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娣
清晨,下著飄忽如絲的雨,空氣濕潤清涼,與三五知己相約去參觀張炎將軍的故居。
張炎故居坐落于廣東粵西一個古鎮(zhèn)的小山村里,建于民國時期,為中西合璧風格的二層樓房,占地面積600多平方米。張炎將軍是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愛國將領,曾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立下不朽的功績,為后人所稱頌敬仰。如今,他的子孫后代都移居海外或定居在別的城市,唯獨他的故居在此,櫛風沐雨,走過漫漫歲月,像一個守護者,守護著這一片故土。
走進張炎將軍的故居,一幢紅磚洋樓屹立在眼前,古樸肅然。正門外,有一個偌大的庭院,庭院的地面用紅磚鋪就,一堵圍墻也是用紅磚砌成的,透著古老的暗紅。映入眼簾的是故居庭院的圍墻上爬滿了劍花的綠莖。劍花又名霸王花,屬仙人掌科,它的莖狹長,三棱有節(jié),狀如節(jié)鞭,向四處蔓延,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上攀登,所以又稱量天尺。霸王花莖像無數(shù)綠蛇盤踞在圍墻上,又像伸出的綠手臂,節(jié)節(jié)攀爬。更令人驚艷的是,肥厚的莖上開出無數(shù)碩大無比的霸王花,花色潔白,花香奇艷,儼然成了一堵花墻。數(shù)不清的霸王花就像舞臺上盛裝的美少女,都微昂著頭,蘭花指輕拈著裙裾,翩翩起舞。那場舞蹈跳得華美熱烈,動人心弦。在那堵霸王花墻前,我呆住了。我想到了愛情。莖與花就像約好了似的,你負責攀爬,我負責開花,那么默契協(xié)調。它的鐵枝銅刺間,卻能開出如此溫柔熱烈的花朵,給人以強烈的感觀反差,不得不令人感嘆。同行的美女們紛紛在艷麗的霸王花前拍下倩影,好一幅人美花嬌的畫面。故居管理員李伯伯熱情地摘下十多朵霸王花贈給我們。我們欣喜而返。
回來的路上,再回首,一只昏鴉從張炎故居上空掠過,滿園寂寂,唯有圍墻上的霸王花,開得喧鬧奔放,像在大筆抒寫張炎將軍曾經戰(zhàn)功顯赫的戎馬生涯,像在大聲歌唱他曾經輝煌的崢嶸歲月。
回到家,我將帶回來的霸王花放在陽臺上曬干。霸王花曬干后作煲湯材料,具有清熱、潤肺、止咳的功效。用干霸王花加上胡蘿卜、蜜棗和骨頭熬湯,既清甜美味,且清熱潤肺,是一道風味獨特的老火靚湯。喝著久違而熟悉的霸王花骨頭湯,記憶跟隨著味覺,就像有一雙手,拉扯著我一下子穿越到了童年。
小時候,我是種過霸王花的。那時候,我八九歲,依稀記得,那株霸王花的莖是我在野地上撿來的,拿回家,隨手扔在了我家門前的土墻邊。不久后,競發(fā)現(xiàn)這株霸王花莖生了根,且順著土墻往上爬,它攀緣著向四周蔓延。再后來,在它三角形的綠莖上長出一個個像拇指般的小蓓蕾。小蓓蕾慢慢地長大,直至長到如拳頭一般大。終于有一天,它攥緊的拳頭慢慢地張開了,露出潔白如雪的花瓣,如少女張開的裙裾。它的花蕊黃色,呈流蘇狀,像一串穗子?;ǘ淦G麗可愛,香氣清淡宜人。我的祖母站在墻邊,喃喃地說:“開花了!開花了!這東西竟能開花,真是稀罕了!”
那時,祖母70來歲,精神矍鑠,手腳利索,能干很多家務。祖母在31歲就守了寡,是她用柔弱的雙手獨自拉扯著5個子女長大,用瘦弱的雙肩支撐起一個風雨飄搖的家。祖母吃過多少苦,有著如何驚人的毅力,是今天的我難以想象的。
記得一年夏天的夜晚,我與祖母躺在霸王花墻邊的藤椅上。我數(shù)著夜空中鉆石一般的星星,空氣中有霸王花幽幽的花香。祖母一邊搖著蒲葵扇,一邊給我講故事。那株霸王花就那樣茁壯地生長在我的童年時光里,花開花落,肆意蔓延。
13歲那年,我到鎮(zhèn)上念中學,一周才回一次家。祖母一直悉心地照料著那株霸王花。開花了,她把花朵摘下來,曬干,制成干花。每次等我回家,祖母都去買一斤排骨,熬霸王花骨頭湯給我喝。她說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營養(yǎng)。那一碗湯,湯鮮味美,還有祖母濃濃的愛,讓我感到無比幸福。
我18歲那年,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母親卻在這時候病倒住院了,治療用光了家里僅有的積蓄?;I不到我上大學的學費,父母面露難色。祖母知道我們的無奈,她拿出平時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三千多元錢給了我,使我得以順利上大學。
念大學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一次難得回家,見到祖母坐在霸王花墻前,那情景就像一幅油畫,充滿了深味遠意。我曾與祖母在霸王花下合影,照片里,綠莖白花映襯下,鶴發(fā)的祖母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漾開了花,我站在祖母旁邊,雙手拉著祖母的右手,把頭靠在她的肩上,甜甜地笑。
我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大城市里工作,遠遠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偶爾回家,發(fā)現(xiàn)祖母更老了。快90歲的祖母患了老年性癡呆,唯獨認得出我。她常常念叨著我,見了我,從房里摸索出一包干霸王花給我。那一年,父母蓋新樓,把門前的土墻推倒了,土墻上的霸王花也被推掉了。不久后,祖母駕鶴西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關于祖母與霸王花的往事,從此封存在我最深最深的記憶里。
前段時間回老家,發(fā)現(xiàn)我家新樓房的墻邊竟生長著一株霸王花,綠莖有力地順著墻體往上爬,爬了兩米多高,那么倔強,那么堅決。我的眼前頓時淚雨朦朧。也許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有些事物不會消失,有些記憶會順著原路返回,回味處,依然是那么溫暖。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祖母就像一株霸王花,頑強地抓住一捧泥土,在那暗淡的漫漫歲月里,始終堅強地不斷向上,向著陽光攀爬,向著陽光開花,默默奉獻。
我想,我也要做一株霸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