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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正義實踐表達的四重維度
——基于孫楊案的相關分析

2020-11-24 15:10:21張俊陳振宇張陳棟
體育學刊 2020年5期
關鍵詞:孫楊仲裁庭興奮劑

張俊,陳振宇,張陳棟

(1.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2.四川警察學院 法學系,四川 瀘州 646099; 3.武漢體育學院 健康科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 事實迷霧與權利紛爭:孫楊案相關事件要點回顧

2018年9月4日,國際興奮劑檢查管理公司(IDTM)受國際泳聯(lián)(FINA)委托,派出3 名檢查人員試圖在游泳運動員孫楊住宅對其進行賽外檢查,收集孫楊的血液、尿液。孫楊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22:00-23:00 時)于檢查現場準備接受檢查過程中,從尿檢官(DCA)的行為表現中,質疑對其專業(yè)人士身份并要求其出示證件,以其僅出示居民身份證不足以提供合法授權證明為由,拒絕其參與具體檢查過程,并堅持要求持有合格證書者方可對其進行具體檢查。但被檢查官(DCO)拒絕,對方堅持要立即收集尿樣,最終本次檢查無法進行尿液取樣。與此同時,當天23:35,孫楊接受了血檢官(BCA)抽血,其血樣被放在安全容器中。孫楊方認為,只有資質的檢查官方能對運動員進行檢查,血檢官和尿檢官并未向被檢查的運動員出示IDTM 的授權文件證明其全部人員有資質參加樣本收集工作。隨后保安破壞安全容器,阻止其被帶走并送往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認證的相應實驗室。最終,血樣超過了WADA《國際反興奮劑檢查與調查標準》(ISTI)附件K 規(guī)定的強制時限,無法獲得再檢。

事后,FINA 認為,在已獲FINA 和IDTM 的“所有適當、必要授權”且運動員得到“適當通知”情況下,檢查官無需再向運動員出示額外文件。根據《FINA興奮劑管制規(guī)則2014》(FINA DC),孫楊在接到IDTM檢查官正式通知后,因無“令人信服理由”而未能或拒絕提供尿液樣本,其行為已構成條款2.3“拒絕或不服從”;不允許被收集的血樣被帶走進行分析,銷毀收集的血液樣本,其行為構成條款2.5“篡改或企圖篡改”。對此,檢查官已明確告知運動員違反相關反興奮劑規(guī)則的行為及可能后果,IDTM 也向FINA 報告無法收集要求血樣、尿樣樣本的情況。

2018 年11 月19 日,FINA 興奮劑仲裁庭(FINA Doping Panel)組織聽證專家組和孫楊、FINA 雙方代理者在瑞士洛桑舉行聽證會。2019 年1 月3 日,FINA聽證專家組裁決認定,興奮劑檢查官違反標準的行為總體上“令人信服”,孫楊方的行為可能合理、足以證明其無罪,孫楊不存在上述違反FINA DC 條款第2.3或2.5 的行為。裁決認為,運動員的這種行為基本上是“一種對復雜形勢評估的賭博,是極端愚蠢的”。孫楊僅“險勝”并被警告。本案中, FINA 裁決的依據是,IDTM 派出的3 名工作人員中的血檢官、尿檢官缺乏ISTI 中強制性規(guī)定“樣本采集人員必須具備授權”,當晚的檢測工作缺乏“恰當的基礎”(properly commenced),認定當晚抽取的血樣并非ISTI 項下或《世界反興奮劑條例(2015 版)》規(guī)定的“樣本”,當晚由IDTM代表FINA 試圖對孫楊進行的檢測行為“無效”(invalid and void),故而該檢測不可能導致興奮劑違規(guī)[1]。

對FINA 聽證專家組對孫楊拒檢行為僅予以警告的裁決,WADA 表示不滿,向國際體育仲裁庭(CAS)提出上訴。

2019 年11 月15 日,CAS 在瑞士蒙特勒公開開庭審理該案(CAS2019/A/6148),成為有史以來CAS 第2例公開聽證。2020 年2 月28 日,CAS 公布了WADA訴孫楊和FINA 案聽證會的裁決書,孫楊被禁賽8 年,即日起生效。對此,中國泳協(xié)發(fā)表聲明“震驚,憤怒,不能理解!”孫楊也表態(tài),考慮到CAS 在本案審理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已經委托律師依法向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訴,重申“堅信自己的清白,事實必定戰(zhàn)勝謊言”,將為捍衛(wèi)自己的合法權益奮戰(zhàn)到底[2]。

縱觀孫楊案始末,離奇、近乎戲劇化的現場沖突,以及事后國際國內媒體大量報道,讓公眾對案件的關注熱度和討論持續(xù)上升。作為典型的體育爭議解決程序,體育內外多方因素的交織,引發(fā)對體育正義的叩問。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背景下,如何保持客觀理性、基于事實和法律的獨立判斷,在國際體育活動中合理利用規(guī)則,積極主張我國體育話語權,通過凝聚體育正義的價值共識,完善我國體育治理制度體系,推動國際體育治理優(yōu)化,是本案紛擾中亟待理性思考的話題。

2 體育正義的內涵界定:倫理道德和規(guī)則制度內外結合的統(tǒng)一體

2.1 體育正義的內涵界定:作為體育秩序建構的體育規(guī)則

正義是人類社會誕生以來的永恒追求,人類對于正義的追求根植于自然本性并與自然法則內在協(xié)同。正義本身暗含著平等與差別要求,終極目的是為了促進社會公正平等,促進個體價值的實現與全面發(fā)展,對正義問題體系化研究的代表人物是羅爾斯,他指出,正義的對象是社會的基本結構,并提出 “平等自由的原則”“機會的公正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的結合” 兩條正義原則,意在超越傳統(tǒng)功利主義,提供一種對正義的系統(tǒng)解釋[3]。作為人類生活一部分,體育成為經濟發(fā)展與民眾生活的重要內容。體育正義通過確立、彰顯體育本真精神,為體育活動的開展及其主體行為確立提供倫理支持和規(guī)范理據,激發(fā)體育正向價值,凝聚共識,成為維系體育運動和諧、健康、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推動體育文明的核心要素。關于體育正義的內涵,學界有以下幾種代表性觀點:一是場域分配說,認為體育正義由公平、公開、公正三項基本原則維系,可被分為體育賽場的競技正義、體育市場的交易正義、體育管理的行政正義、體育資源的分配正義4 方面內容。完善體育正義是一個系統(tǒng)性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通過全方位、體系化手段使體育本有、應有理念與功能回歸,防止體育異化[4];二是程序正義說,認為體育正義主要是一種競技中的程序正義,通過尊重和保障相對人權利,規(guī)范體育組織處罰權,建構體育活動秩序[5];三是身體正義說,基于身體哲學的此在性、差異性、歷時性和倫理學角度,認為體育正義是競技活動中,體育人外在身份條件和內在精神價值通過身體的一種投射,維護體育人的身體正義是競技規(guī)則、體育制度和法律共同的倫理價值內核[6];四是倫理矯正說,認為體育正義主要是針對競技倫理“失范”問題而對個體、集體兩類倫理主體之間信任缺失的文化語境及分裂、鴻溝進行調和[7]。筆者認為,上述幾種學說從不同角度,均對體育正義內涵進行一定闡釋,明晰了體育正義的功能與價值,但都立足于體育正義本身和價值譜系去談體育正義的信度問題,缺乏從體育治理和話語實踐角度對體育正義進一步把握。

體育是一種以運動為代表的身體政治,其魅力在于規(guī)則約束、保障下的一種身體表達和行動實踐。體育正義的核心是為了防止體育本身的異化,維護體育秩序,促進體育健康發(fā)展。在終極意義上,使個體自我得到全面發(fā)展,使體育文明支撐人類文明進程。與體育正義相反,體育異化可分為3 個方面:一是行動實踐的異化,包括競技體育和大眾體育健身等各類體育活動的異化;二是制度實踐的異化,包括直接規(guī)范各類體育活動的體育制度、政策、體育法律的異化;三是觀念價值的異化,包括規(guī)則、制度、法律、行動內核的體育價值、理念的異化。體育異化將直接動搖體育秩序,而體育正義的終極目的則是通過捍衛(wèi)體育秩序,實現體育善治。因此,體育正義從實踐表現形式上,是內在倫理價值和外在規(guī)則制度相結合的統(tǒng)一體。體育活動參與者通過秉持共同的體育道德,遵守和運用體育規(guī)則參與體育活動,在參與、表達中凝聚價值共識,促進相互間體育人文交流和體育制度完善。遵守體育規(guī)則去進行體育活動,本身就是對體育道德、價值共識的外在表達和直接呈現,規(guī)則和制度所建構的體育秩序是體育正義的背書。體育活動參與者通過對體育規(guī)則的遵守、運用并推動其完善、發(fā)展,從而共同建構體育秩序、推動體育治理,是體育事業(yè)長遠發(fā)展和文明進步的重要保障。相比于競技所呈現的對抗性、競爭性的外在魅力,規(guī)則所代表的秩序是體育的意義所在。

2.2 體育規(guī)則的核心:作為體育爭議解決準據的證據采信規(guī)則

對體育爭議的處理是體育活動除競技之外的重要內容,除了確保競技公平的相關行為規(guī)則以外,爭議解決的程序規(guī)則是保障運動員權利的重要內容。正義不僅是一種觀念的存在和心理期待,而是嵌入程序具體運作并得以外化所呈現出的“看得見”外觀,如此,正義方能超越內心信念堅守,而實化為行為評價、活動指引、教育規(guī)訓的尺度。證據采信規(guī)則是體育爭議解決規(guī)則的重要內容,采信何種證據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和道德指引下的裁量,證據采信規(guī)則實際上發(fā)揮著對運動員在體育活動參與中相關實體行為約束的重要作用。本案中,WADA 提出由“參與制定ISTI 的工作人員、WADA 標準統(tǒng)一處Stuart Kemp”作為專家證人出庭作證,其確認了WADA 對ISTI 第5.3.3 條的理解,從規(guī)則制定者的角度對“當晚采樣人員出具的資質文件符合ISTI 的強制性規(guī)定”予以回答,證明孫楊方所援引的《ISTI 血樣采集指南》實為對“最佳實踐的建議”,而非與ISTI 具備同等效力的強制規(guī)定,故兩者在效力、形式上不具有同質性、可比性。Stuart Kemp進一步解釋,雖然孫楊方所援引的《ISTI 血樣采集指南》是“理想的模范操作”,但在某些情形下按照該最佳實踐操作是不可能的。并對此舉例,如“被檢測的運動員”是根據大賽成績抽查確定的,則在決賽完成之前,檢測對象是不確定的,也即不可能出現提前寫明運動員名字的授權文件(恰如本案情形)。正是由于孫楊剛從雅加達亞運會摘取游泳項目金牌,才被抽查確定作為被檢測對象。是故,授權文件沒有寫明采樣人員及被檢測運動員的名字“合乎情理”。隨后,孫楊方律師盤問Stuart Kemp,“血檢官、尿檢官是否也應和主檢官一樣,分別具備采樣機構頒發(fā)的身份證件和授權文件”。Stuart Kemp 以“強烈反對”予以回應,并再度重申“孫楊方援引的是指南性質的文件,并非強制效力的文件”。筆者認為,其所傳遞的觀點是,規(guī)則的理想化預期與實踐的例行化常態(tài)具有鴻溝,實踐中從可操作性角度出發(fā),往往只預設最低的底線要求,確保一種“可獲得的正義”,至于“理想的指引”則是一種“倫理指引”,不可能“苛求過甚”。但是,運動員則不同,作為競技運動的直接參與者和競技規(guī)則的直接調整對象,其行為要求、標準應嚴格,而作為體育組織等的工作人員只是“規(guī)則的執(zhí)行者”,只要保證“足夠審慎”以及“合理預見”即可。這里傳遞出立場不同的兩種解釋邏輯。

在規(guī)則層面,孫楊方的證人幾乎無力對Stuart Kemp 進行有力反駁。一方面,孫楊方證人反復強調,“每位采樣人員需具備對應的授權資質并具備中國反興奮劑中心等檢測機構頒發(fā)的身份文件”的中國反興奮劑實踐,該主張與本案適用規(guī)則不在同一話語層面。本案涉及國際體育組織FINA 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對國際運動員進行檢測,CAS 仲裁庭僅需決定“FINA 需要遵守的規(guī)則內容”,而無需關注“中國具體執(zhí)行的規(guī)則內容”。中國執(zhí)行的具體標準可能高于作為國際強制規(guī)范的ISTI,同時,不同的采樣機構在授權文件上可能執(zhí)行不同的標準,只需不違反作為底線標準的ISTI 要求即可。另一方面,孫楊方安排的出庭證人中,僅有一位專家證人就“血檢官的護士資格與中國刑法”進行作證,其余均為事實證人。筆者認為,孫楊方與WADA 在有關“規(guī)則如何理解與適用”問題的對抗中具有天然劣勢。在如何理解規(guī)則適用問題上,事實證人無法向仲裁庭提供“任何有說服力的解釋”。WADA 作為ISTI 規(guī)則制定者,選派參與了ISTI 制定者為出庭證人。在此情境下,除非規(guī)則“具有嚴重瑕疵,或有違反國際強制法(Jus Cogens)的嫌疑”,與作為規(guī)則制定者的WADA 就“規(guī)則如何解釋”進行爭辯,是無力的。

在聽證會中,孫楊及家人、醫(yī)生、官員等質疑該資質文件“不符合其對規(guī)則的理解”。此時,FINA 的代理律師(與孫楊方立場一致)嘗試就“WADA 對ISTI第5.3.3 條的解釋違反瑞士法”進行辯論,但對“聽證的程序和回應的重點”精準把握不足。筆者認為,一方面,若從類似基點瓦解WADA 立場,在內容要點把握上,則需將重點放在“違反國際強制法或基本人權”之處;另一方面,在聽證會行將結束、各方精力欠佳時,倉促提出該論點效果甚微,更可能給仲裁庭造成“代理人并未針對仲裁庭最關心的爭點問題,最大限度有效利用本方有限時間”的不良印象。對于這一點,從仲裁庭提醒“公開聽證會的有限時間應用于總結陳詞、重點提示核心論點,而非重復書狀中已經闡述過的內容”中,可獲得印證。是故,今后在類似情境下,代理人應揣摩仲裁庭意圖并對其可能的問題予以回應、辯論。

通過對ISTI 第5.3.3 條進行解釋,仲裁庭很容易對“當晚IDTM 采樣人員提供的資質文件是否合規(guī)”進行判斷。WADA 先后提供IDTM 工作人員Neal Soderstrom 和本案主檢官的直接上司Tudor Popa(事發(fā)當時本案主檢官曾通過電話向其尋求指示)作為出庭證人。WADA 試圖通過此舉證明:IDTM 自1995 年開始已與FINA 合作,代表后者對運動員進行共計19 000余次樣本采集,所出具的是和本案一樣的格式授權文件。同時,與本案同樣的格式授權文件被使用逾3000次,FINA 從未表態(tài)該授權文件存在瑕疵,卻在該案中認為該授權文件不合規(guī)。孫楊作為接受過180 次興奮劑檢測程序的國際運動員,在其中60 次由IDTM 通過出具與本案無異的授權文件執(zhí)行,但僅在本次檢測中對該格式授權文件提出質疑。筆者認為,WADA 借此想表達的是,孫楊方在主觀上存在疏忽或惡意,而IDTM 的做法具有先例可循,實際上是一種經FINA 默示認可的不成文慣例,從行為實踐邏輯與先例一致性角度,本是常規(guī)的因素卻在該案中成為例外,不具有合理性、正當性。

對仲裁庭“為何在本次檢測過程中質疑IDTM 是授權文件”的反復詢問,孫楊回應為,“在經歷IDTM的60 次采樣后,并不熟悉IDTM”,并強調事發(fā)當晚工作人員不專業(yè)。筆者認為,孫楊方未能切中仲裁庭關切焦點,也未對關鍵問題予以合理解釋。孫楊稱“對IDTM 不熟悉”的理由,與3 位仲裁員基于事實、證據進行三段論式邏輯推演的法律思維邏輯存在抵牾。回溯西方法律傳統(tǒng)可知,20 世紀初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霍爾姆斯認為“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西方法律思維則以此作為處理某些自由心證問題的基準。在孫楊未能提供合理解釋情況下,仲裁庭會基于“孫楊被檢測過60 次” 的事實,認為其仍堅稱“不熟悉IDTM”的主張有違常理。本案還存在其他眾多類似“有違常理”卻未能得到有效解釋的點,其積累疊加并影響著仲裁庭對案件的判斷。因具體情境和場域的不同,存在眾多規(guī)則間約束力的競爭。規(guī)則的選擇事關行為有效性與否的認定,規(guī)則的選擇和解釋是體育正義的實踐投射、表達。證據采信規(guī)則是規(guī)則對行為認定的綜合凝結,對證據采信規(guī)則的把握是積極主張體育話語權的關鍵。證據采信規(guī)則具有源于不同規(guī)則體系的內在自我調試性,圍繞證據采信規(guī)則的解釋和爭辯需嵌入相同的規(guī)則體系邏輯方有共識凝聚意義。忽視了這一點,將陷入碎片化的事實迷霧與權利價值紛爭泥淖,不斷偏離理性對話、文明交涉的話語根基。

3 體育正義的實踐表達:體育秩序建構的四重維度

作為一種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的結合體,體育正義通過體育活動參與者的行為所建構的反映體育倫理道德、內在價值的體育秩序獲得外部呈現,實體規(guī)則和程序規(guī)則共同塑造和維系體育秩序。建構合理的體育秩序本身就是體育正義的現實觀照和有效表達。體育秩序建構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圍繞規(guī)則展開的系統(tǒng)實踐。筆者認為,體育秩序具有層次性、場域性、情境性,這是因為具體適用的規(guī)則體系存在差異。例如,調整國內體育活動的,主要是國內法律規(guī)則,相關秩序的建構與維護圍繞國內法律規(guī)則展開。調整國際體育活動的,主要是國際體育規(guī)則,相關體育交流、對話、爭議圍繞具體的國際法邏輯展開。目前,在世界互聯(lián)互通、全球治理背景下,國際體育活動愈加增多并成為人類體育文明發(fā)展成果展示和交流互鑒的重要例證,這一點在競技體育中表現尤為突出。不同語境下的規(guī)則實踐,是具體體育秩序生成的基礎,參與體育活動過程本身,就是對規(guī)則邏輯的行動。體育秩序的建構,具體包括:對規(guī)則準據的審慎判斷,對規(guī)則內容的合理解釋,對規(guī)則要求的嚴格恪守,對規(guī)則完善的積極推動。本案中,存在以下四重維度:

1)體育活動參與者的行為選擇應基于對體育規(guī)則的審慎判斷。

在競技體育中,相關規(guī)則的構建以運動員為核心展開。以競技行為本身的“合規(guī)性”裁量為代表的實體規(guī)則和以競技行為相關的體育爭議解決為代表的程序規(guī)則,構成競技體育的規(guī)則體系。體育仲裁是最具代表性的體育爭議解決程序。作為體育活動參與者,運動員除了應遵守實體規(guī)則,也應重視程序規(guī)則。通過規(guī)則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主張運動員權利,同時也承擔規(guī)則約束下的具體義務,恪守權利邊界、行為尺度。作為體育活動參與者,運動員及其團隊應高度重視對體育規(guī)則的精準把握,從規(guī)則運行的具體邏輯出發(fā),根據對規(guī)則的審慎判斷,采取相應行動策略。除了在競技活動中,遵循規(guī)則去進行身體博弈,通過身體力與美的完美呈現爭先進位,在競技活動之外,還應通過遵守規(guī)則維護公眾形象,踐行體育道德,恪守職業(yè)倫理。在面臨分歧齟齬時,運用規(guī)則積極參與體育爭議解決,維護運動員權利。也即通過競技活動內外的規(guī)則實踐去凝聚共識,建構形象,進行體育話語表達,推動體育交流與合作治理。規(guī)則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共識的凝聚,尋求行為指引的規(guī)則準據過程,就是一種不同規(guī)則體系間選擇判斷、權衡取舍、解釋適用的價值選擇的碰撞。基于制定語境和適用情形的差異,在國際體育規(guī)則與國內體育規(guī)則中,存在相互銜接與約束力碰撞間的復雜權衡,對相關規(guī)則的把握應審慎精準。國際仲裁是一場有關規(guī)則的、復雜的體育正義法理較量。國際仲裁中,仲裁員的使命是公正審理案件,即使一方任命的仲裁員也需不偏不倚,僅通過“對關鍵事項提問”或提請其他仲裁員“關注對其任命方有利的點”等方式,幫助其任命方澄清立場。根據CAS《仲裁規(guī)則》第54 條規(guī)定,WADA 和孫楊作為仲裁雙方,在本案中均有權任命一名仲裁員,CAS上訴部主席指定的第三名仲裁員擔任仲裁庭主席,從而組成3 人仲裁庭。

聽證中,圍繞WADA 制定的ISTI 第5.3.3 條,雙方論辯集中于“反興奮檢查的授權”(是概括性的一次授權,還是具體性的分別授權)和“檢查人員資格”(是否有相應的執(zhí)業(yè)資格等)問題。雙方論辯的焦點問題是“檢查行為與檢查規(guī)則是否相符”。仲裁裁決所要明確的根本問題是“究竟誰對于規(guī)則具有解釋權,存在爭議時應作出傾向于何方的解釋”。

CAS 公開聽證明確了下述事實:(1)2018 年9 月4日,IDTM 代表FINA 抽取了孫楊的血樣,但由于放置的密封箱被破壞而未被帶走,但該份血樣仍存在(孫楊方堅持且WADA 未明確反對);(2)當晚尿檢程序因孫楊方的反對未進行。因此,因為當晚的檢測未完成,也不可能再完成(抽取的血樣已時隔多日,脫離采樣機構IDTM 保管,不符合ISTI 附件K 中對保管鏈條及樣本在途時間的要求)。本案不存在對運動員孫楊不利的尿檢或血檢結果,其焦點是“孫楊是否有權以IDTM工作人員資質不合規(guī)為由,拒絕接受其檢查”。

WADA 的律師在聽證現場陳述,WADA 對孫楊的興奮劑違規(guī)指控是 “干擾興奮劑檢測程序”(tampering)和(或)“拒絕提供樣本”(evading,refusing or refusing to submit to sample collection)。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條例(2015 版)》2.5 條,“干擾興奮劑檢測程序”是故意或嘗試干擾興奮劑檢測官員、恫嚇潛在證人等干擾興奮劑檢測過程的行為[8]。除了本次WADA 對孫楊興奮劑違規(guī)的指控,2014 年孫楊曾因興奮劑違規(guī)被處罰禁賽3 個月。根據2020 年2 月28 日公布的CAS 仲裁裁決書,孫楊將無緣2020 年東京奧運會,但并不影響2019年7 月光州世錦賽奪得的兩枚金牌,拒絕和孫楊一同登臺領獎的霍頓將有機會遞補光州世錦賽男子400 米自由泳項目的金牌[9]。

FINA Doping Panel 和WADA 在“若運動員確實對檢測人員資質產生疑問,在孫楊方當晚的激烈反應不可取情形下,是否有救濟措施?”上觀點一致,認為應“有異議地接受檢測”,也即運動員除身體、衛(wèi)生、道德條件客觀上不允許,始終應配合采樣、檢測[10]。WADA 對此明確援引的案例為Laura Dutra de Abreu Mancini de Azevedo v. Fina (CAS 2005/A/925),同樣為一名游泳運動員拒絕接受檢測。該CAS 案例確立了“應以客觀標準審查,而非主觀認定身體、衛(wèi)生、道德條件是否允許采樣”[11]。根據反興奮劑領域公認的興奮劑測試的規(guī)則邏輯,運動員只要身體、衛(wèi)生、道德條件允許,即便有異議也需提供樣本。否則,實踐中,運動員們將以各種理由拒絕提供樣本,測試也將因此而無法正常進行[12]。

事實上,孫楊的隊醫(yī)巴醫(yī)生當晚到達現場后已經通過“寫下評語,檢測人員資質不足,系無關人士,由此尿樣、血樣不能完成,已抽取的血樣不能被帶走”方式表達了異議,但其并未就此止步,而是以行動致使IDTM工作人員無法完成尿檢及帶走已抽取的血樣[13]。WADA在結案陳詞中強調,當阻止檢測人員帶走已抽取的血樣這一事實發(fā)生時,即已違反了《世界反興奮劑條例(2015 版)》第2.5 條“干擾興奮劑檢測程序”(Tampering)。隨后的相關情節(jié)可能更加博人眼球,但tampering violation 在“密封箱碎掉”以前,已經發(fā)生。WADA認為證據確鑿,因為孫楊的書面證詞中提到“主檢官當時試圖對被損壞的密封箱拍照并帶走血液,孫楊告訴她不能帶走”。WADA 的代理律師在總結陳詞中進一步提出:“既然孫楊方辯論認為規(guī)則對運動員不公平,沒有保護運動員,那就先說服WADA 改變規(guī)則。”[14]

CAS 作為相對獨立的第三方,不同于FINA 興奮劑仲裁庭。為保障國際反興奮劑統(tǒng)一秩序,CAS 已建立獨立的反興奮劑仲裁庭(Anti-Doping Division),并在試圖統(tǒng)一執(zhí)行反興奮劑規(guī)則的背景下,通過包括本案在內的CAS 相關判例,進一步增強CAS 在解釋國際體育規(guī)則方面的權威地位。目前,我國的體育實踐中,在體育贊助合同、運動員協(xié)議等法律文本中,存在大量的道德條款,通過規(guī)范運動員賽場內外的行為保障贊助方、俱樂部的利益,有利于提升運動員素質,維護體育行業(yè)形象,弘揚體育道德風尚,促進體育產業(yè)發(fā)展。雖然源于合同目的、權利義務均衡、議價能力、權利性質等因素,其具有一定正當性。但是,模糊化、標準化的道德條款可能過度介入運動員私人生活,侵犯運動員言論自由、隱私權等公民基本權利。因此,需要在契約自由與權利保障之間確定合理界限,明確道德條款評價標準,強化合同內容的確定性,尤其是要進一步完善道德倫理與法律規(guī)則之間的互動張力,為運動員等體育從業(yè)者提供行為判斷的綜合指引[15]。本案裁決結果顯示,對于WADA 所制定的規(guī)則之解釋,有利于“既是上訴方又是規(guī)則制定方”的WADA,但不利于運動員。這就客觀上要求我國體育從業(yè)人員在參與國際體育活動時,應關注規(guī)則體系間的差異及規(guī)則適用的邏輯,應當基于對規(guī)則體系化省察,審慎進行決策判斷、行為選擇。由此,方可最大限度消除規(guī)則認識理解分歧所帶來的不必要紛爭,更好地通過規(guī)則表達,推動構建體育秩序。

2)對體育規(guī)則的合理解釋應精準把握不同話語環(huán)境和程序要求。

在當今國際體育活動中,具體體育活動的標準尤其是國際標準,愈發(fā)成為國家間競爭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標準的建構與選擇,體現了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的體育話語權。在不同體育實踐中,應根據具體場域,合理切換規(guī)則體系,明確具體規(guī)則的效力空間和價值維度,尤其是應注意規(guī)則間的銜接,重視相關程序規(guī)則。在國際競技體育中,國際體育組織掌握著國際體育規(guī)則的制定權、實施權,其制定的相關規(guī)則越來越具有事實上的強制性和普遍適用性。在國際體育活動中,應注意國內規(guī)則、法律思維與國際體育仲裁規(guī)則等國際體育規(guī)則及其適用邏輯間的暗合與差異。從規(guī)則移植與銜接角度,為了推動我國國內反興奮劑法治建設,中國反興奮劑中心(CHINADA)遵循WADA標準制定了更為嚴格的具體實施規(guī)則。

筆者認為,對于國際標準和國內規(guī)則之間的沖突,不能簡單適用國際法中的國際法與國內法沖突規(guī)則,也不能簡單援引我國《立法法》及國內法理論中法的位階理論。由國際組織組織實施的相關行為,是否應當遵循國內法的強制性規(guī)定,也是國際體育活動中國家與國際組織間合作治理亟需解決的重要內容。由于我國法律未對相關檢測進行明確的、禁止性規(guī)定,本案仲裁裁決最終嚴格適用國際體育規(guī)則。雖然CHINADA 制定的嚴格程序規(guī)則有利于在國內開展相關檢測,促進國內相關競技體育活動更大程度有序和規(guī)范發(fā)展,但CHINADA 并不具備“制定具有法律效力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法律地位。具體而言,在興奮劑規(guī)則方面,實際上是“WADA 及IDTM 的規(guī)則”和“中國國家體育總局制定的反興奮劑規(guī)則”之間的差異沖突等等,也即國際組織制定的規(guī)則與國務院部門制定的規(guī)章、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等之間的沖突。這客觀上也要求我國體育從業(yè)人員要區(qū)分國內、國際不同檢測程序,分別遵守不同反興奮劑檢測程序性要求。

在國際體育仲裁中,從證據規(guī)則角度,證人經過宣誓后提供的直接感知到的案件事實具有較高證明力,采信言詞證據具有重要意義。在證據開示中,當事人需要專業(yè)律師參與,提供法律幫助,進行直接詢問和交叉詢問。通過觀摩本案庭審過程的相關影像資料,筆者發(fā)現,現場部分證人作證時,對交叉詢問規(guī)則和言詞證據規(guī)則等證據規(guī)則明顯表現出不理解,由此無法合理運用證據規(guī)則進行理性交涉。未來在參與相關體育爭議中,體育從業(yè)者需重視,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證據規(guī)則,將其嵌入話語表達、理性交涉過程,從而構筑己方權利保障的證據基石。同時,還應注意到,仲裁本身是一種混合司法、契約因素的司法外解決爭議的制度化形式,由于國際體育仲裁中“仲裁員名單的封閉性”“仲裁協(xié)議強制性”等因素,在未來還應重視對其的司法審查。目前,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國際體育仲裁院所作出的裁決進行司法審查,采用的是“一級上訴機制”“書面審理模式”,以及“不干預原則”(除少數涉及公共秩序的實體性審查之外,法院并不干預仲裁裁決的實體、事實問題,僅根據“嚴重違反程序正義的幾條上訴理由”裁決),自2000 年開始其審理的上訴案件裁決書均全部發(fā)布于自己網站上[16]。在瑞士的民事法律體系中并不存在“遵循先例”(share decisis)拘束,但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裁決報告中卻充斥著大量的上訴案件裁決書。對此,是否可以作為“瑞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理不服CAS 裁決的類似上訴案件”時主張的“先例”,以及國際仲裁的承認與執(zhí)行等問題,值得相關領域展開深入研究。

縱觀本案仲裁過程、結果,申請人和被申請人之間,在案件事實上爭議并不大。孫楊方作為被上訴人,其部分證據(包括書面證據和視頻證據)本應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但事實并未能如愿景。例如,由孫楊及其隊醫(yī)、三位檢測人員在一張A4 紙上共同簽署的,記載有“已采血樣不能帶走”等相關內容的情況說明,在仲裁過程中,被視為常規(guī)檢測工作評價表的一部分。從規(guī)則角度,如果當時在制作該情況說明時,能增加“本情況說明不構成檢測評價表的組成部分”,或者在仲裁過程中,孫楊方用更多的言詞證據來證明“運動員是經過檢測人員同意后留存血樣(包括其容器)”,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法律效果。

證據證明的事實和國際體育組織規(guī)則是CAS仲裁裁決的依據,如何證明事實和如何利用規(guī)則是爭議解決成敗的關鍵。該仲裁案中,無論是公開聽證會中圍繞案件事實的發(fā)現過程,還是裁決作出之后各方就此展開的評論,都為體育正義相關研究提供了生動、一手研究材料,值得深入探究。未來國際體育活動中,運動員及其團隊應在熟稔國際法、體育法的相關專家指導下,全面、客觀、認真、深入了解國際體育仲裁等國際體育規(guī)則,通過判例梳理、法理解讀、語境應用,精準把握其規(guī)則指向的實踐、理論意涵。尊重規(guī)則、理解規(guī)則、把握規(guī)則,方能共同推動體育秩序價值目標實現,更好地保障運動員各項權利。

3)保障運動員權利的根本路徑在于對規(guī)則的合理運用與認真恪守。

國際體育組織權利來源以及其權利如何實現,是目前各國體育法專家關于全球體育法(Lex Sportiva)爭論的重要問題。實踐中,國際體育組織權利行使過程可能會與運動員個人權利發(fā)生沖突。例如,出現侵害運動員權利等情況。如何界定國際體育組織權利和運動員個人權利之間的邊界,是目前國際體育實踐中,體育治理在規(guī)則上面臨的重要問題。本案中,孫楊提出,檢測中對運動員個人隱私權保護,體育仲裁中保密裁決書泄露。WADA 法律顧問認為,檢測行為即使違規(guī)運動員也應當配合完成。該分歧是運動員權利與國際體育組織權利對壘、博弈的關鍵之處。

CAS 裁決之前,需要對下問題予以明確:(1)當晚IDTM 采樣人員出具給孫楊的資質文件是什么;(2)當晚IDTM 采樣人員出具給孫楊的資質文件是否符合WADA 及ISTI 關于采樣人員資質的規(guī)定。根據《CAS仲裁規(guī)則》第57 條,CAS 仲裁庭有權從事實和法律層面對案件進行全新審查。即使CAS 認同“IDTM 人員當晚出具的資質文件不足”,CAS 還有權對“該瑕疵是否嚴重導致當晚的檢測程序無效”以及“運動員拒絕接受該檢測是否違規(guī)”進行獨立判斷。如果CAS 仲裁庭對此予以否定,即表明其認同FINA 對事件的定性,但可能并不認同FINA 仲裁庭對事件的處理結果。反之,則表明其全盤推翻FINA 仲裁庭決定[17]。該案裁決顯示,在“保護運動員個人權利”和“維持國際反興奮劑秩序”方面,CAS 無疑更重視“維護國際反興奮劑規(guī)則權威”。在目前國際反興奮劑規(guī)則、制度未有變更之前,運動員縱有不滿,也并不享有拒檢權,這是該案傳遞的一個慘痛教訓。未來在參與國際體育活動中,客觀上要求我國體育從業(yè)人員明晰規(guī)則之下權利保障的邊界,并選擇適宜的救濟途徑,方能有效保障自身權利,有序參與對話交流。

2019 年11 月15 日,CAS 公開聽證中,雙方業(yè)已通過提交書狀、證據明確了有關本案的事實、法律爭點。聽證的目的是,使仲裁庭通過現場觀察仲裁雙方各自倚仗的證人出庭接受對方律師盤問的表現,分析證人庭審證言,就仲裁庭關心的問題提問,并對證人的可信度、證人證言證明力作出判斷。孫楊首先在證人席依次接受己方律師和對方律師直接盤問(direct examination)、交叉盤問(cross examination)。孫楊方律師先采取直面問題策略,就“孫楊曾因2014 年第一次興奮劑違規(guī),被禁賽3 個月”進行直接盤問,孫楊對此解釋為“因病用藥導致誤服”。

隨后,對當晚事件描述中,孫楊本人及當時在場的孫楊方出庭證人表示,主檢官提出必須帶走用于放置血液袋的密封箱,并向孫楊方提議將血液袋和密封箱“分離”,擔任血檢官的護士還示范如何打開密封箱。在接受WADA 律師交叉盤問時,孫楊表示,其從未堅持留下血樣,是隊醫(yī)巴某認為血樣不能被帶走。WADA律師認為,孫楊此前在書面證詞中表示“其本人決定留下血樣”,與孫楊該解釋不一致。然而,筆者認為,無論是“檢測人員和孫楊方之間言詞的不一致”,還是“同一證人前后證言的不一致”,對本案結果影響并不大。除了“到底是誰決定血樣不能被帶走”疑點,“尿檢官是否對孫楊進行了拍照”(孫楊方敘述版本中,本案的導火索)、“主檢官是否曾明確向孫楊告知拒絕檢查的后果”“主檢官是否授意或默許毀壞密封箱取出血樣”(抑或是孫楊方的誤會)等爭點,由于雙方均無法提供可作證據的錄音錄像,故無法得出確切結論,仲裁庭因此也不會對存在疑點的事實作出認定。

本次CAS 裁決的爭議焦點是,“孫楊方在2018 年9 月4 日當晚是否有興奮劑違規(guī)”“是否應被禁賽”。3名仲裁員組成的CAS 仲裁庭所做出的裁決,將直接決定孫楊個人的職業(yè)運動生涯、名譽。在性質上,CAS裁決是“瑞士法項下的仲裁裁決”,但孫楊的身份是中國運動員,本案又具有國際因素。根據《瑞士國際私法典》(PILA)第190 條,一方當事人有權在該條第(2)款所列特定情形下,向瑞士聯(lián)邦法院申請撤銷CAS 裁決。但是,瑞士聯(lián)邦法院作為瑞士最高司法機構,僅對“仲裁庭的組成、獨立、中立、管轄權存在嚴重瑕疵”“違反仲裁正當程序和公共政策”等仲裁程序是否合法的因素進行形式審查,不會對“CAS 仲裁庭對事實的認定和規(guī)則的解釋、適用、推理”進行實質審查[18]。根據《瑞士國際體育仲裁報告》(2012 年版),CAS 成立以來到2012 年,有超過80 件CAS 仲裁裁決被訴至瑞士聯(lián)邦法院申請撤銷,其中基于上述理由的CAS 仲裁裁決,被瑞士聯(lián)邦法院成功撤銷的CAS 裁決僅6 件,翻案成功率約為7%[19]。從這一點可以看出,CAS 裁決在事實上的準終局性,這對當事運動員競技職業(yè)發(fā)展將產生決定性影響。

在孫楊案公開聽證結束時,CAS 仲裁庭已就仲裁程序的正當性向孫楊和FINA、WADA 等所有當事人確認。即便以“翻譯問題嚴重到足以影響正當程序”(被廣為詬病)為由,向瑞士聯(lián)邦法院申請撤銷不利的CAS仲裁裁決,但由于該翻譯是孫楊一方選任,且雙方后續(xù)通過校對方式對此進行補正,翻譯瑕疵難以成為撤銷CAS 仲裁裁決的充分理由。因此,上述CAS 仲裁裁決,很可能是決定孫楊運動生涯的最終定論。筆者認為,該案帶來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體育從業(yè)者應全方位理解體育規(guī)則,除了重視賽場內的競技規(guī)則之外,還應關注圍繞競技規(guī)則展開的爭端解決程序規(guī)則,保障競技初始公平的“興奮劑規(guī)則”等誠信規(guī)則。長遠意義上,國家層面要完善體育領域依法治理制度體系,強化頂層設計,引導體育行業(yè)加強自治,建構體育職業(yè)倫理,使體育從業(yè)者將規(guī)則熔鑄在血脈中、鐫刻在骨子里,重視反思忽視規(guī)則所帶來的“致命錯誤”。

4)推動規(guī)則完善與相互銜接是國際體育交流與合作治理的未來走向。

本案中,雙方對“關鍵規(guī)則ISTI5.3.3 條的理解分歧”爭議的焦點。根據ISTI5.3.3 條,采樣人員需持有采樣機構(也即本案中的IDTM)提供的檢測機構(也即本案中的FINA)的授權書等官方文件,以證明其具備“對運動員采樣”的授權。同時,主檢官還需提供標明其姓名、相片、有效期的補充身份證明,如采樣機構提供的身份證件、駕駛證、健康卡、護照或類似的有效證件。證據顯示,當晚IDTM 檢測人員出具給孫楊的資質文件如下:(1)作為檢測機構的FINA 于2018年出具給委托代理機構IDTM“授權IDTM 代表FINA向受檢運動員采樣”的授權書,但并沒有寫明“孫楊及主檢官、血檢官、尿檢官的名字”;(2)主檢官的IDTM身份文件及個人身份文件;(3)血檢官的護士資格證;(4)尿檢官的身份證[20]。在事實層面,雙方對“當晚IDTM檢測人員出具給孫楊的資質文件是什么”并無爭議。僅在規(guī)則層面,雙方對“WADA 及ISTI 對檢測人員資質的規(guī)定”存在認識分歧。WADA 認為,根據本條,采樣人員作為整體,出具“檢測機構FINA 向采樣機構IDTM 發(fā)出的”一份授權文件即可。該授權文件可以是格式文件,無需標明采樣人員、被采樣運動員姓名。需要注意的是,ISTI5.3.3 僅給予主檢官 “除上述授權文件外還需提供補充身份證明文件”的額外要求,但并未對血檢官、尿檢官作額外要求。孫楊方認為,根據《ISTI 血樣采集指南》(ISTI Blood Sample Collection Guidelines)第2.5 條規(guī)定:“采樣人員中的每一位個體需受培訓并被授權以實施其各自分配的職能”[21],全體“采樣人員”均需出具授權文件。

在孫楊方證人作證后,孫楊方選任的仲裁員Philippe Sands 指出,本案中存在運動員對其醫(yī)生、團隊的“高度依賴”,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孫楊方有利的點。雖然不影響“運動員是否違規(guī)”性質認定,但涉及運動員“過錯”認定并影響處罰輕重。在WADA 結案陳詞時,Sands 向其詢問“如何考量運動員對團隊的高度依賴”。WADA 律師回應,這樣的依賴是“難以置信的魯莽賭博”(incredibly reckless gamble),若以此認定為“無嚴重過錯”(no significant fault),將會顛覆整個“無嚴重過錯”案例體系。Sands 還認為,孫楊方的辯論策略完全基于己方對ISTI 相關規(guī)則的理解,并反復發(fā)問“你們是否停下來或轉念想過,萬一你們對授權文件的理解是錯的,該怎么辦”,而孫楊方無法對此有效回應。筆者認為,孫楊方完全基于己方對規(guī)則的“主觀理解”,忽視了具體規(guī)則的語境。由于對規(guī)則的適用、理解方面準備不充分,即便面對“關鍵提示”仍未能引起足夠注意。由于圍繞相關問題展開的論辯,關乎影響國際頂尖運動員職業(yè)生涯的最終裁決,而一旦當事方對規(guī)則的“主觀理解”有誤,運動員將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筆者認為,未來在參與相關體育活動中,應注意把握類似案件全流程圖景,重視對案件“爭議焦點”的把握,轉換角色體察,從爭議裁決者的角度反向思考,運用規(guī)則有效表達訴求,并從事實認定、證據采信角度出發(fā),建構說理性表達空間。

與此同時,站在與孫楊方一致立場上的FINA Doping Panel 認為,孫楊當晚的行為沒有違規(guī),但“將整個運動員職業(yè)生涯押注在運動員當時對復雜情形的理解”和“與主檢官之間對錯”論辯,無異于孤注一擲、愚蠢至極[22]。Sands 還向FINA 代理律師發(fā)問,雖然在國際仲裁中有爭議,但是仲裁員們在裁決時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是,“一旦仲裁員作出某種決定,將導致何種結果?”假設仲裁庭裁定“IDTM 公司的資質文件不足導致本案檢測無效”,是否將導致“所有使用同樣資質文件的興奮劑檢測程序”都無效?并且將產生“破窗效應”,打開成百上千基于同樣理由向CAS 上訴案件的“潘多拉盒子”?FINA 律師回應認為,本案具有特殊性,具體案件需具體分析。WADA 一方則堅持,如果孫楊方的論點為仲裁庭所支持,將形成“孫楊效應”(Sunyang Playbook),反興奮劑檢測制度將無法執(zhí)行。筆者認為,這是基于不同立場的觀點表達,從規(guī)則制定者的角度出發(fā),規(guī)則的可操作性、普遍適用性、實踐指引性等規(guī)則運行的成本、效果,將是規(guī)則生命力持續(xù)的關鍵。該案的裁決結果、論辯過程也充分印證了這一認識。

2019 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體育強國建設綱要》,部署體育強國建設,明確指出必須發(fā)揮體育在國家戰(zhàn)略中重要作用,推進全民健身運動,辦好體育賽事,推動體育產業(yè),培養(yǎng)充滿活力的體育文化,推動新時代體育運動外交,體育在國家治理中的地位愈發(fā)重要[23]。圍繞孫楊案,理論和實務界有關體育規(guī)則的討論眾說紛紜,面對已然裁決結果,除了思考相關救濟路徑,更應立足全案細節(jié)要點和程序運行,從運動員行為與相關規(guī)則的嵌入角度,對體育正義本身進行整體反思。未來應圍繞規(guī)則體系的相互銜接、制度移植、法理內涵挖掘、規(guī)則司法適用等,完善規(guī)則治理體系,重視提升體育法律服務水平,推動學科理論研究,通過規(guī)則積極拓展我國體育話語權。同時,全方位參與國際體育活動,推介我國體育建設發(fā)展成果,圍繞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推動國際體育治理合作,深化我國在國際體育規(guī)則完善中的角色參與。

基于體育正義,采用法律手段遏制興奮劑在體育中的使用,是世界各國和國際組織逐漸完善興奮劑法律制度、推進體育治理法治化的重要內容[24]。興奮劑檢測是競技體育規(guī)則的重要內容,相關的體育爭議解決規(guī)則也圍繞其展開,證據采信規(guī)則是具有重要意義的程序規(guī)則。隨著對興奮劑檢測科學性充分信賴到合理懷疑,相關逃避、協(xié)調、管控機制正逐漸完善[25]。2019 年11 月18 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走私、非法經營、非法使用興奮劑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旨在有力打擊興奮劑相關違法犯罪,營造公平公正的競賽秩序、積極健康的競賽氛圍,保護體育運動參與者的身心健康,發(fā)揮了法治規(guī)范、引領功能,有利于促進體育事業(yè)健康可持續(xù)發(fā)展,彰顯了我國作為體育大國擔當治理責任的堅定決心、態(tài)度[26]。2019 年12 月11 日崇禮法院出臺了《關于充分發(fā)揮司法職能服務保障冬奧實施意見》,強調了由法院、滑雪場和保險公司共同建立、創(chuàng)新“一站式糾紛解決機制”,以解決滑雪活動中常見的糾紛[27]。2019 年國際奧委會執(zhí)行委員會決定修改《奧林匹克憲章》“條款40”第3 條,意味著奧運期間運動員的個人贊助曝光不再嚴格受限,引發(fā)對新奧運營銷時代的熱烈討論。作為潛在的贊助商,營銷機構和其他利益相關者正密切研究修改后的規(guī)則的確切含義,希望最好地利用規(guī)則開展東京奧運會營銷活動,這也體現出體育規(guī)則在體育秩序建構和體育活動行為調整中的重要意義[28]。規(guī)則的適用事關運動員行為合法性、權利保障完整性、權利救濟有效性。孫楊案從體育規(guī)則角度,揭示了體育正義的實踐表達譜系,提供了系列深刻啟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背景下,強化體育法治建設,促進國內體育治理優(yōu)化與國際體育合作治理,推動文明間的交流互鑒,是完善新時代體育制度體系的重要內容。應立足于國內法和國際法角度,全方位、體系化梳理、把握體育規(guī)則,促進體育活動與規(guī)則融合,圍繞證據采信、事實認定等,推動規(guī)則適用與運動員權利保障間有效銜接。積極應對規(guī)則適用中的爭議,推動規(guī)則完善、融合,共同維護國際體育秩序,推動世界體育文明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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