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面圣馬田教堂的鐘聲又敲了五下。缺了一只燈泡的玻璃吊燈映出了走廊兩邊的壁紙,是幾只微顫羽毛的孔雀。
袁星聳了聳肩,好讓那只塞滿了刀具和繩索的背包不至于從肩頭滑落。通往二樓的樓梯剛剛刷上白漆。他一個踉蹌,膝蓋磕到了鑲有鍍鋅鐵皮的階沿上。
“阿星啊,你總算回來啦!”老谷操著閩南口音的喊聲從底樓角落傳出來。和露水街上的大多數(shù)華人一樣,他也是二十多年前從中國南方來的,起先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年,后來搬到倫敦。袁星沒有往日的禮貌和客套,漠然地看著他向外凸起的眼球,以及蓄了幾叢海獅胡的瘦臉,踢了一腳那兩塊差點(diǎn)絆倒自己的碎磚。
“該死的!”袁星蹦出了一句臟話,還是用中文說的。老谷似乎沒聽到,這讓他有點(diǎn)委屈,但旋即化為了一絲羞愧。
“你聽講了沒有?麥小姐死了!就在昨天!”老谷邊說著,邊從鼻管噴出一團(tuán)團(tuán)熱霧。這還是今年進(jìn)入凜冬以前,袁星第一次看到他的呼吸。
麥小姐?他有點(diǎn)恍惚。這棟公寓小樓的其他租客都還是陌生的。
“麥小姐……”袁星垂下頭,喃喃自語。老谷立刻證實(shí)了他的想法。真是住在樓上的那個女人。原來她姓麥。
麥小姐被人掛在房間壁櫥那根又粗又長的晾桿上,赤身裸體,左邊乳房還夾著一只淡紫色的塑料夾。
她竟然死相這樣可怖。袁星開始回想和這個女人有關(guān)的事,一周前的那次短得不能再短的碰面。那個下午,袁星正躲在自己的房間研究門鎖。他用一根帶鉤的鐵絲一次次塞進(jìn)老式的球形鎖,直到聽到彈簧片被撥開的窸窣作響。實(shí)驗(yàn)持續(xù)了兩個鐘頭。直到一次房門彈開,差點(diǎn)撞上了剛好下樓的麥小姐。
她本能地發(fā)出一聲輕呼,唇齒微微張開,露出兩顆門牙,有種上了漂白劑的效果。袁星繃緊身體,撫摸了兩下前額,就像隱藏得住自己那捧亂糟糟的頭發(fā)似的。
麥小姐穿了一條黑色的窄臀毛裙。絲襪包裹下的小腿隱隱現(xiàn)出健美的肌肉線條,這讓她泛著紅暈的雙頰不再甜美,而是充滿了神秘的力量感。她的尖頭過膝皮靴就像在流血。她就是用這雙靴子在樓上敲打出那樣的聲響的。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彼Σ坏?。聲音輕柔,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聽不出是哪里人,但從她豐腴的身材看,多半來自北方。盤曲而上的樓梯像一條糾纏在她身后的響尾蛇,袁星忽然想到了一個希臘神話,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蠢貨。
那還是他搬到這里三個月后,兩個人第一次正面接觸,盡管她的輪廓、背面甚至側(cè)影已經(jīng)那么熟悉了。老谷帶來的消息說,那就是最后一次了。
“那些警察已經(jīng)開始到處調(diào)查啦,抱歉哦,阿星,要給你添麻煩了?!?/p>
袁星搖搖頭,淡淡回了一句無妨??煲叩蕉牵呕剡^頭,對呆立在身后的老谷喊道:“那兩塊磚再不填上,就有其他人要跟著跌跤?!崩瞎葲_他頹然地?fù)]了揮手。
袁星沒空琢磨這種小事了。麥小姐真的死了。那么過去幾天他對她做過的事還會有人翻舊賬嗎?如果有人追究,自己會不會惹上大麻煩?麻煩纏身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他穿著鞋子,平躺,枕著手腕,沒有掌燈。夜色躍過了窗欄,向他徐徐掩來。
2
谷太太肯定是一個不可控因素。昨天天還沒亮,袁星預(yù)備出門,她正挽著一筐洗衣球向公寓的烘干區(qū)走去。棕色的毛衣緊緊貼在瘦削的軀干上,勾出了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的胸部,所以他站在樓梯上認(rèn)出了她。
本來不想和她打招呼的,一來她時而發(fā)作的喋喋不休,對心事重重的人來說可能雪上加霜;二來這幾天袁星覺得自己需要足夠安靜,以迫使自己做出那個從未有過的重大決定——雖然他告訴自己早已準(zhǔn)備好一切,但真正的重要時刻還沒有來。
“這么大早就要去實(shí)驗(yàn)室了嗎袁先生?真是了不起的科學(xué)家??!”谷太太半鞠著躬,語氣真摯得近乎虔誠。
“早上總讓人更有干勁?!痹琼槃萑隽艘粋€謊。就是這個謊言現(xiàn)在叫人懊悔不已。谷太太搖晃了一下懷里的竹筐,壓低嗓門說:“年輕人總是更有干勁的,我是說像你這么了不起的年輕人啦,不是其他的那些, 像是……”
袁星想逃跑,她又開始老生常談了??墒撬膊恢罏槭裁礇]走,甚至對她的恭維感到某種久違的愉快?!皠e說得就跟自己有多老似的?!彼χf。
頂端的窗格透進(jìn)來藍(lán)紫色的晨靄。這個季節(jié)的倫敦,在少有的晴天里,就會由此拉開一天的序幕。隱形于這片晨靄之中的谷太太也笑了。其實(shí)她并沒有多老。她肩胛的肌肉松弛下來,竹筐擱到了樓梯腳,像是遲疑著要說些什么,最后沉著腰道:“謝謝你啦,袁先生,你真是一個好人?!?/p>
老谷將他們之間的事都說了。袁星想谷太太大概也知道他說了,從她看自己的眼神能夠分辨出這一點(diǎn)。他們是在六年前弄丟了唯一的孩子。一個女孩。他們開始為此推卸責(zé)任,爭執(zhí)不休。老谷迷上了喝酒,不清楚這種酗酒的惡習(xí)具體是在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在他的敘述里,酒精和女兒的失蹤毫無關(guān)系。
但谷太太患上心理問題肯定就是那個時候,究竟是什么問題很難說,她總是敏感地張開觸角,一副隨時準(zhǔn)備小題大做的樣子。從袁星第一次來面試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那天下著雨,那種被暑氣濡濕的季候,水線沿著傘面淌到了光溜溜的走廊上,谷太太捧來一大卷廚房用的紙巾,跪在地磚上,像在精心擦拭一件藝術(shù)品。她什么都沒說,寒暄也沒有,如果不是老谷前來解圍,袁星恐怕會落荒而逃。
這棟小樓的租金對他這樣的窮學(xué)生來說很合理。雖然當(dāng)初他是拿著全額獎學(xué)金去劍橋的,但現(xiàn)在這里的一切都變得很貴,他不想伸手問人要錢。老谷還盤下了緊鄰的一間小小的門面,開了一個農(nóng)副產(chǎn)品小超市,也賣一些華人口味的調(diào)味料。小樓是他們問當(dāng)?shù)厝俗獾?,聽說那戶人家已經(jīng)搬到了東塞克薩斯郡的海邊。
這棟淡藍(lán)色外墻的小樓原本有四層,只有二樓和三樓放租,頂樓早幾年就被隔壁一位老紳士收購了。聽說那人進(jìn)行了結(jié)構(gòu)性改造,將這層樓面從原始建筑結(jié)構(gòu)中剝離開來,和自己的房子連接到了一起。這種改造讓袁星很好奇。他偷偷爬上三樓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是那次他發(fā)現(xiàn)樓上住著一個神秘的女人。
幾年前,老谷夫婦下定決心,拿著這些年的積蓄飛到洛杉磯,嘗試進(jìn)行一次試管嬰兒的手術(shù),最后還是因?yàn)楣忍愀獾呐怕亚闆r以失敗告終。他們?yōu)榇嘶ㄈ?5萬。他們決定繼續(xù)心碎下去。
“那你要什么時候回來呢?今天晚上嗎?”昨天,谷太太對實(shí)驗(yàn)室的說法深信不疑?!笆堑摹!痹怯浀米约盒牟辉谘傻卮鸬?。這么大的破綻,警察很容易覺察。昨晚他徹夜未歸,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但只要他們?nèi)?shí)驗(yàn)室跑一趟,自己一周前已經(jīng)狼狽離開的真相就會曝光。
那些警察會問他,你為什么要撒謊。袁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解釋。如果他說只是想逃走,他們會繼續(xù)追問緣由。他可是劍橋三一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他們會容忍他作弊、詐騙,或許還有嗑藥和濫交,但絕對找不出一個逃跑的理由。
3
還有一個可能出賣袁星的人就是楊雪。直到分手他才意識到他們居然交往了三年。那是一個肥皂劇一般的開始。也是沒完沒了的雨天,袁星收攏那把快散架的雨傘在站臺等車,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一排排搖搖欲墜的綠色電扇,一個個連成烏云的后腦勺。上腹一陣慘痛異常,撲進(jìn)忍冬叢中吐了出來。
楊雪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她給袁星遞來一片濕紙巾。上面茉莉的綿綿香味喚醒了他對小河鄉(xiāng)的眷念。她說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暖暖胃,然后帶他潛回已經(jīng)落了鎖的便利店,拿走了一罐還溫?zé)嶂奈麒种:髞碓沁B續(xù)六天去那里買午餐。她調(diào)皮的兩顆虎牙令人怦然心動。
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對她的心動也僅限于那兩顆虎牙而已。他曾以為這已經(jīng)足夠了,他們可以保持慣性滑翔,漸漸地,這個女人收緊了繩索,令他感到越來越窒息。一年多以前,他曾試圖擺脫這種陳詞濫調(diào)的生活,擺脫精英階層用以包裝自己的彩色糖紙,擺脫一整套優(yōu)等生的生存范式,楊雪成了那個拼命阻止他的人。她反復(fù)勸說。雖然袁星嘗試告訴她這樣并不快樂,論證給她聽自己完全可以換一種活法,她還是堅(jiān)持他應(yīng)該首先對她的人生負(fù)責(zé)。
他們終于大吵一架,袁星從頭到尾灰著臉,從來沒有像那樣堅(jiān)決和強(qiáng)硬,可是楊雪無動于衷?!澳氵@樣的神童就打算活成這副鬼樣子?”她切斷了他的話,甚至翻了一個卑鄙的白眼。當(dāng)袁星產(chǎn)生一種揍她的沖動,他知道他們之間已經(jīng)完了。
只是他們并沒有結(jié)束在那一刻。他警告她別再說那兩個字?!澳膬蓚€字?”直到最后她還是一臉茫然。袁星舉了白旗雙方才休戰(zhàn)。而他其實(shí)是對那兩個字投降,對兩個字背后母親那雙幽暗的眼睛投降,對那雙眼睛里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絕望。
楊雪繼續(xù)出沒在他的生活里,直到一周以前。袁星帶她參加了一個學(xué)術(shù)界的會后晚宴,盡管那個宴會上聊的都是量子物理。
袁星本來不想去的,他早已對這一切厭倦透頂。那天她穿了一條露出腰線的卵黃色小洋裙,整個晚上都在小心翼翼地照看裙子。那是她從哈羅茲百貨的專柜上拿的,過了當(dāng)夜還要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現(xiàn)在袁星無比討厭那個夜晚,就是那個夜晚激怒了楊雪。他喝多了,借著酒勁將手伸進(jìn)了一位陌生女人的裙底。他摸到了光滑細(xì)膩的襯裙綢緞。那一定是淡淡的焦糖色,就像杯子里搖搖晃晃的茴香酒。他的手指在顫抖,指尖觸到了那片灼熱的肌膚。那位一起在陽臺角落吹風(fēng)的女士順勢抬起了右腿。
袁星根本沒看清她的臉,甚至不記得這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是她的撩人和勾引還是自己按捺不住宴會上正在一圈圈潰爛的寂寞,總之這一幕被楊雪親眼目睹。她端著一碗冒著冷氣的草莓布丁,袁星只記得那是一種劇毒的顏色。當(dāng)他意識到左頰熱辣辣的,眾目睽睽之下,甚至手還停留在那個女人的胸衣里。
之后幾天,楊雪發(fā)瘋般地大鬧實(shí)驗(yàn)室,袁星才知道自己碰的是校長千金。那個白天面目冷峻、作風(fēng)正派的淑女,正在他們的實(shí)驗(yàn)室實(shí)習(xí)。楊雪哭花了臉,但這更像是一種耍賴,等到袁星真的收拾包袱滾蛋,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她不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永遠(yuǎn)不能低估女人的恨意。只要她將那天的丑聞散播出去,袁星的人品和信譽(yù)就會徹底破產(chǎn)。
現(xiàn)在,袁星躺在床上,眼干,沁汗,輾轉(zhuǎn)反側(cè)。即使窗外就像一條黢黑的礦道,那些囂鬧的街市熄滅了霓虹,永遠(yuǎn)濕漉漉的波菲爾德公園都停止了不眠不休的灑水,他還是感覺仰臥在一大片白光里難以合眼。烈日冰涼,就像一塊嚼爛后風(fēng)干的泡泡糖。
4
半夜袁星泡了一碗面,香精和劣質(zhì)油脂的氣味令人昏昏欲睡。他又躺了下來。這次是急促的敲門聲將他驚醒的,不然他還以為自己一直醒著。他跳下床。地板咯吱咯吱,仿佛同時驚動了房梁和拱肋。
“阿星啊,警察來找過你沒有了?”老谷開門見山。即使是前不久袁星和他一起倒在路邊宿醉之時,他也沒有過如此這般的冒犯。
“沒有?!痹瞧沉艘谎凼直淼闹羔?,慢騰騰地答道。
他們沉默了一小會兒,老谷瞇著眼說:“真是一位好可憐的小姐,是不是啦?要不是博物館打電話來,我們都還不知道她出事了。”他臉上的肌群不合時宜地抖動著,領(lǐng)口翻出了一小片紅藍(lán)交織的格紋,被一片昏慘的燈光籠罩著。
“她是在博物館工作的嗎?”袁星不確定老谷還知道些什么,但他正在打量自己。
“阿星,你怎么會不知道?”他眼光里的懷疑似乎藏也藏不住。
“也沒有什么機(jī)會知道啊?!痹怯猛闲乃苣z底剮蹭著地板,就像那里有一團(tuán)來不及熄滅的煙灰。
“其他人都被喊去問了話……我老婆、小文和小美、米拉,還有我侄子,那個討債鬼。”老谷說。
他說的小文和小美,應(yīng)該是那對長著貓眼的雙胞胎姐妹。袁星去廚房燒開水的時候碰到了她們。其中一位拿著一柄金色的小勺不停刮著一只馬克杯的杯壁,另一位給了他一個眼神。那個眼神叫人很不舒服。她們甚至還躲在樓梯腳竊竊私語,用的是最蹩腳的英文,對方應(yīng)該是米拉,那個土耳其大塊頭。
袁星沒有答話。他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叫人心灰意冷。
“住在實(shí)驗(yàn)室會很辛苦吧?”老谷沒頭沒腦地問。
靠!那個連自己女兒都管不住的瘋女人,難道全都說了?袁星不自覺地抽動起唇角。老谷掉轉(zhuǎn)話頭,忽然又說:“如果今晚你要住這兒的話,那我可有件事要提醒你。很要緊。樓里都傳瘋了?!?/p>
“什么事?”
“有人說昨天半夜聽到了那種聲音?!崩瞎饶菐赘*{胡快要戳中袁星的臉,“那種,聲音?!?/p>
“什么聲音?”
“這是不可能的,聽著,什么聲音都是不可能的,”他摩挲著自己干巴巴的胡須,有些語無倫次,“但好像有點(diǎn)失控了。是的,失控了。都?!?/p>
“所以到底是什么聲音?”
“嗞啦嗞啦的?!?/p>
“聽起來像是老鼠。”
“不不不,這里不可能有老鼠,怎么可能有老鼠,我們裝了幾個捕鼠夾,還從來沒有逮到過老鼠?!崩瞎忍岣呱らT,使勁跺了好幾下地板,仿佛地板下方真的藏著鼠窩。
“我對其他人也是這么解釋的,這只是老房子的結(jié)構(gòu)問題,以前在半夜也能聽到……”他越湊越近,一團(tuán)團(tuán)熱霧噴濺著叫人傷心的氣味。
“不是,我不是說我在半夜偷聽過。對不起哦,阿星,我是說對不起!”他的臉上竟然織成了一張細(xì)密的汗網(wǎng),最后干脆蹲下身,將自己的整張臉埋進(jìn)了兩片手掌之間。
這讓袁星想起了不久前那個宿醉的夜晚,老谷說起以前和太太一起種死了一棵蘋果樹,說起親眼目睹她在水里完成了血腥的分娩,他也是這樣神經(jīng)質(zhì)地哭泣。那天他似乎還說了許多,第二天醒來,袁星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晚他也加入了一醉方休的行列。
5
老谷的眼淚又讓袁星相信他只是一個倒霉的死了房客的房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幾個神出鬼沒的日夜跟蹤過麥小姐。
其實(shí)袁星早就知道麥小姐是在那間私人博物館工作了。一個收藏癖建筑師貢獻(xiàn)了自己生前的全部藏品,所以這座城市為他立了一座碑。他對博物館的來歷一清二楚。
冬令時下午四點(diǎn)半,博物館就關(guān)閉了。五點(diǎn)半,麥小姐動身回家,一般不會誤點(diǎn),除了每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她才會在九點(diǎn)到家。隔著博物館入口那扇橄欖綠色的半圓形拱門,袁星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天是輪到她帶夜游的參觀團(tuán)。她托著一只金色的燭臺,燃燒幾根白色的蠟燭,最后才在關(guān)鍵時分打開展廳里的所有燈光,讓那些昂貴的畫作都在這一時刻突然璀璨耀目,大概會贏得在場所有人的齊聲贊嘆。
更多時候,她只是被安排守在入口門廊的小桌前,將一個個透明塑料袋發(fā)放給訪客,以免他們的隨身用品會刮傷那些藏品——大多是一些現(xiàn)實(shí)主義的畫作和古建筑的殘片。因?yàn)榻ㄖ熓莻€著名的怪胎,他立下遺囑,不允許絲毫改變空間內(nèi)部的布置。大多數(shù)藏品只能暴露在空氣中展出,忍受著時間的慢慢侵蝕。
為了方便動手,袁星決定租下博物館隔壁公寓一間用作民宿的閣樓,并在那里度過了幾個夜晚。起初對麥小姐鬼使神差一樣的好奇已煙消云散。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里,這就成了一個秘密,他要干一件大事,一件過去想都沒想過的事,一次真正的冒險(xiǎn)。
他準(zhǔn)備好了繩索和刀具。那是用來攀巖和切開玻璃柜的。他在切爾西區(qū)的三間五金店配齊了這些。只要能夠順利貼著閣樓的防火梯下降,他相信就可以進(jìn)入博物館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但這似乎正是他猶豫的理由。誰都知道他是那樣一個笨手笨腳的軟蛋。
千禧年到來前的一夜,袁星也曾計(jì)劃從少年班的宵禁中逃跑。他一個人,什么也沒帶,光腳穿一雙干凈的球鞋,在回宿舍的小徑上溜走。
他踮腳踩上了幾塊磚,用兩條手臂緊緊箍住圍墻,潮濕的綠苔從拳縫中鉆了出來。那時他天真地以為,自己就要從監(jiān)禁的城堡中墜落了,也許會飛起來,飛過沉悶的夜晚,飛過暗黑的天穹,笨拙的身體卻難以動彈。肌肉陣陣發(fā)酸,袖子里灌滿了冬夜的幾聲梟鳴。
最后,袁星被學(xué)校巡夜人的手電筒救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也沒有能力真的爬上那座通往自由的云梯。他拙劣的攀爬技巧就是一種詛咒。那一次他想起母親的眼睛,那兩束暗夜中的寒光,想起哥哥,想起小河鄉(xiāng)那條玫瑰色的湍流,只能繳械投降。
再后來袁星就被劍橋的那些永遠(yuǎn)霉綠色的下午困住了。太陽總是有氣無力地癱軟在半空,隔壁的圣約翰學(xué)院就像一大塊正在長毛的芝士。草坪上總有搔首弄姿的觀光客。有時他覺得他們才是劍橋的主人。
不知從哪里來的導(dǎo)游大聲叫嚷著數(shù)學(xué)橋和嘆息橋的來歷,撐著不銹鋼制成的長篙,帶著載滿了游客的木船在康河四處游蕩。
而在遍布植被的鐵籬上,層層疊疊地掛著各種戲劇表演的廣告。一張張翻看到底,就會發(fā)現(xiàn)下面還藏著幾張尋貓啟事和失蹤兒童的畫像。袁星仔細(xì)打量過那些畫像上的人。一群漂亮的小孩睜著閃光的眼睛。就是這些光讓他感到窒息。它們曾經(jīng)也是屬于哥哥的。
6
小河鄉(xiāng)就在中國南方。那里有袁星母親的祖宅。老屋后面是一片泥濘的山毛櫸樹林,泥土里灑滿了晨曦和露珠,還有那些灰白的像風(fēng)干肋骨一樣的枝條。哥哥不知道從哪里剛剛學(xué)會了口技。只有一次,他才有機(jī)會表演給袁星看。那聲音漂浮云端,在淡淡的灰色薄霧中回旋。他說這是在模仿鹿鳴。他曾許諾,等他下次從寄宿學(xué)?;貋恚鸵獛噬线h(yuǎn)山,真正聽一聽它們的鳴叫。
“那是很美的?!彼难劬锸M了玫瑰色的余暉。
“你怎么知道的呀?”袁星眨著眼睛。
“就是知道呀。”哥哥揚(yáng)起那張永遠(yuǎn)驕傲的臉,褪去上衣,躍入水中。
袁星不能忘記那一天。緩緩圍攏的夜幕之下,群星的倒影浮現(xiàn)在那條寬闊的河面上。而在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幾塊暗礁造成了幾個湍急的漩渦。后來,玫瑰色的穹頂完全謝幕,什么也看不見了。哥哥也不見了。
袁星十三歲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將一篇關(guān)于多世界理論的文章扔到了書桌上。這個沒走出過南方小鎮(zhèn)的物理老師從哪里弄來了這些讀物,沒有人知道。誰也沒問過袁星要不要,它們就成了必讀書。他要走的路。他的莫比烏斯環(huán)。母親說,他是生來就當(dāng)科學(xué)家的料,所以才將他送去少年班。只有袁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可笑的替補(bǔ)。
母親懷他的時候大著肚子就被一位游醫(yī)拋棄了。此后她的全部注意力在于調(diào)教出一個真正的神童。哥哥才是她的首選。所有人都相信那個男孩一定會成為家族的光榮。
但后來袁星卻不得不留下來替補(bǔ)他的一切,他長大后要面對的這個世界。袁星總是夢到那連續(xù)幾十個燠熱的夏夜,一只昏了頭的蛾子正試圖沖破教室的紗窗,撲進(jìn)那片凝乳般的光亮之中。他真的考上了最好的學(xué)校,馬不停蹄地來了劍橋,就像是被催促著早日完成那個可笑的劇本。
沒有人關(guān)心,袁星還陷入了另一個漫無邊際的夢境。小河鄉(xiāng)六月的余暉下,哥哥從一片金色池塘里浮起身來,四肢和軀干掛滿了星星。那個時候他剛剛開始發(fā)育,一根水草恰好掩蓋了下身。他的泳姿如此優(yōu)美而又矯健,他幫袁星剔除卡在牙縫里的藻類時,又是那么溫柔。他真是一個完美的孩子。
沒有人關(guān)心,袁星只想做一個工匠,一個蓋房子的人,他想要的似乎只是一個看起來并不入流的人生。他不能替代哥哥。
過去幾天,他終于決定拼了。實(shí)驗(yàn)室回不去了,楊雪消失了,他不想再躲在那種荒謬的期許下茍且偷生。就在幾天前,他決心要從那部生滿了銹斑的防火梯上一躍而下,潛入那間神秘博物館偷走他要的東西。
不,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東西,也不管自己到底可以降落到哪里。這一次,他只想逃亡,或者徹底墜毀。
7
老谷還倒在墻根嗚嗚地哭。他的五官像被打破后重新扭作一團(tuán)。
“都會過去的,別放在心上?!痹强粗裥∏鹨粯勇∑鸬暮竽X勺,找不到其它詞來安慰他。一只在午夜迷途的鴿子落到了窗沿上,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動著它頭顱里那顆小小的馬達(dá)。
老谷猛地站起身,用掌根擦了擦眼角,從懷里掏出了一瓶藍(lán)色的伏特加,通紅著雙眼灌了幾口,將半空的酒瓶遞給袁星。他曾說過自己決定戒酒的。人類的決心都是多么可笑。
袁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們終于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就像那個宿醉的霾灰色的夜晚一樣,路燈下的露水街像被人弄污的調(diào)色盤。
“你真……真的不認(rèn)得她?你可……可不要裝了。”老谷嘴里喊著酒精,紅了眼睛,再說了一遍?!安徽J(rèn)得?!痹堑吐暤?。
“他們可都說是你。”老谷說。
“誰說的?”
“他……他們那些人?!?/p>
“他們是誰?”袁星想到了早上那對塑料貼片一樣冰涼的貓眼,樓梯間沒有露過面的土耳其人。
“他們,就是他們?!?/p>
“我沒有……”袁星想解釋些什么的,但老谷再次軟了下去。明天,他可能會在墻角被人發(fā)現(xiàn)。谷太太會和他爆發(fā)又一次爭吵。那個失蹤的女孩會成為反復(fù)撕扯的焦點(diǎn)。她從來沒有真的消失過。所有人都不會消失,只是變成了夜晚一樣霾灰色的結(jié)痂。
袁星突然想到了比自己被懷疑更可怕的事,也許明天就會有警察來將他帶走。他破滅了許多次的逃亡計(jì)劃將會再一次泡湯。他還來不及動手。
他猛吞了幾口伏特加,齒間寂涼??諝庵械摹肮竟尽甭曉絹碓脚炫?,分辨不出是痛飲的吞咽還是鴿子的呼吸。那條刷了白漆的樓梯也正漂浮著向上蜿蜒,就像那天看到過的響尾蛇。
漸漸他覺得自己被拋入了真空。一片寂靜的白色中,只有起起伏伏的“咕咕”聲叫人困惑又著迷。他被自己的碎片吞沒了。
8
“簌”的一聲,一簇閃電形狀的火苗勾出了底樓院落的形狀。袁星躡手躡腳地從閣樓天窗探出身子。雨滴砸落在采光井那張黑鐵鑄成的長椅上。他推動著打火機(jī)的氣門,游弋的火舌將眼前的一小片景象照亮。
他攀上屋頂,試了試,縱身翻過了防火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竟然變得如此輕靈。生了銹的鐵架在雨滴中戰(zhàn)栗。眼前就是隔壁那間私人博物館用玻璃搭建成的三角形穹頂。下面是天井。一尊斷了頭顱的花崗巖塑像孤零零矗立在圍墻的頂部,這會是他的第一個支點(diǎn)。
他決定就在這個雨夜動手。
袁星動作嫻熟地游走在天井的頂端,扶著繩索緩緩下沉。狹小的天井中央是一座噴泉。八九米高的立柱上刻著殘破的眾神像。
繼續(xù)下降,他再次感覺身體從未有過的輕盈。噴泉池里蓄滿了雨滴。他踩著邊緣降到一面落地窗前,打開頭燈,從登山包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鐵絲鉤,塞進(jìn)了門把手上那只生了銅銹的球形鎖。
門的鉸鏈發(fā)出某種怪鳥的啼鳴。胸口涌起一陣脈動,他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今夜自己一定會偷到一件寶貝,隨便哪件都可以。他要帶著這件寶貝真正地逃亡,再也不會回來了。
袁星終于試探性地推動那扇木門。黑夜的輪廓漸漸清晰。他從門縫探出小半個頭。雨光順著三層樓高的穹頂淌下,一尊青銅雕塑被光柱照著,像是活人一般。他松了口氣,將鐵絲鉤輕輕放回背囊。
幾乎同時,一小聲悶哼刺破了房間的死寂。靠!真的有人!但那人不再有動靜。過了一會兒,袁星點(diǎn)亮打火機(j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停地震顫。四散逃逸的焰心無聲而緩慢地顯影出一幅暖橘色的景象。
“你是誰?”那人大概也被嚇了一跳。打火機(jī)的光由下至上,投影在他那張蓄滿了絡(luò)腮須的方臉上。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沒有掌燈。
“大概,大概是你的同行?”袁星也不知道為什么這種時候自己還能冒出一個玩笑。
那人用食指緊貼嘴唇,作出一個“噓”的姿勢,又朝天井揚(yáng)了揚(yáng)手,示意去那里說話。月光之下,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女孩浮現(xiàn)出來,一頭黑發(fā)蓬著,眼睛里有一汪月亮的倒影。
“你是干這個的?”那人劈頭蓋臉問道。
“今晚算是吧?!痹菍⒛抗鈴呐⒌纳砩弦崎_。
男人伸出左手。袁星沒有猶豫,將手遞了過去。“這是要合作的意思嗎?”今夜他的幽默感層出不窮。他不再是楊雪口中的那種書呆子。
雨絲已經(jīng)打濕了男人的前額,讓他看起來活像一頭填飽了肚皮的熊。女孩咬著舌頭說:“爸爸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呀!”
月光下,男人的頭發(fā)卻是淡金色的。
“那么,幸會了?”
“蓋伊?!迸⒌陌职志o了緊拳頭。
“袁星。”
“真真。”女孩捏住了袁星的食指和中指,彎著眉毛笑了起來。
“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寶貝?”蓋伊問道。
“這兒確實(shí)藏了幾幅有名的畫,都被鎖在樓上的機(jī)關(guān)夾層里,不過怎么打開還要研究下?!痹菍溞〗愕母?,對博物館的研究起了作用,但他對偷走什么始終不感興趣?!斑@里值錢的東西都很重?!彼f得有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
“這地方是夠怪的,這些銅像啊石雕啊能值幾個錢?你看沒看到一樓還有那個……”蓋伊故意壓低了聲音說,“一口大理石棺材!是不是想嚇人?”
袁星敷衍地冷哼了一聲??磥泶巳酥皇悄坎蛔R貨的小偷。
“你來看看這個。”蓋伊引著他鉆過一道弧形拱門,停在一座號角形狀的雕塑前,“這個看起來怎么樣?”聽口吻好像袁星是一個古董鑒定家。
“照我看也值不了什么錢?!?/p>
“何以見得?”
“就這樣拿一塊破木板架著,一根爛鐵絲鉤著,你覺得會是什么大寶貝?”
“也對??!”蓋伊拍了一下他那個锃亮的腦門,憨憨地笑出聲,趕緊捂了一下嘴巴。雨無聲飄落,被橘色的微光拖出一絲絲銀線。
“那這里的東西呢?”他轉(zhuǎn)了個身。那面墻上掛著一條石膏做的殘腿,一張被削了鼻子的法老面具,一臺停在十一點(diǎn)十分的機(jī)械鐘,還有一只石頭雕成的蚌。
“有沒有上樓看看?”袁星搖了搖頭說。
“當(dāng)然啊,但那些油畫也太大了?!彼焓謸ё≌嬲娴募珉?,忽然滿面笑意,“接下來,我們還要立刻動身。往南方去。”
袁星心念一動。他再次扳動了打火機(jī),循著一小片幽光,繞過了那口埃及法老躺過的石棺?!澳蔷瓦@個吧!”他說。
蓋伊疑惑地看著角落里的一大塊石碑。一行行被火焰熏黃的英文字符像是誰的墓志銘。
“爸爸,他說的是這個啦!”真真指著緊挨石碑的一座成人高的玻璃櫥。蓋伊這才看到櫥頂鎖著一尊乳白色的小雕塑。那是一個被剖開了胸腔的人,魁偉的身軀垂掛在一堆亂石之間,臉上作出痛苦的表情。一只老鷹正繞著他盤旋,另一只在啄食他的肝臟。他的桂冠滾落一邊,左手握著一束火把。
在打火機(jī)的映照下,這個人就像一幅隨時都會消失的蜃景。
“這是什么?”真真瘦小的身體懸在蓋伊的雙臂之間,扭過頭問?!安恢溃憧纯粗車?,是不是只有它被鎖在立櫥里?”袁星說。
蓋伊興奮地豎起大拇指:“有道理!就是它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袁星的肩膀:“嘿,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p>
“不,我不需要。它是你們的了?!?/p>
袁星打開綁在額間的頭燈,取出一大盤早已準(zhǔn)備好的塑料膠帶,順著櫥窗的邊緣平整粘貼出一個矩形的輪廓,再從懷里摸出了一把玻璃刀,對準(zhǔn)輪廓用力切了下去。時間一寸寸在指尖漂移。一陣從未有過的平靜在擴(kuò)散,激起了令人心醉神迷的漣漪。
9
袁星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踏上了和蓋伊同行的路線。可能是從幫助他們偷竊開始,或者是因?yàn)槟莻€說不清道不明的雨夜所迸發(fā)的一點(diǎn)點(diǎn)綺思,也有可能是他早已厭煩了那些日夜糾纏的畫面:劍橋水塘里長滿了綠蘚的馬克杯,滿街凋敗腐爛如磷火一般的藍(lán)花楹,母親那雙永遠(yuǎn)肅穆而挑剔的眼睛,還有那條藏著死者秘密的白色樓梯。
那個雨夜他什么都沒有偷走,只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尊從玻璃櫥中取出的塑像交給了蓋伊。這個壯漢神情堅(jiān)定地對他說:“我們要往南方去。”
袁星好像忽然不能忍受自己缺席。在一堆篝火旁,他痛快地拍打蓋伊的肩膀,提議可以帶他一起。
“我們要去哪里你都不知道!”蓋伊邊嚼著一支過濾嘴邊說。
“不是說南方嗎?”
“南方大了?!?/p>
“所以你們是要去南方哪里?”
“伊斯特本,”真真手舞足蹈地嚷起來,“爸爸說鄉(xiāng)下有七座白色的懸崖,太陽底下是橙色的,我們要在那里蓋一個大房子!”
“那你們還缺一個蓋房子的人。”
“我就在那里長大的,但是該死的颶風(fēng)徹底摧毀了房子,這下可好啦,有錢再造一個了?!蓖?,蓋伊向后車廂努了努嘴唇。
“你們?nèi)ツ抢镌趺瓷钅???/p>
“捕魚,也可以做點(diǎn)木材生意,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鄙w伊的臉被火光一層一層雕刻著,目光追著在火焰間舞蹈的真真,“你呢?你沒有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嗎?”
真真跳動的面頰被噼里啪啦濺起的火星映得緋紅。蓋伊那輛爛了殼的小貨車??吭谝恍∑O果林的交織處。他用一件皮夾克蓋住后車廂那尊偷來的塑像。
“但我再也沒有機(jī)會了。他死了?!痹谴鼓康?。
“他去哪里了?”真真無辜的眼睛里盛滿了火星。
“那個傍晚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我不會游泳,這種天氣和光線,讓我想起了他?!痹窍蛏w伊討了一支煙屁股,貪婪地吸了一口。
“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真真用左手提線擺弄著一只會閃光的溜溜球。
“我也不清楚記憶中的樣子還是不是他的樣子,那不過是一些不穩(wěn)定的粒子的邊界吧。”袁星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男呛?。它也在慢慢轉(zhuǎn)動,從初升到墜落。
“爸爸,他是去了天堂嗎?”真真停下舞步,向火膛丟了一小段木樁,高高抬起了整條胳膊。袖管褪了下來,借著火光,纖細(xì)的小臂上可以看見一塊三角形的赤色胎記。
“當(dāng)然了,寶貝?!鄙w伊摸了摸真真烏黑的頭發(fā)。
“真真也是從伊斯特本來的嗎?”袁星看著她的黑頭發(fā)有點(diǎn)出神。
“她第一次去,但她也會喜歡那里的。她會喜歡的?!?/p>
“那介意我問個問題嗎?”袁星有點(diǎn)按捺不住了。
蓋伊踢了一下腳畔的殘枝敗葉,火舌揮舞,就像被無形之手不停旋撥著。
話到嘴邊,袁星頓了頓,還是問了一句:“那邊,那邊會有學(xué)校吧?”
真真安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我們可不需要這些?!鄙w伊啞著嗓子答道。
“怎么會不需要呢?真真以前也沒上過學(xué)嗎?”
蓋伊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拔艺f了,我們不需要學(xué)校?!彼植诘哪橆a像兩座對稱的山丘那樣聳起來,看起來好像在生氣,“我可以自己教她?!?/p>
“爸爸可以教我很多,你看我玩兒得多好?!闭嬲嫣崃颂峋€頭,溜溜球貼著低空眼花繚亂地飛行。
“還是要去學(xué)校會好些吧,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這是你教不了的。”袁星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堅(jiān)持。那只閃光著飛舞的球忽然變成了一只撲火的蛾子。
“那你在學(xué)校待得開心嗎?你的劍橋?!?/p>
“嗨,這不一樣啊,大可不必像我這樣成為書呆子,但學(xué)校還是要去的,至少,應(yīng)該等真真長大了自己來決定,現(xiàn)在,至少現(xiàn)在,你不能剝奪這種可能性對吧?”袁星的語氣變得有點(diǎn)急促。
蓋伊繃直了大腿,終于騰起身體,一言不發(fā)地向車廂尾部走去,最后停在了火光追不到的地方。他撐起的骨架形成了一大片陰影。袁星還沒問出他最想問的問題。
真真也跳了起來,用她軟綿綿的拳頭捶打了兩下袁星的手臂,沖他大聲喊道:“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向蓋伊跑去,瘦弱的小鹿一樣的軀體,在火光掃出的光影里變得恍恍惚惚。她竟然也生氣了。
星星越來越晃眼。等袁星回到車窗前,蓋伊掀開了遮住半臉的風(fēng)衣,沖他咧嘴一笑,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真真趴在后座上,已經(jīng)睡熟了,溜溜球放在腳跟,已經(jīng)熄滅了光。身上蓋著那件從雕塑上取下來的桔紅色皮夾克。
10
伊斯特本的第二晚,三個人住了旅館。老板是蓋伊的舊相識。第二天下午,他說要去市場上打聽一下雕像的價(jià)格,回來再和袁星研究怎樣才能盡快脫手。
電視機(jī)里都是楊雪喜歡的那種肥皂劇。袁星問真真想不想出門逛一逛。她從床上彈跳起來,撲過來和他擊掌。
兩個人就在小城里胡亂走著。空氣中有海風(fēng)的腥味,到處是維多利亞時代留下的彩色小樓,湊近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很舊了。
“你真的想住到鄉(xiāng)下嗎?”袁星似是而非地問著。
“七座懸崖會在太陽下發(fā)光,就像溜溜球。爸爸說的。挺好的吧?!闭嬲嬗衷跀[弄她的球。那是一只閃著熒光的塑料球。
“可是要一直住在那里呢?”
“我也有點(diǎn)想和其他小朋友玩啦,但是我也想和爸爸在一起。”她說。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著,一面面櫥窗從身邊游走,里面是花花綠綠的模特和假花。終于在一間劇院門口,袁星停了下來,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女孩金魚藻一般的黑頭發(fā)。
“你有沒有告訴爸爸這件事呢?”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認(rèn)真過。
“爸爸會生氣吧?!闭嬲娌患偎妓鞯鼗卮稹?/p>
“你可以好好說,告訴他你也想去學(xué)校?!?/p>
“我也沒有很想去。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呀。”她低著頭,手指不停地?fù)芘呀?jīng)泛黃的一束提線。
“有老師,有小朋友,可以讓你看到更大的世界?!痹堑难劭舴浩鹆艘魂嚋I意。
“更大的世界是什么?比倫敦還大嗎?”
“比倫敦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痹菑堥_雙臂比畫出一個夸張的寬度,“一個長大后的世界。”
“那么大的世界,你想住在哪里?”真真抬起頭。
袁星舉目望了望陰云凝滯的天空?!安恢牢視∧睦铮蚁肴ヒ淮卫锸繚M公園。”
“那是什么?那里有什么?”
“有鹿,那里有很多很多鹿?!痹茄陲椫约旱倪煅?。真真眼睛里的螢螢之光就是他再也觸碰不到的東西,是他回不去的小河鄉(xiāng)。
“哦。那我以后也要去看看。我也喜歡鹿?!彼又?xì)弱的手腕,又開始向上拋球。袁星想問出那個問題,但只是再次摸了摸她烏黑的頭發(fā),站起身,目光落在劇院門口的一大片海報(bào)上。
今天晚上這里就要上演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他漫無目的地一張張翻看那些已經(jīng)殘舊的招貼,心里還在掂量著那個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突然,眼前的一幕狠狠拖拽起袁星,拋向灰色的潮峰,又像是朝著幽深的海溝滑去。就在那張莎翁海報(bào)的角落,露出了一個眼熟的圖案。那是幾張尋人啟事,就像他在三一學(xué)院回廊上看到過的那種。他看到了。那幅已經(jīng)被日光曬褪色的彩印上,一個界限模糊的三角形露了出來。它長在一條嬰兒的胳膊上。
袁星輕微用力,那張啟事就脫落下來。那是一塊醒目的赤色胎記。他慌亂地將目光鎖定在發(fā)布者的落款上。果然寫著老谷和他太太的名字。
真真還在幾步之遠(yuǎn)的地方擺弄著她的溜溜球。那只塑料球起起伏伏地劃過半空,完全被她的股掌操控。但她的身影卻在此時變得愈來愈朦朧。
11
蓋伊這個混蛋。袁星非要親口問問他,為什么要偷走別人的小孩。那個酒后失態(tài)的夜晚,老谷一遍遍說著妻子痛苦萬分的分娩。他們在水里迎接了女孩的到來。一年后的一個冬夜,他喝醉了酒,孩子卻擺在窗臺邊的搖籃里不翼而飛。
袁星曾問他為什么要將搖籃放在窗邊,他夢囈般地回答:“因?yàn)榀偭恕?。袁星聽不懂那句話,但他可以確定蓋伊是瘋了。他竟然在一個冷冽的夜晚偷走了別人的孩子。他說那是他的孩子,而他的頭發(fā)是淡金色的。
袁星將那張尋人啟事折疊放進(jìn)了褲兜里,牽起真真的手,再次瞥了一眼那塊三角形的胎記。它就像那座年少時怎么也翻不過去的云梯,小河鄉(xiāng)泡爛在淙淙流水里的殘枝敗柳,甚至哥哥眼睛里永遠(yuǎn)的星星。
“我們是不是迷路了?”真真的眼神疑惑而又無辜。
“不,我們沒有?!痹怯X得自己從沒有這樣堅(jiān)定過。他再次抓緊她的手,朝馬路的轉(zhuǎn)角大步走去。
蓋伊氣急敗壞地出現(xiàn)在警局。他想沖過來拎起袁星的領(lǐng)子,被兩個警察阻止。袁星坐在審訊室門外的長椅上,一臉平靜地看著他。
“真真呢?真真呢?我問你,你把真真弄到哪里去了?你個混球!”他咆哮著,魁梧的體內(nèi)像懷揣著一捆炸藥。
一個警察告訴他,真真正在被問話?!笆裁磫栐挘繂柺裁丛??”蓋伊的眼球布滿了血絲,這讓袁星想起了老谷那雙宿醉的眼睛。他抬起屁股,將手伸進(jìn)褲兜,站起身,掏出紙片在蓋伊的鼻尖搖晃。他知道自己正在羞辱這個人。
蓋伊終于垮了下來,像暴雨中的一尊泥塑。
“我現(xiàn)在才知道為什么你不讓她去學(xué)校。”袁星低頭俯視著這個人。他的后腦勺也是漆黑的。蓋伊沒有說話,手指死死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
“為什么要偷走別人的孩子?”袁星冷冷地問道。
蓋伊原本凝固的嘴唇開始劇烈地抖動:“不是我偷的!”
“你知道她的父母找了她多久?”
蓋伊看起來就像一條剛剛被拖上甲板的大魚。“我不許你用那個詞!不許你用那個詞!”在他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審訊室的門開了。真真從一位女警的身后飛奔出來,在眾人驚異的神色中,一頭栽進(jìn)了蓋伊的懷抱。
幾個小時后,老谷他們坐著火車從倫敦趕來,被帶進(jìn)了另一個房間。一位兒童心理學(xué)家正陪同真真等在那里。經(jīng)過長椅時,老谷發(fā)現(xiàn)袁星也在,面無表情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十幾分鐘后,谷太太被兩位警醫(yī)搬上了擔(dān)架。聽說她試圖痛哭流涕著將失散六年的真真摟進(jìn)懷里。女孩不知從何而來的蠻力,將她推翻在地,還沖她那張蠟像般的臉上吐了兩口唾沫。谷太太再度靠近,真真跳到了桌上高聲嘶叫。后來她叫累了,蜷縮在墻角一言不發(fā)。
透過門縫見到袁星的時候,她的眼睛瞬間點(diǎn)亮起來。她跳下桌子,蹦到他面前,臉上布滿了亮晶晶的淚痕?!鞍职衷谀睦??”她帶著哭腔問。
袁星再次撥開她的那捧金魚藻,說:“真真,你要好好回答警察姐姐的問題,知道沒有?”
“爸爸在哪里?”她只是機(jī)械般地重復(fù)這句話。
“你好好聽她們的話,蓋伊?xí)砜茨愕??!?/p>
女孩緊攥成拳的小手里,還拖著那只溜溜球?!拔視?,但是,”她抽泣著嘟囔,“爸爸在哪里?”
“他就在隔壁?!?/p>
真真忽然揮舞起了她的塑料球,迎面朝他扔去?!澳泸_人!你是壞人!”她大喊大叫。袁星用力抱住她,感覺渾身刺痛,就像被群蜂蜇傷。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在他的懷里昏昏睡去。
12
傍晚的光暈拂過了草坪上的事物:三五成群的野餐者相互打鬧,一個頭戴羊毛氈帽的紳士翻開了幾張泛黃的書頁;柔嫩的草葉從枯瘠的地皮鉆出來,沾染上了一點(diǎn)點(diǎn)琥珀的光澤;一小片粉紅色的榛樹林中,一對情侶難舍難分地爭搶著冷餐盤里的一塊烤蛋糕,對周遭一切熟視無睹。
“在想什么啦?”老谷抿了一口太太為他烹煮的咖啡。袁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居然完全戒斷了酒精。
“沒什么,只是又犯困了。”袁星沒有撒謊。他有一種直覺,春天已經(jīng)來了。
他被他們拖來波菲爾德公園野餐。刷了新油漆的倫敦塔橋就矗立在面前。真真在塔橋開閘時對著緩慢通行的大船高聲歡呼。
袁星躺在一輛由自己親手改裝的山地車輪胎上,半瞇著眼睛。他以為天空更像一堆枯枝敗葉的,但此刻陽光下的泰晤士河柔波繾綣。
老谷的心情似乎也特別好。他剃光了海獅胡的臉上堆滿了笑意:“我還欠你一個道歉。”
“你是說她?”
“麥小姐她……”老谷喉頭微動,將含在嘴里的咖啡全部咽下,“那個時候,我很抱歉,對你也有幾分懷疑啦?!?/p>
“因?yàn)槭裁???/p>
天空的云圖被突然而至的一陣晚風(fēng)吹得褶皺起來。袁星感到一陣缺氧般的暈眩。
“我見過你跟蹤她,有那么兩三次吧,我還以為你們之間有什么,所以全對警察說了?!崩瞎让嬗欣⑸?。
“現(xiàn)在你都知道了?!痹瞧艘话炎约旱奶栄?,那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不是不能諒解這種懷疑。老谷只是和那些房客一樣,甚至也和袁星一樣,沒想到會是那個女人將自己吊在了壁櫥里。警察提取了房間里的全部痕跡。她是一個謹(jǐn)慎而孤獨(dú)的人,幾乎藏好了所有秘密。
但她和四層那位老紳士的來往還是因?yàn)橐粍t短訊曝光。他們有時會在一起玩這種游戲。那個永遠(yuǎn)拄著鎏金手杖、穿著絲絨外套的男人會在晚上打開籠子,放出那頭情欲的野獸。她曾往男人的胸前填入棉花和紙巾。她嘗試一個人在危險(xiǎn)的快感中得到釋放,最后卻死于情欲性窒息。她那雙鼠灰色的眼睛就是這樣熄滅的。
“應(yīng)該是我們欠她一個道歉才對?!痹桥e起了空空的杯子,近乎自言自語。
“當(dāng)心寶貝!”老谷來不及一飲而盡,朝河邊大喊,“這個調(diào)皮鬼,從我第一次見她,就知道她會讓人傷透腦筋。”
真真張著嘴,沖他吐了吐舌頭。她那捧金魚藻一樣的亂發(fā)已經(jīng)修剪成了短發(fā),發(fā)梢別上了一枚卵黃色的蝴蝶結(jié)。她正得意洋洋地向幾個小孩展示她的溜溜球技藝。
“原來的頭發(fā)多好看啊?!痹钦f。
“是真真自己作的主啦。以后一切都會順起來的?!?/p>
袁星平躺了下來,兩條手肘枕在后腦勺,仰面望向天空。淡淡的月影已經(jīng)爬上了云端,就像一張冰涼的剪影。它在慢慢旋轉(zhuǎn)著。
“說真的,我欠你一聲道謝?!崩瞎茸兊孟裉话阈跣踹哆丁?/p>
“這又是為了什么?”
“替我們找回了真真啊,還有,”老谷舔了舔嘴唇,“也替我找回了自己。你就是我的英雄啦?!?/p>
晚風(fēng)終于吹來了一大片薄霧,淹沒了月亮,也淹沒了一絲幽淡的暖意。袁星覺得“英雄”這個詞聽起來陌生而荒謬。他的頭越來越昏沉。
“你應(yīng)該謝的是他吧?!彼袣鉄o力地沖河岸抬了抬手。
這可能是他們在泰晤士河畔最后一次看到蓋伊了。他要一個人回伊斯特本去。他決心重新生活。“本來沒那么容易放過你的。”從警局離開,他用拳頭捶打了一下袁星的胸口。他原本也沒有重新生活的機(jī)會,但是老谷決定救他。
六年前,從颶風(fēng)中僥幸活命的蓋伊在倫敦街頭行尸走肉般游走,偶然經(jīng)過了老谷夫婦的窗口。他只想??吭谀菞l通往采光井的樓梯上小憩片刻。
蓋伊說,那晚屋里的那群人都是瘋子,吊燈變幻著紅色和藍(lán)色的光,有人在嘔吐,有人在尖嘯,有人在接吻。那個孩子被扔在窗臺上,周身只裹著一條單薄的棉毯。等他倚著墻角慢慢挪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個脆弱的小身體正在戰(zhàn)栗不休。
“如果我不帶走她,她會死的。”他必須讓警察相信,他不能再讓一個孩子死了,這種念頭壓倒了一切。
在那場席卷了東塞克斯郡的颶風(fēng)中,他自己的孩子死于一根壓斷了脊骨的橫梁。
老谷和谷太太也證實(shí)了蓋伊的說法。他們到底原諒了一切,終于為自己昔年的荒唐自責(zé)不已,拼命為蓋伊求情。在警局外的那一小叢蘋果樹林,蓋伊被允許再一次擁抱真真。冬日的樹林稀稀疏疏,地上鋪滿了破碎的板栗,發(fā)出一陣陣腐爛果實(shí)的腥味。
13
谷太太和蓋伊還在沿著河水慢慢踱步。也許是在交換真真小時候的事。薄霧變得濃重,谷太太朝著真真追去。蓋伊徑直向袁星走來。
“嗨,蓋伊?!痹巧硢≈ぷ?。
“明天我就要走了?!鄙w伊蹲下身,做了一個手勢。
袁星掙扎著撐起身,顧不得拍去褲兜上干癟的草葉。蓋伊一把扳過了他瘦削的身體。
“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嗎?”他板著臉說。
“哪句話?”
“本來沒那么容易放過你的。昨天我說的?!?/p>
“是和解的意思吧?”
“還記得這個吧?”他從風(fēng)衣里掏出那尊乳白色的雕塑,“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嗎?”
“靠!還以為這件贓物早被處理掉了。你還留著是……是想干什么?”袁星不得不警覺起來。蓋伊原本陰沉著的臉上,綻開不懷好意的大笑。
“笨蛋,這是黏土好不好?連石膏都算不上?!彼昧ε牧藥紫略堑谋臣?,發(fā)出一長串“咚咚”的聲響。袁星覺得頭頂好像飛過了一只急于回巢的鴿子。
“這只是一個泥巴捏出來的模型,估計(jì)是誰捏著玩兒的,還他媽的值不了五十鎊!”他的笑聲像浪潮一般層層疊疊,回旋著沖擊袁星的耳膜。那是一大群失散的鴿子嗎?他不知道。
“不值五十鎊?”
“千真萬確,嘿,瞧我們這眼光,在倫敦,偷這點(diǎn)錢還夠不上立案的,只要還回去,我們就都沒事啦!笨蛋!”
塑像再次回到了袁星的手里。它是如此光滑,觸感就像一條綢緞制成的襯裙。他的手指重新變得滾燙。他仰起頭,濃霧深重的傍晚正在褪色,一圈又一圈,融化在一大片白光里。
14
就在這片白光里,袁星一遍遍撫摸著手里那尊重傷者的塑像。他被剖開的胸膛。那只低空盤旋的老鷹。那片高低錯落的群巒。
當(dāng)他終于顫抖著將手指伸向那束噴涌烈焰的火把,塑像突然消失了。他捏緊拳頭,掌心空蕩蕩的,好像什么都沒有停留過。
他的身體越來越輕,懸浮到了半空。低頭望去,蓋伊和真真也消失了,連同草坪上的所有人,一起消融在了白光之中。耳畔剛剛還有人在重重疊疊地說話。聲音忽近忽遠(yuǎn)。那人在喊“笨蛋”,也同時卷入了這片死寂。
袁星的身體開始失重,就像鴿子脫落的羽毛,從半空落到一片軟綿綿的地上。重新睜開眼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觸到了那座噴泉池底的青苔,而是被一條蓋著地毯的白色樓梯螺旋狀地包圍。它就像蛇一樣正在盤緊自己的腹部。
原來他又回到了淺藍(lán)色的小樓。前幾天女人就在這條白色樓梯的盡頭死去。老谷的雙手垂落在樓梯轉(zhuǎn)角上,差點(diǎn)碰到了自己那雙骯臟的山羊皮靴子。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微睜著眼睛,大口大口噴出熱氣,懷里還揣著那個裝過伏特加的空酒瓶。
老谷!老谷!袁星想大聲呼喊,空氣中沒有一絲動靜,直到“咚咚咚咚”一陣鼓點(diǎn)般的敲門聲倏忽而至。
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就躺在床上,哪里也沒有去。窗簾后藏著厚重的暮色??諝饫锏木凭哆€沒有褪盡。他也不知道究竟昏睡了多久,又是為什么拼光了所有力氣。
“里面的人開門!我是‘蘇格蘭場謀殺調(diào)查組的西蒙,請立刻開門!”緊促的敲門聲還在持續(xù)。有人在說話。
袁星努力縮緊脖子,埋進(jìn)被窩,聽到了自己此起彼伏的脈搏,卻始終無法再次墜入深眠。
【作者簡介】勞佳迪,資深記者,在可可西里拍過動物大遷徙,曾周游幾十個國家。第五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優(yōu)秀獎得主,已出版《你好啊,區(qū)塊鏈!》,目前正在研究量子和星星,著手寫一本詩意雋永的科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