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如果我說“那些神出鬼沒的山”,你會以為我在撒謊嗎?
古人用詞,實在有其大手段,例如他們喜歡用“明滅”。像王維說“寒山遠(yuǎn)火,明滅林外” 倒還合理。韋應(yīng)物詩“ 寒樹依微遠(yuǎn)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也說得過去。但像杜甫說“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就不免有印象派的畫風(fēng),旗幟又不是發(fā)光體, 如何忽明忽暗?柳宗元的游記大著膽子讓風(fēng)景成為“斗折蛇行,明滅可見”, 朱敦儒的詞更認(rèn)為“ 千里水天一色, 看孤鴻明滅”,仿佛那只鳥也帶著閃光燈似的。
大概凡是美的事物,都有其閃爍迷離的性格,不但夕陽遠(yuǎn)火可以明滅,一切人和物都可以在且行且觀的途中乍隱乍現(xiàn)、忽出忽沒,而它的動人處便在這光線和形體的反復(fù)無常吧! 山勢亦然, 閃爍飄忽處,竟如武林高手在逞其什么怪異的撲朔迷離的游走身法。你欲近不得欲遠(yuǎn)不得,忽見山如伏虎,忽聞水如飛龍。你如想拿筆記錄,一陣云來霧往,仿佛那性格古怪的作者,寫不上兩行就喜歡涂上一堆“立可白”,把既有的一切來個徹底否認(rèn)。一時之間, 山不山、水不水、人不人、我不我,叫人不僅對山景拿捏不定,回頭對自己也要起疑了。
所以,如果我說那“神出鬼沒的山”,其實是很誠實的。
那天清晨,來到這斷崖崩壁前,朋友們拿起畫筆時,我心里充滿惡作劇的欲望。
“我在想,如果找到一根大棍子,我把你們每個人一棒槌打昏放在大麻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們拖來這山上,”我一面說,一面盤算,自己高興得大笑大叫,“然后騙你們說你們被綁架了,這里是四川了, 這里便是李白《蜀道難》里‘連峰去天不盈尺……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的絕高絕美的地方,我相信你們個個都會相信。我騙你們說這里就是‘峨眉天下秀,我騙你們說這里就是‘可以橫絕峨眉巔的地方,你們絕對會相信。只要我找到一根大棍子,把你們一個個先打昏……”
“你這人也真奇怪,好端端的,為什么滿心只想找根大棍子把我們一個個打昏……”蔣勛說得無限委屈,好像我真的手里握著大棍子似的。
對啊,我為什么如此殺氣騰騰?只因在山里住了幾天,就平添出山大王的草莽氣味來了嗎? 不對, 不對, 我這根大棍子非比尋常,是老僧手里那“ 棒喝” 之棒。一棍下去, 結(jié)結(jié)實實, 讓人經(jīng)過“ 震蕩” 以后,整個驚醒過來。我其實哪里是要打他們,我只是生氣有人活到今天還不知道自己身在臺灣可以縱目看到一流山水。
我是個不時拿棒子打自己的人, 我時時問自己:“ 你能不能放棄那個舊我和舊經(jīng)驗,用全新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
巨幅的懸崖近乎黑色,潔凈無瑕,和山民的皮膚同色調(diào)同肌理,看來是系出一個血源了。山與山聳立,森森戟戟如銅澆鐵鑄,但飛奔的碧澗卻是個一韁在握的少年英雄,橫沖直撞,活活地把整片的山逼得左右跳開,各自退出一丈遠(yuǎn),一條河道于是告成。但這場戰(zhàn)爭畢竟也贏得辛苦,滿溪都是至今猶騰騰然的廝殺的煙塵和戰(zhàn)馬的噴沫……
同伴寫生,我則負(fù)責(zé)發(fā)愣發(fā)癡。對于山水,我這半生來做的事也無非只是發(fā)愣發(fā)癡而已— 也許還加一點反芻。其實反芻仍等于發(fā)愣,那是對昨日山水的發(fā)愣。坐在陽光下,把一路行來的記憶一莖一莖再嚼一遍,像一只饞嘴的羊。我想起白楊瀑布,竟那樣沒頭沒腦從半天里忽然澆下一注素酒,你看不出是從哪一尊壺里澆出來的,也看不懂它把瓊漿玉液都斟酌到哪里去了。你只知道自己看到那美麗的飛濺,那在醉與不醉間最好的一段醺意。我且想起,站在橋墩下的巨石上,看野生的落花寂然墜水。我想起,過了橋穿巖探穴,穴中山泉如暴雨淋得人全身皆濕,而巖穴的另一端是一堵綠苔的長城,苔極軟極厚極瑩碧,那堵苔墻同時又是面水簾,窄逼的山徑上,我拼命培養(yǎng)自己的定力,真怕自己萬一被那鮮綠所驚所惑,失足落崖,不免成了最離奇的山難事件。我想起當(dāng)時因為裙子仍濕,坐在那里曬太陽,一條修煉得身軀翡翠通碧的青蛇游移而來。陽光下,它美麗發(fā)亮如轉(zhuǎn)動的玉石,如乍驚乍收的電光,我抬起腳來讓它走,它才是真正的山岳之子,我一向于蛇了無恐懼,我們都不過是土地的借道者。
想著想著, 忽覺陽光翕然有聲,陽光下一片近乎透明的紅葉在溪谷里被上升的氣流托住了,久久落不下去,令人看著看著不免急上心來,不知它怎么了局。至于群山,仍神出鬼沒,讓人誤以為它們是動物,并且此刻正從事大規(guī)模的遷移。
終于有人擲了畫筆說:“不畫了,算了,畫不成的。”
其他幾人也受了感染,一個個仿佛找到好借口,都把畫筆收了。我忽然大生幸災(zāi)樂禍之心,嘿嘿,此刻我不會畫畫也不算遺憾了,對著這種山水,任他是誰都要認(rèn)輸告饒的。
負(fù)責(zé)攝影的似乎比較樂觀, 他說:“ 照山, 一張是不行的,我多照幾張拼起來給你們看看?!?/p>
他后來果真拼出一張大山景, 雖然拼出來也不怎么樣— 我是指和真的山相比。
我呢,我對山的態(tài)度大概介乎兩者之間吧,認(rèn)真地說,也該擲筆投誠才行,但我不免仍想用拼湊法,東一角,西一角,或者勉強(qiáng)能勾山之魂、攝水之魄吧!讓一小撮山容水態(tài)攪入魂夢如酒曲入甕,讓短短的一生因而甘烈芳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