個姐姐早已過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因?yàn)闆]錢,都還沒有上學(xué)。要是不及早打算,秋季兩個孩子還是上不了學(xué)。
這是母親最大的心病。
我的母親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讀點(diǎn)書,這也許是受到她的舅舅——我的舅公的影響。舅公從小愛讀書,讀了好幾年私塾,識文斷字,在我們那一方,很有聲望。母親曾經(jīng)跟我們說過,人活到你們舅公那樣,會識字,受人尊敬,才算好。
母親卻沒有辦法讓自己的孩子上學(xué)讀書。她說,她要去找我的爺爺。那時候,我的哥哥已經(jīng)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了。母親說,都是親生的,孫子有書讀,孫女也要讀書。
母親收拾了一包干豆角、鹽菜之類,回了一趟爺爺奶奶家。她希望爺爺幫忙想法墊點(diǎn)錢,讓兩個孩子秋季里先去上學(xué),等她掙到了錢慢慢還上。
爺爺或許感覺到了慚愧。眼下自己這個家,其實(shí)已經(jīng)不像個家。兒媳帶著三個女孩子住在豬圈里,兒子和孫子,卻跟他們住在一起,這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個笑話。他或許還意識到,這個樣子,也是很對不起我外婆一家的??傊疇敔敶饝?yīng)了母親的請求,他甚至跟村里的老師說,以后開學(xué),孫女們讀書的學(xué)費(fèi),全部由他來負(fù)擔(dān)。
那年的秋季,我的兩個姐姐,在超過學(xué)齡幾年之后,終于獲得了跟別的孩子一樣上學(xué)讀書的機(jī)會。
母親松了一口氣,但她仍然像個男人一樣,每天在隊(duì)里掙十到十二個工分。年底分糧食的時候,她分到了不少的玉米、紅薯、黃豆,還分了幾斤豬肉回來。
分到糧食和豬肉的母親,一路小跑回到我們養(yǎng)豬場的家。她蒸了一甑苞米飯,煮了一鍋豬肉湯燉蘿卜。一年以來,她和她的三個孩子,終于第一次,開開心心地吃上了一頓好飯。
打那之后,我們家的日子仿佛好過了一些。母親的臉色慢慢紅潤,笑容也多了起來,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竟然是很愛唱歌的。她每天一邊干活,一邊哼歌。她的歌聲給我們帶來了幸福甜蜜的感覺。那座破爛的豬圈,因住在里面的我們有了學(xué)上,有了飯吃,有了生活的希望,變得富有生氣,熱鬧非凡了。
一晃又到了春天。母親看到花兒一樣的女兒們,脫下破舊的棉襖,卻找不到可以穿著的衣裳,褲子,也都露了膝蓋。她的笑容消失了。
“我打聽了,今年的山茶值錢,三角多錢一斤?!币惶焓展せ丶遥赣H對我們說。
我不知道母親怎么突然說了這個話。
我家后門那一棵山茶,每年可以采好幾百斤茶葉。那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可它是專屬于奶奶一個人的。以往,山茶樹開花散葉的時候,我的母親要是多看一眼,奶奶都會認(rèn)為那是在打茶葉的主意,要加強(qiáng)十分的戒備了。
那段時間,一連幾天,母親天沒亮就起床,也沒叫醒我們,她一個人悄悄就出去了。我們以為她趕早打豬草或者撿柴去了。晚上回家,卻每天都背回滿背簍的山茶。問她,她說一早進(jìn)山采的。
那一年,母親僅采山茶葉,就掙了六十多塊錢。這可是一筆巨款。母親對我們說:“年底,我們每人做一套新衣裳”。
趕走了我的母親,家里的很多家務(wù)事,甚至一些較重的體力活,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她比以往更忙,也更累。她沒有像往年一樣及時采摘山茶。
一個晴好的天氣,奶奶想起該采山茶了。她挽著一只籃子,爬上了我父親架在樹上的長梯。上了樹的奶奶四下張望,突然驚叫一聲,差點(diǎn)連人帶籃子,一起跌落下來。偌大的一棵樹,只剩下罩住小路的那一部分,沒有被動過,其他的枝條,都已是光禿禿的了。
這事在我們的小村莊,起了不小的震動,最后連我們姐妹,都知道是母親的“杰作”了。但我們像突然長大了一樣,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卻對我們親愛的母親又多了一份感激和心疼。
奶奶想不通,她眼不花耳不聾,而且成天都在家里,“賊人”究竟是何時,做下這要花大力氣的“案子”的呢?
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天,我跟母親說起這事。
“也是被逼無奈。你們沒有衣服換洗,身上的也早破了,膝蓋都露在外面。你的姐姐們都在讀書了,穿太破會讓人看不起?!蹦赣H說。
“我開始很擔(dān)心家里那條黃毛老狗,怕它叫喚,吵醒你的奶奶,沒想到狗見了我,一聲都沒叫,還親熱地?fù)u著尾巴,跟著我跑前跑后。這大概是老天在幫助我吧。
“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幾下子就爬上了樹。采茶的時候,心里還咚咚地跳個不停,兩只手汗津津的,幾次差點(diǎn)沒站住掉了下去?!蹦赣H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有點(diǎn)緊張。
母親必須趕在奶奶起床之前,下樹離開。要是被奶奶發(fā)現(xiàn),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母親知曉奶奶的作息時間,以及起床之后的一些生活習(xí)慣。約摸覺得奶奶就要開門的時候,便立即停止手中的工作,下樹離開。
母親將采下來的茶葉,背到對面山坡的一個隱秘處藏好。再趕去隊(duì)里上工。為了不讓奶奶發(fā)現(xiàn),母親每次都從最外側(cè)樹枝上的茶葉采起。
那棵被母親采摘了茶葉的山茶樹,從對面的路上看過來,就像一只被啃去了大半的青蘋果。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膽小,連小蟲子都怕。她還恐高。我在想,母親站在陡坎的樹巔,又下臨深潭,那一刻,她不怕嗎?
第二年,奶奶對山茶樹看管得嚴(yán)了。茶葉成熟的時候,她無論多累,都要起個早,搬個凳子坐在樹下,吸煙,喝茶。能搬到樹下干的活,都盡量在樹下干。
母親再也不能回去偷采家里的山茶了。她只好在干活的空隙,進(jìn)山去尋找一些諸如桂皮、屎瓜等可賣的山貨。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
一次在外婆家,我偶然從外公和外婆的小聲交談里,零零星星地聽他們說誰要離婚。我不懂離婚是什么意思,但我觀察他們說話的表情,很凝重,神神秘秘的,我便隱約地知道,離婚大約是一件不好的事。
突然有一天,我的父親出現(xiàn)在我們的豬圈屋前。他囁嚅地對母親說,奶奶讓他來接我們回去。母親看都沒看父親一眼,也沒有讓他進(jìn)屋。我母親讓他捎信給奶奶,說我們過得很好,不回去。父親也不知道說什么,站了一陣,怏怏不樂地走了。
又過了幾天,爺爺?shù)拿妹谩业墓闷?,帶著禮物出現(xiàn)在我外婆的家里。她陪著笑臉,對外婆說,我爺爺請她去賠禮。爺爺請求外婆一家原諒,并請外公外婆說服我母親,搬回去住。
外婆沒有答應(yīng),她說,這事要我母親自己做主。
那天晚上,母親把我們叫到一起,問我們想不想回去,她說她聽我們的。說實(shí)話,奶奶嫌棄她,欺負(fù)她的那些事,一想起來我們的心里就好疼。我的父親又那么懦弱,對我們也說不上疼愛。如果回去,明擺著又是受欺負(fù)去的。我們跟母親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我們不回去。母親沉默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我可憐的母親!你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是不是也覺得,如果父親不能像個大人,不能保護(hù)我們,過些日子,我們還得搬出來?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母親沉吟半晌之后,站起身,對我們說:“還是回去吧,你們都會長大,不能讓人說你們沒有父親?!?/p>
我們搬家回去的那一天,幾個主要親戚,還有村里的幾個干部都在。奶奶做了一桌子好菜。吃飯的時候,奶奶盛了飯,親手遞給我的母親。我的父親緊緊挨著母親坐著,破天荒地,給我的母親夾了很多好吃的菜。
回到大家庭的母親,雖然仍是不言不語地埋頭干活,但奶奶已經(jīng)不再對她說那些傷人的話。父親與母親一起出門干活的時候,也知道拿過母親的鋤頭,扛在自己的肩上。
我在8歲那年,也上學(xué)讀書了。我的母親,堅(jiān)持用她攢下的錢,支付我們幾姐妹的學(xué)費(fèi)。我是她的老幺,她最疼愛我,每個星期都要偷偷塞給我兩毛零花錢。
有一次,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壞了骨頭。那幾個月,是我母親床上床下伺候的。好起來之后,奶奶說自己老了,爬不上樹了,讓我母親每年采摘那樹上的茶葉,賣的錢歸我母親支配。
此時我哥哥已經(jīng)娶了媳婦,母親提議讓我嫂子采摘那樹山茶賣錢用。嫂子受不得那個辛苦,不要。于是每到茶葉成熟,母親就在我們的前呼后擁里,上樹去采茶。奶奶搬一把椅子坐在樹下,瞇著眼,仔細(xì)地?fù)袢ノ夷赣H采下來的茶葉里,那些無用的枯葉。
我的大姐二姐相繼出嫁。我在母親的呵護(hù)下,一直讀完了師范,并如她所愿,得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成了她心目中識文斷字、受人尊敬的人。
又一個夏季,我們拖家?guī)Э诨厝タ赐赣H。母親正坐在那棵海棠樹下喝茶,歇涼。海棠樹,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樹下坐著的我的母親,也還是那么慈祥美麗!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回到老家。那棵海棠,只開了幾朵稀疏的花。樹下,不見我的母親,已整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