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車子的里程表壞了,所以我們不知道已經(jīng)走了多遠的路。平原上到處是無邊的玉米地,沒有村莊,沒有城鎮(zhèn),也沒有河流,頭頂只有青一色的天空。玉米稈的高度正好淹沒我們的車頂,慶幸的是車輪下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好歹是柏油路面,雖然沒有新鋪的高速公路那樣平展,卻也沒有顛簸難忍。我們很累了,口干舌燥。遺憾的是那些一望無際的玉米稈上沒有飽滿多汁的玉米棒子,玉米稈也是堅硬的木質(zhì)纖維,榨取不出任何可以解渴的水分。肥仔曾經(jīng)大喊大叫,讓開車的張北緯停下來,然后他興沖沖地下車,鉆進玉米地,趴到地上啃咬玉米稈的底部,試圖吸取那里面的汁液。但我們只聽到一聲痛苦而又驚愕的叫聲,接著就看見肥仔捂著嘴巴,須臾,他用右手從松開嘴巴的左手掌里捏起一顆牙齒。那是一顆門牙,是被有著堅硬木質(zhì)纖維的玉米稈硌掉的。肥仔帶著哭腔說,我的牙。我們也大為驚愕,紛紛下車,仔細查看玉米的葉子和莖稈。沒有什么不同,從形態(tài)上講,這些玉米和我們通常見過的玉米稞子毫無兩樣。只是它們不結(jié)玉米棒子,它們的莖稈堅硬如松,這就難怪肥仔的牙齒要被硌掉了,他吃了先驗的虧。吃虧的不止肥仔,張北緯也吃了不小的虧。他讓我們在車邊等著,然后鉆進玉米地深處,他要拉屎。我們等了許久,只聽見幾聲痛苦的呻吟,接著張北緯就提著褲子出來了,滿手是血。他想扯下玉米葉子擦屁股的,可是根本扯不動,雙手都扯不動,反而被帶有倒刺的玉米葉子劃拉開許多傷口。我們看著滿嘴血肉模糊的肥仔和雙手血肉模糊的張北緯,都沉默了,一種說不出是迷惑還是恐懼的情緒籠罩著我們。我爬上車頂向遠處張望,只有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沒有山巒,沒有樹木,沒有云彩和陽光。我們來到了另一個星球,我對下邊仰頭看著我問你看到了什么的白茉莉說。白茉莉把她的短裙下圍截下一圈,為張北緯做了簡單的包扎,這樣白茉莉的短裙就變成超短裙了,修長直潤的兩腿也更加好看起來。車子改由我來駕駛。我讓白茉莉坐到副駕駛座,讓張北緯坐到最后一排,這樣他可以躺下來休息。他舉著受傷的雙手,哼哼了一會兒就睡著了。肥仔和歐陽菁坐中間一排,肥仔的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也松動了。他不時用舌頭或手指試探性地觸動那顆殘留的門牙,總是擔(dān)心它也會掉下來。歐陽菁煩躁地說不要舔了,越舔越容易掉。另一顆門牙果然掉了,肥仔讓白茉莉遞給他一張抽紙,擦干凈兩顆門牙上的血跡和污垢,肥仔一手舉著一顆,欣賞著它們。牙根上還連著一些肉糜,說明我的牙齦也撕裂了,肥仔帶著哭腔說。歐陽菁奪過兩顆牙齒,一甩手,把它們?nèi)拥杰嚧巴獾挠衩椎乩?。惡心死了,兩顆破牙有什么好看的,歐陽菁說。見肥仔的牙齦還在流血,白茉莉又遞給他一些抽紙,讓他擦干凈嘴里的血污。歐陽菁則從包里翻出一包衛(wèi)生護墊,用小剪刀裁成幾小片,交給肥仔說,不要用抽紙,把這個塞在牙齦里止血,還能殺菌。我和白茉莉偷偷樂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肥仔嘴里咬著一小片衛(wèi)生護墊,樣子十分滑稽。車子在玉米叢中的小路上穿梭,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后邊的三人都睡著了,白茉莉也有些瞌睡。我把右手放到白茉莉的大腿上,感受著她皮膚的溫潤和柔滑。白茉莉有所清醒,試圖把我的手挪開。別動,我說,讓我摸著你,這樣我才能保持清醒。白茉莉照做了。
一棵孤單高大的苦楝樹矗立在曠野,樹冠齊刷刷地長向一側(cè),使得整棵樹看上去像一桿插在大地上的綠色旗幟。這種造型的樹冠,一般只有在崖壁上,或常年吹刮大風(fēng)的山口才能形成,而這棵樹的周圍空無一物,四周是廣袤的平原,沒有風(fēng),至少現(xiàn)在是風(fēng)平浪靜。那它是怎么長成這樣的呢?好像它旗桿的這一側(cè)有一堵墻,但實際上什么也沒有。難道這是傳說中的暗物質(zhì)在起作用?樹蔭下是一個賣榨汁的小攤子,攤主像那棵苦楝樹一樣守候在曠野里。周圍仍然什么都沒有,沒有牛羊、沒有莊稼,也沒有村莊。攤主身后立著一些去掉了葉子的玉米稈,身前是一個木案,木案上有一臺榨汁機,一摞塑料杯子。木案下的地上散落著許多玉米葉子和玉米稈皮,有的還是新鮮的,有的已經(jīng)枯萎發(fā)黃,或者干掉了。我們下車,每人要了一杯玉米稈榨汁,一飲而盡。榨汁有一股清涼而特殊的微臭,微臭中也有一絲甜意,所以并不難喝。我們太渴了,要求攤主每人再來一杯。攤主麻利地舉起一根玉米稈,用刮刀去皮,動作嫻熟,看上去絲毫不費力氣。張北緯瞪大眼睛,繞著那堆玉米桿看了三圈,又撿起地上的玉米葉子,用手輕輕一撕,玉米葉子就被撕成了兩條。醒來的時候,我們四仰八叉地躺在商務(wù)車?yán)?,我的腦袋枕在白茉莉的大腿上,雙腳則壓在肥仔的脖子下,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失去了知覺。我艱難地爬起來,一一拍打他們,將他們喚醒。我扶起白茉莉,抹去她嘴角的涎水。白茉莉揉搓著眼睛,打著哈欠問,我們怎么了?這是哪里呀?我們拉開車門,下車。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到處是灰白色的水泥地、水泥臺階、水泥柱、水泥花壇、水泥建筑。花壇里有一些無名花草,看上去如此的不真實。水泥建筑也是沒有窗戶的那種,有圓形、方形的,也有梯形結(jié)構(gòu)的,一律沒有窗戶。一架高聳入云的鐵塔,是唯一異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物體。鐵塔上方的藍天藍得完美,白云也白得完美。這是從前的藍天和白云。歐陽菁有些興奮,鉆到車子里去拿相機。她想把這高塔和白云拍下來,做成明信片,寄給遠方的朋友。但歐陽菁很快發(fā)出尖叫。她的相機不見了,背包也不見了。我們紛紛鉆進車?yán)?,所有人的物品都不見了,行李箱、換洗的衣物、錢包、墨鏡、零食,都不見了。白茉莉哭著說,我的衛(wèi)生巾也不見了,人家就要來例假了,這可怎么辦?我們又來到車下,一溜排開,依著車門站立。我們四處觀察著偌大而安靜的鐵塔花園。天上沒有太陽,花園里卻明亮似有永恒的光照。一個人慢悠悠地路過,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說在這里你用不著衛(wèi)生巾。這話顯然是對白茉莉說的,似乎又不是。他說完仍然慢悠悠地踱向前方。白茉莉想上前拉住他,但被我拉住了。再觀察觀察,我說。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又一個人形僵尸慢悠悠地走到我們近前,說這里也用不著墨鏡、錢幣、食物和洗澡水,這里用不著。他也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慢悠悠地踱向別處。我們詫異地看著他們,幾乎無法分辨他們的性別,甚至有些懷疑他們是不是同類。張北緯噌地躥到駕駛座上,試圖發(fā)動車子。這是個什么鬼地方,你們上來,我們走。他大聲喊叫著,一邊踩壓離合一邊擰鑰匙??墒擒囎訜o論如何也發(fā)動不起來了。我們被劫持并幽禁了。這一點,幾乎沒人說出來,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無誤的。最初的幾天里,我們曾一起順著那條百米寬的水泥路向北走??墒遣还芪覀?nèi)绾伪甲?,走了多久,周圍的景物從來沒有變化,鐵塔仍然高高矗立在我們身后幾里路開外的地方,花壇、沒有窗戶的方形建筑,光禿禿的墻壁和路面。我們好像走在一臺跑步機上,兩邊的風(fēng)景永遠不變。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這里是逃不出去的,誰也逃不出去。不再有人商量如何逃跑的事情。淹留在這座鐵塔花園,像每個人心知肚明的宿命。
若干高大堅固的水泥建筑群中,只有一座梯形建筑給我?guī)砗酶?,它是這片社區(qū)的圖書館。圖書館南邊馬路對過的圓形建筑,西側(cè)的Z型建筑和再西邊的T形建筑,它們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什么人,沒人關(guān)心這些。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圖書館里。但這里沒有書,沒有書架,也沒有圖書管理員,只有一個挨著一個的太空床,跟宇宙飛船上宇航員睡覺的那種太空床沒什么兩樣。最底下的一層太空床鋪在地上,上面還有一層又一層,一律懸浮在空中。層高無限延伸,仿佛到了宇宙盡頭,讓人不禁疑惑從外部看這個高不過百米的建筑的高度。這些都無從解釋,也沒人給你答案。躺到太空床上,戴上頭盔,床罩自動關(guān)合,我很快就睡著了。一旦進入睡夢,才算真正進入閱讀狀態(tài)。你可以自由選擇文學(xué)、物理、醫(yī)學(xué)等各種學(xué)科中的一個門類,比如拉美文學(xué),或者歐洲中世紀(jì)文藝復(fù)興名作名家,于是所有指定的信息便直接輸送到大腦的神經(jīng)元上,在那上面落下來,像一只只小鳥撲棱著翅膀,梳理著自己的羽毛。由于沒有選擇的經(jīng)驗,第一次閱讀文學(xué)時,我選擇了人類史上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于是各個歷史時期、國家、語種的信息傳送過來,只見小鳥鋪天蓋地,望不到盡頭。從太空床里爬出來后,我不禁兩腿發(fā)軟,氣喘吁吁。走出圖書館后,我就跌倒了,趴在地上一個勁地空嘔。白茉莉跑過來,見我面色蒼白,不得不叫來肥仔把我拖走。一個僵尸走過來安慰說,人類的大腦普遍只使用了百分之一,你的閱讀量超出了這個極限,有生理反應(yīng)是正常的,不過這是好事兒。說完他就走了,的確像個僵尸。我又去閱讀未知的學(xué)科領(lǐng)域,比如宇宙的奧秘。這次沒有大片的飛鳥棲息到我的神經(jīng)元上,而是被太空床裝著,在宇宙中遨游了一圈。這一圈有多少光年的距離,用了多少個以萬年為時間單位的時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是個沒有任何先驗概念的問題。從太空床上下來后,我腦子里只有“五”這樣一個數(shù)字。我們原來知道的宇宙形態(tài),是星球與星球之間通過萬有引力相互吸引,你繞我轉(zhuǎn),我繞他轉(zhuǎn),星球們忙亂而有序。但我們不知道的是,星球自身的這點引力,遠遠不夠維持一個個完整的星系。如果星系、星球之間僅僅只有現(xiàn)有質(zhì)量的萬有引力,宇宙其實是一盤散沙。而宇宙之所以沒成為一盤散沙,是因為神的存在。在鐵塔花園的圖書館里,神不叫神,而是一種被稱為暗物質(zhì)的東西。神的質(zhì)量恰好是宇宙中所有物體質(zhì)量的五倍。這五倍的力量,能使光線在經(jīng)過某處時發(fā)生偏轉(zhuǎn),能讓時間在某一特定空間重合。這一重合點,有可能是五維空間,也可能是七維空間。在七維空間,我們就能遇見很多個自己了,遇見有各種性格、身份、性別和命運的自己。從圖書館出來后,我不禁熱淚盈眶。我緊緊抓著白茉莉的手說,原來,你就是我。我又抓住肥仔的手說,我就是你。他們都說我瘋了。一個僵尸走過來說,他沒瘋,他說的是對的,你們看到的世界,僅僅是整個宇宙的百分之五。我跟僵尸對望了一眼,眼神不禁有些親切。但我很快就收回了這種親切,我說你滾,我永遠也不要成為你這樣的家伙。
在鐵塔花園,我忘記了我愛白茉莉這件事情,甚至對她幾乎沒有了好感。她的超短裙和直潤的美腿不再吸引我,她黑牡丹一樣嬌俏的臉蛋,現(xiàn)在看上去就像木雕,不再有豐富得令人心動的表情。我們五人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要去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地球上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為白茉莉拍一套寫真集。我是出資方,因為我愛白茉莉,在她身上花錢我是樂意的。攝影師歐陽菁本來不愿意帶上我,但一定要帶上她的助理肥仔。她說你就等著瞧好吧,我說那不行,肥仔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我還要照顧白茉莉呢。說這話時我覺得我就像白茉莉的爸爸,不舍得她一個人遠行。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白茉莉爸爸的感覺了,甚至?xí)J為,在某一個未知的空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歐陽菁的攝影設(shè)備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被誰沒收的。但我們都意識到了,鐵塔花園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充當(dāng)著管理者,甚至可以說是統(tǒng)治者,是他沒收了歐陽菁的設(shè)備,沒收了我們所有的東西,包括油箱里的汽油。這里沒有執(zhí)法人員,沒有社區(qū)工作者,也沒有灑水工和花匠,但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們能感覺到,那個管理者是一個神秘的隱形人,或者他只是一團有著人形的暗物質(zhì),像神的使者被派駐到這個地方。經(jīng)過最初幾天的惶恐和失敗逃亡,大家開始慢慢平靜下來,好像是被花園里那些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到處瞎逛的僵尸感染了。它們的游走的確漫無目的,就像電腦屏保上的氣球,碰到花園的墻壁,便自動呈一定角度彈向另一方向,直到再次遇到墻壁或障礙物。有時它們也會集中到陽光廣場上跳舞,不是那種有序的廣場舞,就是瞎跳,各有各的動作,也不是什么像樣的舞蹈動作。一些不愿意加入的僵尸散落在周圍,仍然漫無目的地游蕩,接著被反彈出去。我很擔(dān)心那些奇異而夸張的動作,會令舞蹈者們折斷雙腿或者上肢。太危險了,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令人不安,擔(dān)心隨時會聽到“咔吧”一聲,某個家伙的腿骨便斷掉了的聲音。但我的擔(dān)心明顯多余,沒有人斷腿斷胳膊,因此沒有“咔吧、咔吧”的斷裂聲。相反,無論看上去多么危險,其實這里都沒有危險、沒有憂懼、沒有折磨人的疾病和死亡。我是不喜歡加入舞蹈者那種群體活動的,便游蕩到游泳池邊。游泳池的水很淺,只沒到小腿肚上邊一點,還沒過膝。池底鋪的是白色和藍色的瓷磚,長十七公分寬十二公分左右,在清澈得不含絲毫雜質(zhì)的水面下有些變形,變得不規(guī)則了。歐陽菁和白茉莉正坐在水里,她們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頭發(fā)也濕了。她們的乳房曲線盡顯,歐陽菁的乳房碩大,相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白茉莉那種小巧可愛、盈盈可握的乳房,乳頭也小小的,從濕透的白色T 恤里拱出兩個凸起。一股沖動掠過我的周身,但它很細微,一閃而過。她們低著頭,相信她們即便抬頭看見我,也絲毫不會介意。她們興致勃勃地聊著什么。說到開心處,還仰頭大笑,乳房隨之顫動不止。拍攝寫真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好在白茉莉和歐陽菁都沒因此感到焦慮。然而只有她們自己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我完全聽不到,清澈的水底沒有傳出任何聲音。我覺得索然無味,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沒走多久,便被圓形建筑的墻壁反彈出去,呈一百二十二點八度角向廣場東側(cè)漫游。張北緯正躺在七座商務(wù)車的駕駛座上發(fā)呆。車子是他的,這次出行,我花重金連人帶車雇傭了他,他也樂于承擔(dān)起司機的職責(zé)。我們來到鐵塔花園后,他再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車子,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這可是我吃飯的家伙,我得看著點,他這樣說。但現(xiàn)在他的車子已成了一堆廢鐵。
高高的鐵塔,白色的鐵塔,偶爾有大朵的白云從塔頂飄過。天永遠是藍的,即便在夜晚,那種徹骨的藍也能洗去黑暗中的不安和寂寞。無所事事的肥仔成了鐵塔的守護者,或者是白云的瞭望者。他白天黑夜地守在塔下。自從我們試圖走出鐵塔花園無果后,他就沒再去過任何地方,永遠坐在塔下白色建筑二樓樓梯口的墻沿上。他守候的位置離地面還有五六米高,地面是堅硬的水泥地,有好幾次我都擔(dān)心肥仔會因為困頓、打盹或走神從墻沿上掉下去,重重摔到水泥地上。這種基于某種危險感和脅迫感的擔(dān)心,其實大無必要,因此我并沒有提醒肥仔當(dāng)心。當(dāng)心,別掉下去。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在鐵塔花園,到處都是這種危險感和脅迫感,但從來沒有危險的事情發(fā)生,也沒有人威脅你。這種感覺就像鐵塔花園的戒律,甚至替代了執(zhí)法者和刑獄典司,它有效地維持著花園社區(qū)的秩序,并保護著我們自己。肥仔似乎從未感到無聊。他的坐姿相當(dāng)悠閑,但并不慵懶。他會每隔三秒五秒望一眼塔頂,即便不刻意抬頭,眼角的余光也能接受到來自塔頂?shù)男畔?。一只鳥落在塔頂,并將糞便排泄到肥仔所在墻沿下的地面,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一朵白云或青云飄過塔頂,接著是大片的藍天,這些都逃不過肥仔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在守候什么,一天又一天,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我也懶得去問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守候,鐵塔花園隱秘的戒律中似乎就有這么一條,不用去打探別人的隱私。我又看見兩個陌生的女士坐在鐵塔花園的水泥地上聊天了??上驳氖牵@一回我聽懂了她們的對話。那是一個晴朗的晌午,陽光通透,但并不灼熱。這里似乎永遠沒有冷暖,沒有饑餓,也沒有眼淚和哭泣。我站在旁邊,聽她們聊了一會兒。至于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對不起,我無法表達,目前人類的語言都還無法翻譯。我只是聽懂了。你可以說我是騙人的,但我只能解釋說,我聽懂了,在鐵塔花園。張北緯不再那么焦慮。他從花圃里移植了一些盆栽,在車子周圍擺了一圈。各種顏色的小花簇擁開放,飽滿而盛大,使他的車子看上去像一具特制的棺槨。白茉莉扶著雙膝笑彎了腰。她騰出一只手,撩了撩額前的頭發(fā),指著躺在放倒的駕駛座上雙手交叉拇指不停繞圈的張北緯說,你,你個死人。張北緯置之不理,兩根拇指依然不緊不慢地繞著圈兒。下來走走吧,沒人偷你的車子,就是想偷也開不走。白茉莉說。張北緯仍然置之不理。但他對白茉莉關(guān)于棺材、挺尸的說法還是有所介意。他又從花圃挖出一棵莖稈高約兩米的幸福樹,爬上車頂,把根部從天窗塞進車?yán)?,樹冠留在天窗外,然后再把樹根種進一只很大的陶土盆里。干完這些,張北緯叉著腰,繞車行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仰頭欣賞著他的杰作,表情煞是滿意。鐵塔花園里還有許多別的車輛和司機。車輛有各種各樣的,德國產(chǎn)的奔馳消防車,讓人很容易想起《變形金剛》里的擎天柱,還有超跑、越野車、普通的三廂轎車等等,不一而足。有的停在墻根下,有的停在臺階上,有的長在一叢弱不禁風(fēng)的青草上,有的干脆懸浮在半空中。司機師傅一般都守護在車輛旁邊,與張北緯不同的是,許多司機無時無刻不在維護著車輛,沖洗、打蠟、清理輪胎槽溝里的碎石子,或掀起發(fā)動機蓋板檢查線路、發(fā)動機。他們好像隨時準(zhǔn)備著離開。對此我有些著急,想沖上去責(zé)問躺在駕駛座上挺尸的張北緯,你為什么不做好準(zhǔn)備。但看見他雙目微閉,兩根拇指愜意地繞著圈兒的樣子,我又有些不忍了。
歐陽菁的攝影展在那幢圓形建筑里開幕。展館空闊無比,一幅畫與另一幅畫的距離,足夠一個僵尸移動一生的時間。但這個展館里的時間與我們來自的那個世界不是對等的,與圖書館里的時間也不盡同步。這里的時間好像被無限放慢,或者很大程度地拉長了。至此我才明白,鐵塔花園的每一幢建筑,都代表一個不同的空間,有的是原始二維空間,所有進入這個空間的事物都會被壓縮成一個平面,沒有規(guī)則的邊線,沒有長度和厚度。所以那里的時間是零,或者說那里沒有時間。時間起源于三維空間的人類,締造出第四維,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很明顯,圓形建筑里的空間屬于第五維。我的這個判斷很快得到證實。步入展館的時候,我們看到展覽的介紹,說這次共展出了歐陽菁女士十一組以白茉莉小姐為模特的主題攝影作品,每組十一幅,共一百二十一幅。我看到的第一幅作品是名為《九維空間里的白茉莉》這組作品里的第七幅,作品名字叫《第七維》。畫面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白茉莉,數(shù)百個白茉莉。從穿著打扮上,有的比較容易判斷出白茉莉的身份,護士、模特、學(xué)生妹、戰(zhàn)地記者、檢察官、樂手、妓女、宇航員、航空小姐、馴獸師、舞者、傭人……有的就無從判斷了。關(guān)鍵是這一組的其他作品呢?從零維到第十維,十一幅作品的間隔太遠了,一幅畫似乎隔著幾光年的距離,而且與其他組的作品參差排列,貌似完全無序的狀態(tài)。我正在發(fā)懵,歐陽菁走過來,雙臂環(huán)抱胸前,托舉著她碩大的乳房。想看看你家白茉莉每個空間里的樣子?她問我。我點點頭。歐陽菁打開平板電腦,屏幕上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星光璀璨。她調(diào)出作品菜單,將這組作品的十一幅照片編碼全部選中,然后點選“折疊”按鈕。這時我眼前的情景出現(xiàn)了變化,只見十一幅作品迅速劃過無數(shù)光年般遙遠的距離,瞬間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在這個空間里,時間是可以折疊的,你想從A點到達B點,只要把B點折疊過來就可以了,否則就是搭乘光速飛船,也能把你活活走死。歐陽菁不無驕傲地說。我聳聳肩,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墒悄愕南鄼C不是不見了嗎?歐陽菁莞爾一笑,虧你在圖書館里泡了那么久,居然沒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的一個功能區(qū),那就是圖像輸出。當(dāng)然了,在那里打印照片是不需要膠片或者數(shù)碼文件的,你只需要戴上腦電波頭套,將大腦和打印設(shè)備連接上,就可以點選輸出任何一張在你腦海里出現(xiàn)的畫面了。這些作品的排列為什么又是無序的呢?這是由圖像在我腦海里分布的位置決定的,我們每個人的腦海和宇宙一樣大。也就是說,你看到的這些攝影作品并非實物,而是我腦電波的圖像化呈現(xiàn)。明白了,我正站在你的腦海里呢。是的,但也不全是。歐陽菁把平板電腦遞給我說,你自己看吧,我要走了。說完,她又環(huán)抱起上肢,托舉著兩只搖搖欲墜的乳房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很快看完了白茉莉的十一組照片,有的水平一般,令我有點后悔聘請歐陽菁作為此行的攝影師。但第八組的十一幅作品令我大為愕然,這是一組白茉莉從受孕到生產(chǎn)的照片。第一幅照片是一個黃泥色皮膚的僵尸正在把無數(shù)紅色花瓣射向白茉莉的情景,第十一幅作品里,白茉莉正在生產(chǎn)。她躺在產(chǎn)床上,白色床單上淌滿草綠色的羊水。她的額頭布滿產(chǎn)婦努力過后的汗珠,表情已呈痛苦過后的滿足和欣慰。她似乎看見我了,轉(zhuǎn)動眼珠看向我,眼里充滿母性的柔情和小妻子般的驕傲。接著她又轉(zhuǎn)動腦袋,看向懷里摟著的嬰兒。她摟著的其實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枚嬰兒般大小的空投炸彈,襁褓下擺露出炸彈四只黑鐵色的尾翼。我對白茉莉?qū)擂蔚匦α诵Α?/p>
鐵塔下,肥仔的守望終于有了意義。那天晌午,花園里有著比任何一天都祥和的安靜、舒適。唯獨肥仔顯得緊張,他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盯著鐵塔頂端的瞭望臺,像一只圈養(yǎng)的白豬,忽然被放逐到有狼群出沒的亂石岡。這時,一個人出現(xiàn)在鐵塔頂端,站到護欄邊。只見他探頭向下看了看,然后繃直身體,平舉起雙臂,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預(yù)備跳水動作。他果然縱身一躍,從鐵塔上跳下來。肥仔緊繃的身體彈簧般彈跳了一下。他迅速爬上二樓陽臺的護墻,也縱身一躍,同時伸出右手。就在肥仔開始下落的瞬間,他接住了那個同樣肥胖的跳塔者,分毫不差。奇怪的事情再次出現(xiàn)了。當(dāng)肥仔用雙臂抱住跳塔者,鐵塔花園里的重力好像突然減輕了十倍,兩人像一片巨大的樹葉,緩緩旋轉(zhuǎn)著,一邊旋轉(zhuǎn)一邊慢慢下墜。兩人安全著地,輕得沒有一點聲音。肥仔扶正跳塔者,仔細看他的樣子,不禁大為驚訝。那是另一個肥仔,和他長得一模一樣,身高、體重、樣貌,沒什么兩樣。這應(yīng)該說是我們進入鐵塔花園這么長時間(到底是多長時間,沒人有概念)以來,最為驚悚的一幕了。好在肥仔和他接住的另一個自己都有驚無險。然而肥仔還是對著另一個自己哭了,并責(zé)問他為什么要跳塔,你要是摔死了,我怎么辦?跳塔的肥仔并不理會,他根本就不認識接住自己的這個人,更不懂得感激。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樓梯口的暗處,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上前拍拍肥仔的肩膀,他指著樓梯口的暗處哭著對我說,他還會跳的,他還會跳的。肥仔只好又爬到二樓的墻沿上,繼續(xù)昂頭盯著,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肥仔也從未離開。他本來就沒離開過那里,只是現(xiàn)在變得更為緊張不安了?;▓@里騷亂的一刻,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騷動的一天終于到來。那天本來也沒什么征兆,在廣場上人們跳舞的跳舞,游蕩的游蕩。一個女人扯著長長的線,把她的男人放飛到空中。兩人咯咯笑著,一個在地上跑,一個在天上飛,像兩個快樂的天使。這時,只見很多車輛涌上那條我們曾經(jīng)走過,但永遠也沒走到盡頭的大道。消防車、超跑、越野車,更多的是普通三廂轎車,從鐵塔花園未知的角落里涌出來,鱗次櫛比地涌上大道。馬路上一時顯得擁擠,鳴笛聲、汽車的尾氣,還有的乘客干脆爬到車頂,手搭涼棚看向前方。我一把拉出正坐在水池中央聊天的白茉莉和歐陽菁,別聊了,人家都走了,我們也趕緊走。我們一溜小跑,穿過很多車輛和擁擠的人群,終于找到張北緯和他的車子。好在他的車子并不難找。張北緯的幸福樹已經(jīng)長大了,枝葉茂盛,完全籠罩了車頂,灑下一片樹蔭。而車輛內(nèi)部,樹根早已盤根錯節(jié),從碗口粗的主根到毛發(fā)般的根須,幾乎快要塞滿了車廂。這些樹根鋪滿廂底,漫過車座,有的甚至伸出了車窗,試圖去收集空氣里的養(yǎng)分。張北緯已經(jīng)被一圈樹根包纏起來,但他對此似乎無動于衷,絲毫也不覺得慌張。他躺在樹根叢中的駕駛座上,仍然雙目微閉,兩根拇指繞著圈兒,顯得悠閑自得。張北緯扒開樹根坐起來,看了看我們仨說,去哪里?我覺得這里挺好的呀。好什么呀,反正我要走了。白茉莉往上托了下懷里的嬰兒炸彈說,你要是不走,就趕緊滾下來,讓東民開車。張北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白茉莉。那好吧,我也走,我們都走。歐陽菁慌里慌張地跑過來,說肥仔變成石像了,怕是走不了啦。我們都慌了,看了看鐵塔的方向。白茉莉把嬰兒炸彈塞到副駕駛座上的樹根叢中,交代了張北緯一句,也跟我們一起去看肥仔。肥仔并沒有變成石像。他還在呼吸,他的皮肉還有溫度。他只是怔在那里,定定地昂頭看著鐵塔頂端的瞭望臺。我們仨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肥仔說著該走了的話,大家都走了,我們也該走了。但肥仔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似乎不再聽得懂我們的語言。白茉莉上前拉他,肥仔卻紋絲不動,好像他真的變成一尊和樓梯相連的石像了。歐陽菁說,我就說嘛,他已經(jīng)變成石像了,你們還不信。不管我們?nèi)绾钨M盡口舌,肥仔都不可能回應(yīng)了。我們都很清楚這一點,心里跟明鏡似的。唯一能讓肥仔作出反應(yīng)的,只有瞭望臺上落下的事物。我對歐陽菁說,要不你爬上去試試?放心,摔不死的。歐陽菁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怎么不去,或者讓她(白茉莉)去。我們只好放棄派一個人爬上鐵塔縱身跳下的想法,也決定放棄勸說肥仔。他已成為鐵塔的終極守望者,沒什么好再游說的了。我們回到車子旁,一起動手掰扯車廂里的樹根,好歹騰出兩個人的位置。歐陽菁和白茉莉爬到樹根上,半躺下來,像躺在密林間的兩張吊床上。那你呢?白茉莉不放心地看看了副駕駛座,好像擔(dān)心我去擠占嬰兒炸彈的位置似的。我叉著腰,左右看了看,便看到車廂頂部五六米高的樹杈。我爬上車頂,又順著樹干爬了上去。我站在樹樁上,雙手扶著樹杈,透過樹葉的縫隙看了看遠方,然后低頭對著下面喊道,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