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莊周是宋國人。宋出于商之后。中國古代,東方商人和西方周人, 在性格上, 文化上, 有顯然的不同。古人說商尚鬼, 周尚文。商人信仰鬼神與上帝, 帶有濃重的宗教氣。這一層,只看商湯的種種故事與傳說, 便可推想了。和此相關(guān)的, 是商人好玄理, 他們往往重理想勝過于人生之實(shí)際。如春秋時的宋襄公, 他守定了“君子不重傷、不禽(擒)二毛、不鼓不成列”幾句話, 不管當(dāng)面現(xiàn)實(shí), 給楚國打敗了。春秋晚期, 宋向戍出頭發(fā)起弭兵會, 這還是宋人好騖于高遠(yuǎn)理想之一證。
莊周是宋之蒙縣人, 這是一小地名, 在今河南省商丘附近, 向北四十里處便是了。在當(dāng)時已是偏于中國的東南。那里有一個孟渚澤,莊周還常去捕魚的。戰(zhàn)國時, 那一帶的水利還不斷有興修。有一條汳水, 為當(dāng)時東南地區(qū)通往中原的要道。莊周便誕生在這交通孔道上。直到西漢時,那一帶地區(qū),土壤膏腴,水木明秀,風(fēng)景清和, 還是一好區(qū)域。所以漢文帝時特地把來封他的愛子梁孝王。梁國有著名的東苑,苑中有落猿巖、棲龍岫、雁池、鶴洲、鳧渚諸宮觀。那里充滿著奇果與佳樹, 瑰禽與異獸。自苑延亙數(shù)十里, 連屬到平臺, 平臺俗稱修竹苑, 那里有蒹葭洲、鳧藻洲、梳洗潭。漢時梁國在睢陽, 即今河南商丘縣之南。若沒有天時地利物產(chǎn)種種配合, 梁孝王不能憑空創(chuàng)出一個為當(dāng)時文學(xué)藝術(shù)風(fēng)流薈萃的中心。莊周的故鄉(xiāng),便在這一地區(qū)內(nèi), 我們卻不能把現(xiàn)在那地區(qū)的干燥枯瘠來想象這曠代哲人而同時又是絕世大文豪的生地呀!
此一地區(qū), 即下到隋唐時代, 一切風(fēng)景物產(chǎn),也還像個樣子。隋薛道衡《老子碑》有云:
“對苦相之兩城, 繞渦谷之三水。芝田柳路,北走梁園。沃野平皋,東連譙國?!庇终f:“原隰爽塏, 亭皋彌望。梅梁桂棟, 曲檻叢楹。煙霞舒卷,風(fēng)霧凄清?!?/p>
這是描寫一向相傳老子的家鄉(xiāng)。就人文地理言, 正當(dāng)與周莊生地, 同屬一區(qū)域。我們即從隋代人對相傳老子家鄉(xiāng)的描寫, 也可推想戰(zhàn)國時莊周生年景物之一斑了。
莊周曾做過蒙之漆園吏?!妒酚洝?貨殖列傳》說:陳夏千畝漆,這指的私人經(jīng)營。在戰(zhàn)國中期,大概這些還都是貴族官營的。莊周為漆園吏,正如孔子做委吏與乘田。但漆園究竟是青綠的樹林, 更與天地自然生意相接觸, 沒有多少塵俗的冗雜。這當(dāng)然是莊周自己存心挑選的一個好差使。
莊周與梁惠王同時。梁惠王是戰(zhàn)國最早第一個大霸主。在那時,已是游士得勢的時期了。莊周有一位老友惠施,卻是梁惠王最尊信的人,曾在梁國當(dāng)過長期的宰相。梁惠王尊待他, 學(xué)著齊桓公待管仲般, 不直呼他姓名, 也不以平等禮相待, 而尊之為父執(zhí), 稱之曰叔父, 自居為子侄輩。但莊周與惠施, 不僅在思想學(xué)說上持異, 在處世作人的態(tài)度上,兩人也不相同。莊周是一個儒家所謂“ 隱居以求其志”的人, 他認(rèn)為天下是沉濁的, 世俗是不堪與相處的。他做一漆園吏, 大概他的經(jīng)濟(jì)生活勉強(qiáng)可以解決了。他也不再想其他活動。他對世俗的富貴顯達(dá),功名事業(yè),真好稱是無動于心的。
他曾去看他的老友, 梁國大宰相惠施。有人對惠施說: 莊周的才辯強(qiáng)過你, 他來了, 你的相位不保了?;菔┲嘶牛?下令大梁城里搜查了三天連三夜, 要搜查莊周的行蹤。結(jié)果,莊周登門見他了。莊周說: 你知道南方有一種名叫鹓鶵的鳥嗎? 它從南海直飛到北海, 在那樣遼遠(yuǎn)的旅程中, 他不見梧桐不下宿, 不逢醴泉不下飲, 不遇棟實(shí), 俗稱金鈴子的, 它就不再吃別的東西了。正在它飛過的時候, 下面有一只鴟,口里銜著一死鼠,早已腐爛得發(fā)臭了。那只鴟, 生怕鹓鶵稀罕這死鼠, 急得仰著頭,對它張口大叫一聲, 嚇! 現(xiàn)在你也想把你梁國的相位,來對我嚇的一聲嗎?
或許他因惠施的關(guān)系, 也見過梁惠王。他穿著一身大麻布縫的衣, 還已帶上補(bǔ)綻了。腳上一雙履, 照例該有一條青絲縛著做履飾, 這在當(dāng)時叫做絇, 絇鼻則罩在履尖上。莊周沒有這么般講究, 他把一條麻帶捆著履, 如是般去見梁惠王?;萃跽f: 先生! 你那樣地潦倒呀!莊周說: 人有了道德不能行, 那才是潦倒呀!衣破了, 履穿了, 這并不叫潦倒! 而且這是我遭遇時代的不幸, 叫我處昏君亂相間, 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算當(dāng)面搶白了梁惠王, 惠王也就和他無話可說了。
但莊周的生活, 有時也實(shí)在窘得緊。有一次,他到一位監(jiān)河侯那里去借米。監(jiān)河侯對他說:好!待我收到田租和房稅,借你兩百斤黃金吧!莊周聽了,忿然地直生起氣來。他說:我昨天來,路上聽得有叫我的?;仡^一看, 在車輪壓凹的溝里有一條小鯽魚,我知道是它在叫。我問道: 鯽魚呀!你什么事叫我呀!那鯽魚說: 我是東海之波臣, 失陷在這里, 你能不能給我一斗一升水活我呢? 我說: 好吧! 讓我替你去游說南方的吳王與越王, 請他們興起全國民眾, 打動著長江的水來迎接你, 好不好? 那鯽魚生氣了, 它說: 我只要你一斗一升水, 我便活著了。你這么說,也不煩你再去吳國與越國,你趁早到干魚攤上去找我吧!
莊周大概這樣地過著一輩子。他的妻先死了,他老友惠施聞訊來吊喪,莊周正兩腳直伸,屁股著地, 敲著瓦盆在唱歌。惠施說: 她和你過了一輩子, 生下兒子也長大了。她死了, 你不哭一聲, 也夠了, 還敲著瓦盆唱著歌, 不覺得過分嗎? 莊周說: 不是呀! 她初死, 我心上哪里是沒有什么似的呢? 但我仔細(xì)再一想, 她本來沒有生,而且也沒有形,沒有絲毫的影蹤的。忽然里有了這么一個形, 又有了生命。此刻她又死去了, 這不像天地的春夏秋冬, 隨時在變嗎? 她此刻正像酣睡在一間大屋里, 我卻跟著號啕地哭,我想我太想不通了,所以也不哭了。
后來莊周也死了。在他臨死前, 他的幾個學(xué)生在商量,如何好好地安葬他們的先生。莊周說: 我把天地當(dāng)棺槨, 日月如連璧, 星辰如珠璣,裝飾得很富麗。世界萬物,盡做我赍送品。我葬具齊備了,你們再不要操心吧!他學(xué)生說:沒有棺槨,我們怕烏鴉老鷹吃了你。莊周說:棄在露天,送給烏鴉老鷹吃;埋在地下,送給螻蛄螞蟻吃,還不是一樣嗎?為什么定要奪了這一邊的食糧送給那一邊?這是你們的偏心呀!
莊周真是一位曠代的大哲人, 同時也是一位絕世的大文豪。你只要讀過他的書, 他自會說動你的心。他的名字,兩千年來常在人心中。他笑盡罵盡了上下古今舉世的人,但人們越給他笑罵,越會喜歡他。但也只有他的思想和文章,只有他的笑和罵,真是千古如一日,常留在天壤間。他自己一生的生活,卻偷偷地隱藏過去了,再不為后人所詳細(xì)地知道。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就是了。他的生平,雖非神話化,但已故事化。上面所舉,也只可說是他的故事吧!若我們還要仔細(xì)來考訂,那亦是多余了。
但莊周的思想和文章, 卻實(shí)在值得我們?nèi)プ⒁狻?jù)說在他以前的書,他都讀遍了。在他以前各家各派的學(xué)術(shù)和思想,他都窺破了他們的底細(xì)了。但他從不肯板著面孔說一句正經(jīng)話。他認(rèn)為世人是無法和他們講正經(jīng)話的呀! 所以他的話,總像是荒唐的,放浪的,沒頭沒腦的,不著邊際的。他對世事,瞧不起,從不肯斜著瞥一眼,他也不來和世俗爭辯是和非。他時時遇到惠施,卻會痛快地談一頓。
惠施和莊周, 雖是談得來, 卻是談不攏。有一次,兩人在濠水的石梁上閑游。莊周說:你看水面的三條魚,從容地游著,多么快樂呀!惠施說:你不是魚,怎知魚的快樂呢?莊周說:你也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魚的快樂呢?惠施說:我不是你,誠然我不會知道你。但你也誠然不是魚, 那么你也無法知道魚的樂, 是完完全全地?zé)o疑了。莊周說:不要這樣轉(zhuǎn)折地盡說下去吧!我請再循著你開始那句話來講。你不是問我嗎?你怎知道魚的快樂的。照你這樣問,你是早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了,你卻再要問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石梁上知道了的呀!
這里可見莊周的胸襟?;菔┌炎约汉屯饷娣指铋_, 好像筑一道墻壁般, 把自己圍困住。墻壁以外, 便全不是他了。因此他不相信, 外面也可知, 并可樂。莊周的心, 則像是四通八達(dá)的, 他并沒有把自己和外面清楚地劃分開。他的心敞朗著, 他看外面是光明的, 因此常見天地萬物一片快活。
莊周抱著這一番他自己所直覺的人生情味要告訴人, 但別人哪肯見信呢? 說也無法說明白。所以他覺得鹍呀! 鵬呀! 雉呀! 魚呀! 一切非人類的生物, 反而比較地像沒有心上的壁壘,像快樂些,像更近道些,像更合他的理想些。他只想把他心中這一番見解告訴人, 但他又感得世人又是無法對他們講正經(jīng)話, 因此, 他只有鹍呀鵬呀, 假著鳥獸草木說了許多的寓言。他又假托著黃帝呀!老子呀!說了許多的重言。重言只是借重別人來講自己話。其實(shí)重言也如寓言般,全是虛無假托的。他自己也說是荒唐。
莊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觀,其實(shí)是樂天的。初看像淡漠, 其實(shí)是懇切的。初看像荒唐, 其實(shí)是平實(shí)的。初看像恣縱, 其實(shí)是單純的。他只有這些話, 像一只卮子里流水般, 汩汩地盡日流。只為這卮子里水盛得滿, 盡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完。其實(shí)總還是那水。你喝一口是水,喝十口百口還是水。喝這一杯和喝那一杯, 還是一樣地差不多。他的話, 說東說西說不完。他的文章, 連連牽牽寫不盡。真像一卮水, 總是汩汩地在流。其實(shí)也總流的是這些水。所以他要自稱他的話為卮言了。
但莊周畢竟似乎太聰明了些,他那一卮水,幾千年來人喝著, 太淡了, 又像太冽了, 總解不了渴。反而覺得這一卮水, 千變?nèi)f化地, 好像有種種的怪味。盡喝著會愈愛喝, 但仍解不了人的渴。究不知, 這兩千年來, 幾個是真解味的,喝了他那卮水,真能解渴呀!
你若不信,何妨也拿他那卮子到口來一嘗,看是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