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及
1
難道他真做成了?阿舍滿是疑惑。
天成站在對面,滔滔不絕,神采飛揚。這是近幾年來,他最得意的時刻。阿舍好久沒去他的工場了,現在他宣布,他成功了,他做成了一對高級玫瑰椅。他還拿出手機,翻出照片,遞給阿舍。放大,看細部,看榫卯,看光滑的扶手。
“看看這工藝,渾然天成。就像我的名字一樣?!笨跉饫锍錆M了自豪。
天成是他的師兄,都是木工,師承同一個師傅。阿舍既高興,又惆悵。
“你過來看,近距離地看,我準備好煙和茶?!眱扇嗽诼飞?,都騎電瓶車,停在一個十字路口。警察在吹哨子了,于是,他們分開了。
“下午就來?!卑⑸嵴f。
下午,阿舍果真去了。作坊在蘆席匯,一間老屋里。門前有一棵老梅花樹。兩側是廂房,一邊是睡,一邊是吃。中間成了作坊,東西堆得像山頭,天成在后面搭了個石棉屋,開了天窗,鋸床、手工臺和打磨機都放在那。他說,這里簡陋,但光線好,亂七八糟的,像叫花子的房。阿舍想,怪不得他老婆要離開。
玫瑰椅放在大作坊里,一進門,就看到了。兩把椅子,齊整地放著。椅子是大紅酸枝,沒油漆,打了層蠟,亮锃锃的。比照片漂亮,也更有質感。兩張椅子,就仿佛兩個美人。因長相動人,阿舍甚至產生了手足無措感。天成給阿舍遞煙,但阿舍沒接,手在摸椅子,舍不得縮回來。手觸到紅木,堅硬,光滑,還帶一絲涼意。手就在椅背上來回地蹭,線條柔美,手感好極了。
“好椅,你做了兩把好椅?!泵恳粋€榫卯,每一處都嚴絲合縫。他們研究明式家具已有段時間,但真動手就困難重重,現在天成終于憑他的聰慧做成了一對。阿舍心里空蕩蕩的,也酸溜溜的。
“怎么能弄得這樣完美?我甚至懷疑這不是你做的?!卑⑸徇@回接了煙。
“我就對著古斯塔夫的書琢磨,我要破解這個謎,非破解不可。我反復地琢磨,直到想通為止?!?古斯塔夫之謎,這個叫法是天成首先提出來的。他說書里面充滿了謎,他要一一破解。
“廢了多少木頭?”
“不知其數。我就這樣,做了廢,廢了做。一直在循環(huán)?!?/p>
說完,天成哈哈笑。兩人在玫瑰椅上坐下來,一人一把。天成很自得,手撫椅沿,蹺著二郎腿。阿舍開始吐氣。“你就照古斯塔夫說的做嗎?”他問。
“古斯塔夫嗎?我翻爛了,就好像看了菜譜去燒菜,實際是燒不出的。他只有尺寸,只有尺寸你什么也做不成的?!碧斐扇チ耸尬?,過了一會兒,找來了古斯塔夫·艾克著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書到了阿舍手上。他們都是明式家具的崇拜者,這可不是一般的崇拜,是極度崇拜。
書已變形,封面也起皺了。“再看也沒用,再看也做不出?!碧斐烧f。
他忽然明白了天成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阿舍再努力也做不出,這讓阿舍心里不舒服?!澳懔瞬黄鸬模斐??!卑⑸峁首麈?zhèn)定地說。
“我就是鉆研,鉆研,再鉆研。我就不信,解不開這個謎,這真的是個謎,連古斯塔夫也解不開。我不信我做不好,我不信邪,我本身就是邪。你現在看看,這不是做出來了嗎?我就是能做的,我說到做到?!彼焊邭鈸P。
“你這水平,在市里是一流的?!卑⑸嵴f。
“豈止市里,笑話,在省內,在全國,也是一流的,這不是自夸。誰能做到這樣?誰能?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能超過我的人,一個也沒有?!边@吹牛是要有資本的,現在天成有資本了。他把附近的木匠都打趴下了。望望天成,他天庭飽滿,紅光滿面,自得而又驕傲。
“他娘的,神氣什么呢?”阿舍想。
阿舍在作坊里轉了半天,照理天成做出來,他應該高興,但他高興不起來。臨走前,他向天成借古斯塔夫的書,天成有些猶豫,想了想說:“借可以,但必須還回來。這是個孤本,我好不容易弄來的?!?/p>
2
阿舍把玫瑰椅的照片放在微信,引來一片叫好。好多人豎起了大拇指。
許威來了電話。
許威是個商人,有自己的服裝廠,還做外貿出口,喜歡古董和文物。許威的店,他去過,在市中心,布置得古色古香,風雅里有種淡定。他的邊上圍了一幫人,有藝術家,有刻字人,也有一些“刨地皮”的文物販子。有一回拳術比賽,阿舍在湖濱公園表演,許威看完后,一個勁地鼓掌,說打得好。那天,阿舍得了個第二名,打的是一套長拳,虎虎生威。許威是贊助商,賽后給了名片,他們就這樣認識了。這回許威主動來電話,這多少讓阿舍吃驚。
“我想見見這個人?!痹S威說。
“噢,他是我?guī)熜帧!?/p>
“我想買那兩把玫瑰椅?!?/p>
“不知行不行,他沒說過要賣?!?/p>
“認識一下,去看看那兩把椅子。做個朋友也行啊?!?/p>
阿舍陪他去的那天,正好下雪。車由司機開,許威和他坐在后排。雪卷在空中,忽高忽低,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暖色的燈光打在冷色的雪地上,輪胎碾過發(fā)出吱吱聲。天成用一個鐵鍋燒木炭在取暖,屋里沒空調,不過充滿了木香。天成說,許老板是貴客,在這么個天氣趕來,讓這個屋子溫暖了。
三個人嘻嘻哈哈說笑著。天成打開一瓶燒酒,給每人都倒了點。大家圍著火堆,烤著,再抿幾口白酒。
“看到照片,我就趕來了,你這個了不得。你說個價吧,我想買?!痹S威指著不遠處的玫瑰椅說。
天成搖了搖頭,說不賣。
“開個價吧?!痹S威又說。
天成的頭發(fā)都白了,看上去更顯老,其實也只有六十。他臉上都是皺紋,嘴唇也被煙熏黃了。他站起來加酒,許威的杯子里又添了好些。
“這是做著玩的,不是賣的。如果要賣的話,成本就大了。做這個是不計成本的,前前后后,不知費了許多時間,阿舍知道。所以,這個是不賣的,我做出來讓朋友欣賞。比如你今天來,一起欣賞,就很好?!?/p>
“這個我明白,手藝就是這樣做出來的。談錢就俗了,是不是?。俊痹S威開玩笑說。
“錢當然是好。再說,錢誰不喜歡呢?但這個是算不來的。我的心血值多少錢?我死掉的腦細胞值多少錢?我花下去的時間值多少錢?有些東西是算不來的,比如友誼,你能論斤兩嗎?”天成說。
“也是,也是。我明白你的意思。”許威點頭。
阿舍明白,許威是不喝這種土白干的,在家里肯定喝洋酒,但這會兒他照樣把白干喝得很香?!皼]關系,你再想想,或許有一天你想賣了呢?如果這樣的話,我就排在第一啦。”說完,他把杯子遞過去,與天成碰了下,許威把酒都干了。
回去時,雪變大了,漫天飛雪在空中舞動。
“這人特別,是個人才?!痹S威道。
“他是不一樣,為了手藝,離婚了,跟兒子也鬧別扭。他向來一根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得出來,他很真誠,這個時代真誠的人不多了?!?/p>
阿舍不完全認同:“他沒多少收入,做起事來不要命。鉆研東西的話,會沉在里面。他有點瘋癲。”
“只有這樣,才能做出精品。這是宿命啊。在我心里,他倒是崇高的。”
“崇高?可有時候不值的,他妻離子散啊?!?/p>
“像他這樣的人,世面上基本沒有了。說真的,我今天看了還有些感動。阿舍,謝謝你帶我過來。”許威這樣說,阿舍便不吱聲了。
雪橫過來了,一團團地砸向車子。雨刮器不時擺動,整輛車就露出兩個窟窿眼。
3
“我聽到木頭的聲音了,真的聽到了,很清晰?!庇袝r,半夜,天成會給阿舍打電話。
“是木頭開裂的聲音吧?”
“不是,是木頭的說話聲,真的是,很輕柔地在說。我也說了,我們就這樣對話了?!?/p>
阿舍的妻子說天成病了,要么是神經系統(tǒng)出問題,要么是腦子搭錯,總之是不正常了。阿舍不這樣看,天成能讀出木頭的聲音,是有可能的。他沒有到天成這個層次,但他能理解一些。他喜歡聽天成說話。聽天成說這說那時,總會有收獲,仿佛從中偷到什么寶貨似的。
天成六十,比阿舍大十五歲。天成出道早,很早就做木工,桌子、凳子和柜子都做。他說,最早是在下放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弄了間房,在里面搗鼓。實際上,這一代人學工學農,粗鄙得不得了,都是自學或旁門左道學來的。后來,他們一塊兒拜的師,天成肯鉆研,有悟性,以古人為師。有時,他跟師傅也要爭論,師傅吃不消,說他張狂,背后總說收錯了一個徒弟。
一天,天成來了,騎著那輛快散架的電瓶車。車在墻邊一靠,就叼著煙,面色陰沉,進了阿舍的作坊。“情況有些糟,師弟,能借我些錢嗎?”
阿舍愣了一下,不吭聲。
“我跟你說話呢,能借點錢嗎?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
“我買了房。房子漲得離譜,老婆催得像債主,只好咬咬牙買了?,F在欠了銀行一屁股債?!?/p>
阿舍說的是實情。他的確在三個月前買了秀湖邊的中梁一號。
天成踩了煙屁股,坐在那里悶悶不樂。天成兒子考上了大學,是個三本。天成說:“每年要供學校三萬,怎么那么貴呢?”
后來,他又站起來,看阿舍做的東西,東看一件,西看一件。阿舍在刨機上沖板。有個工地開工了,需要做吊頂,要沖許多木材。他與天成不同,除了木工活,還接裝修。裝修容易賺錢,但天成不同,天成看不起裝修,說那不是技術活,好像用紙糊一下,中看不中用,唬人的。
“你兒子跟你不親?!卑⑸嵴f。
“不親,也是兒子啊。他要錢,總要給的。我已經欠他了,再不補就來不及了。”對于兒子,天成說過多次,他結婚晚,好不容易有了個兒子,但兒子對他很兇,說話很沖。這些天成都忍了。在外人看來他對兒子沒任何辦法。他自己可以苦,但不能苦了兒子,盡管他認為兒子做什么事都不像樣。
機器停了的時候,他突然一把拖住阿舍的手臂:“就三萬塊,周轉一下,你肯定有辦法。怎么樣?就三萬。”
三萬元,阿舍是掏得出來的,但他想,萬一借了還不出怎么辦?天成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你給他三萬,基本是扔到了水里,阿舍就是這樣想的。
“我每個月都在還貸呢?!卑⑸徇€是不想借。
“唉,我理解。你是我?guī)煹?,不會騙我的?!彼卣f。過了一會兒,突然,他喉嚨響了:“狗屁!阿舍啊阿舍,你怎么像我一樣無能呢?照理你過得比我好,你還弄裝修,裝修是很賺錢的。但你也沒賺到什么錢!你啊你,還弄什么木匠呢?這木匠是沒有前途的,你不要再這樣了,去弄點掙錢多的活。你不要像我,我不是你的榜樣?!?/p>
說了一堆話后,一個轉身,他竟走了。過了五分鐘,天成又回來。站在門口,一副靦腆的樣子。
阿舍想,是不是又碰上其他的事了呢?
“剛才的話不算數,當作放屁好了。你不要往心里想。一起做木匠吧,我們能做出好東西來。阿舍,你行的,你好學,而且年輕,一定要好好做?!?/p>
看到天成如此,他又改變主意了?!昂玫模瑤熜?,我借你。”話都已經在嘴邊,卻一直沒說出來。
“記得啊,前面說的都不算?!闭f完,天成笑了笑,騎著破電瓶車走了。
4
天成把玫瑰椅“墊”了出去。
他“墊”給了許威,他說這不是賣,是暫時“墊”一下,等有錢了,再把玫瑰椅贖回來。“這相當于去當鋪,把玫瑰椅當了?!碧斐烧f。事后,阿舍了解到,許威出了三萬塊錢。
阿舍想,自己過分了。他應該借錢給天成的,但現在已經晚了。
遇到天成的時候,天成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事:“暫時寄存下,沒什么大不了的?!?/p>
“你們簽了協議?”
“簽了。本來想當一把的,但許老板不肯,他一定要兩把?!?/p>
“就同意了?”他不解。
“一把兩把是一樣的。以后,等有錢了,再贖回來。這事就這么簡單。”
許威把兩把玫瑰椅放到了市中心的門店里,放在一個醒目的地方,供人參觀、品鑒和欣賞??吹降娜硕紘K嘖稱奇,說是珍品。他叫了攝影師布光拍攝,照片登到了《時尚家居》雜志上。為了介紹這兩把玫瑰椅,還請作家撰稿,用生動、準確又形象的文字,對這兩件藝術品進行推介,并把天成稱為大師。許威又訂了一千份雜志,來店里的人都會看到雜志。后來,本地的報紙也進行了報道,登載照片,還附上了更多的文字。一時間,許多人都知道了這兩把稀有的玫瑰椅。
阿舍手捧雜志,忍不住給天成打電話。一接通,就調侃道:“大師,都稱你‘大師’了。”
“不對,我覺得不對,這是個陰謀。”
“陰謀?叫‘大師’也是陰謀?”
“我覺得這個事不妙。我有預感。有時我的直覺挺靈的?!碧斐烧f。
“怎么說呢?”
“他在炒作那兩把椅子。實不相瞞,我擔心要不回來。”
阿舍想了想,沒那么悲觀。盡管許威是個商人,但他出手闊氣,有義氣,且愛文化。他覺得,如果他去說的話,或許許威愿意送三萬給天成,他是有這個把握的。天成把人看庸俗了。
“大師,是社會對你的承認,是一種榮譽?!?/p>
“哪敢稱大師啊,你看看古人,那才是大師。我算個屁,雕蟲小技而已。”此時的天成又變得謙虛無比。
阿舍看不慣天成的做作,那是假的,裝的,他內心狂著呢。師傅在世的時候就說,天成太驕傲,他要吃虧的。他一直看不起周圍的人,包括阿舍,甚至還包括他們的師傅,他有時話中有話地譏諷幾下師傅,因此,每次天成裝腔作勢的時候,他最反感。天成時而高傲得像公雞,時而又低微得像螞蟻,他就在這兩個角色間轉換。前一句話還是謙虛,后一句話就變成了自負。他就是這樣,來來回回,像正負兩極弄錯了,接到了一起。
臨近春節(jié)時,天公不作美了,一直下雨。那日,雨正大,門“嘩”的被推開了,天成穿著雨披來了。脫下雨披,拍了拍身上的雨珠,人好像瘦了許多。他兩頰緊縮,情緒低靡,一進來就坐下,直喘粗氣。阿舍給他點煙的時候,看到他的手指和手掌都裂開了,涂了一層什么油?!巴炅耍炅?,真有那種感覺了?!卑⑸崦柊l(fā)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發(fā)生,就是糟。最近做的那幾件都不成樣子,糟透了?!?/p>
“你被‘大師’叫暈了?!卑⑸岫褐f。
“別開我玩笑,我沒感覺了。做玫瑰椅的時候感覺挺好,好得不得了,一下子就進去了?,F在就是不行,一點也進不去,還走神。我是不是完了?阿舍,不做東西,比死還難受,我好像身上長滿了瘡,有好多的蟲子在爬,在吃我?!?/p>
“你只是鼻子塞了,像感冒的時候,塞一下,不久就會通的?!?/p>
“這些日子我一直難受?!?/p>
“是不是病了?去看一下醫(yī)生吧?!卑⑸岣杏X到天成的瘦,腿在褲子里像麻稈兒了。
“我為什么越活越難了呢?阿舍,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你有時候還像個孩子,慪起氣來,恨不得把自己的腸子扯斷。你要學會對自己寬容,我覺得你把你自己當成了敵人?!眱蓚€人坐在門口抽煙,看一陣陣的雨飄進走廊。
天成把煙屁股扔進雨水里:“師弟,你這話漂亮,我就是這樣,把自己當敵人了。我就是自己的敵人,這太深刻了。你好像是學哲學的?!?/p>
天成低垂著頭,阿舍有些得意。
“師弟啊師弟,你還是懂我的,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最懂我了。你說得對,我逼自己逼得太緊了,把自己當成了敵人。怪不得,我會這么不舒服,我是自己對著自己開槍啊?!碧斐膳闹请p開裂的手說。
“可能病了,去看看醫(yī)生吧?!?/p>
“不看,沒心思看,再說也沒時間?!碧斐傻念B固又表現出來了。
“你這是在尋找理由,但這不是理由。說到底,你是怕生活。像你這樣的人,內心善良,但在生活里卻是個弱者。”阿舍想好心勸勸他。
沒想到此話一出,天成臉色大變:“什么?你說我弱智?”
“不是弱智,你聽錯了?!?/p>
“我聽得清清楚楚?!?/p>
“不是,我沒有這樣說你。”
“你說我弱智。你是存心看不起我。你一天到晚叫我大師,也是假的。你巴不得我做不好,我做不好你就開心。我早看出來了,你在敷衍我。你是有錢的,但你就是不肯借我,你以為我不明白嗎?我明白著呢!”天成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怒氣涌了上來。
“你誤會了?!卑⑸嵯虢忉?。
“誤會?我們之間會有誤會?你一直假惺惺地對待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太假了,師弟,你做人太假了?!?/p>
他越說越火,最后竟站了起來。走時,在門檻處還絆了一下,搖晃一陣,差點跌倒。他沒拿雨披,直接騎著電瓶車沖進了雨里。阿舍連叫幾聲,也沒喚回他。
阿舍拿了雨披去追,那個雨里晃動的背影根本不理他。
5
天成住院是春節(jié)以后的事。
天成得了重病,是絕癥。這消息來得突然,令阿舍震驚,因為上次那件事,兩人有了不快,想不到現在竟有那么大的變化。無論如何,他要去探一下,也把那件事說清楚。阿舍心急火燎地趕往醫(yī)院。
天成在病床上躺著,胸口都是線頭,像是背著心臟監(jiān)測儀。眼前這一幕,令阿舍不適。天成閉著眼,阿舍進去也沒反應。于是,他推了推。半天,天成才睜開眼,一行眼淚淌了下來。阿舍的鼻子酸了。
眼前這人瘦得不成樣,兩頰陷凹,如果在大街上,阿舍肯定認不出來。天成把那些線頭都拆了,扔到一邊。“去他媽的?!彼f。
“這不行啊?!卑⑸嵴f。
“死就死吧,這樣活著沒意思。成天在醫(yī)院發(fā)傻,活著比死還難受?!碧斐裳劭舭l(fā)黑,像涂了黑炭。手還在顫,被子也是一抖一抖的。
“很想聞聞木頭的香味。這里臭死了,沒有木頭的香味?!彼Φ負纹鹕碜?,被阿舍按了回去。
“等你好了,就能做了。不要急,越急事情越辦不成?!卑⑸岫锰斐傻南敕?。
“怕是回不去了。師弟,上次對不起,我胡說八道。你也知道,我有時候會這樣,你知道就會理解的。我回去以后后悔死了,我一直在后悔。你明白嗎?你來之前,我還躺在床上后悔。”
“是我不對,我亂說讓你生氣?!卑⑸嵋舱J錯。
“哎喲,你道什么歉呢?是我道歉才對。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去就發(fā)燒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后悔過。連你我也要得罪,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天成握著他的手。阿舍覺得天成很陌生,這個病床上的男人與在工作室里的男人不是一個人。
“我還想做,做出更好的。我已經在準備了,可想想那兩把椅子的命運,真是傷心。”
說著說著,天成居然哭了。他的聲音嗡嗡的,拿起被單擦眼淚。
“是許威拿去的那兩把嗎?”
“他不肯還。我去過了,他不肯了,還說替我做了許多,替我包裝宣傳。說來說去,好像還是我欠了他?!碧斐裳廴t了,像個無辜的兒童,用一種期望的目光望著阿舍。
護士進來了,一進來就訓斥。最后,護士又把線頭重新裝好了,并命令天成躺下。天成噘著嘴,不耐煩地重新縮進被窩。他躺在那,像是受了罰似的。護士走后,他的手在枕頭下摸索,摸來摸去,掏出一個皮夾。他手上的皸裂很嚴重,有些地方還用橡皮膠膠著。掏了一陣,弄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
“當條:今有兩把玫瑰椅當給許威先生,共三萬元。以后待錢湊齊后,即歸還玫瑰椅?!?/p>
后面有兩個簽名,一個是天成,另一個便是許威。
“無賴!”天成喃喃地說。
天成的目光投過來,像在等待他的判決?!叭绻媸沁@樣,那他就是流氓?!卑⑸嵴f。
“豈止是流氓,流氓還講道理呢?!碧斐蔁o力地說。
“你還他錢,他不給?”阿舍問。
“我現在沒錢,可我試探過,他就是不肯。他說已經買下了,成交了。如果真要賣的話,這兩把椅子十萬也不夠。”說完,天成閉上了眼睛。病房內有股不好聞的味道忽隱忽現,像是尿臊味,這令阿舍難受。他搖了搖天成,想把那張紙條還他,但天成沒拿。
“幫我去要。這椅子要般配他的人,這個人不配?!?/p>
阿舍手握紙條,一片尷尬。他想,這事難辦啊,但他又不好意思拒絕。
“求你了,幫個忙。”天成那眼神更可憐了。
從醫(yī)院回來,阿舍沒有去辦這事,一直拖著。許威與天成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再說,他聽到的也只是天成的一面之詞。那紙條他一直放在自己的包里。好幾次起興,他都想到許威的店里去坐坐,但一旦真要去,退堂鼓又叮當響了。
阿舍喜歡古斯塔夫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古斯塔夫把明式家具一一作了解剖,長短高矮,里里外外,都作了丈量,但那只是一堆圖片和尺寸,沒有具體的施工說明。阿舍能看出其中的好,真要上手又畏懼重重。他明白自己做不出來。明式家具里包含了內在與力量,在極簡之中滲透出復雜與無限來。即使一個弧度,也蘊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美。他無法把這種復雜悟出來。說白了,就像變魔術,他知道奧秘,就是變不出來。這就是他痛苦的地方。
他不斷地翻看那本起皺的書,想象著天成曾經在里面探索、摸爬和求證。阿舍也動手,可一上手,所有的毛病和缺點便暴露無遺。
過了幾天,更大的不幸傳來:天成死了。
6
葬禮辦得潦草。送別那天,阿舍買了大花圏,送了兩千元錢。
前妻沒出現,只有零星的幾個親戚,也是不冷不熱。阿舍打聽到,這是天成欠他們錢的緣故。這些錢變成水了,再也要不回來了。天成的兒子從學?;貋?,高個子,表情冷漠,對外面來的人都不理不睬。報社的人倒是來了,用錄音機采訪人,許多人都不愿談。只有一個親戚站出來,他說,天成不該做木匠,他隨便做什么都比現在強,做木匠真是害了他。在他們看來,他既沒有掙到錢,又把自己貼了進去,弄得人不像人,那人說完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面對這葬禮,阿舍充滿了失望。他不能容忍大伙對師兄這樣一個態(tài)度,蕓蕓眾生真是太實際了。不知怎的,天成一死,他真覺得天成是大師了,特別是自己研究古斯塔夫一事無成以后。他覺得天成是有特別功力的。
葬禮后,他幾次把那條紙片取出來,一遍遍地看,最后決定去找一次許威。這事總該有個了結。
他沒有去許威的門店,而是直接去了他住的香堡別墅。按了門鈴后,許威來開門??吹桨⑸幔S威有些驚詫。的確,不請自來,換了任何人都會驚訝。“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呀?”許威話里帶點不歡迎,但阿舍還是跨了進去。別墅很大,放滿了古董,有青瓷、寶劍、木雕,還有許多中外擺件。這里簡直成了博物館。
玫瑰椅放在醒目的正中位置,許威也不避,把阿舍引過去。一人一把,在玫瑰椅上坐了下來。
許威倒了杯洋酒,是馬蒂尼XO,遞給了他。許威說:“正要找你,天成死了,那些古董的修復只有你能勝任了。”許威收古董,有些破東西不成樣子,需要整修,偷梁換柱,再換大錢。他要跟阿舍談這個。
阿舍沒有喝杯中的酒,他把口袋里的紙條拿了出來?!澳銓@個不陌生吧?”他問。許威愣了愣。
“你拿這個什么意思?”許威道。
“天成說,讓我把那兩把椅子要回去。他委托了我?!?/p>
“兄弟,別鬧了,我們喝酒。這事情已經了結?!?/p>
“是天成死之前說的,讓我要回去。他就是這么說的,也可以說是他的遺囑?!?/p>
商人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好像要從中找出某個破綻來?!八@人有時候情商低得離譜,我說了,這事情已經了結?!?/p>
“那紙條怎么會在我手里?”他舞了舞那紙條。
“跟你說了,這事情早解決了?!痹S威遞過酒杯,碰了碰他的酒杯,以示友好。阿舍還是沒喝。氣氛在變化,靜默的狀態(tài)里有些難堪。
這時,阿舍突發(fā)奇想,想扛走椅子。有協議在,他怕什么呢?“這樣,我把椅子搬回去,三萬塊錢事后會付。”
“不要搞錯,這是我家?!痹S威吼了起來,但阿舍仿佛沒聽見。
當阿舍伸手搬椅子時,兩個人扭到了一起。
“我是替我?guī)熜中械?,你這樣霸占毫無道理?!?/p>
“放下,你命令你放下?!痹S威的喉嚨響了,見他不放,干脆一拳過來了。
阿舍練過武功,耍過大刀、三節(jié)棍和紅纓槍,于是輕輕一掌就出去了。他完全是無意識,但這一掌還是見到了分量,只見許威搖晃一陣,撞到了墻上。許威不服,再起來。這一回,阿舍又來了一掌,許威摔得更遠,連地上的花瓶也碰到了。嘩啦一聲,人倒地,花瓶也碎了。
“不要怪我下三濫,逼急了,我什么也做得出來。”這是他練武以來,第一次這樣無恥地恐嚇別人。
許威坐在地上,一臉無辜。
室內燈光柔和地落在玫瑰椅上,椅子顯得靜謐而安詳。
“天成,安息吧,我替你拿!”阿舍用手撫摸那椅子,感受著每一個細節(jié),椅子帶給他驚人的活力。“一對好椅啊。”他心中這樣贊嘆道。
“要不這樣?這椅子可以傳世,你擁有一把,我也擁有一把?!痹S威起身,邊拍打著衣服邊這樣說。
阿舍眼前一亮,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兄弟,如何?”對方又問。
阿舍有些尷尬,也有些出乎意料,心想商人到底是商人,頭腦發(fā)達,反應快。
心中對那人的反感在迅速消退,阿舍甚至覺察到某種真實和可愛。他把眼皮垂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正在靠近的身影。
“我們談談吧?!鄙倘诉@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