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是送別詩人任洪淵的日子。當我趕到北京大學首鋼醫(yī)院告別室的時候,瓢潑大雨下得正急。告別室外邊的涼棚,詩歌界的朋友,北師大的老師、學生擠得滿滿的。告別儀式進行期間,大雨如注,天人同哀。望著臥在鮮花叢中的任洪淵的削瘦的遺容,不禁悲從中來,想起他那坎坷而又散發(fā)著詩意光芒的一生。
我是1979年認識洪淵的,當時我們都在北京師范學院分院執(zhí)教,他教古代文學,我教文藝理論。那時他還沒結婚,沒有自己的家,就跟學校借了一間辦公用房權當宿舍。那階段我們接觸最多。我每到校上課、開會之余,常在他那狹小的蝸居聊天,聽他談自己的新作,朗誦自己的詩。他有個習慣,每天醒得很早卻不起身,而是在床上反復打磨他的詩,等腹稿醞釀成熟,一篇完整的詩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了。他要結婚了,向學校申請房子,學校解決不了,他提出調到他的母校北京師范大學,那里答應給他一居室的房子。他搬走后,我就難得聽他親口背誦他的新作了,但我們還是能經常見面。我們都是北京作家協(xié)會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成員,他是主任,我是委員,常有機會一起參加詩歌活動。后來北大詩歌研究院和首都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舉行學術活動,也總會向他發(fā)出邀請。我們私下的交往一直未斷。1980年代,我住在王府井菜廠胡同7號,地處鬧市,交通方便,我家遂成為詩人們常來常往的地方。詩人們聚會在一起,免不了要談詩、朗誦詩。有一次我愛人下班回來,推著自行車剛進院子,就聽見我的屋子傳出的高亢的朗誦聲音,一推門,原來是任洪淵詩情爆發(fā)了。
任洪淵1950年代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學生時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他俄文非常好,酷愛普希金、萊蒙托夫、葉塞寧、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等俄羅斯詩人。他對詩歌的摯愛與早期積累,使他一旦找到出口,噴薄的詩情便奪路而出。1977年他開始發(fā)表詩歌,與朦朧詩人差不多同時登上了詩壇。由于年齡與環(huán)境的限制,他未能像朦朧詩人一樣瞬時放出奪目的光彩。在詩壇他默默地堅守著。他的極有個性與辨識度的詩歌與《女媧的語言》《墨寫的黃河》《漢語紅移》等著作,標志了他在當代詩壇的獨立存在,他不屬于任何詩群或流派,卻用自己的詩歌與理論著述為漢語詩歌注入了新的語言和生命的活力。在朦朧詩論爭中,他對朦朧詩人保持了一種友好的態(tài)度。他知我與江河、顧城、楊煉等交好,便讓我安排在我家與他們相見。他對支持朦朧詩的謝冕先生十分尊敬,幾次提出讓我?guī)タ赐x冕。1983年8月10日,利用暑期,我和他一同前往北大。我騎車,他坐公交車,我比他先到了二十分鐘。此時正是批判“三個崛起”的高潮時期,謝冕的處境很困難,他說下學期要給研究生開“近年來詩歌創(chuàng)作”。對于當時的詩歌論爭,謝冕說已經認識清楚的問題再退回去,是可悲的,他表示決不后退,直到嘴被完全封上為止。洪淵贊賞謝冕的見識與人格,自此與謝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詩有真詩假詩之辨,詩人亦有真詩人假詩人之分。任洪淵無疑是一位真詩人,有個性,有棱角,他的詩歌是其內心世界的真實袒露。在1976年“四五”事件的第二天,任洪淵來到天安門廣場,他在這天寫下的《清明祭》一詩開頭便說:“我來遲了,只能滿懷悲憤/面對著這被封鎖了的廣場/……晚了——我只是痛惜;今晨/為了減少戰(zhàn)友們身上的創(chuàng)傷/那重重的鞭撻,也應當落在我的脊梁/晚了——我只是懊悔:昨夜/當紀念碑前最后一個斗士被捕的時候/我本該毫不猶豫,奔赴同志們的身旁。”像這樣坦率地自責、真誠地自剖,只能出自高貴的心靈。敢于解剖自己的人才有勇氣去解剖別人。讀著這樣的詩句,我們絕不會因詩人承認自己的不足,而損傷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相反,在和詩人心靈的撞擊中,更感到了他人格的高尚。
任洪淵是位性情中人,詩人的傲骨,狷介的個性,工作中難免會得罪人,從而使他職務、職稱的解決一再蹉跎。他卻坦然面對,我行我素。由性格導致的生活中的逆境,通過潛意識的醞釀,升華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他常常與詩壇固有的東西逆向而行。日本學者在《中國古典詩的春秋與夏冬》一文中指出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中國古典詩歌中寫春秋的詩要比寫夏冬的詩多得多。在他看來,這是由于春秋蘊含著變化流逝的屬性,因此被人們認為是更適合于詩歌表現(xiàn)的季節(jié)。但任洪淵卻與古代詩人大異其趣。他偏偏鐘情于夏天,他有一首詩的題目就叫《我選擇夏天》。在詩人看來,夏天是蘊藏著無限生機的季節(jié),一切都在生長,一切都在膨脹:洪水在泛濫,云在翻涌,雷“已經轟轟隆隆地長大了”,雨點“也結得不能再飽滿”。就在這萬物競生,連天空都感到擁擠的背景下,詩人重點描繪了充溢著生命力的蓮荷:那又大又圓的荷葉,“風一樣飄起”,去追逐所有張開來的翅膀;那箭一樣的一支支花苞,“對直地射向青天/在蔚藍的深處,鏗然有聲地/濺落了,濺落成/一團團的白雪/一團團的火焰/星一樣盛開的蓮”。在這里,蓮荷不只是一種夏日盛開的名花,更是旺盛的生命力的一種象征。由此可見,“選擇夏天”,不只是任洪淵對季節(jié)的偏好,更是他的藝術獨立的宣言。
任洪淵結婚很晚,他的愛人小方,是洪淵詩歌的崇拜者,也是他詩歌的第一讀者。1983年9月,我出席了他們在新僑飯店宴會廳舉行的婚禮,記得還有邵燕祥、劉再復、謝冕、江楓等朋友為他們祝福。洪淵是非常愛小方的,他的副標題“給F.F.”的愛情詩就是寫給小方的。1980年代初,北京知識界開始流行呢子大衣,我托同院的在紅都服裝廠的街坊鄭景森師傅在該廠定做了一件,洪淵看了,覺得做工、款式都好,便請我?guī)椭?lián)系鄭師傅給他和小方各做一件。我們約定在紅都服裝廠門口見面。我是書呆子脾氣,一邊等人,一邊窩個地方看書。結果洪淵和小方來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我,我只能連聲道歉。見到鄭師傅,我特別囑咐要給小方做得好一些,鄭師傅瞄了小方一眼,說就這個身條,怎么做穿上都好看。我和洪淵聊天,話題總離不開詩歌和小方。等到他的女兒任汀出生后,聊女兒就多于聊小方了。女兒如何聰明可人,如何學小提琴,如何考級,及至上大學、出國留學、回國工作……全是通過洪淵的口告訴我的。我在告別儀式上對任汀只來得及說一句話:“好孩子,你父親以你為驕傲!”女兒的淚水刷地就流下來了。
任洪淵喜歡夏天。夏天剛剛過去他即離世,是天意,也許是他的選擇。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此時告別廳外大雨滂沱,廳內的淚水與廳外的雨水,交織在一起送詩人任洪淵遠行。
【作者簡介】吳思敬,北京市人,詩歌評論家。主要學術著作有: 《詩歌基本原理》《詩歌鑒賞心理》《寫作心理能力的培養(yǎng)》《沖撞中的精靈》《心理詩學》《詩學沉思錄》《走向哲學的詩》《自由的精靈與沉重的翅膀》《吳思敬論新詩》《中國當代詩人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