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德里克·沃爾科特,生于加勒比海岸圣盧西亞島,他的作品建立在多元文化背景之上,具有廣泛的國際影響。
新世界
那么在伊甸園之后
還有什么新奇之物嗎?
哦,有的,第一串汗滴
使亞當(dāng)敬畏。
自那以來,他整個肉體
便只好浸泡在咸咸的汗水中,
以感受季節(jié)的交替、
恐懼和豐收;
快樂盡管來之不易,
但那至少屬于他自己。
蛇呢?它不會銹死在
樹木盤錯的枝丫上。
蛇羨慕勞作,
它不會讓他孤獨。
他們倆會看著榿木的
葉子變成銀白色,
看著櫟木染黃十月。
所有的東西都能變成金錢。
所以當(dāng)亞當(dāng)乘坐方舟
被放逐到我們新伊甸園,
那被創(chuàng)造的蛇,也盤身舟中
給他做伴;上帝希望如此。
亞當(dāng)心生一念。
他和蛇共同承擔(dān)
伊甸園的喪失,應(yīng)該有所獲得
于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新世界。它看上去還不錯。
(西川 譯)
此詩取材于《圣經(jīng)》,但卻是一支人的贊歌。我們?nèi)糁朗ソ?jīng)故事,理解起這首詩就相對容易?!妒ソ?jīng)》中有關(guān)失樂園的故事是這樣的:
上帝創(chuàng)造了萬物之后,在第六日造人。他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塵土造出一個人,起名“亞當(dāng)”(字面的意思是“人”)。上帝將亞當(dāng)安頓在伊甸樂園里,他允許亞當(dāng)食用所有樹上的果子,只有“善惡樹”上的果子除外,若不然,就會喪命。上帝見亞當(dāng)孤單,就在他入睡時從他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成一個女人做他的伴侶。亞當(dāng)一覺醒來,看見女人非常高興:“這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夫妻二人 ,赤身裸體,天真爛漫,并不覺得羞恥,過著無憂無慮和諧美滿的生活。
在上帝所造的生物之中,蛇是最狡猾的。一天,它對女人說:“善惡樹上的果子鮮美異常,吃了也不會死的。上帝所以不讓你們吃,是怕你們吃后心眼明亮,知善惡,辨真假,就跟上帝一樣智慧了?!迸说男膭恿?,于是吃了一顆禁果,果然鮮美異常,便勸亞當(dāng)也吃了一顆,食后二人頓時心明眼亮,知善惡,辨真假,而對自己赤裸的身體,羞恥之心頓然而生 。
當(dāng)上帝漫步樂園時,他們便藏了起來。這樣,上帝知曉了二人偷食禁果的事,他要實施威嚴(yán)的懲罰:引誘人的蛇被罰永世在地上爬行,吃土;女人被罰生育時備受苦痛,對丈夫俯首聽命;亞當(dāng)被罰,“從今以后,土地要給你長出荊棘的蒺藜,你必須終年勞苦,汗流滿面,才能從地里得到吃的,勉強維持溫飽。這樣勞碌終生直到死后歸土”。事后,亞當(dāng)給妻子起名“夏娃”,意謂大地上眾生之母。上帝給這對有罪的夫妻做了獸皮衣服,然后將他們逐出伊甸園。這首詩正是從“伊甸園之后”展開的,人離開了神的呵護,開始承擔(dān)自身的命運了。人會沉浸在悲郁和絕望中嗎?生命的歷程還會有“新奇之物”嗎?——“哦,有的,第一串汗滴,使亞當(dāng)敬畏?!比说谝淮慰吹阶约旱牧α?,雖然他們的肉體浸泡在咸澀的汗水中,他們經(jīng)歷了四季輪轉(zhuǎn),風(fēng)霜雨雪,恐懼和豐收。但畢竟不是靠神,而是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生活,“快樂盡管來之不易,但那至少屬于他自己”。
蛇呢?它的狡猾是否只代表邪惡,而不同時喻示著對人的智慧和獨立感的贊賞?看起來,詩人并不簡單認(rèn)同傳統(tǒng)的“圣經(jīng)釋義學(xué)”的說法。他寫道,“它不會銹死在,樹木盤錯的枝丫上,蛇羨慕勞作,它不會讓他(亞當(dāng))孤獨”,他們倆會看著美麗神奇的樹葉變成潔白的純銀和明麗的金黃色。他們相信勞動會創(chuàng)造生活的必需,“所有的東西都能變成金錢”。
基于對《圣經(jīng)》進行詩性的“解釋學(xué)循環(huán)”,詩人認(rèn)為,亞當(dāng)是人的泛指,因為下面“方舟”的故事只是亞當(dāng)?shù)淖訉O經(jīng)歷的——乘坐的方舟上之所以有蛇與之為伴,是“上帝希望如此”。人理應(yīng)知善惡,辨真?zhèn)危拿餮哿?,樹立自己的尊?yán)。如果發(fā)現(xiàn)的智慧竟被視為禁區(qū),那人還算什么人?人艱辛生存,但是人的價值也正體現(xiàn)在這里。
詩人將一場曠古的懲罰,變作了人類尊嚴(yán)和價值的偉大揭幕式。人以他的勞動和智慧,創(chuàng)造了大地上的文明,“共同承擔(dān),伊甸園的喪失”。詩人肯定了人的尊嚴(yán)和光榮。
請回望并展望這屬于人的新世界吧,讓我們與詩人一道高傲地說:“它看上去還不錯?!?/p>
德里克.沃爾科特還把荷馬史詩中的故事置于自己的想象之中,在古代希臘群島與現(xiàn)代加勒比海之間架起了一座相通的橋梁——
這個句子的盡頭,雨會開始飄下。
雨的邊線上,是一張帆。
慢慢地,群島自帆的視野消失;
一個種族對港口的信仰
也駛?cè)肓嗣造F。
十年的仗打完了。
海倫的頭發(fā)是一片烏云,
而特洛伊已是煙雨茫茫的海邊
一只盛滿白灰的火坑。
細(xì)雨漸密,像豎琴的絲弦。
一個目光陰沉的男子用手指扣住雨絲,
把《奧德賽》的第一行輕輕撥響。
——《新世界地圖之一:群島》
(阿九 譯)
全詩以雨開始,又以雨結(jié)束,“在這個句子的盡頭,雨會開始飄下”。詩人的心緒在這里就被體現(xiàn)出來了。動筆寫詩,才剛剛寫下第一個句子,象征著感傷和憂愁的“雨”就開始飄落,直到這首詩的結(jié)尾,雨依然沒有停止并且更加密集了?!坝辍边@個意象的使用使得全詩貫穿著憂郁而沉重的基調(diào),而灰暗曚昽的細(xì)雨邊緣,“是一張帆”。帆在這里是什么?
如果島嶼象征著人們渴望的精神家園,那么“帆”應(yīng)該代表回家的工具——船?!皪u嶼”在人們的想象中,常含有一種浪漫的性質(zhì),在許多神話中,島嶼也是永生之地。但是由于戰(zhàn)爭的發(fā)生,人們慢慢地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園,所堅守的信仰也漸漸變得迷茫。
而十年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美麗的海倫頭發(fā)上也滿是戰(zhàn)火紛飛后飄落的灰燼,特洛伊也成了“一只盛滿白灰的火坑”,靜默在煙雨茫茫的海邊,承載著十年戰(zhàn)爭的回憶和數(shù)不清的傷痛。詩人沒有用血腥的場面來描繪戰(zhàn)爭的殘酷,而是用“海倫的頭發(fā)”來寫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真是絕妙的想象,而且在審美的同時也給了讀者極大的震撼。
詩歌結(jié)尾繼續(xù)寫雨,而且把雨的形狀寫得別致而又傳神:“豎琴的絲弦”,仿佛讓我們看到了細(xì)雨的飄落,并感受到了雨絲的緊迫和密集?!耙粋€目光陰沉的男子用手指扣住雨絲,把《奧德賽》的第一行輕輕撥響。”這個目光陰沉的男子是誰?能夠拔響《奧德賽》的人也只有盲詩人荷馬吧?但這里也是詩人的自比,他要唱出自己的史詩給世人聽。而以雨絲作弦,哪里是彈奏詩歌,這分明是在撥動讀者心底深處的那一縷柔情。這樣詩中就有了畫,有了音樂,更有了詩人的情懷。詩人仿佛就站在歷史的深處,跨越了遼遠(yuǎn)的時空,幽幽地看著這一幕壯烈的悲劇,而偉大的盲詩人荷馬則站在他想象的頂端。
雖然這篇《群島》只是詩人以神話和史詩為題材的眾多長詩中的一首短詩,但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們已經(jīng)能夠看出,他把現(xiàn)代加勒比海的精神融進了荷馬史詩的框架中,并借助多種文化的歷史想象力,得心應(yīng)手地完成了來自故島穿越時空的偉大藝術(shù),詩人沃爾科特?zé)o愧于一個偉大的稱號——加勒比的荷馬。
西川還譯過沃爾科特的另一首詩《力量》:
生命將不斷把草葉砸進土里。
我羨慕這暴力;
愛情是鐵。我羨慕
碎浪和巖石之間的野蠻的交易,
它們之間互相理解。
我甚至可以理解
奔跑的雄獅與驚懼的雌鹿之間的約定,
她眼中含有某種對恐怖的默許。
我將永遠(yuǎn)不能理解的
是這只野獸,他寫下一切
并且自詡為生命的核心。
詩人寫這首詩歌的時候,心情一定輕松又欣慰,那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和人間萬物內(nèi)核后的驚奇和欣喜。這也是詩人對生命經(jīng)歷種種恐怖與驚懼后的理解和總結(jié)。雖然他下筆很狠,但對萬物間的強暴和對抗卻充滿了驚喜和默許:生長的生命與不斷砸進土里的草,相互對抗又互相依賴的碎浪與礁巖,還有恐怖的追逐中找到了平衡和滋味的雄獅與雌鹿,這讓他感到一種力量的鼓蕩。這力量沒有強與弱,或者說強與弱共同構(gòu)成了這種無形而又永恒的力量,萬物就在這種力量的推動下,和諧而強健地繁衍與生息。這也是作者內(nèi)心的節(jié)奏,剛健與溫馨像音律慢慢地起伏著。同時因洞悉了這永恒的秘密,詩人自己也充滿了霸氣和強悍,自詡為野獸和生命的核心,而那令自己自豪驕傲的激情和無盡的驅(qū)動力讓他不斷創(chuàng)造并寫下這一切。(也有其他版本把結(jié)尾理解成自然之力)
整首詩歌像一組蒙太奇鏡頭,跳躍簡約而又急促勁健。這勁健不是子彈也不是長劍,而是壓縮成體積很小的鐳,蓄滿了炸藥和毀滅性的殺傷力。
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的詩歌是為人生的,不是詩歌沙龍里只適合詩人小圈子互相切磋的晦澀玩意兒。
從根本的性質(zhì)上來說,詩歌當(dāng)然是想象和虛構(gòu)的世界的藝術(shù),但我們也還是可以區(qū)分側(cè)重于存在的具象的詩歌與側(cè)重于虛構(gòu)的想象的詩歌。詩歌與世界的關(guān)系當(dāng)是隱喻的關(guān)系,但我們還是可以區(qū)分,“直接就是”的詩歌和象征的詩歌、存在主義的詩歌和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谷川俊太郎的詩歌,是“直接就是”的詩歌,也是感覺的詩歌。
活著,是谷川俊太郎詩歌的一個基本主題。亞洲20世紀(jì)的歷史,“活著”被如此強烈地意識到,恐怕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他的幾乎所有詩篇,都是帶著憂傷來寫的。
詩歌是為人生的,而不是為詩歌的。在谷川俊太郎的詩歌中,現(xiàn)代派、詩歌中的種種主義只是技巧、方法、知識,而不是詩歌本身。
因為是為人生而寫,他的詩歌使人熱愛生活,感激生命。
大人的時間
孩子過了一周
會增加一周的伶俐
孩子一周之內(nèi)
能記住五十個新詞
孩子在一周之間
可以改變自己
然而大人過了一周
卻還是老樣子
大人在一周之間
只翻同一本周刊雜志
一周的時間
大人只會訓(xùn)斥孩子
(田原 譯,下同)
有些詩很好,但不必闡釋。經(jīng)常被批評家闡釋的詩,未必自動等于好詩,只不過有很大的闡釋空間而已。這首《大人的時間》是不需要闡釋的好詩。好在哪兒?好在真,有發(fā)現(xiàn),有活力,有生氣灌注。面對這樣的詩,在“懂”之前,我們已被感動,已感覺到來自脊梁骨和內(nèi)臟的親和,已經(jīng)開始思索自身。
《樹》也是這樣:
看得見憧憬天空的樹梢
卻看不見隱藏在土地里的根
步步逼近地生長
根 仿佛要緊緊揪住
浮動在真空里的天體
那貪婪的指爪看不見
一生只是為了停留在一個地方
根繼續(xù)在尋找著什么呢?
在繁枝小鳥的歌唱間
在葉片的隨風(fēng)搖曳間
在大地灰暗的深處
它們彼此地糾纏在一起
或許需要多說幾句的,是《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獸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靜無語 屏住呼吸
野獸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xù)鋪路
魚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洶涌的波濤是枉然的呻吟
魚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xù)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變得更加熱鬧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建造公園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變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xù)相信未來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靜靜地涌淌著淚水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無知地繼續(xù)歌唱
在20世紀(jì)50年代初,谷川俊太郎曾寫下這樣的詩句:“人類在小小的地球上,睡眠,起床,然后勞動,有時想和外星成為好朋友,宇宙人在小小的外星球上,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或許睡沉,或許起床,或許勞動,但有時也想和地球成為好朋友,那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萬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宇宙正在傾斜,所以大家彼此尋求相知……(《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這種“孤獨”雖不乏憂郁,但骨子里卻有一種天真健康的透明感、樂觀主義的通向未來的想象力。
然而,文明史急驟而兇猛的步伐,很快就使詩人的憂郁改變了方向:人類為了實現(xiàn)“科技圖騰”“后工業(yè)”的貪婪的未來的烏托邦,不惜濫用自己的智慧,使大自然破碎,流血、耗盡。詩人年輕時曾仰望宇宙的視線,現(xiàn)在不得不正視地球上正在發(fā)生的更急迫的災(zāi)難了。未來主義的圖騰的“行話”開始失去魔力,后工業(yè)文明所允諾給我們的“美麗新世界”,變成了令人憂慮的難愈的創(chuàng)傷。生存環(huán)境的污染、惡化,世界沙漠化的速度,動植物種滅絕的速度,生物鏈的斷裂,資源的匱乏……都在提醒人們覺悟:未來主義的“洪鐘”是否同時也是趨赴絕境的喪鐘?人破壞了自己與大自然“同一性”的鏈條,就等于要將自己也連根拔起。要知道,大自然的起訴和審判不是垂直降臨的,而是每時每刻細(xì)碎、孤寂地以“無聲”嗚咽著,直到有一天它甚至無力以“無聲”的痛苦來嗚咽時,我們也就隨之一道消亡了。
詩人是“報警的孩子”,他望著大地、海洋、天空,警醒地攝取了那些“無聲”的痛楚信息?!耙矮F在森林消失的日子,森林寂靜無語,屏住呼吸”“魚在大海消失的日子,大海洶涌的波濤是枉然的呻吟”,“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天空在靜靜地涌淌著淚水”,……然而,自詡為宇宙精華、萬物靈長的人,卻蒙昧地“繼續(xù)相信未來”無知地繼續(xù)歌唱。
人類為爭取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奮斗,最后走向了它的反面。
這首詩在平靜的語調(diào)中壓入了十分沉痛的寓意,破碎的大自然的哀愁,與人類僭妄的行為形成鮮明對比。詩人沒有以大聲疾呼的方式去宣諭真理,而是以“幾何學(xué)式的干凈和透明”道出內(nèi)心的痛楚和憂慮。這種安靜的聲音,與詩人所要表達(dá)的“寂靜無語”“枉然的呻吟”“靜靜地涌淌著淚水”的感情也達(dá)成了高度和諧。
看似平凡的事物當(dāng)中,其實蘊含了神秘。詩人就是能夠說出這種神秘的人。
瑞典詩人哈利·馬丁松的《尺蠖》是一首以小見大的詩,它貌似來自詩人對動物世界的一次細(xì)察,而其中刻畫的某些細(xì)節(jié)卻成為人生的生動隱喻。在詩人的筆下,自然界也是一個富有人情的世界。
在開滿花朵的樹上
飄蕩著蜜蜂悠揚的合唱。
瓢蟲,一顆裝飾樹葉的活的珠寶,
分開緋紅的背脊飛去,
把自己的命運
交給含著花蕊清香的空氣。
尺蠖爬到葉子邊緣,像一個疑問,
支起兩只嫩黃的短足: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風(fēng)聽見了,讓樹枝靠近它,
伸出樹葉的手,接它過來。
(李笠 譯)
這首詩先后寫了三種小動物:蜜蜂、瓢蟲和尺蠖。蜜蜂和瓢蟲共同構(gòu)成第一節(jié),尺蠖獨占一節(jié)。
詩中對蜜蜂的描寫只有一句,卻寫得很有質(zhì)感。也許詩人并沒有看到蜜蜂,卻真切地聽到了它們的合唱,這種合唱自然是指蜜蜂舞動翅膀時發(fā)出的聲音。詩人說它們飄蕩在開滿花朵的樹上,巧妙地把聽覺與視覺融合在了一起。
詩中對瓢蟲的描寫尤其細(xì)致,首先把它比成“一顆裝飾樹葉的活的珠寶”,這不僅表明了瓢蟲與樹木的依賴與裝飾關(guān)系,而且揭示了它是一種動態(tài)性的存在。接著詩人就對它的動作展開細(xì)描,其中有兩個關(guān)鍵詞,一個是“分開”,一個是“交給”?!胺珠_”之所以比“飛”重要,是因為它不僅是“飛”的前提,而且比“飛”更具體:“分開緋紅的背脊”賦予展翅這個動作以鮮明的色感,準(zhǔn)確地說,是賦予靜止的“背脊”以動感。而“交給”則是個虛擬動詞,因為事實上并不存在命運的“交給”,只有瓢蟲的飛翔,這樣寫旨在交代瓢蟲的方向,或者說是歸宿:“含著花蕊清香的空氣”,瓢蟲向著花蕊飛翔,花蕊散發(fā)著清香,因此,瓢蟲飛翔在“含著花蕊清香的空氣”里。
以上所寫的瓢蟲其實是為寫尺蠖所做的準(zhǔn)備。這個判斷的基本依據(jù)是詩人寫瓢蟲時用的是“交給”,而在寫尺蠖時用的是“接”,這兩個動作無疑形成了一個遠(yuǎn)距離的回環(huán)。就此而言,前面所寫的瓢蟲可以視為尺蠖的替身,而且這一節(jié)也存在著一個和“交給”類似的詞“蕩”,卻寫得更加具體。這首詩以尺蠖為名的原因正在于此。在這里,尺蠖其實就是一個人的象征。經(jīng)過探索和困惑,尺蠖為了找到自己理想的歸宿,終于邁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向葉外蕩去”。這就像雜技表演中冒險的拋空動作,弄不好會兩頭落空,然而所幸的是,尺蠖處于一個和善的世界。當(dāng)尺蠖完成這關(guān)鍵的一跳時,風(fēng)把附近的樹枝吹得離它近些,并讓樹葉伸出它的手,把尺蠖接到另一個世界。因了自然的仁慈,尺蠖才找到詩性的棲所。此詩在簡短的片段中營造出動人心弦的意象,因而令人一見難忘。
讀過此詩,我忽然想起我所見過的“吊死鬼”,也就是馬丁松筆下的尺蠖,隨手寫下《尺蠖:讀馬丁松同題詩》:
看你正在桑葉上爬
退一步,進兩步
到了葉子邊緣
的確如詩人的那個疑問
像是要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但是風(fēng)
并不讓桑枝靠近你
另一片葉子也懶得伸手接你過去于是你把一根晶亮的絲
與陽光擰在一起
讓身體悠然垂下來
游蕩著,游蕩著,轉(zhuǎn)體,屈身
你用你的身體架設(shè)拱橋
化作青枝之上的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