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綠執(zhí) 圖/枕上濁酒
鮮血浸透了鮮雪,顏色就好似這些傲骨紅梅。
“陛下英明!”陳寅跪倒在地,長袖掩面。
高臺之上放著一封厚厚的卷宗,女帝手中握著一盞青玉酒樽,酒樽里的酒在燭火的照耀下散發(fā)出點點青綠色的光。
酒水從樽角落下,落在鑲金落玉的地毯上,將地毯腐蝕出一個大洞。
“你當真令我失望?!迸垩噍胰缱呦屡_階,蹲在陳寅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用的不是“朕”,而是“我”。
陳寅起身再度跪倒,“臣自知罪孽深重,千刀萬剮無以贖之,但臣有一言,皇上不得不聽!還望皇上允臣月余,臣必定將臣所有罪孽上達天聽!”
女帝站起來,燭火照不到她的眼睛,陳寅只能看見她的唇緊抿,喜怒不現(xiàn)。
良久,燕菀如才嘆了一口氣。
“也罷,朕就允你這回?!?/p>
開元二年十月九日,一品武威侯兼兵馬大元帥陳寅以毒下于女帝樽中,企圖毒殺女帝,帝明察,見毒于酒,震怒,皇太弟燕扶云呈寅罪狀于圣,并言明早已細察,帝震怒,褫寅武威侯爵,罷寅兵馬元帥,移交京郊大營二十萬兵馬于皇太弟,置寅于死牢,擇日處斬。
陳寅……不……阿虎,他當年遇見燕菀如的時候還叫阿虎。
西疆地處南方臨海之地,地勢高,植被茂盛,以雨林為主,無糧無地,長于巫術,以巫占宋國邊西二十郡。
阿虎躺在西疆人的囚牢內(nèi)。
吱啞一聲,門開了,西疆人的士兵進來,還帶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女子,士兵們罵罵咧咧,女孩子們哭哭啼啼,打擾了阿虎的好一場美夢。
“吵什么吵?”阿虎的聲音嘶啞,眼睛充血。
士兵們被阿虎嚇到了,聲音戛然而止,女孩子們也是。
片刻后,士兵們才恍然發(fā)覺自己自己的窘態(tài),踢了女孩子們一腳,然后罵罵咧咧離開了,藤蔓盤起的門發(fā)出重重的悶響,阿虎繼續(xù)睡去。
阿虎第二次醒來是被女孩子們的哭聲吵醒的。
“哭什么哭?再哭我就殺掉你們!”
阿虎的表情很恐怖,女孩子們立刻便止住了哭聲,可是很快,她們又開始小聲啜泣,阿虎聽著厭煩,正打算起身呵斥她們,一隊西疆士兵便走了進來,押走了一個姑娘,然后再把門鎖住。
“這是怎么?”
“將軍采陰補陽罷了?!庇袀€姑娘有些不同,她閑云野鶴一般躺在屋內(nèi)的稻草上,仿佛她正于西疆游玩。
“宋國人?”
“是?!?/p>
西疆與宋國原以怒江為線,作為兩國天然不可逾越的屏障,怒江上游懸崖峭壁不可逾越,怒江下游雨林廣布步伐不邁,可誰知西疆人縱火雨林,從怒江下游率兵而來,爭奪宋國疆土。
宋國所幸有燕王府戰(zhàn)神,三年間擊敗無數(shù)西疆將士,保衛(wèi)宋國疆土,未嘗敗績,可近日西疆也出了個戰(zhàn)神達賽因,首戰(zhàn)便擊敗燕王府,直占邊西二十郡。
如今的邊西宋人,都成了西疆人的階下囚。
“真是可惜。”阿虎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
“你也是宋國人?”
阿虎點頭。
“在這里多久了?”
女孩子嘰嘰喳喳的吵死了,阿虎對著女孩子怒目而視,這能嚇住西疆士兵的表情,卻嚇不住這個姑娘,阿虎不由得謹慎起來,跪坐著認真看著這個女孩子。
阿虎起身了,西疆氣候炎熱潮濕,被他睡了老半個月的稻草散發(fā)出一股騷味。
女孩子嫌棄地捂住鼻子,“這西疆地盤,真是惡心?!?/p>
“待久了就習慣了。”阿虎沉聲說道,“我在這呆了兩年,已經(jīng)習慣了。”
女孩子聽見他的話眼神一亮,對他伸出手來,“你好,我叫阿菀?!?/p>
“阿虎?!?/p>
“想出去嗎?”燕菀如在阿虎耳邊輕聲說道。
阿虎沒有回答,門驟然間打開了,燕菀如忽的抹開了臉上的臟污。
士兵們看見如此美人,眼睛也一亮,抓住燕菀如便往外走,燕菀如假裝掙扎,實則順從地跟隨士兵們走出門去。
隨后,門關上了。
阿虎也從稻草堆里面不動聲色地掏出一根鐵絲。
他是被西疆人鎖在這里的,阿虎將鐵絲插入鎖鏈的鎖孔,啪嗒一聲,鎖鏈開了,可是他并未亂動,靜悄悄地躺在稻草中。
他在等待一個時機。
一聲尖銳的嘶鳴響起,四周的腳步聲亂成一團,火把星星點點在屋外搖晃,這所有的一切都解釋剛剛的那一聲嘶鳴。
“有人行刺,救駕!”
阿虎猛地躍起,將牢門撞開,士兵見阿虎如此,本想上前止住他,可是前方的危機更甚,他們猶豫了一會兒,便轉身赴往營地中心。
“都不要走,我?guī)銈兂鋈?!”阿虎轉身怒吼,然后躍至屋后,避開士兵一路行至補給處。
阿虎從懷里掏出火石,點燃西疆糧草,然后撬走了西疆運糧車,朝著牢房而去。
“所有人,都上車,我?guī)銈兓丶?!”阿虎說完,牢內(nèi)的姑娘們蜂擁而至,爬上運糧車,死死扒住車轅。
阿虎見所有人已坐好,揚鞭策馬,朝著宋國大營而去。
此刻的主營已經(jīng)有一人一馬殺出,她揮舞著偃月刀,一刀便是一個西疆人命,她的臉上掛著猩紅的鬼面具,她的身上穿著西疆戰(zhàn)神達賽因的鎧甲。
她背著太陽,仿若天神。
后來的史書是這么書寫這一段的。
帝與西疆賊寇戰(zhàn)于無風林,帝偽裝而入西疆大營,斬達賽因人頭,單兵殺出,好不威風,日月齊輝,是為天子之象。
所有人都將女帝的這段戰(zhàn)績倒背如流,可是沒人知道,這一段決定這激戰(zhàn)的開始,是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的交易。
那時候的人還不知道,燕王府的戰(zhàn)神就是燕王府長女長樂郡主燕菀如。
西疆攻城之際,宋帝下旨由燕王府出兵平亂,燕王老矣御馬猶不行,如何帶兵打仗?燕世子垂髫之齡更是無法御兵。
可圣旨明明白白寫的,若西疆之亂不平,則以燕王府一百零八口人命祭天。
沒人知道燕王府派出了誰。
那人帶著猩紅鬼面具,穿著燕王舊時的鎧甲,立戰(zhàn)旗,首戰(zhàn)便將西疆人擊退百里。
有人說那是燕王,也有人說那是燕王私生子,更有人猜測那是燕王私下藏的頂級門客,此刻阿虎才明白。
那威風赫赫的鬼面戰(zhàn)神,乃是本應閨閣繡花小扇撲蝶的長樂郡主。
阿虎將女孩子們帶到宋國營地,讓她們由醫(yī)官安頓好了之后,便打算離開,可是燕菀如派人來叫住了他,將他帶到了主營。
“拜見將軍!”圣旨云帶兵主將封為武威將軍。
阿虎明白,此刻若他喚出長樂郡主,一定在這主營死無全尸。
“我很欣賞你!”燕菀如毫不吝嗇對他的夸贊,“膽色、智慧、力量你無一不齊,且了解西疆地勢,若你愿意,我可封你為前鋒,若日后打退西疆,我燕王府得什么封賞,你便都有一份!”
“如何?”燕菀如把阿虎扶起,給了阿虎作為一個將士最崇高的敬意。
阿虎卻沉默了,“只怕我要辜負將軍美意了!”
宋國律例,當官者不得身體殘缺,而阿虎有一種怪病,他的臉除了眼睛以外,皆不能動彈,表情可怖。
如今在這戰(zhàn)場中顯得和諧了幾分,但是出了戰(zhàn)局,他便是怪物,令人可怖,令人唾棄的怪物。
“這又有何難?”燕菀如豪爽一笑,“我燕王府有極其厲害的御醫(yī),實在不行我還可攜你上求太醫(yī),如何擔心怪病不愈?”
“無用的……”阿虎搖頭。
燕菀如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用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燕菀如麾下的兵,就算是面目可憎又如何?”
“若有人辱你,我燕菀如便拔其舌頭?!?/p>
“若有人厭你,我燕菀如便廢其筋骨?!?/p>
“若有人上書彈劾于你,我燕菀如便策馬攜那言官入戰(zhàn)場看看!”
“保家衛(wèi)國的人,又怎能憑借此種借口折辱?”
燕菀如的笑容很耀眼,笑容里的決絕也很耀眼,他如她一樣,邁步在這戰(zhàn)場中,是世人所不容的事情。
阿虎平靜如水的心第一次起了波瀾,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明白眼前的姑娘給了他光明正大的身份,他也想把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回報于他。
可是阿虎往身上掏了好久,才掏出一根捂臭了的銅錢,他不好意思地將銅錢遞給燕菀如,“這是我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了,無以為報!”
說完,阿虎捧著銅錢跪下。
他覺得燕菀如大概會嫌棄這枚銅錢的吧,可是他還懷抱著一絲希望。
燕菀如果然沒有,她捧起這枚銅錢,珍重地放進自己懷中的荷包,“希望以后與虎將軍共同開疆拓土,保衛(wèi)山河!”
“是!”
燕菀如扶起阿虎,“你有名字嗎?”
阿虎搖頭。
“我可???”
阿虎點頭。
“燕菀如陳兵于此,得一虎將,不如喚作陳寅?”
阿虎跪地,“陳寅領命!”
宋國歷宋哀帝太真十四年六月初九,雍趙韓三王聯(lián)合逼宮,意圖以“清君側斬妖妃”的名號斬帝逼宮,待到邊西得知此消息之時,已是九月十二。
在這段日子里,陳寅連斬西疆十二將,雙頭鐮舞得虎虎生風,在邊西地段風頭一度超過了燕王府將軍,成為了邊西稚子最懼怕的對象。
不僅是因為他的面龐,還是因為他的戰(zhàn)法。
凡有戰(zhàn)俘,定不允存,軍疾山大坑坑殺西疆士兵六萬,無風林大坑坑殺西疆士兵十八萬,琉邱山大坑坑殺西疆王兵三十萬。
大半個西疆的兵力都滅于他手。
燕王府府兵打入西疆王宮的時候,來自宋國的信使到了,給燕菀如和陳寅帶來了宋國已滅的消息。
“立刻班師回朝!”燕菀如想也不想便做出這個決定。
如今燕地空虛,若是有人進攻燕地,燕王府將尸骨無存!
“不可!”軍師跪地,“將軍,如今拿下西疆,以西疆為腹地給養(yǎng),我們揮兵北上,便可拿下宋國,一統(tǒng)江山!”
“若無燕王府,我將不存,江山何用?”燕菀如堅持回朝,可除了陳寅,無人支持她。
不過這又有何妨?
燕菀如和陳寅,便足以代表整個燕王軍隊的意見。
軍隊很快朝著燕地前進,得勝回朝之兵士氣正旺,又加上在西疆的赫赫戰(zhàn)功,燕菀如送信至陵地,很快陵地便給予回信,準許燕菀如直行穿過陵地,回歸燕地。
燕王世子是在陵燕邊境的南江接待燕菀如的,他說天色已晚,軍隊休整一夜,再度歸燕,路途擔憂不已的燕菀如見到健康完整的家人,也終于放下心來,同意休整一夜。
可是陳寅看著高照的日頭,和燕地使者帶來的成箱妝花,不由得起了疑心。
如今晚一步歸燕便是多一分危險,現(xiàn)在趕路,夜半便可至燕都城易安,為何不走?
陳寅看著馬車內(nèi)始終不肯露面的燕扶云,發(fā)出一聲嘲諷的笑,他御馬走進燕菀如,壓低聲音道,“郡主可信我?”
燕菀如對于陳寅的稱呼有些驚訝,“自然?!?/p>
“那就……”陳寅看著燕扶云的馬車冷笑,“讓我們請?zhí)煜轮T民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燕王府戰(zhàn)神!”
說完,陳寅打掉了燕菀如的面具。
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燕扶云,你想奪走你姐姐的赫赫戰(zhàn)功,你想成為一呼百應的戰(zhàn)神,你想擁有和雍趙韓三王爭位的機會。
可是我偏偏不給你。
你姐姐豁出命拼來的榮耀,不是給你稱王稱霸鋪路的!
所有人都震驚了,無法接受一直以來過關斬將的不敗戰(zhàn)神,竟然是一個姑娘。
燕菀如也很震驚,她驚訝地瞪著陳寅,然后立刻命令軍隊駐扎,自己進入驛站,并令陳寅相隨,燕扶云也出了馬車,跟隨上來。
“陳寅,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燕菀如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
如今讓眾兵知曉戰(zhàn)神為女流,動搖軍心,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的確!阿姐,你是如何挑選將領的?如此擅進的下將,該殺!”燕扶云面色陰鷙,坐在燕菀如的手邊。
“將軍聽我一言?!标愐念^,“如今揭開將軍面具,有三利處!”
“你倒是給我說說,有哪三利?”
“此刻揭開面具,最能證明戰(zhàn)神身份,如今辨認戰(zhàn)神只憑借一鬼面具,若有他人借鬼面具冒充將軍,將軍如何證明?此為一利。”
“此刻宣告眾人,燕王府戰(zhàn)神為女流,更是能證明我燕王府的實力,若是女流尚且號令群雄,燕王又如何?世子又如何?天下誰敢動我燕地?誰敢動我燕王府?此為二利?!?/p>
“若是此刻有兵馬來攻,我軍士氣正盛,對方短時間內(nèi)兵馬糧草不足,這不是我軍必勝的局面么?打贏這場仗,我軍便有了向雍趙韓伸手分天下的借口!此為三利?!?/p>
燕菀如低頭沉思片刻,的確覺得陳寅的話很有道理,便扶陳寅起身,與陳寅一同出了屋門。
她騎在馬上,陳寅為她牽馬。
都聞戰(zhàn)神與虎將軍形影不離,虎將軍便是戰(zhàn)神的哮天之犬,只有陳寅才能這般堂堂正正證明燕菀如的身份。
士兵們只是聞戰(zhàn)神為女子,并未親眼所見,如今親眼見到,頗為震驚,一時半刻竟說不出話來。
“大燕的將士們!”燕菀如大聲喝道,“我,乃燕王獨女,母承清河崔氏,我與諸位同戰(zhàn)西疆,并非有意欺瞞諸位,而是擔心西疆賊子知曉我真實身份,攻我弱處!”
“我從未覺得女子出戰(zhàn)為辱,女子有何不能戰(zhàn)?我執(zhí)一雙繡花手能把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風,護衛(wèi)邊西,我從未覺得我不配!”
“若諸位不忍在我麾下征戰(zhàn),如今未至燕地,可自行散去,相信西疆之戰(zhàn)下來的兵,必定不缺謀生之處,若是諸位服我,敬我,那么便留在大燕,我燕菀如向諸位承諾,若我活著一刻,燕王府就必定護佑諸位乃至諸位的家人一刻!絕不食言!”
燕菀如有著閨閣的秀美,卻也有將軍的鐵血手腕和上位者的鏗鏘言談。
在場的士兵們皆揮舞長矛,再對燕菀如俯首。
陳寅牽著燕菀如的馬,馬上的姑娘笑得開懷,晶瑩的汗珠被陽光照射得流光溢彩,恰是最美的時刻。
陳寅的心突然跳的快了些。
撲通撲通,宛若小鹿亂撞。
而在他們身后,燕扶云握緊了拳頭,眼角眉梢滿是恨意,就恰如陳寅猜測的一樣,他想以妝花為惑,取燕菀如而代之。
那天晚上果然有兵馬來襲,陳寅守在長留坡之上,雙頭鐮留下了對方主將的人頭,是雍王府的人。
燕菀如立刻率兵歸燕,并同時向雍王府宣戰(zhàn),正是加入了這場爭奪天下之戰(zhàn)。
宋帝不仁,無人念之,當今天下,竟連一個保皇派都沒有。
燕地低平,難以接受強攻,尤其是雍王府的鐵甲兵馬,這邊是雍王冒險攻燕的理由,燕菀如在布防圖內(nèi)坐了一夜,很快便立下了此后計謀。
燕地出十萬步兵五萬騎兵攻打雍地,騎兵先行,步兵正面吸引,雙方兩面夾擊,鐵甲不易移動,雍軍難以撤退,若是此戰(zhàn)成功,燕地吃掉雍地,便是此界霸主!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
燕菀如看著眼前的畫像發(fā)愁。
雍王神將李自成,就如陳寅一般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用兵詭異,讓人難以捉摸,若此次是有李自成帶兵,此戰(zhàn)打起來勝負難辨。
經(jīng)歷過西疆辛勞的燕地士兵若是吃了一場敗仗,必定元氣大傷。
“報!”斥候迎面跑來,跪地,呈上戰(zhàn)報,“雍王府李自成帶領二十萬鐵甲兵而來!”
果然!
燕菀如摔了李自成畫像。
“將軍,不如讓我去!”陳寅立刻跪地,“千里奔襲,李自成畏死,永遠處于軍隊正中,我愿為馬前卒,潛伏刺殺李自成!”
陳寅的話的確有可行性,但是若是不成,燕地便損失了一員猛將,燕菀如不舍得用陳寅換李自成,她有些疑惑。
“我愿與阿菀約定,必定帶著李自成的項上人頭歸來!”陳寅沉聲。
是阿虎與阿菀的約定。
不是陳寅和燕菀如的約定。
燕菀如準了陳寅的請求,派遣陳寅千里奔襲潛伏入雍,他僅一人一馬一塊背囊,便揚鞭西去。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營地外炙烤的羊肉被切成精美的形狀擺入琉璃盤,有冒失的小卒來晚了一會兒,跌落在火堆前,差點燒著了自己的臉。
“哎,你!怎么冒冒失失的,別撒了將軍的羊肉!”有人指責小卒,然后將羊肉放在小卒手中。
小卒點頭哈腰,卻還遭到了那人的咒罵。
“你擺著一張臭臉干什么?!”
營帳內(nèi)的美人婀娜,主桌上的將軍喝得臉色通紅,有人對將軍敬酒,將軍只豪飲一杯,眼神始終不離美人,不曾施舍給那人一個眼神。
“聽說燕地此次出征的還是那長樂郡主,看來燕地當真無人!”
“呵,我這次若是抓住了那燕菀如,定要嘗嘗那燕地第一美人的滋味……”李自成話語未落,捧上羊肉的小卒袖中忽的冒出一把刀,斬斷了李自成的喉嚨。
帳中人瞬間驚叫而起。
有人認出了陳寅,他驚叫著,“燕地來襲,立即圍殺帳中虎將軍!”
無數(shù)兵馬圍住了陳寅,哪怕是號稱地獄鐮刀的陳寅,也逐漸感到吃力了起來,眼見前方將士的刀就要刺入他的心臟。
陳寅鐮刀一揮,側身對他,欲以左臂換命,可預料之中的刀沒落下來。
陳寅抬頭望去,只見燕菀如的偃月刀挑住那將士的刀刃,然后橫向一揮,人頭落地。
燕菀如對著陳寅伸出手來,陳寅笑了,抓住燕菀如的手翻身上馬,坐在燕菀如的身后,雙頭鐮與偃月刀一路斬去。
生生斬出一條道路來。
那一日是十月初九,燕菀如率領燕軍剿滅雍王府二十萬兵馬,同日燕使來信,燕王暴斃,燕世子繼任燕王之位。
紅日初升,燕菀如背朝紅日,在一片狼藉里面傾聽自己父親的死訊。
可陳寅得到了更重要的訊息。
燕扶云稱王了。
他立刻跪下,對著燕菀如喝道,“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愿郡主稱帝,還我九州一片安寧好風光!”
所有的燕地將士都跪下了,懇求燕菀如稱帝。
世上從未有女帝,燕菀如是第一個。
她未立即回歸燕地,而是剿滅雍王府,一統(tǒng)雍地,再回歸燕地,以易安為都城,宣國號為燕,立燕扶云為皇太弟,封陳寅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賜武威侯爵。
那封號是她曾經(jīng)用過的。
帝王不宜御駕親征,于是陳寅成為她的手,幫助她南征北戰(zhàn)。
陳寅以為待他打完最后一場戰(zhàn),來迎接他的必定是燕菀如的關懷與笑容,可是他沒有想到,還會迎來另外一個人的關懷與笑容。
韓王向燕國女帝俯首稱臣,甚至還向女帝奉上了唯一的獨子,企圖與眾人搶奪皇夫之位,那日拍著陳寅肩膀對著陳寅嘉獎宣旨的就是韓清流。
燕菀如在遙遠的龍椅之上對陳寅含笑。
他從未想過她會離他如此之遠。
戰(zhàn)勝后宴請將士,陳寅仔仔細細打量韓清流,若說如今漫天紅梅算十分顏色,那么韓清流便足足占了九分,白衣不染錦繡年華,形貌昳麗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貴族的風雅。
而自己呢?
陳寅低頭凝視自己,握了多年的鐮刀,他的手滿生老繭,吹了多年的西風,他的面龐溝壑叢生,僵硬的表情更是無法與韓清流的雋美含笑相比。
他想學著韓清流筆直坐起來,可是西疆的風吹得他的脊梁彎曲,但凡他動一下,便是刺骨的疼痛。
而燕菀如呢?
她依舊如初見那般,英姿颯爽,巧笑倩兮。
大概現(xiàn)在的陳寅配不上燕菀如了吧,或許從未配上過。
韓清流忽然站了起來,手持利劍朝燕菀如刺去,陳寅嚇得掀翻了桌子,可韓清流的劍戛然止住,他嘲笑一般看了一眼陳寅。
“今日是萬壽之節(jié),韓某無以為獻,作一劍舞,請陛下評鑒!”
原來今日是阿菀的生日。
陳寅挫敗般坐下,韓清流的悠然自得襯得他的行為越發(fā)滑稽。
殿中的紅梅被韓清流的劍削下,落入玉瓶之內(nèi),成了一件上好的飾物,韓清流獻給女帝,女帝撫掌稱贊。
陳寅再也不想看下去。
這場燕笑語兮結束之后,陳寅被燕菀如請去了后殿,燕菀如正在逗弄一稚子,她看見陳寅來了,俯首對著稚子笑道,“這就是你虎將軍叔叔,千里奔襲,飲馬血,食馬肉,潛伏至雍軍,一舉砍下李自成項上人頭,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是稚子不懂英雄,他被陳寅冷酷的面龐嚇哭了。
燕菀如哄不住,忙叫宮人把孩子抱走,“讓你見笑了,那是扶云的長子,我為他取了名字,以你為標,燕向寅?!?/p>
“豈敢?!标愐虻?。
“少來,你我二人可是同吃一塊餅同殺一位敵的交情,我還不知道你?”燕菀如嬌斥。
陳寅連忙告饒。
“皇上近日是要納妃嗎?”陳寅本不該問這句話,可是他忍不住。
燕菀如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少來,朕納什么妃,朕從立了皇太弟那一刻起,便打算終身不婚?!?/p>
如今江山不穩(wěn),女帝納妃只會徒惹山河動蕩。
于女帝而言,這是必然的答案,可是于阿菀而言,陳寅總在期望些什么。
燕菀如是天神偏愛的人,天神賜給了她美貌、智慧、善良、正直,她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江山為了百姓為了她最親最愛的人,從來不曾為了她自己。
陳寅掩于袖中的手攥緊了,捏碎了那本該呈上去的奏章,那是燕扶云勾結韓王意圖易帝的證據(jù)。
罷了。
陳寅嘆了一口氣,他不希望他的姑娘最后卻發(fā)現(xiàn)她所為的只是一場空,那些陰詭秘計便由他來承擔,讓他好好守護他的姑娘,讓她一直善良正直下去。
可是陳寅終究沒能好好守護這個姑娘。
陳寅進京,掌易安都護府,統(tǒng)京郊二十萬兵馬,內(nèi)城外城兵權皆在他手,若內(nèi)城有人作亂,易安百步一望臺,點燃望臺狼煙,都護府府兵半息之內(nèi)便可將作亂之人系數(shù)擒獲,若有人外城伏兵,外城十里一斥候,斥候上放煙火,京郊兵馬時辰之內(nèi)便可圍殺伏兵。
陳寅掌控了整個易安,從商旅過客至各府兵馬都了如指掌,陳寅以為如此,燕扶云便沒有機會侵害女帝。
可他敗了,這個縱橫邊西七載未嘗敗績的虎將軍,敗在了關心則亂之上。
毒酒不是他下的。
開元初年,有商戶以制作煙花為由購買了一批火藥入京,距京都護府調查,那商家未曾售賣火藥,批售該商戶的戶部侍郎為皇太弟側妃母族親信。
開元二年,女帝設三司統(tǒng)管商旅,并下旨開通西疆與燕國的商旅之道,有一行西疆商旅憑官府引信入京,至今未曾出京,那西疆商旅之人經(jīng)調查為達賽因親信,而三司正使正是皇太弟門徒。
陳寅得知皇太弟受召入宮的時候,都護府府尹正呈上這二封卷宗。
皇城諸門亥時即閉,卯時之前不可擅開,若有夜開宮門者,需上書至樞密院,由樞密院審核后報請女帝圣裁,若女帝應允,則樞密院需作文書十封,送至都護府、京郊大營、皇城內(nèi)軍府等處,由各府簽章,那夜間方才有黃門內(nèi)侍為其開門。
如此入宮不合規(guī)制,必定要驚動京城闔府,女帝從不是那種因一己私欲而驚動京城的人。
那唯一的可能便是……
陳寅御馬,想也沒想便直踏皇城,在他的心中,燕扶云的計策隱隱成型——他欲以西疆奇毒毒殺女帝,偽旨進宮,矯詔奪位,火藥暴亂內(nèi)城,而西疆此時突襲,邊西四關如今歸了燕扶云管轄,他可大開關門,讓西疆直搗皇城,暴亂外城,待自己平息內(nèi)外紛亂,女帝已死新帝繼位,一切已無力回天。
可當陳寅斬殺兩名黃門內(nèi)侍踏入長慶宮宮門的時候,他才恍然發(fā)覺。
他中計了。
這杯毒酒目的不是取了燕菀如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燕扶云早就稟報了女帝,求女帝合謀,借這次夜入宮門試探陳寅謀反之心。
此時此刻,誰會相信陳寅?
那高臺之上,他謀反的鐵證如山,陳寅嘆息,跪倒在地。
高呼,“陛下英明!”
陳寅被關入了死牢,皇上說等他最后一句話才要他死,這在他人眼中是無限的恩赦——只要他這輩子不說那句話,他這輩子都不用死。
可是陳寅從來不這么認為。
他求這個恩典從來不是為了茍活著,而是為了今年的十二月初八。
去年韓清流劍舞戲弄他,他無獻于女帝,今年他怎么也得送上一份大大的賀禮,慶賀他的阿菀的花信之辰。
有獄卒走來,為陳寅送飯,他將飯菜鄭重地端給陳寅,“將軍,吃飯了?!?/p>
“我已不是將軍,不必如此對我?!标愐E著身子接過飯菜。
獄卒緩緩回答,“當年是將軍征戰(zhàn)才……”
話音未落,獄卒忽然面目猙獰,提刀朝陳寅砍來,陳寅單手卸掉獄卒的力氣,刀刃掉在地上,獄卒驚恐地看著陳寅。
“陳寅雖老,尚能飯斗米,肉十斤。”陳寅幽幽嘆息,“你是雍地人吧,大概……我坑殺雍兵四十萬的時候,里面有你的家人。”
“是我對不起你,你走吧。”陳寅放過了獄卒。
獄卒驚訝地看著陳寅,似乎不敢相信這個殺人魔頭會放過自己,“既知道坑殺戰(zhàn)俘愧對天下百姓,為何做?”
是???為何如此?
因為燕菀如缺一個震懾天下的名聲,他要的不是屢戰(zhàn)屢勝,而是天下人聞燕菀如之名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敢來戰(zhàn)。
這樣,若他不幸身死,也無人敢傷及燕菀如半分。
陳寅站了起來,輕松打開牢門,然后朝外走去,“我欠你們的,會還給你們,你莫急,許就是今日……”
燕菀如在雪地看梅,她很喜歡梅花,也許是小時候燕王便用梅花教導她,告訴她要傲霜斗雪。
今日是她的生辰,諸臣在殿內(nèi)飲酒作樂,而她卻沒有為樂的心思。
許是因為那個在牢里毒殺她未遂的將士。
并肩作戰(zhàn)多年,她不敢相信陳寅竟然要毒殺她,可是鐵證如山,那份前朝的宮廷密報將陳寅毒殺的動機揭開,讓把他與這樁罪孽死死地釘在一起,讓燕菀如不敢不信。
正如陳寅把這枚銅錢獻給她的時候,她也有著一點希望,希望那不是陳寅。
可是那時云宋古錢啊,宋國開國祭禮之幣,非皇族不得取。
漫天的孔明燈乍現(xiàn),燕菀如癡癡地看著那片美景,忽的陳寅走來了,他帶著一根稻草扎的棍子,上面扎滿了冰糖葫蘆。
“你……還記得?”燕菀如有淚涌出。
她與陳寅征戰(zhàn)時說過,小時路過市井便想嘗一嘗冰糖葫蘆的滋味,但燕王斥責她,不允她嘗,如今燕王仙逝,她想嘗一嘗,便沒了時間。
“姑娘好啊,一文錢一個,不知姑娘愿不愿意惠顧小店?”陳寅想笑,卻無法笑出來,面上的表情依舊冷酷,仿若要殺人一般。
可燕菀如不懼,她將手中的那枚銅錢遞出去,“不知道這一枚能不能買閣下一根糖葫蘆。”
陳寅接過銅錢,給了燕菀如一根糖葫蘆。
燕菀如吃了兩顆之后,才緩緩嘆息,“陳寅,你告訴我一句話,毒是不是你下的,若你說一句不是,我便信你?!?/p>
陳寅沉默了,良久,他才緩緩嘆息出一聲,“是?!?/p>
隨后拔出稻草中的長劍,挾持燕菀如——他們的背后早已站滿了千軍萬馬!
燕扶云早已帶著兵馬圍住了他們。
今日才是燕扶云真正的殺招,他假謀坑騙陳寅,斷燕菀如臂膀,掌都城易安,在那日夜入宮門之際,布下暗衛(wèi),借今日萬壽之節(jié),往來紛雜,以使暗衛(wèi)行刺女帝,以保護女帝之名,讓女帝死于亂軍之中。
“保護皇上,放箭!”燕扶云一聲令下,羽箭蜂擁落下,陳寅揮劍打開羽箭,將燕菀如死死護住。
陳寅的出現(xiàn)的確讓燕扶云大吃一驚,按他計策,陳寅此刻當是死于牢獄之中,可出現(xiàn)在此處又有何妨?
宮城也好牢獄也罷,他們今日都要死在這!
“皇上置于險境,我們臣下豈能作壁上觀,大家上啊,殺死賊子,護衛(wèi)陛下!”韓清流怒吼,揮劍而上。
你陳寅的確武力高強,可你已經(jīng)老了,失去趁手兵器的你,能否在這千軍萬馬中,護住她?
燕扶云冷笑,抬弓對準燕菀如。
他渴望了十年的東西啊,馬上就要到手了!
從小他就嫉妒燕菀如。
夫子夸贊的學生是她。
燕王夸贊的后嗣是她。
行軍打仗無往不勝的人還是她。
如今燕地為都,坐在龍椅上的還是她!
憑什么?。?/p>
他才是燕王的世子,這一切的繼承人,為什么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榮耀都是這個本該安安心心閨閣繡花的姐姐奪走了?
只有她死了這一切才能還給他!
陳寅第一次攬住了燕菀如的腰,他在燕菀如耳邊低聲說,“稻草里有偃月刀。”
然后擲劍向燕扶云,將燕扶云死死釘在長慶宮宮柱上,燕扶云的弓還未開,主人便已經(jīng)逝去。
隨后,陳寅反身,背脊朝向叛軍,讓叛軍的刀刃指向自己,給足了燕菀如取出偃月刀的時間。
燕菀如擁有了偃月刀,其實和陳寅擁有雙頭鐮沒什么區(qū)別。
只是燕扶云高看自己,低看她,只防備陳寅,卻從未防備燕菀如。
看著燕菀如拿著偃月刀來去自如的模樣,陳寅想笑,卻動彈不了,他站立不住了,緩緩地倒在雪地中。
鮮血浸透了鮮雪,顏色就好似這些傲骨紅梅。
燕菀如沒有給他這個亂臣賊子半點眼神,毫不傷心,毫不留情。
好。
很好。
這才是我給你的生辰賀禮。
我讓你心安理得地鏟除你的亂臣賊子,包括我,以這山河贈你。
《宋國歷·十七》中陳皇后傳有云
陳皇后與哀帝誕育一子,無面無情,哀帝大駭,拋其子于佳陵江內(nèi),皇后大悲,次月病逝,薨時年僅十七。
《宋國志·江河》記載
佳陵江下游與怒江相連,雨季兩河相遇,漫農(nóng)田四十里,退水后田可播種,豐收成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