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明
1
亮水初中每個年級分三個班,英語教研組卻只有老中青三名教師,新分配來的王靜怡起手就要帶兩個初一班和一個初二班。臨近中考和期末考試,每位教師都忙得團團轉(zhuǎn),恨不能有三頭六臂,王母偏偏這時候打來電話,說王父生病住院,讓她趕緊回家一趟。
王靜怡急忙向馬建康和劉習軍求助,托他們代上幾節(jié)課。同情歸同情,劉習軍要帶兩個畢業(yè)班和一個初一班,馬建康要帶兩個初二班和一個畢業(yè)班,各人手頭的課也要漫出來,都分身乏術,只能勸她準備幾份考試卷,否則便讓學生上自習課。尋不到人代課,王靜怡自覺無顏向沙主任開請假的口,急得眼淚在眼眶里團團轉(zhuǎn)。劉習軍繼續(xù)幫她出主意,讓她去找語文教師張武能。
王靜怡分配到亮水初中這一年,張武能剛剛退休。因為語文教師青黃不接,霍啟剛校長專門向縣教育局打申請,返聘張武能,讓他繼續(xù)發(fā)揮余熱。
對劉老師的建議,王靜怡將信將疑,學校里其他學科的教師大多跟英語有仇,讓他們張口說ABC,簡直是痛苦折磨,表現(xiàn)甚至不如初一的學生。
她問:“張老師是語文教師,又過了退休年紀,他能上英語課嗎?”
劉習軍解釋說:“張老師不一樣。別看亮水初中里一幫泥腿子,卷起褲管下地插秧,放下褲管就能站上講臺,張老師卻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是60年代的高才生?!?/p>
王靜怡還想繼續(xù)追問下去,劉習軍擺擺手說:“小王老師,我只能把話講到這里了。若張老師問起,你也別透露是誰指點你的。你只管去請他給你代幾節(jié)課。讓學生做試卷你沒有,讓學生上自習你又不情愿,眼下就只剩下這條路走。如果你還想回家看望你父親,就去求張老師,別人都幫不上你。”
王靜怡抱著姑且試一試的心態(tài),匆忙趕到語文教研組,卻撲了個空。原來張老師已經(jīng)提前來到初二(2)班,正在抓緊時間板書,又瘦又高的背影,像貼在了黑板上。
王靜怡站在教室前門口輕聲喊:“張老師,張老師?!?/p>
張武能聽見了,稍作遲疑,捏著粉筆的手暫停在黑板上。時間好像也和行云流水的板書一樣,被突然掐斷了。學生們課間的吵鬧聲小下去,王靜怡看到張武能先是偏過頭,眼光從眼鏡片上方平滑的額頭飄向自己?!芭叮切⊥趵蠋煱??!崩^而他的身體轉(zhuǎn)過來,接著是雙腿邁動。這一套分解動作把張武能倏忽搬運到了王靜怡的面前。
王靜怡有一絲慌亂,往后退了一步?!皬埨蠋?,是這樣的,我父親生病住院了,我想請兩天假。你能幫我代兩天課嗎?”
她感到無比緊張,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脫口而出,像學生背英語課文一樣干巴巴。
上課鈴突然響了,把王靜怡嚇了一跳。張武能還在看著她,但因為距離近了,兩只眼睛全躲在茶色鏡片后面,以兩段濃眉做掩護,似乎在考慮怎么回應。有那么一瞬間,她確信自己看見了張武能的所思所想,正有條不紊地一一陳列,就好像被上課鈴聲指揮著回歸座位的學生一樣。
“請你幫幫我?!?/p>
王靜怡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正在被那一長串尖銳的上課鈴聲鉸成碎片。張武能的頭微微前傾,顯得脖頸又細又長,他用這樣的姿勢和眼鏡后的眼神告訴她,而不是用聲音——他答應了。
回到辦公室,王靜怡如釋重負。她匆匆收拾好辦公桌,又向沙主任請了兩天假,便騎車趕回去。她的家在隔壁縣,離亮水鎮(zhèn)倒不是太遠,廿來里路,騎得急了,喉嚨里火星直冒,渾身是汗,推門見到的卻是什么事都沒有的父親,氣惱之余,一路上始終高懸著的心也得以放下。很顯然,父親住院是一個假消息,只為騙她回去。她的姑母替她相中了一個對象,是軍隊轉(zhuǎn)業(yè)干部,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沒有抽煙喝酒等不良嗜好,工作前景更是一派光明,實篤實一個“搶手貨”,去看人家的女方簡直踏破了門檻。在姑母眼里,自己的侄女自然是最好的,不怕做比較,就怕別人捷足先登,到時無從比起,于是慫恿哥嫂無論用什么方法都要把王靜怡從學校叫回來。家人安排相親,王靜怡并無抵觸心理,卻極不贊成母親用父親的健康來做借口,擔心一語成讖。這是讀書人的迷信,她的父母和姑母很不以為然。王靜怡的第一反應是索性連夜返校,只是已經(jīng)向沙主任請過假,張老師也同意代課了,解釋起來不免麻煩。況且,一個人騎車走夜路,家里人更不放心。第二天早上,心情平復下來的王靜怡,架不住長輩們苦口婆心的勸說,同意去見轉(zhuǎn)業(yè)軍人。沒承想和周常勇一見如故,互生好感。結(jié)局自然皆大歡喜,她的父親甚至認為,即使自己真的為此害一場病也值得。她的姑母更是大功獨攬,雖是為親侄女前后張羅,但也以媒人自居,張口向雙方家長各索要一條豬后腿,以為謝儀。
2
兩天之后,王靜怡騎車返校,臉上喜色藏不住,將那輛女式自行車騎得像一只百靈鳥,搖出來的車鈴聲也像百靈鳥的歌聲似的。
亮水初中的大多數(shù)教師都是本地人,無論年長年輕,人手一輛腳踏車,用作代步工具,早上騎到學校,傍晚騎歸家。學校為外地教師修建了集體宿舍:像王靜怡這樣老家是隔壁縣的教師,周末和節(jié)假日都會回家;外省的幾位教師,因路途遙遠只有趁寒暑假回鄉(xiāng)探親;長年累月住在學校的,唯獨張武能一個。在一溜排平房中,男教師的單身宿舍靠外,女教師的單身宿舍靠里,張武能的家位于中間。學校特地分給了他兩間房,一間用作廚房和客廳,一間用作臥室。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王靜怡特意起了大早,只為能趕回來給學生上晨讀課。她翻過亮水大橋的時候,廣播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才剛剛開始。晨風習習,朝陽灑下的金幣堆滿了整條河面。甫一進校門,她便看見張武能彎著腰,在家門口認真擦拭他腳上的黑皮鞋。他顯然已經(jīng)吃過早餐,準備去辦公室了。
張武能一直都是亮水初中教師里面最講究穿著的。襯衫、西褲、皮鞋,這是標配的行頭;天涼下來,襯衫外面加一件馬甲;更冷的話,里面穿上保暖內(nèi)衣,有時是高領的,馬甲則換成毛線衣,外面再套件呢子大衣。他在出門前必做兩件事:梳頭和擦鞋。兩套程序都富有儀式感。先是梳頭,把日漸稀疏的銀發(fā)梳向一邊,像軍容整齊的訓練踢正步的士兵,一只腳抬起來,不管時間過去多久都不會走形。梳完頭發(fā)后擦鞋,把腳上兩只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簡直能當鏡子照出他的發(fā)型。
張武能也看到她了,直起身子,打招呼說:“小王老師回來啦,你父親的身體不要緊吧?”
張武能沒有戴上眼鏡,虛眼泡特別明顯,額骨頭也很突兀。原來一個人戴不戴眼鏡差別這么大。王靜怡心里忍不住開小差。她不好意思實打?qū)嵒卮穑戕D(zhuǎn)移話題:“這次真是要謝謝張老師,要不是你幫我代課……”
沒想到張武能的神情忽然扭捏起來,搓著手說:“小王老師,應該是我要向你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的一堂英語課上砸了?!?/p>
這讓王靜怡很愕然,她把自行車停在自己的宿舍門口鎖好,抬起頭預備細問緣由,卻發(fā)現(xiàn)張武能已經(jīng)走遠。那堂英語課,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張老師支支吾吾的道歉,讓她既好奇又擔心,心事重重地走進英語教研組辦公室。
馬建康和劉習軍正在邊備課邊閑談,看到王靜怡走進來,他們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王靜怡很敏感,立馬問:“馬老師,劉老師,你們在聊什么天?是不是又有哪個學生不上進,被學校抓典型了?”
劉習軍猶豫了一下:“小王老師,你是初二(1)班班主任,按照道理你應該知道,就算我們不說,沙主任肯定也會來尋你。”
王靜怡連發(fā)三問:“是我班上學生惹出紕漏了嗎?是哪個學生?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請你們快點告訴我!”
馬建康趕緊安慰她:“小王老師你先別著急,沒出什么大事。不過,你最好先去看看張老師,他可是被氣得不輕,連戴了多少年的金絲眼鏡都摔壞了?!?/p>
王靜怡嚇了一跳,央告說:“馬老師,劉老師,你們就不要賣關子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快點告訴我吧?!?/p>
原來,初二(1)班有個男生叫沈強,心思向來不放在學習上,喜歡鉆錄像廳,模仿小阿飛,成績一塌糊涂。這一點,王靜怡原是知道的,也去做過家訪。沈強父母心里急歸急,但卻完全管不住自己的細小佬。沈強盡管在校外惹是生非,在課堂上倒也老實,除了趴在桌上睡覺,并不會故意搗亂,妨礙其他人學習。那天下午張武能去代上英語課,開始階段還好好的。一節(jié)課上到中途,沈強午覺睡醒,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出言頂撞張武能,還將張武能的眼鏡碰到了地上。
這還了得,學生竟然對老師動起手來,簡直是無法又無天。沙主任震怒之下,將沈強的父母都請到了學校。
在教導主任辦公室,沙主任、張武能、沈強和他的父母都在。王靜怡看到張武能依然沒戴眼鏡,兩顆瞳仁往外凸得厲害,有點嚇人,先歉意一笑。
沙主任正對著沈強的父母訓話:“不是我說你們,管教不嚴,父母之過。你們看看,這孩子還有學生樣嗎?趕緊帶他去鎮(zhèn)上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給理了?!鄙驈姷母改肝ㄎㄖZ諾,不敢吱聲。沙主任繼續(xù)說:“這個孩子,對老師不恭不敬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有好幾次聽他在背后稱我‘沙和尚’?!?/p>
沈強的父親臉上掛不住了,踢了沈強一腳尖,罵道:“細野種,站直點。沒大沒小,沙和尚是你能喊的嗎?按輩分你要喊舅公的?!鄙持魅卧谂赃叀昂摺绷艘宦?,沈強的父親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情急之下也說了“沙和尚”,訕訕地笑了。沙主任也溫和下來:“認錯態(tài)度好的話,記過處分可以取消,寫檢查做檢討必不可少?!?/p>
沈強一直低著頭,兩只鞋子在地上劃來劃去,一會兒腳尖抵在一起,一會兒后跟靠成一堆。他的發(fā)型確實陰陽怪氣,左半邊剃成板寸,像和尚頭,右半邊卻留了長發(fā),像女生的齊耳短發(fā)。
沙主任繼續(xù)批評沈強:“這種發(fā)型能隨便留嗎?陰陽頭,死娘舅,你這是詛咒你娘的親弟兄。你娘有三個弟兄,你有三個娘舅,是吧?不要說張老師,就是我看見學生中間有理這種發(fā)型的,也會氣不打一處來,要嚴加批評?;粜iL今天去教委開會,等他回來,明天我就跟他反映,以后無視學校紀律的學生,一律不發(fā)畢業(yè)證?!?/p>
沈強的父母一聽可能拿不到畢業(yè)證,頓時急了。沈強的母親叫起撞天屈:“出這么多錢讓你念什么倒霉書,橫豎沒個名堂經(jīng),不如到馬老板的工廠里上班,自己去掙討老婆的錢?!鄙驈姷母赣H也發(fā)起急來:“這是什么娘希匹的頭發(fā),看得我心里也直冒火,干脆一根洋火點著,一把火燒光了算?!狈蚱迋z罵罵咧咧,拉扯著沈強離開了辦公室。
吃過中午飯,王靜怡陪著張武能去鎮(zhèn)上百貨公司取眼鏡。文具柜臺的李龍剛是張武能十多年前的學生,除了玻璃片不會補,眼鏡框架都能修。張武能的眼鏡摔到地上,鏡片沒事,左側(cè)鼻架卻開了裂,便送去了李龍剛那里。張武能戴上修好的眼鏡,兩天以來眼前模糊不清的世界頓時立體起來。李龍剛在旁邊問:“張老師,怎么樣?與以前沒什么區(qū)別吧?”
張武能一戴上眼鏡,原來的張老師又回來了。
李龍剛繼續(xù)問:“張老師,我還想問你,你一向拿這副眼鏡當成寶貝,怎么會壞掉的?”
張武能不好意思地說:“年紀大了,手腳不穩(wěn)當,午睡爬起來戴眼鏡,竟然沒有掛到耳朵上?!?/p>
王靜怡覺得奇怪,張武能似乎不愿意再提英語課上發(fā)生的事情。
從百貨公司出來,沈強的父母已經(jīng)在外頭畢恭畢敬地候著。他們押著沈強去剃頭發(fā),經(jīng)過李姐理發(fā)店和潘師傅理發(fā)店,沈強死活不肯進去,不是嫌李姐人胖,就是嫌潘師傅年紀大,最后來到百貨公司斜對過的“一剪美”美容美發(fā)店。開店的是兩個小年輕,一男一女。
沈強徑直坐到女理發(fā)師的椅子上,話里話外帶著一股氣:“幫我削平頭發(fā)。”男理發(fā)師又問沈強父母要不要做頭發(fā),建議白頭發(fā)多的最好染一下,頭發(fā)沒光澤的最好燙一下。沈強的父親連連擺手拒絕:“我們是陪兒子來的?!彼麄兎蚱奁綍r只去潘師傅和李姐的店里剪頭發(fā)。
一時都不作聲,只有店里的錄音機在放歌。沈強雙眼閉合,不愿看到他的父母。他的面前是一面大鏡子,沈強父母也全部落在這面鏡子里。隨著兒子的長頭發(fā)撲簌而落,他們的心情也輕快起來,發(fā)現(xiàn)鏡子里也能看到街道上人來人往,像看露天電影一樣真切。
望來望去,就望見張老師和王老師走進了百貨公司。一個是兒子的班主任,一個是兒子得罪的老師,沈強的父母急忙趕出來打招呼。沈強的父親還快手快腳買了兩包云煙,硬要塞給張老師。張武能是不吃香煙的人,說什么也不肯收。兩個男人在大街上你推我讓,像在打太極。
好不容易勸住了沈強的父母,兩個人走回學校去。或許是沈強父母的打岔,或許是戴上了眼鏡,張武能變得自如很多。他對王靜怡說:“小王老師,初二(1)班的那篇課文《猴子與鱷魚》,我建議你還是應該重新上一遍。沈強這孩子有一點說得沒錯,我的發(fā)音確實不好聽。現(xiàn)在教育部明文要求,在校師生都要‘學說普通話、學寫規(guī)范字’,英語課自然也應該使用你們那種標準的發(fā)音才符合規(guī)定?!?/p>
既然張武能再三叮囑,王靜怡便給初二(1)班重上了《猴子與鱷魚》。讓她意外的是,同學們對課文內(nèi)容都很熟悉,分角色朗讀時更是踴躍舉手,課后檢查連沈強也能磕磕巴巴地背誦全文。看來張老師上課的效果非常好,即使課堂上發(fā)生了沈強頂撞之事,上砸云云,只能說明張老師一貫以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她還在私下里問自己的課代表賀曉靜:“上次張老師代課怎么樣?”賀曉靜說:“張老師很認真,課上得也活潑,同學們都印象深刻。只是張老師的發(fā)音聽起來有點奇怪,跟王老師你不一樣。怎么說呢?有點像外國人講中國話,不像中國人講英語?!?/p>
王靜怡笑了。她在師范學校讀書三年,從來沒有外教給他們上過課。所謂英倫腔、美式腔,都是通過觀看原版電影才能聽到。師范學校的口語老師,舉手投足一味模仿美國人做派,但口音完全沒有個性?,F(xiàn)在,王靜怡到底也萌生了好奇,張老師講英語,到底是像英國人多一些,還是像美國人多一些?
3
王靜怡和周常勇從被安排相親到開始自由戀愛,關系迅速升溫。隔個兩三天,周常勇便會騎著摩托車來接王靜怡進城,兩個人吃餐飯,喝杯咖啡,或者看場電影,結(jié)束后再送王靜怡回校。去來都是大馬路,路程加起來不過二三十里,嘉陵摩托車馬力足,稍微開快點,也就半個小時。
戀愛固然甜蜜,難免占用時間。約會結(jié)束,王靜怡便要開夜工,為第二天備課。夜深人靜,除了門衛(wèi)室和宿舍區(qū)亮著幾盞窗燈,偌大的校園一片黑黢黢。圍墻外的公路被夜色染黑,像一條停止流動的河,既無來往車輛,也少有夜行路人。一聲帶痰的短咳,都會引發(fā)此起彼伏的狗吠,燈火便又多熄滅幾盞。安謐中,王靜怡能聽到鋼筆尖在備課簿上行走的沙沙聲。當她寫下一個單詞,一句話,耳朵膛里便隱約響起誦讀的聲音,宛如螽斯動股莎雞振羽,待要細辨時,卻又瞬間不知所蹤,只留下紙上一連串的字母。確實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備課,聲音幽微,卻難掩抑揚頓挫。她想起深夜的井口和曠野中的老樹,莫名心慌。她來亮水鎮(zhèn)的時間畢竟不長,完全不清楚學校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臨近半夜的神秘聲響,會不會和張老師有關?王靜怡帶著滿腹的疑問,鼓起勇氣去串門,張武能正在給自己做晚飯。她問:“張老師,學校食堂燒夜飯,打飯打菜不是更方便嗎?”張武能笑笑:“在家里燒飯習慣了。左右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臥室的門虛掩,只露一條縫。外間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張小四方餐桌,三把椅子的椅背緊貼桌邊,像鉚了上去,一把椅子拉了一半出來,供人時常坐。兩眼煤氣灶靠著北墻,轉(zhuǎn)角處是一張?zhí)蕴钠婆f課桌,上面放著一只電飯鍋,調(diào)味瓶一字排開。課桌對面是碗櫥。
這是王靜怡第一次進入張武能的宿舍??吹贸鰜恚瑥埨蠋熓且粋€特別講衛(wèi)生的人。
“小王老師,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嗎?”張武能問。自打從百貨公司取回眼鏡后,他們又都恢復了各自的生活節(jié)奏,宿舍雖然挨著,教研組也相隔不遠,但畢竟工作上沒有什么交集,課前課后路上相遇時點個頭,幾乎不交談。
“張老師,這幾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竊竊私語聲,好像是在讀英語?”
張武能的面孔突然轉(zhuǎn)紅了。
4
到了第二天,王靜怡仍然難掩激動,對馬建康和劉習軍說:“張老師是我見過的最為認真的老師。他代我上英語課,因為發(fā)音被學生嘲笑,深更半夜還在家中對著錄音機反復練習,不斷糾正。原來我夜里聽到的聲音,就是張老師壓低了喉嚨在朗讀課文。”王靜怡揚揚手中的磁帶:“這是他交給我的錄音成果,還反復叮囑我聽后一定要提意見。”
馬建康說:“快點放,大家一道聽聽看。”
劉習軍將磁帶放進錄音機,撳下播放鍵,磁帶開始轉(zhuǎn)起來。
王靜怡全程聽得很認真,馬上提出一個疑問:“R 這個音發(fā)得有點奇怪。感覺舌尖不是抵住上顎,而是有點顫抖,像舌頭在打滾。又好像衣服起了皺,拿熨斗去燙,卻沒有抹平的感覺。劉老師,這是什么原因?”
劉習軍開始解釋:“我之前說過,張老師是名牌大學的學生,雖然讀的是中文系,但其實他也精通俄語。那時很多中學都教俄語,學生有基礎,念大學后很難丟掉?!?/p>
王靜怡恍然大悟:“這么說來,張老師的奇怪口音,是俄語的發(fā)音習慣造成的?!?/p>
劉習軍點點頭,繼續(xù)說下去:“張老師是古漢語泰斗唐教授的得意弟子,也因此認識了唐教授的女兒,就是同樣在亮水中學教英語的唐老師。按照唐老師的學歷和能力,即使去外交部工作也不是沒可能,沒想到卻在我們這個鄉(xiāng)下中學待了一輩子。想當年,張老師教語文,唐老師教英語,在整個縣里都是有名的一對賢伉儷。他們夫妻卻也奇怪,一年到頭都住在學校里,哪里也不去。所有的親戚似乎都不怎么走動。”
馬建康提出質(zhì)疑:“劉老師,不對吧?他們的兒子,我也見過,現(xiàn)在去了美國的,好像叫張易初,不是經(jīng)常在寒暑假去南京外公家嗎?”
劉習軍說:“孩子是去的,但大人從來不去。不光他們夫妻不去,南京那邊也沒有人過來。似乎是有矛盾的,還很深。清官難斷家務事,家家有本苦經(jīng)念,這些就不說了。張易初去美國后沒再來過亮水,連書信電話都沒有。據(jù)說是和父母斷絕了關系。唐老師深受刺激,之后害了一場大病,就沒能再好起來。唐老師去世之后,張老師就更不愛說話了。除了工作,別無寄托?!?/p>
馬建康在一旁附和:“我跟唐老師共事時間非常短。但夫妻倆確實都是工作狂,一心撲在教育事業(yè)上。
劉習軍說:“張老師和唐老師,是我見過的最讓人羨慕的一對夫妻。當他們分別用漢語、英語和俄語交流時,琴瑟和諧,不可思議。他們背英語詩,唱俄羅斯民歌,手挽著手在大街上散步,和遇到的人用普通話打招呼。那時我們還普遍用土話上課,鎮(zhèn)上人人都只會說土話。聽到夫妻倆的問候,會覺得他們剛從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中走出來,或是從電影熒幕上走下來。那個時候,張老師和唐老師為所有老師都代過課,就像長牌里的‘百搭’。唐老師會代上數(shù)學課、物理課、化學課、音樂課、自然課,張老師會代上英語課、美術課、體育課、勞動課??上У氖牵评蠋熑ナ篮?,張老師就再也不開口講英語了,連帶著俄語也不講了。在任何場合都盡量少講或不講普通話,好像形單影只之后,一個講普通話的人混在無數(shù)講方言的人中間,會越發(fā)的孤獨。”
馬建康問:“張易初為什么要去美國,又為什么要和自己的親娘老子斷絕關系?劉老師你就不知道一點點內(nèi)情嗎?”
劉習軍一聲嘆息:“這我哪能知道。他們一家人都極有涵養(yǎng),即使鬧矛盾,也是關起大門在房間里爭吵,不會驚動隔壁鄰舍?!?/p>
王靜怡忍不住說:“劉老師,我有一個問題……”
劉習軍擺擺手:“小王老師,你想問的我都知道。我也是當時冒出來試一試的想法。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我想看看張老師還愿不愿意講英語。你年輕,多少會讓他想起當年的唐老師。只要他肯講英語,就能從自我封閉中跨出一只腳來。張老師跟旁人不一樣,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也沒有親眷上門。除了學校,無處可去,除了上課,無事可做。我望見他,心里都覺得作孽……”
5
國慶節(jié)后,天氣轉(zhuǎn)涼。
周常勇來接王靜怡去城里吃飯。王靜怡正在辦公室批改試卷,還余下一點點尾巴,不想留到晚上回來再完成。周常勇就在旁邊等著。試卷改完,又按照分數(shù)由高到低排列好,沈強原來是雷打不動的倒數(shù)第一,這次竟然排到了中游位置??吹酵蹯o怡面帶喜色,周常勇問:“什么事這么高興?讓我來猜一下,和我有關系嗎?”王靜怡說:“有一個學生,最近英語成績有了明顯的進步。講起來和你還真有關系?!敝艹S乱活^霧水,打趣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王老師談戀愛之后心情好,上課效果也好?”
摩托車開到校門口,繆師傅早早就把鐵門拉開了。他已經(jīng)見過周常勇好幾回,很熟悉了?!靶≈?,照顧好我們小王老師,路上開慢點?!敝艹S曼c點頭,把頭盔的面罩拉下來。發(fā)動機嗚嗚地響,為提速做準備??妿煾党榭沼指嬖V王靜怡:“今朝有件事蠻奇怪。小王老師,剛剛張老師出校散步了。我有十來年沒見他這樣做了,好比看到太陽從西邊出。我還以為我老眼昏花看錯人了。”
辭別繆師傅,摩托車像一條大青魚一樣躥出去,拐到大馬路上。前面有一個老人踽踽獨行,背影寂寥,正是張武能。周常勇剛想要從他身邊超過去,王靜怡卻喊了聲“停車”。車子還沒停穩(wěn),她便從后座上跳下來,像一只輕盈的蝴蝶。王靜怡替雙方介紹說:“張老師,這是我男朋友。周常勇,這就是張老師?!?/p>
周常勇有點意外,連忙下車推著走。這個張老師,王靜怡確實多次提起過,還強調(diào)說,如果不是張老師代課,她就不能回家,也就趕不上相親,自然見不到人。人都見不到,更不用說有好感和談戀愛了。想到這里,周常勇對張老師油然而起一種親切感:“張老師,你不知道,你還是我和靜怡的介紹人?!?/p>
張武能笑笑:“舉手之勞,介紹人我可不敢當。我就等著吃你們的喜糖了?!苯又执咚麄儯拔易叩诫娪霸哼@邊,隨后就回校了。你們騎上摩托車先走吧?!?/p>
6
摩托車屁突突地響,一溜煙翻過亮水大橋不見了。
散步已到盡頭。身側(cè)的電影院已經(jīng)荒廢,圍墻傾頹,大門洞開,像老人張開無牙的癟嘴。里面黑乎乎的,早就淪落為鼠窩雀巢。想當年,每個鎮(zhèn)上都有一家電影院,每晚都會放映一場電影,逢到節(jié)假日更是從上午就開始連映多場??措娪暗娜岁鼖D將雛,呼朋引類。放映機沙沙地響,隨著一束光投射出來,銀幕上便出現(xiàn)活動的人像。賣瓜子、花生、汽水、冰棍的小販,在座位中間前后左右地行走叫賣,不時穿過光束,留下巨大的剪影,引來一陣抗議。也有孩童故意將手伸進光束中攪動,遭到父母的呵斥。但只要電影開場,所有的騷動便都會靜止,現(xiàn)場觀眾無不專心觀看。
唐老師在世的時候,他們夫妻倆經(jīng)常散步到此,有時看一場電影,有時直接轉(zhuǎn)身回頭。他們手挽著手,誰也不會放開誰。唐老師生病之前,電影院仍舊營業(yè),好像小鎮(zhèn)的心臟一樣,怦然跳動。唐老師人沒了,他一個人就再也沒出來散過步,有事外出也會特意繞過電影院。沒想到電影院現(xiàn)在完全荒廢了。以前學校每一學期都會組織全校師生來這里包場看電影,中考的時候則征用為考生午休的場所。他擔任畢業(yè)班班主任時,帶領學生去鄰鎮(zhèn)參加中考,也會在當?shù)仉娪霸罕O(jiān)督學生午休。當電影院坐滿了人,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是多么安詳、充實。當唐老師坐在他旁邊,和他五指相扣,遇到感人的一幕,撤出手去掏手帕抹眼淚,又是多么美妙、真實。
這座廢棄的電影院居然還沒有被拆掉,好像執(zhí)意在等著他一般。躊躇再三,張老師決定故地重游,權(quán)當憑吊。他游目四顧,院墻還在,伸手去推,鐵門虛掩,那道遮光的厚布簾子早已不知去向。水泥地上鋪著不知是乞丐還是鳥雀帶來的枯枝敗葉,鞋子踩上去喀嚓作響,如人聲鼎沸。屋頂陷下不少窟窿,暮色透露進來,形成光束,似乎空中已然坐滿觀眾,正在看向人間。
張武能尋了一張尚好的椅子坐下,撲起一陣灰塵。
耳畔響起“咔噠”一聲,似乎只待有人落座,亮水鎮(zhèn)的這家電影院便重新啟動,往日時光恢復如常。放映機沙沙地響,一束光打到前面的白墻上。
寬銀幕,彩色片。美麗的大學校園。年輕的男女大學生。滿頭銀發(fā)的教授。現(xiàn)代詩。女神。講臺上的死亡詩社。激昂的革命歌曲。容光煥發(fā)的男女大學生。喝令三山五岳開道。大義滅親。揭發(fā)和舉報。凌辱和損害。罪與罰。離別曲。新生兒。成長。叛逆。瓢潑大雨夜。電閃雷鳴。駭人的真相。無法原諒。贖罪。離家出走。遠渡重洋。隨風而逝。傷心之旅。負罪之徒。囚籠自生成。晨昏更替。周而復始。行將就木。坐以待斃。放映完畢。謝謝觀賞。
又是“咔噠”一聲,黃昏告去,徹底降下了夜的帷幕。地上草動,似有貓狗進場。鳥雀回巢,翅膀扇得撲棱響。張武能低垂著腦袋,經(jīng)久不動,好像沉入了夢鄉(xiāng)。
回到那堂英語課。
小鱷魚的媽媽想吃猴子的心,小鱷魚便想出一個法子,欺騙猴子說,河對岸有很多香蕉。猴子愛吃香蕉,果然上當。載著猴子游到河中間時,小鱷魚問猴子有沒有把心帶著。猴子嚇壞了,但反應也快,告訴小鱷魚說,他忘了把心帶上,只能回去取。小鱷魚信以為真,又把猴子送回岸上,結(jié)果挨了猴子扔出的一塊石頭。
當他簡要復述這篇課文的大意時,單純的孩子們哈哈大笑,笑小鱷魚傻:誰會沒有心呢?誰又會把心給別人吃呢?這是一篇關于“心”的故事,但他們隨后提出的問題,讓他始料未及。鱷魚媽媽為什么要吃猴子的心?猴子最后扔給小鱷魚的是不是他的石頭之心,這樣猴子不用死去,鱷魚媽媽也能吃到心,不就兩全其美了嗎?他想起一則豪夫童話《冷酷的心》,對生命失去尊重和熱情的人,他們的心可不就是石頭做的嗎?有些事情他無法解釋,越解釋越模糊。為了驗證孩子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他讓所有人把他們的右手貼在左胸上,去感受溫熱的心跳?!霸趺礃??”他循循 善誘,“Can you feel your heart beating?”孩子們都揚起臉,認真地說:“Yes,I can.”在整齊劃一的驕傲回答中,夾雜著一絲奇怪的顫音。一個學生趴在課桌上打瞌睡,鼾聲讓他完全暴露了?!笆^在英語里叫stone,打鼾在英語里叫snore?!彼脵C在黑板上寫下新單詞snore,“I heard someone snoring.意思是,我聽到有人在打鼾?!苯淌依镯懫鹕埔獾男β?。他循著鼾聲走到沈強的座位前。同桌捅醒了沈強,沈強茫然站起來,看著張武能,不知道這是誰,怎么會來給他們上課。
張武能也愕然了,起初他以為這是一個留長頭發(fā)的男生,待站起來才認出是半邊長發(fā)半邊短發(fā)的陰陽頭。怎么回事?怎么現(xiàn)在還會有學生理這樣的發(fā)型?他的手上涌起一陣可怕的記憶,想要把這顆頭用力摁低下去,摁到地板上,摁到泥里去。羞愧、驚慌和憤怒,尾隨著記憶的巨浪不斷涌來,反復沖刷著他的石頭之心。他有一顆衰老的石頭心臟,不溫不熱,冷漠無情,被親人和自己的兒子唾棄。
“With these words,he threw the big stone at the crocodile.”他就是那條被扔了石頭的鱷魚,潛在水底一動不動,希望全無。等到河水澄凈,鱷魚就像是一根朽壞的爛木頭漾在水中,活像岸上本該蔥郁生長的喬木的扭曲倒影。唉,還有他那奇怪的發(fā)音,r 在他的口中始終是一面撫不平的旗幟,在風中伸展,獵獵作響。River,起了波浪的河。Crocodile,渾身布滿雞皮疙瘩的鱷魚。Around,像蟒蛇一樣纏緊他的可怕記憶。From,回望來時崎嶇不平路。
為什么這個孩子不把他的長頭發(fā)剃短,或者把他的短頭發(fā)留長呢?張武能決定把陰陽頭先撇在一旁,努力不受其干擾和影響?!巴瑢W們,我們還是先熟悉一下課文。我念一句,大家跟著我念一句?!?/p>
沈強忍不住笑了起來。沈強覺得這個老師的口音太他媽的搞笑了。難道他一直在他的嘴巴里揮舞一面旗幟嗎?
張武能走回講臺,又走到沈強跟前,再走向講臺。他把課本放在講臺上。他甚至取下眼鏡用手帕反復擦拭。在擦眼鏡的時候,他瞪著凸出的眼球看著全班,但他只看到那顆頭。北半球長發(fā),南半球短發(fā)。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他的腦門上開始有汗沁出,天氣還沒到熱的時候。他戴上眼鏡,拿起手帕抹汗。汗越抹越多,整條手帕已經(jīng)濕透。他把手帕塞進褲子口袋,一痕清晰的水跡沿著他的腿往下墮落。他突然有點情緒失控,快步走到沈強跟前:“你能不能遵守課堂紀律?請你不要笑了,也不要影響其他同學上課!”沈強還在笑,笑個不停。小鱷魚騙猴子騎上他的背,發(fā)出的就是這樣的笑聲。猴子返回岸上,向小鱷魚扔出石頭,伴隨著同樣的笑聲。“你能不能別笑了?要笑就到走廊上去笑。”他涌出一股無名火。腦門上的汗越出越多,耳朵后也是濕漉漉的,眼鏡片、眼鏡框和眼鏡腿都受潮了。
沈強還在說著什么,他已經(jīng)聽不清了。此時此刻,他只想讓那顆腦袋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他伸出手。他動手了。不,不,他不能動手,不能去摁頭,不能把頭摁低。低就是低頭認罪。低就是低人一等。他努力改變方向,一把抓住了沈強的肩膀。他應該抓住肩膀的,不讓其跪下,不讓其認罪。他抓住了沈強的臂膀,他要領著沈強安全地走出教室。相比過去和現(xiàn)在的他,沈強是更年輕的學生,而唐教授是更為年長的老師。沈強掙脫了他的掌握,唐教授卻低眉順眼、逆來順受。“我已經(jīng)老啦,你們還年輕。年輕多好??!”沈強對他怒目而視,唐教授把血咳在了地上?!白撸鋈?。”“站起來啊,站起來啊?!鄙驈姴豢铣鋈?,唐教授站不起來。陰陽的腦袋太重了,失去了平衡。
“去吧,去走廊上站一堂課時間。既然你不愿意坐著上課?!彼Щ罅?,聽出自己聲音里的邪惡。沈強兩只手使勁巴住了課桌,課桌也被帶動了。沈強還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纳袂?,但很快就要哭出來。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不僅要面子,也渴望學好?!芭距?,他的眼鏡掉在了地上。他滿臉是汗。眼鏡腿變得滑溜溜的。沈強低著頭走出教室。沈強在哭。他應該把沈強喊住,讓沈強重新坐到座位上。他的眼鏡摔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摸到了眼鏡,慌亂中重新戴上。眼鏡肯定是摔壞了,他看到的一切都傾斜了,有一種奇怪的荒誕感,還有一種真實的挫敗感?!靶⊥趵蠋?,對不住,我還是把這節(jié)課上砸了。”他心里想。
再回到那個深夜。
“唐老師,我應該怎么辦?”臥室里,張武能望著妻子的照片。妻子是一個愛笑的女人,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自從決定了跟他走,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只有知道自己命運的人,才會把自己完全托付給笑容,讓笑容毫無雜質(zhì)。直到兒子長大。兒子是新一代人,有他們的判斷,有他們的想法。所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愛笑的女人始終是一朵花,即使枯萎,即使香氣全無,依然還是一朵花,對著他開放。只要心里有這朵花,他就不敢對自己馬虎隨便,就要把頭發(fā)梳理好,把鞋面擦得光可鑒人,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跨得鏗鏘有力,不偏不倚。
“以前,沒有人會嘲笑我的發(fā)音。R 是伏爾加河,R 是蕩悠悠的纖繩,R 是狂飆突進的騎兵軍,R 是連綿起伏的群山,R 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p>
他翻出了妻子的遺物,一些英語磁帶,其中一盒里面有《猴子與鱷魚》。他聽了一遍又一遍,腦中幻想的卻都是妻子的聲音。他慢慢跟著念,柔聲,動情。為了妻子,也為了他自己,他想念好這篇課文,把俄語的奇怪口音盡可能去掉,把R 念得像一枚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