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穎
1
如今想來,一種方位概念的清晰形成,于我而言如此遲緩而漫長,以至整個少年時代潦草飛揚的認知中,一度我的方位世界似乎只有北方,以及更北的北方。
是的,那時我能夠意識到自己身居之地叫北方,并且這北方是相對于大人們口中的南方而逐漸建立起來的。不過彼時也并不清楚南方的概念、意義和樣子,或者它們更近似于一個名詞,一個說法,或類似一張圖片中模糊又必要的背景。而圖片的居中,則是我懵懂而遼闊的北方及北方以北。而這北方,亦非自己出生的遼寧,是以此繼續(xù)向北綿延千余里的黑龍江。
母親姊妹六個。那是個高生育率的年代。母親是長女,鄉(xiāng)下日子的勞苦無邊,并不適合力量有限的女性,于是機緣之下有了兩個姨娘的離家北上。
北上,去投奔外公的妹妹一家,去了黑龍江。
黑龍江,那時節(jié)人們稱它“北邊兒”。一種模糊的大方位名詞,在那個交通不便、生活困難的時代,是遙遠,是富庶廣袤,是種啥長啥,啥都長得好,糧食多得吃不完的代名詞,以及姥姥說的能掙來現(xiàn)錢的大地方。
“北邊兒”,這個模糊而神秘的叫法,對我產(chǎn)生著莫名的誘惑,因為那里蘊藏著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所有遠方。大慶、呼蘭、齊齊哈爾、哈爾濱、黑龍江,此后這些名字自母親口中開始了經(jīng)年的叨念,漸漸在自己心中有了最初的詞匯記憶。兩個姨娘北上了,家里的信件多了起來,村口的郵局以及沉默的綠色郵筒,也仿佛成了連接“北邊兒”的通道??偸乔椴蛔越サ礁浇鎯海@著郵筒看,雖然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兩個姨娘一年一次的春節(jié)探親,也因此成了那個年代自己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
每次回來,姨娘們總盡其所能地帶回各樣禮物,四四方方芳香甜膩的奶油糖,藏在書本里會香上一年的花花綠綠的漂亮糖紙,入口即化的彩色點心,哈爾濱紅腸,超大的面包,一個少年記憶中最為華美神秘的遠方,就在最初這些美好的食物中生成。還有那本金燦燦全本銅版紙的大慶油田畫冊,厚厚的紙質(zhì),光滑閃亮的手感,實在美,那些圖片才堪稱地道的流金歲月。由此格外記住了一個地名——大慶。那些年,遼河北岸的小村小院,大雪封門的隆冬大年,我就穿著過年的新衣裳,聽著父母的話音兒,一年年計算著姨娘要來家的日子。終于要回來了。我早早就在外面等著,張望,零下二十度三十度,那又怎樣,我最不怕冷了。小路上有了身影,我飛奔而去。撲進姨娘懷里。數(shù)年如一。
那些時日與其說自己在等候遠歸的親人,不如說更像是在迎接一種神秘的遠方。是的,遠方。我對一切陌生遠方所持有的前世今生般莫名的迷戀向往,直到今天依舊如昔。
村頭小路上我在長大,姨娘們也長成了更大的大人。
我在長高,我上學了,我上了初中。我比郵筒高出一大截了。那年寒假,我和姐姐終于爭取到了一次機會,我們可以自己去“北邊了”,去黑龍江。
啟程前一晚,極力克制自己的歡喜和憧憬,但依舊失眠到天快亮。那一晚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然如此渴望去到那里,那個與自己少年的生命成長,已然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北方,那個自己生命中最早的遠方,那片富庶的黑土地,那個熟悉、神秘而模糊的遙遠之地。
冷。不,是酷寒才對。在那些普遍寒冷的冬天,哈爾濱的十二月仍然冷出了天際。
天高得也出奇,從未見過那么高的天。我仰著頭看,天空色澤如此特別,藍中泛灰,云朵深深淺淺中自然過渡,就像畫上去的。不知是不是少年時第一次遠行的刻骨銘心,總之直到今天,我依然心動那種天空的質(zhì)感與色度。多年后我去了更北的北方——莫斯科,去了圣彼得堡,在那些令自己魂飛魄散的美術(shù)館里,在親眼見到的絕世的俄羅斯油畫真跡中,我才恍然。原來少年時令自己癡迷的就是這樣的天空,這樣的藍灰色,以及輪廓模糊卻異常鮮明的云朵,這些巨大的藝術(shù)背景,竟冥冥中已然早在那個年代就于自己的魂魄中深深扎根。黃昏安靜的涅瓦河邊,我試圖整理自己經(jīng)年紛雜的精神蹤跡,漸漸醒悟,為什么少年時我第一次從一個陌生城市的站臺出來,瞬間就被站臺之外的天空攝住了心神。哈站,也自此成了我見過的最高遠深闊的車站之一。
抵達時已是黃昏,北方冬天的此刻,總格外雋永溫情。冰城哈爾濱獨特的建筑風情萬種,沿街已經(jīng)有燈光依次亮起,街道上沒有一絲風,在黃昏天空的映襯下,每一眼都是一幅畫作。
陌生,新奇,異樣,迷離唯美,足以令一個向往遠方癡迷寒冷的鄉(xiāng)村少年屏息瞠目。
溫度依舊非常低,到站和接站的人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圍巾手套各種棉靴,卻是那么好看。人們早已習慣了寒冷中的生活,故而在如此低溫中毫無寒冷之下的緊迫與焦急,相反男女老少都是見怪不怪的自然從容。張嘴說話就是一團團哈氣凝成的白霧,親人們就在略顯夸張的白霧中,互相問候相互打量說笑。
從天空緩慢收回心神的我,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城,在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大雪漫天的街頭,漸漸游離了大人們。寒冷給予自己的莫名疏朗,仿佛某種神秘的激情,慢慢地,竟下意識跑動了起來。急促的呼吸產(chǎn)生了更大團的白霧,沒有風,白霧就不會輕易散去,于是匯集在眼前身前,彼時感覺自己就像在仙境里。
我跑得不很快,但也停不下來,莫名的快意在周身激蕩。不顧大人們的呼叫,就像某種野生的獸。
腳下的雪發(fā)出好聽的咯吱咯吱聲,我擺動著胳膊,厚厚的棉衣就在酷寒的低溫下發(fā)出陌生愉悅的聲響。帽子和圍巾之間,被白氣凝成的寒霜遮住了眼睛,這樣的眼睛,別人基本是看不見的。圍巾擋住了口鼻,繼續(xù)呼出的熱氣就都凝結(jié)在了睫毛處,霧凇似的。用力眨眨眼,就能感覺到美好的涼,沁心沁脾,通透腦際。迎面的人都是雪白的睫毛,長長的,不好看的人也會變得又神又美。這么好,我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呼喊,這樣的冷,這樣烈焰似的深寒,原來才是我要的隆冬。
第一次黑龍江之行十余天,我恨不得每天要跑出去轉(zhuǎn),奈何長輩們顧念來自遼寧的我們會太冷,所以并未帶我們太多的室外走動。同時年關(guān)將至年味已濃,長輩們沉浸于遠方到來的親情之中,無暇滿足一個淘氣孩子的各種渴望。馬迭爾冰棍奶香雋永的味道中,沉積更多的,是少年腳步的無奈與眼中的新奇。
倒是不斷地走親戚,一家又一家,吃美食聊家常,打問老家的各種音信。
只有我是遺憾的。
離開的前一天,百無聊賴的自己飯后終于溜了出來。附近是一條熱鬧的街道,城市的街景在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眼中依舊如此新奇陌生,充滿無窮的引力。沿街走著,看著形色各異的牌匾,牌匾上好看的中國文字和外國文字。一路走,一路啟蒙著少年的認知。
街燈幾乎都亮了。整個冬天不會化掉的雪,成了天然的街景。流線的街燈或奶白或淡橘,一排排伸向街道深處。
街角,一家淡橘色燈光的咖啡店漸漸引起了我的注意。半圓狀的屋頂,一側(cè)有著經(jīng)典俄羅斯東正教教堂的洋蔥頭屋頂模型,另一側(cè)是一株閃著七彩燈光的圣誕樹。臨街的菱形窗子,大大一整面涂寫著外文的厚玻璃,將房間里的燈光折射成無數(shù)細碎的橘色水晶,時隱時現(xiàn)的音樂時而傳到屋外,一切如此新奇。情不自禁走到近前,玻璃后面,一個巨大的原木展臺,展臺上并不是酒品,不是咖啡,居然是一艘頗為碩大的白輪船。除了船身一組變體的藍色外文,船通體雪白。甚是奇幻。太不真實了。因為它顛覆了我認知中所有船的樣子?;蛘哒f那個剎那,對我而言它就像是來自神話。
那是一個輪船的模型,或者說是雕塑。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樹脂一類的材質(zhì),不過那時的自己全然不知。那種白,那種難以描摹的視覺質(zhì)地,高高揚起的船頭,穩(wěn)健帥氣的船尾,甲板上的二層船艙,精致逼真的窗口,三組粗獷的纜繩頂端系結(jié)在一起,甲板上模擬而出的木質(zhì)線條,無不透出滿滿的復(fù)古感。更加不可思議的,輪船模型下一張紋理漂亮的木板上,鋪滿厚厚一層白色的細碎粉末,就像雪。沒錯,視覺之下這艘船,本該航行大海的白輪船,就臥在同樣純白的雪面上,并且毫無任何違和感,渾然天成。
真的,它就是來自某個神話。
船于我其實并不陌生。我出生在遼河北岸,一個相傳乾隆皇帝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古渡口旁。早年水路發(fā)達的時節(jié),據(jù)說這里曾有過千帆競渡的水中盛景。及至近代,水路雖然逐漸被發(fā)達的陸路取而代之,但遼河中還是保留了一些民用船只。自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曾經(jīng)搖晃的各種木船,也算見怪不怪。而直至見到這艘白輪船,我大約才真正意識到了關(guān)于船的另外的概念與意義。
橘色燈光漫射而出的窗外,我呆呆看著窗子里那艘在燈光下靜靜矗立雪中的白輪船,并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著自己的心神。
陌生唯美的咖啡小屋?屋內(nèi)別樣的燈光漫灑而成的氛圍?酷寒冰雪中這座城市異域迷人的黃昏街景?也許都有吧。而最重要的,必定是這艘驀然出現(xiàn)的白輪船。
寒冷從腳底慢慢傳遞而來,我知道自己該回去了,卻仍舊情不自禁定定看著。我猜那時的自己,一定是試圖記住它全部的樣子,記住燈光彌漫在船身的色澤與分量,以及船身之下,永遠不會融化的仿佛同樣來自神話的那些雪。
轉(zhuǎn)過身的剎那,我模糊又確切地感受著,一種少年認知世界中罕見的美,莫名地,正漸漸涌過周身。
少年世界謂之奇妙,奇就奇在無人能解,并而自己更加不能解。比如何以一艘白色的輪船模型,剎那與自己不期而遇,并何以竟令自己多年如此念念不忘?
顯然那是一次意猶未盡的北上之行。那一次我記住的除了為數(shù)不多令自己迷醉的冰雪酷寒體驗,便就是這艘矗立雪中神秘的白輪船。它仿佛傳遞著我與北方的某種隱喻,為之后的反復(fù)北上提供著強大的理由,并且之后的歲月它居然還幻化成多副面孔,在我的生命中反復(fù)出現(xiàn)。
2
終于得以從容游走于冰城中央大街上,大約是十年以后了。
其間曾回來過幾次,皆因長輩們工作太忙而無暇,幾乎都在重復(fù)第一次的模式。而最令自己遺憾的,是之后我再次來的時候,姨娘家搬了新居。新房距離舊住址不近,我想再次去看白輪船的愿望,因此竟成了幾乎不可能的奢望。巨大的失落無人可以分享,而這個苦惱,冥冥中也誘惑著我一次又一次回到這里。那個時代鄉(xiāng)村少年的世界單調(diào)而平庸,我知道自己的心曾經(jīng)感受過的異樣,盡管不知是什么,但從來沒有放棄再次尋找。我一定要再去看它,甚至有時莫名覺得它也在等我。
十年后,季節(jié)置換成了盛夏。
七月冰城,被稱為一年中最美最珍貴的時光。哈爾濱漫長的冬季,一閃即過的春季,終于來到了彌足珍貴的盛夏。事實上相較于漫漫長冬,這盛夏同樣稍縱即逝。所以在這里,整個六七八三個月份,仿佛每天的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歡度,沒錯,盛夏在這里,其實就是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尤其在江邊,游船,散步,野餐,彈琴唱歌。遠遠飄來的歌聲,明媚的夏日,令人神往的江心太陽島。
人們習慣稱這里的江邊為江沿。夏天的江沿,是納涼的好去處。松花江水波連波。江沿上熱鬧得無從下腳。高高矗立的冰城地標之一的防洪紀念塔依然被許多人圍在中間拍照留念,只看起來比十幾歲第一次看見時矮了許多的樣子。紀念塔面向另一個地標中央大街而立。
風情無限的中央大街,素來有著“東方莫斯科”“東方小巴黎”之美譽。北起防洪紀念塔,南至經(jīng)緯街,全長近1500米,寬度20米有余。這條大街聞名已久,即便在旅行并未如今天一樣普及的年代,那時的中央大街也從來不缺少慕名而來的人。而那里也是自己迄今最為著迷的街道之一。依舊記得少年時自己第一次見到這條街時的驚詫,怎么會有這樣的街道?怎么能這樣好看?
少年眼中的精彩世界回映到腦海中,大多就只剩下了極有限的形容詞:好看。
長大了才知道,這條街久負著怎樣的文化盛名。
街區(qū)兩側(cè)建筑幾乎堪稱巨大繁盛的歐式建筑博物館,全街建有歐式及仿歐式建筑多達七十余棟,形式各異,文藝復(fù)興、巴洛克、折中主義等歐洲建筑史上最有影響的建筑美學流派盡在其中。細細探究不難發(fā)現(xiàn),其間蘊含著歐洲最具魅力的近300年文化發(fā)展史,其精深久遠與博大多姿,令人嘆美不已。
街區(qū)地面更加為世人所稱道,整條街由花崗巖的方形石塊鋪成,將近90萬塊方石一脈相承遠遠鋪開去,歷經(jīng)歲月打磨,愈發(fā)精巧、密實、光亮、圓潤,視覺質(zhì)感異樣。據(jù)說這樣的街路,在中外道路史上都極為罕見。
長大后每次回去,只是這條街就足夠自己轉(zhuǎn)上一整天。信馬由韁,沒有目的和目標,仿佛這樣一路走一路看已然就是全部,以至后來去到莫斯科河邊著名的阿爾伯特大街,去到世界文化中心的巴黎,腦海中倏然映現(xiàn)的都是冰城的這條中央大街。
在羅馬,看著永恒之城羅馬名揚天下的條條大路,路面看起來是無以數(shù)計的方方正正小石塊拼嵌而成,事實上這些小石塊之下是近一米深的石柱嵌于地面之下。歷經(jīng)千年歲月,同樣的精巧、密實、光亮、圓潤,只是更多了時間沉淀后的質(zhì)感而雋永至極。那個剎那,不僅僅只是想起了遙遠祖國北方的這條中央大街,還由此及彼,為世界建筑藝術(shù)無處不在的精湛卓絕而贊嘆。
松花江水波連波。歌聲在江風中游來蕩去,像聲音的魚繞著耳朵轉(zhuǎn)。風不小,江水略渾,一浪一浪涌著,發(fā)出好聽的濤聲。各種大大小小的機動船一趟趟載運岸邊的人去江心島,再把島上的人運回來,周而復(fù)始。
風大浪急,因為暈水我沒有隨著去江心島,而選擇留在南岸。依舊看高高的天,江水之上的天似更高了,同樣江水一樣的灰藍色,泛著莫名的高級感。一隊隊的云,棉絮樣被風擁裹著,近了,更近了,頭頂片刻小駐,而后又遠。
我出生成長在遼河邊,但卻暈水,我暈水,又格外喜歡到水邊,因為喜歡岸。
在岸上看水,看船,看漁火,看近岸的水草,遠處的燈塔,看風在水面上繡出紋理。岸上看水,直觀的流動,總是容易令人想起類似命運這樣的大詞兒,就像達·芬奇說的那種:……河流如同神秘的命運,主宰人類的歷史、此在與未來。自從在書中讀到這句話,每次看見水,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它。不過彼時我并不能理解這句話太多的深意,所謂命運,于那時的自己而言,就像江上的天,真實存在,卻虛幻而遙遠。
遠處松花江大橋的輪廓,此刻在云天下異常清晰。
曾在冬天遠遠見過一次??岷畷r的江上大橋是冷硬的,及至盛夏,岸邊繁花齊放綠柳搖擺,大橋的金屬氣質(zhì)亦變得格外堅毅俊朗舒展磅礴。眼睛在江天水橋之間游蕩,無盡空間的遼遠自在,連身體都好像在輕輕地飛。
忽然橋下一個白色的身影,驀地讓自己心里一動。那輪廓如此眼熟,情不自禁地向大橋的方向走,果然迎面一艘江上輪渡正穿過大橋的橋洞,向這一側(cè)江水緩緩駛來。
白色的,居然是一艘白輪船。
船開得慢,很慢。極悠閑。仿佛沒有任何目的,就只是為了在江水中游蕩。
幾乎純白色的船身,完全區(qū)別于江上其他游船,清晰可辨。
船體大于此刻正匆忙往返岸島之間的任何一艘。甲板上略顯過時的裝置,尖頂?shù)拇^微微揚起,高高低低的船艙,船身幾近優(yōu)美的流線,船尾粗糲的船錨和纜繩,無不呈現(xiàn)出明顯異于江上來往穿梭的線條機械的普通游船的一種復(fù)古。復(fù)古?沒錯,一切復(fù)古得如此熟悉。
我呆呆地看著,啞然失語又不可思議。驀然而現(xiàn)熟悉的一切,難不成這艘兀自現(xiàn)身于江面之上,兀自與自己迎面而來的,竟是少年記憶中咖啡窗里的那艘白輪船?哦哦當然不是。怎么可能?那只是一個雕塑。可又因何如此仿佛?最奇的是因何與我驀然而遇?
此刻江沿上泊靠的大小船只無數(shù),江上往來的也不少,但沒有一艘是純白的輪船。
我定定看著依舊沿江緩緩移動的這一艘。它慢,慢得足以令我看清并記住它的細節(jié),足以令我憶起少年時那個初遇白輪船的冰雪黃昏。
世界有時就如此妙不可言。沒有緣由,亦沒有頭尾。
風漸漸小了下來。江面上白輪船的倒影時聚時散,聚時船身的影像清晰可見,散時江面則如油脂般細膩,泛著虛幻的亮白,隨著江水的涌蕩而涌蕩,如一幅巨大的寫意畫作。正午的太陽光,在細風搖曳的江面恣意潑灑,投射出無數(shù)細碎的點點光屑,古老而金貴。
3
2006年冬天。蕭紅的《生死場》,成了自己生命中從頭到尾仔細看完的第一部話劇。
北方的隆冬酷寒,小劇場里暖氣一般,全程我在座位上繃直了身體。第一次被話劇這種之前自己并未體會到深意的藝術(shù)形式震撼著。手心和鼻尖微微出著汗。屏幕上播放的是《生死場》的話劇影帶,不過并不影響劇情對觀眾的靈魂洗禮。沒錯,是洗禮。
那一刻在蕭紅締造的生死場中,自己仿佛第一次直面人的命運與靈魂中無限幻滅又無限莊嚴的生死。那個時代,那一片雄奇遼闊卻又荒寂麻木的北方大地,那些只管忙著生、忙著死的人和牲畜們。此刻在一個作家靈魂探照燈的映射下,仿佛混沌眾生正緩緩醒來,面對陌生世界的驚異,恐懼,繼而低低發(fā)出的哀鳴,尖利而凄然。
那聲音幾至穿透魂魄,以至直到今天都從未遺忘。
散場的冬夜,一場罕見的彌天大雪逼停了路上的交通。大雪下了很久,平地上的積雪幾近沒膝,狂風裹著飛雪蔽日遮天,還在繼續(xù)。我和一群散場后步行回家的人一道,跋涉在被風雪映得亮白的城市街巷之中。風雪來得沒有任何章法,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再前后左右呼嘯而去。圍巾圍住了整個頭部,勉強露出的半個眼睛被雪粒打得生疼,半睜半閉著,只憑直覺在前行。每走一步都很難,風漸漸變得迎面而來了,雪厚的地方,一腳邁進去就幾乎抬不起來。半個多小時并未走出多遠,這樣高強度的步行似乎太久沒有過了,內(nèi)衣差不多已經(jīng)濕透了。
突然而至的一場彌天暴雪,雪夜風暴中的跋涉,今天想來就像假的,就像一個夢。
自那個冬天之后,再沒有過一場像樣的雪。今天,不說暴雪,哪怕能徹底蓋住地面的雪也成了奢望。于是那個樸素的北方雪夜愈發(fā)銘心刻骨,也愈發(fā)真假難辨。我清楚地記得幾乎濕透的內(nèi)衣,漸漸涼涼地貼在皮膚上,像一種陌生寒涼的撫摩,但我竟并未感覺到寒冷。繼續(xù)前行而生發(fā)出的熱量很快覆蓋了之前的涼意。居然也一點兒都不累,雙腿是酸的,但一點兒不累,以至似乎心生迷幻的些微醉意。沒錯,是醉意。我沒有閑暇累也沒有心思冷。那個暴雪之夜的跋涉中,我正被生與死釀就的烈酒醍醐灌頂。雪中的自己,心里全都是剛剛落幕的《生死場》——那個時代,那一片雄奇遼闊卻又荒寂麻木的北方大地。那些忙著生、忙著死的人和牲畜們,以及那些自靈魂深處低低發(fā)出的,尖利而凄然的哀鳴。
那個異樣漫長的冬天,我重讀了蕭紅。
她的作品,她的人生,她的遙遠的永不止息的呼蘭河。
而后因為《呼蘭河傳》,轉(zhuǎn)年夏天,我再次北上,從冰城輾轉(zhuǎn)到呼蘭城,只為一睹她的呼蘭河。
呼蘭,也曾經(jīng)是姨娘生活了數(shù)年的地方。理所當然她成了導游。姨娘帶我們走了一些地方,一切都呈現(xiàn)出當代中國北方縣城的自然樣貌,或者說,多年后的呼蘭已然是全然有別于蕭紅的呼蘭城的另一個世界了。
時代終究在默默前行,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生成。眼前的小城留給讀者的,更多的也許是一個地名所承載的精神撫慰。
一場雨忽然而至,恣意清透,不消半小時又盡興而去,就像對呼蘭城一場刻意的清洗。
城外就是此行的目的地——蕭紅故居。夏日雨后的氣息,原來整個北方都是一樣的,清新,腥甜,草木之氣酣暢迫人。突然現(xiàn)出的陽光也像被雨水洗過似的,透亮明麗奪目。紀念館是典型的北方院落,站在門口,陽光愈發(fā)烈得睜不開眼睛。
有別于其他場館常見的熱鬧喧嚷,院中人零零星星,大多沉默地看著館中的資料。這些人應(yīng)該都是她的讀者。而這里無疑是一處需要用心撫摩的地方。
與蕭紅非凡又短暫的生命相比,室內(nèi)的老照片不算少,資料也還豐富,畢竟她走得那樣早,就像一株尚未成熟的水杉樹,還未及留下熟透的落葉。
一張蕭紅與生母姜玉蘭拍攝于1915年的合影吸引了自己。
近近看著,如張愛玲常說的“幽遠”一般,就好像有一段時間悄悄走近,又倏然遠去,時空忽然變得多么不一樣,以至照片中的人物也因時空的漫長而具有了別樣含義。孩子站在母親的右腳邊,兩人的神情出奇地相似。一個年輕的母親,一個幼小的孩子,一個凝集的瞬間,一條流動的時光之河。多年前那個片刻,那兩個人在想些什么呢?看裝束是北方的冬天,如此那么孩子的心理倒不消說了,那工夫的小蕭紅只有四歲,正被祖母責為“小不成器的”,差不多整天在母親和祖母的小后房里翻箱倒柜,面對各式的寶貝,白天黑夜沉浸在無盡的驚喜中。在“恢復(fù)了那些幾乎完全被忘記了的、八百年前的東西的記憶時”,也復(fù)活著祖母和母親的若干時光。那么照片中的小妞兒這會兒一定滿腦子想著那些寶貝吧?而這個母親,卻讓人忽然牽腸掛肚。年輕清秀的母親臉上,并不見一些簡單的笑容,是正為家中瑣事暗暗思量,還是為眼前這頑皮的孩子憂心,無從知曉。當然她更加不會知道命運的頑劣,四年后她自己身染霍亂病故。
母親更加想不到的,是不遠的時間以后,她腳邊的小孩子會成為呼蘭城長久的驕傲,成為呼蘭河永遠的靈魂。
一張不大的牌子挺新,看得出也許剛掛上不久,在菜園通向后花園的墻上。
由于新,看著字跡倒也清晰,牌上寫得明白,這個“張家后花園”幾經(jīng)變遷,現(xiàn)如今已被恢復(fù)了原貌,就新生慰藉。
于是想著這正當眼前的七月時節(jié),可正是看看那些“小黃瓜、大倭瓜,蝴蝶、螞蚱,那繁華鮮綠的一片”的好時候,便找到一處小門,遺憾不知為何,通往后花園的門是鎖著的。門邊的空隙倒也看得見,仿佛是條村路的樣子,似并不見所說的那個恢復(fù)了原貌的園子。不過小門邊倒是掛著一塊木牌,牌上耐心地刻著:“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讀著,驀地就像自己已然在那園中似的,竟也忘了那鎖的事了。
而轉(zhuǎn)過身,忽然另一側(cè)竟出現(xiàn)一個園子,也許這才是張家的菜園?這里果然有著“繁華的鮮綠”,園里種著各式的菜,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不知這里素常便這樣安靜,還是偶爾。
西墻下有位老人在侍弄什么,南屋老房中與他說話的,應(yīng)該是老伴兒。老人一面回答著什么,一面擺弄腳下的苗草。七月的北方菜園,這樣的時光,這樣的園子與老人竟有些恍惚了。多像那些歲月,也仿佛我的故鄉(xiāng)那些勞作的親人。是的,這是所有北方大地上的人間。
時間仿佛在有意重復(fù)什么,也像在上演著什么,說不好。情不自禁想過去和兩個老人說句話,忽又作罷。說什么呢,這樣已經(jīng)多么好。
高高的絲瓜架就像漂亮的門廊。今年瓜果結(jié)得不多,這倒讓竹木結(jié)構(gòu)的絲瓜架,看起來成了專門為園子建造的風景,真真好看。絲瓜架下看園子里綠綠的菜,圓葉的,三角葉的,橢圓的,細長的,輕薄的,厚實的,帶鋸齒的,一面油光一面毛茸茸的,各樣各式。城里幾乎絕跡的蜻蜓也來了,不太多的幾只,都挺大,金色的。我用目光殷勤地追著它們,我覺得它們一定就是從前那些蜻蜓,一定是。因為它們認得時間,也認得路,它們總也走不丟,蜻蜓厲害著呢。
正午了,就在絲瓜架下站著,陽光直直映在身上,瞇起眼睛抬頭看,絲瓜架下的光線并不很熱,卻很亮,映照出一園子的綠意盎然。
恍惚間園中的什么看著都那么好看,那么別樣,仿佛這陽光也是那時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沒錯。那個健康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園子,讓自己一再想起戈蒂耶在《回憶波德萊爾》一書中引出的波德萊爾那句原話:如果一個作家不是什么都能表達,如果一個像月亮上的石頭一樣突如其來的、不論多么奇特、多么微妙、多么意外的思想,不能將他弄得手足無措,使他幾乎找不出材料來賦予它的形體,那么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若果然以此為準則,那么當真,呼蘭河畔的蕭紅,怕是真得不是真的作家了。
不過波德萊爾亦不能想到,年輕的她如何在短暫跌宕的生命之途,完成了一個青年的文字壯舉:為一條河立傳。
一條河。她的呼蘭河。
顯而易見,年少時她所見的道場,那些飄在河面的河燈,“有白菜燈、西瓜燈,還有蓮花燈”,那些“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簫,穿著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那“離開河沿二里路就聽到了”的樂器的聲音,那些神秘的祈愿,“金呼呼的,亮通通的”河燈,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的笙管簫笛”,那河上的月亮,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如今已然都成了她文學道場的一部分。還有“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并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三更后寂靜的河面,岸邊人無盡的思量,足以讓人神心往,意猶未了,更不用說河邊上一唱就是三天的野臺子戲了,那沸騰的人心,東家的女兒,西家的男孩,驚天動地的鑼鼓,沙灘上過夜的鄉(xiāng)下人的馬車,那是連車帶馬拉著全家的,“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紙燈籠下三兩個賭著小錢坐以待旦的車夫,破曉時漸漸發(fā)白的天色……而那首溫暖的歌謠,仿佛自遠古唱來,唱過呼蘭河的兩岸,也一樣唱過我的童年,唱到了現(xiàn)在:“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現(xiàn)在,我就在呼蘭河上了。午后的大橋很安靜,偶爾有路過的車輛疾馳駛來再漸行漸遠。大橋是新的,但在呼蘭河的謠唱中,河上的時光仿佛成了舊的,還有北岸的呼蘭城。
倚在欄桿上看著這條被傳誦的大河,河面很寬,陽光很亮,水波很穩(wěn),細細的微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未及在河面留下清晰的波紋已然散開來去。
河的南岸是寂寥的沙洲,那些柳條叢還在。
極想到那兒去,光著腳踩一踩,在岸邊坐一坐,或只近近地看一看也是好的,找了好久,遠遠的也是有條船的,喊著,也聽不見,或是忙著什么,不想理我們。也沒有其他路,過不去,就只在呼蘭河橋上這般想著。
黃昏的呼蘭河邊漸漸熱鬧了些,北岸多了幾個釣魚的人,河面上也開始有木船或機動船來來往往駛過。馬達聲聽起來很大,看過去實際上船是很小的,也許是河面的安靜使然。機動船跑得快,很快不見了,木船就慢多了,不緊不慢劃著,如今這樣的木船已然不再多見。西斜的太陽光讓人迷醉,仿佛金銀織就的絲線,將橋上欄桿的影子無限拉長。有點起風了。沙洲上一群鳥飛了起來,在河面打著旋,而后沒入金光輝映的遠天。河風將隱約的涼意送上橋邊,北方氣候就是如此。也許我們也該回了。
邊走邊回頭,無意中的一瞥,腳步驀地停了下來。
遠遠的河面上正駛過來一只龐大的機動船,白色的?是的,白色的。我聽見自己的心怦地一跳。那么大的一艘,在呼蘭河中那么突兀明亮。
這艘船該是新的,干凈,在夕暉的鋪灑下泛出奪目的白。
漸漸近了,慢慢減速靠近大橋。駛近橋下時速度徹底慢了下來,船身的顏色純粹得像雪,此刻近看愈加泛出亮白的金光。慢慢通過大橋,駛出橋洞的另一側(cè)。河面上好看的水紋一波一波緊緊追著船尾,從遠到近,從深到淺。龐大的船身正在水面映出純白的倒影,仿佛一艘熟悉的白輪船。
白輪船。在呼蘭河上,我再一次見到了白輪船。這個經(jīng)年維系一個少年與遠方,與北方以北,與黑龍江這片雄奇瑰美的大地無限淵源的白輪船。
就仿佛古老的念念不忘,衍生出今天的神異回響。沒錯,我再一次見到了它。
我開始恍然,那么少年時黃昏中第一次見到的靜靜的白輪船,直至松花江上,直至此刻眼前,原來,這所有的白輪船根本就是同一艘嗎?是它于不同時間的各樣顯現(xiàn),于不同空間的各樣幻化?那這反復(fù)地相遇呢,是源于我多年潛意識中的不息覓尋,還是它冥冥中給予我的神秘撫慰?
西斜的太陽光下沉得很慢,仿佛一束束巨大的追光,將白輪船漸遠的輪廓鍍上一船炫目的亮金。沉默寬闊的呼蘭河水,亦被鋪滿一河面流動的金箔,細膩奢侈蕩漾起伏,恍惚間仿佛一種神秘的道場。
是的,畢竟這是一條曾經(jīng)承載了道場的河流,生活的道場,歲月的道場,精神的道場,甚至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苦難的道場。而所有的道場,無一不承載著永恒的祈福。忽然想起遙遠的另一條河——艾涅塞河。記住艾涅塞河,以及河邊流傳許久的一支古歌,同樣源于另一艘白輪船,只不過那艘船在遙遠的吉爾吉斯斯坦,在艾特瑪托夫的作品《白輪船》中。
眼前的白輪船只剩下細小亮白的輪廓,愈來愈遠了。
呼蘭河橋上,我的影子在黃昏中越來越淡,直至消融于初臨的夜色,仿佛有什么證據(jù)悄悄被抹去。黃昏總讓人恍惚,月白星現(xiàn),河風送來北方特有的潮濕的水汽,隱秘的腥甜。
我始終望向河流的一側(cè),于漸暗的光線中,分辨著白輪船最后的方向。風漸涼,于耳邊響起細微的嗚嗚聲,黃昏中呼蘭河的河面愈加寬闊。河風拂過大橋,我眼中的白輪船消失了,耳邊卻再次想起那支吉爾吉斯人的古歌——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艾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艾涅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艾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