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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夏雨過后,來到水汽飽滿的山里,猛然發(fā)現(xiàn)野草間多了一些色彩,藍色的馬蘭花、粉色的打碗花、黃色的蒲公英、紫色的地丁草……微風徐徐吹來,彌漫著淡淡的清香。那個味兒,幽幽的,綿綿的,甜甜的……
我自小在山里長大,童年和少年時候經常上山放羊、撿柴、拾豬草,最熟悉的就是這山里的野花。乃至后來讀了書,當了老師,仍然不時隨著父母到莊稼地施肥、播種、除草、收獲。于匆忙的勞作中偶爾抬起頭來,展望皆是山坡上繁繁密密的山花,一時竟然忘記了手中的活計。在我眼里,它們是打小陪伴我成長的伙伴,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和喜愛,總是留在心靈的溫婉之處。
有一天,女兒在幫我整理藏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guī)资瓯4嫦聛淼膸状筠陡拭C教育》合訂本。她抬起頭,用目光征詢我對它們是留下還是拋棄。我對她說:“老爸搞了半輩子教育,這本雜志陪伴我走過了30多年的教師生涯。怎樣處理,你還用問嗎?”女兒說:“它看起來很老土啊,即使在同類教育刊物中也顯得太不起眼了?!蔽艺f:“這正是它的可貴之處,就像山里的野花,樸素實誠、不尚浮華。古人不是有贊美山花的詩嗎?‘別有妖妍勝桃李,攀來折去亦成蹊。’”不錯,《甘肅教育》于我而言,就是那馨香的山花,在我心靈深處散發(fā)著幽幽綿綿的香味。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從隴西師范畢業(yè),被分配到定西市一個鄉(xiāng)村小學任教。那時老師的生活非常艱苦,每周六下午放學后騎車回家,周天帶著面粉、洋芋和干糧又回到學校。生活上最困擾老師們的是吃水和燒柴。學校有一眼水窖,裝的是機井里拉來的苦咸水,平時鑰匙還掌握在后勤主任手里。用這樣的水做飯,又苦又澀,噙在口里好長時間咽不下去。有些老師有喝早茶的習慣,苦水熬茶比做飯更難以下咽。于是,從附近老鄉(xiāng)家要一點雨水,真正惜水如油。冬天生火爐取暖,沒有生火的木柴,有煤也是白搭。老師們一有空就上山下溝撿柴火,樹枝、柴草、牛糞都是我們尋覓的對象。
本來我是懷著火熱的希望和憧憬去的,但是艱苦的生活條件一下子撲滅了我心中理想的火焰,使我陷入了深深的失望、迷惘和痛苦之中,甚至期待著有一天永遠告別這個職業(yè)。有一天,我們那一年分配到同一個學區(qū)的六個年輕人聚到了一起,兩瓶白酒下去,幾個人都喝醉了,其中兩位女教師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然而到了第二天,我們又站在了三尺講臺上。
老校長是五十年代就踏進教育行業(yè)的人,他似乎發(fā)覺了我情緒低落,于是找我談心。他對我說:“我不否認咱們的條件艱苦,但是我們在努力改變著生存環(huán)境,相信不久的將來會好起來的。再說了,如果沒有教育工作者的無私奉獻,咱們這些小娃娃將來會是什么樣子?”臨走的時候,老校長遞過來一疊早準備好的《甘肅教育》,并刻意提醒我,一定要重點看每一期報道的模范教師的文章。
中學時期,我就是一名文學愛好者,讀過《紅巖》《紅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文學名著。后來上師范學校,文學類的刊物也讀過不少,諸如《人民文學》《十月》《收獲》《飛天》《隴苗》之類,但是《甘肅教育》還是第一次看。我仔細端詳著這本雜志,封面樸素之極,除了刊名、年份、期號,就是一名教師執(zhí)筆寫字的剪影。我依照老校長的指點,專門挑報道模范教師事跡的文章看。讀著讀著,我被他們身上的平凡和崇高、耐力和韌性深深打動。那時候的教師,哪個不是背負著困窘、拮據(jù)和苦累,從事傳道授業(yè)、塑造靈魂、培育人才的工作?。∧膫€不是具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情懷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壯志豪情啊!記憶最深的是一篇報道定西市秤鉤驛學校王發(fā)順老師事跡的文章,他的工作環(huán)境與我毫無二致,家庭狀況也是負擔沉重,但他幾十年如一日,一心撲在教育事業(yè)上,默默耕耘,無私奉獻,改變了大山深處無數(shù)孩子的命運。當一篇篇文章讀下來,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30多年過去了,我依舊堅守在崗位教書育人?;厥淄?,我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甘肅教育》給我激勵和工作動力,自己究竟能在這方熱土上堅持多久?我常常慶幸此生的選擇,更感念《甘肅教育》在我陷入迷惘時給予的鞭策和啟迪。
人的一生交友很重要,得一知音,死而無憾。人的一生讀書也很重要,讀好書仿佛與高尚的人、優(yōu)秀的人對話,能獲得知識、陶冶情操、涵養(yǎng)品質?!陡拭C教育》就像一位值得深交的信友、善友、益友,從來都是沉穩(wěn)、淡定、初心不渝、矢志不移。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段時期,受不良社會思潮的影響,通俗文學、地攤文學、非主流文學泛濫,一些刊物耐不住寂寞,刊登一些嘩眾取寵、花里胡哨的東西。即使是名頭為《××教育》的刊物,也不乏誨淫誨盜、誤導青年的作品。《甘肅教育》出淤泥而不染,堅守“增長知識、陶冶情操、啟迪智慧”的辦刊宗旨,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傳播科學知識,推出優(yōu)秀作品,彰顯了在復雜形勢下立場堅定、意志堅強、保持本色的可貴品質。后來的一段時期,社會上腐敗現(xiàn)象和拜金主義盛行,一些教育類刊物以賺取錢財為目的,大量刊登質量低劣的“論文”,助長學術不端行為。在這樣的情勢下,《甘肅教育》又一次顯示了不同尋常的定力,始終保持清白的職業(yè)操守,不與其同流合污,獲得了教育界、學術界、出版界的尊重。
《甘肅教育》同樣是教師的良師益友。
我當老師后,感覺輔導學生作文很不得法。不論如何努力,學生總是不能寫出理想的文章。一遇到作文課,我和學生同樣恐懼不安。正在我苦惱之際,《甘肅教育》及時為我提供了助力。至今,依舊記得一篇《“三通”:輔導作文的基本要求》的文章,大體意思是:學生作文要少些華麗的辭藻,更要力戒故作斯文的玄虛,達到“三通”,即語句通、思路通、情理通。我審視自己平時的作文教學,恰恰犯了追求用詞華麗、故弄玄虛的毛病,甚至還要求學生大量使用“名言警句”“好詞佳句”,為文章“鍍金”。
讀了這篇文章后,我嘗試著按照“三通”的標準輔導學生寫作文,讓學生從寫通每一句話開始,把想說的話有條理地表達出來,做到文通理順,言辭達意。果然,學生感覺寫作文不再是一件“高深”的事情,漸漸消除了恐懼心理,每次都能輕松愉悅地完成。而我也仿佛開了“竅”,教學之路越走越順。回頭想來,這一切都有《甘肅教育》不可磨滅的功勞。
1997年,我因貧困地區(qū)教育研究的需要,深入漳縣調查義務教育。在漳縣西部高寒山區(qū)的金鐘鄉(xiāng)一個叫看治坡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所由兩名農村青年辦起的希望小學。進一步了解后得知,解放以后幾十年,看治坡辦過12次學校,因為中途教師走了,停辦過12次。這一年,侯新民和喬永峰兩位青年高中畢業(yè)后義務辦起了這所村學。他們借來了村里一戶好心人的兩間房子,一間作教室,一間作教師的辦公室,又用土塊和木板搭成課桌,讓學生從家里自帶板凳,而后又動員了59名漢藏孩子免費入學,而教師沒有一分錢的報酬。侯新民談起辦學的動機時說,看著這樣一群富有靈性的孩子去重復父輩的蒙昧與貧困,自覺是一種不安,乃至罪過,便萌生了辦學的想法。
將要離開的時候,我問侯新民和喬永峰需要我做什么?我以為他們會說需要錢,改善辦學條件,不料他們的回答是:“我們最需要書,教老師怎樣教學的書?!?/p>
回來以后,我從書柜里取出了收藏多年的《甘肅教育》合訂本,挑出一部分寄給了他們。我在信中說:“她是一本樸素、嚴謹、有分量的刊物,內容充實、圖文并茂,根植于甘肅大地,已經盛開美麗而清香的山花。送給你們,期待在那片孕育希望的山野,結出豐盈而飽滿的果實?!辈痪?,我便接到了他們的回信,他們說:“你送來的《甘肅教育》是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她’將成為我們教師生涯中的良師益友、引路者、指導者。有了‘她’,我們以后的路,將走得更加沉穩(wěn)和自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