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倩
(廈門市杏南中學(xué),福建廈門 361000)
公元1世紀(jì)末,基督教文化在希伯來文化和古希臘神話這兩條歐洲文學(xué)源頭的第一次交流與碰撞中形成。它繼承了希伯來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尊重理性,倡導(dǎo)泛愛眾人,強調(diào)自我犧牲的普世價值?;浇涛膶W(xué)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被神化過的人,縱使他們在精神上掙脫不了欲望的束縛,但行為上卻依舊可以表現(xiàn)出被壓抑過的理智??梢哉f,西方的藝術(shù)領(lǐng)域自始至終都或多或少的籠罩在宗教意識里,“西方的文學(xué)史實際上是一部神學(xué)史,各個時代的創(chuàng)作都難以離開從《圣經(jīng)》中收獲啟示”。[1]
《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既渴望品嘗甜美愛情又難以割舍掉浮華生活,同阿爾芒相愛便意味著要放棄男爵在她背后維系著的巴黎上流社會的身份??v使與阿爾芒的愛情把她從感官上的生理需求和狂熱的拜物主義過渡到一種更高的精神層面上來,但同她的原形阿爾豐西娜·普萊西一樣,瑪格麗特自始至終都背負著出身貧賤和放蕩無恥的烙印。先是面對阿爾芒父親的規(guī)勸,再是承受阿爾芒不明真相的羞辱,本就孱弱的瑪格麗特一面痛苦著,一面又用隱忍成全著這對父子,在夜夜笙歌的歡愉里燃燒了生命最后所剩無幾的光彩??v觀全書,宗教意識賦予了一個上層娼妓最高的自我約束力。援引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的那句經(jīng)典兩難表述:“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它恰到好處地概括了瑪格麗特在價值取向上的自我拷問:金錢地位亦或是愛情,她的人生究竟該何去何從。天平兩端于她而言都是“得之則生,弗得則死”的人生體驗,而“人性不僅僅體現(xiàn)在原欲上,更在其理性力量上得以充分表達?!盵2]與英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薩克雷同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名利場》中順著資本藤蔓步步高升的夏潑不同,瑪格麗特反而端坐在資本市場的高位里,看破了金錢面具下的虛偽而選擇與高尚的真愛為伴;在咄咄逼人的世俗審判下又放棄愛情而選擇駐守心靈的安寧?!安杌ㄅ痹诒J乜贪宓木S多利亞時代依舊能在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在于女主人公感性的一生里夾雜著一絲沒有被玷污的對生命的理性思考?!八錾钤偷牡胤骄驮谟谒攀幙v欲的生活并沒有損害心靈的純潔?!盵3]
基督教在創(chuàng)立之初便以教義的形式牽制著人的行為,因為人類難以仰仗渺小的自身與完美主義相抗衡。換言之,過錯是人類的原罪,因此在漫長的一生中人要靠著虔誠的信仰與強大的意志力不斷地進行自我修善,在生命的盡頭向完美靠攏而被天堂接納。而瑪格麗特這樣一個流連于煙花柳巷的女子,因著對阿爾芒的愛(她此生最強大的信仰),與支撐她日常昂貴開支的男爵決裂,即使偶爾接納來自男爵的探望,也只是為了解決跟阿爾芒的日常開銷;繼而放棄了在巴黎豪奢的交際生活而隨愛人采菊東籬;在所剩無幾的資產(chǎn)被阿爾芒豪賭的一分不剩時變賣了昔日里最鐘愛的首飾與車馬;最終獨自承受著貧窮對她的吞噬,保全了迪瓦爾家族的好名聲。她的高貴之處便在于她對自身價值的復(fù)判與人格的二次架構(gòu)。她曾對阿爾芒真切地表達過:“讓我保重自己,我會死的。我是靠現(xiàn)在狂熱的生活支撐著。”[4]在生命的初始階段,瑪格麗特帶著原罪降臨,她身上曾沾染過上流社會的浮華與躁動,對資本的欲望也大大超過了羞恥心,可愛情沒有讓她心安理得的沉淪,反而激發(fā)了她人性中美和善的那一面??梢哉f瑪格麗特從自我迷失中醒來,短暫的一生卻于無聲處綻放。在生命的價值曲線波動中,她的人物形象逐漸趨于完美,或許這便是作者無意為之的宗教安排吧。
19世紀(jì)中期,法國正經(jīng)歷著七月王朝的動蕩,亂世中禮樂崩壞,兩性關(guān)系混亂,奢靡之風(fēng)蔓延。宗教中的救世主于是乎重新被人們捧上神壇。然而愛與救贖在小仲馬筆下卻衍生為人性與神性的對抗以及人性的最終解放。
《茶花女》中,宗教并未作為一個抽象概念去掩蓋人性弱點,而是直接表現(xiàn)在阿爾芒自傲的對瑪格麗特的靈魂救贖上。瑪格麗特卑微的出身和放浪的性格,阿爾芒早已了然于心,對這樣一個道德水準(zhǔn)不高的女人產(chǎn)生愛情,他并非坦蕩。無論是言語上還是行動中,阿爾芒的精神勝利法激發(fā)了他近乎主耶穌式的濟世情懷。在他眼中,如同伊甸園里偷食禁果的夏娃,瑪格麗特在巴黎驕奢淫逸的生活成了她的原罪,而在基督教的信條中博愛便是對離群羔羊迷途知返的精神指南,“我想要給這位姑娘治愈肉體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相比于瑪格麗特純凈的愛,阿爾芒更像是一個站在高峰上的旁觀者,他迫切地審視著另一個命運,并深信它將會因被凝望而得以救贖。正如費爾巴哈所說,“上帝是人公開的內(nèi)心,是坦白的我;而宗教則是人潛藏寶藏的莊嚴(yán)揭幕,是對自己秘密的公開供認”。[5]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從最初阿爾芒接納并憐憫節(jié)操上在他看來充滿缺陷的瑪格麗特開始,他的價值體系一直凌駕在瑪格麗特獨立的人格之上:因她常年浪跡于奢華舞廳,他便借贈書來暗示她應(yīng)擺脫對身體的消耗而轉(zhuǎn)向填充起匱乏的精神生活;縱使煙花女子流連于權(quán)貴間使他生厭,但他卻未曾追悔過自己的賭博行為;在她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時,強烈的男權(quán)意識促使他堅定地認為隨他歸隱田園是為習(xí)慣了金湯玉匙的她所能帶來的最好的療養(yǎng);分手后他早已喪失了推理的興趣,仍用看待娼妓的心境去揣度她的為人。阿爾芒以為他的愛與包容會為瑪格麗特開啟一扇通往天國的門,殊不知也正是他的狹隘與自私徹底堵死了她回家的路。
細細讀來,最終拯救瑪格麗特靈魂的并非她的情人,而是那個被道德社會唾棄的自己。這可以被視為瑪格麗特的人性與阿爾芒潛意識里神性的最終剝離。顯然沉浸在紙醉金迷中的瑪格麗特毫不掩飾她骨子里對禁欲主義的輕蔑。真正使她意識得以蘇醒的契機源自于阿爾芒父親的鄉(xiāng)間造訪?!案浮痹诖颂庪[喻著開啟瑪格麗特悔改與向善的天父,他以人形與苦難的方式降臨,“基督教文學(xué)中表現(xiàn)的對上帝的崇拜,體現(xiàn)了人性本質(zhì)的追尋趨向于理性的境界,這是人對自身理解上的升華”[6]。神性不停地教導(dǎo)瑪格麗特自我犧牲的必要性,人性則敦促著她為愛做最后的成全。在合二為一的立場上,如果不能連同阿爾芒一起退出資本主義爾虞我詐的名利場,那么瑪格麗特就只有選擇孤身離開。她的不辭而別昭示了兩人愛情的消亡,而她卻在人性的光芒中得以重生。反觀阿爾芒看似被愛沖昏頭腦的、不顧一切的、自以為是的指引,反而在時間跟困境面前顯得支離破碎。
列夫托爾斯泰曾評價過小仲馬:“他不屬于任何派別,不信仰任何宗教;他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迷信都不太偏好,正因如此,他進行的觀察、思索,才能不僅看到現(xiàn)在,還能看到未來?!盵7]《茶花女》是小仲馬對他生命里最難以釋懷的女人普萊西的悼念,她就像手中那捧純白色的山茶花,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留下了令世人心碎的芬芳?,敻覃愄卦趬m埃里出生,在欲望的掙扎中不斷撕掉世俗虛偽的外衣,與人的原罪做了最后告別。在小說結(jié)尾的書信里,她的精神世界得到了質(zhì)的升華?;蛟S死亡是她命運的歸宿,但她錯綜復(fù)雜的生命歷程也正因她的美好與善良逐漸趨于宗教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