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衡哲（1890—1976），筆名莎菲，1914年赴美留學，先后在瓦薩大學、芝加哥大學獲得學士、碩士學位。她是我國新文化運動中最早的女學者、作家、詩人，也是我國第一位女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以及《衡哲散文集》《文藝復興史》《西洋史》《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等。

局促的生活圈子曾讓陳衡哲認定，結婚是與心靈被捆綁畫等號的，她的選擇只能非此即彼。所以，留學讓她改變的，還有起初的獨身想法。

陳衡哲生于常州武進一個詩書世家，曾祖母是一位四川才女，她開創(chuàng)了一個家族傳統(tǒng)：每個生于或嫁入陳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環(huán)境，都在文學藝術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詣”。陳衡哲的母親莊曜孚是著名畫家，辛亥革命后曾經(jīng)在蘇州一所女校教書畫課。陳衡哲的姑姑和姨媽們在繪畫、詩歌、書法等領域也都各有建樹。這種家學淵源，在江南尤其明顯。明中后期至清代、民國，江浙一帶女詩人、女畫家層出不窮，往往是一個大家庭或親屬圈里的女子，都有深厚的文學藝術造詣。即便站在東西方文化交匯的位置上，陳衡哲對此也難掩驕傲：“我們應該記住，這種情況在西方文明開始影響中國的知識階層之前就存在了。”

出色的家族文化背景和個人才華，帶給陳衡哲濃厚的精英意識。她欣賞母親和姑母那類人格、才華都出類拔萃的女性，對資質平庸和以依附丈夫為榮的女子則不免有怒其不爭的漠然乃至俯視。當然，她自己是那么卓爾不群，無疑有不言而喻的文化自豪感。這份自矜、自得固然也不妨孤芳自賞，但若是有知音欣賞、承接，乃至愛慕呢，豈不更是錦上添花？陳衡哲福氣很好，任鴻雋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

任鴻雋，字叔永，祖籍浙江吳興，生于四川墊江的小官吏之家，從新式師范學堂畢業(yè)后，一度在家鄉(xiāng)的中小學校教書，后赴上海中國公學深造。他1908年赴日留學，次年參加同盟會，曾任四川分會會長、書記。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任鴻雋在南京臨時總統(tǒng)府任秘書，膾炙人口的《祭明孝陵文》便是他的手筆。后來任鴻雋的興趣轉向實業(yè)與學問，前往美國，先后在康奈爾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獲化學學士、碩士學位，胡適認為他的古文在留美同學中最為出色。

1915年任鴻雋與趙元任等發(fā)起成立中國科學社，任鴻雋被選為董事長兼社長，發(fā)行《科學》月刊（1951年?？?。回國后他擔任過北京大學教授、東南大學副校長、四川大學校長、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干事長、上海圖書館館長等職務。任鴻雋主張“以發(fā)展科學為吾國之生命線”，他一生都致力于推動中國科學、教育事業(yè)的進步。

1915年，陳衡哲將署名莎菲的《來因女士傳》投寄給《留美學生季報》。她文采斐然，令總編輯任鴻雋見而心喜，覺得這份才情就算放在國內(nèi)也不多見，在留學的女同學中更為難得。兩人開始通信，1916年暑假，陳衡哲與任鴻雋在康奈爾大學所在的綺色佳首次相見。任鴻雋在《五十自述》中回憶：“心儀既久，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四年后乃訂終身之約焉。”那次見面后不久，任鴻雋贈她《為陳衡哲女士題異蘭記》，有顯而易見的傾心：“新陸不復見蘭蕙，每憶清芬心如醉。何來幽介空谷姿，為君采擷書中綴……”當時任鴻雋與胡適等好友熱衷于寫詩，有一天他收到陳衡哲隨信寄來的兩首五絕，其中一首為：“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谿底?！比硒欕h喜歡得不得了，“學著化學家倍隨留斯（柏采留斯）的話，說：我在新大陸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詩人?！?/p>

30歲的陳衡哲與34歲的任鴻雋1920年回國后結婚，任鴻雋撰對聯(lián)自賀美滿姻緣，筆端溢滿歡欣：“清香合供《來因傳》，《新月》重填百字詞?！鄙下?lián)寫他倆因陳衡哲的《來因女士傳》而訂交，下聯(lián)則記兩人唱和時曾填有百字令《新月》。胡適書贈這對老友的婚聯(lián)是：“無后為大，著書最佳。”祝他們早生貴子、精于著述。他那首著名的新詩《我們?nèi)齻€朋友——贈任叔永與陳莎菲》則寫于一個月前任鴻雋、陳衡哲訂婚時。

據(jù)胡適講述，他與陳衡哲見面以前已有書信頻繁往還，幾個月間，“論文論學之書以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也”。1917年春，任鴻雋邀約同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的好友胡適一道去瓦薩女子大學拜訪陳衡哲，他們才第一次會面?！叭齻€朋友”相談甚歡，“三人郵筒往返幾無虛日”，他們激揚文字，探討藝文，也玩笑調(diào)侃?？搓惡庹?、胡適往來書信里很愜意地“唇槍舌劍”、針尖對麥芒，的確是有彼此愛慕的暗流涌動呢。胡適后來回憶：“我們當初幾個朋友通信的樂趣真是無窮。我記得每天早上6點鐘左右，我房門上的鈴響一下，門下小縫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丟進來，我就跳起來，撿起地上的信，仍回到床上躺著看信。這里總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的?！?/p>

胡適與陳衡哲的交往，確也引來旁人的諸多假設與求證。史學家唐德剛認為：胡適為1920年8月出生的女兒取名素斐，素斐也即莎菲。著名學者夏志清認為唐德剛道破了胡適的良苦用心：素斐之名“雖不能說紀念他同陳衡哲那段舊情，至少也希望女兒長得像瓦薩學院優(yōu)秀生莎菲一樣的聰明好學，而一點也不像她生母那樣的庸俗”。他認為陳衡哲在《小說月報》1924年10月號上發(fā)表的《洛綺思的問題》，“影射了陳、胡二人不尋常的關系，至少透露了陳自己對胡的一番愛慕……本身就是一封莎菲表明心跡的情書”。跟陳衡哲一度走得很近的楊絳在《懷念陳衡哲》一文里，則用她老練、含蓄的筆法，近乎淡而無痕地點染了兩處，看得出陳衡哲跟胡適與眾不同的近距離。

徐志摩1923年10月11日的日記記載，任鴻雋夫婦那天請他與胡適、朱經(jīng)農(nóng)等七八位朋友共進晚餐，“君勱闖席。君勱初見莎菲，大傾倒，傾與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nèi)心生活者，適之不禁狂笑”。張君勱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之兄，郎舅倆一直很要好。莎菲讓留德歸來的北大哲學教授大為傾倒，胡適忍不住大笑，不知是對張君勱熱忱傾倒的情態(tài)忍俊不禁呢，還是陳衡哲的內(nèi)秀、出色讓他“與有榮焉”？

1934年第二十六期《十日談》雜志曾刊出一篇署名象恭的《陳衡哲與胡適》，行文頗為輕薄地講了一段文壇八卦：陳女士留學美國時，欲與年少英俊的五四運動健將胡適先生結為永久伴侶。后者因已經(jīng)訂婚，故“對于陳女士的要求，毅然地拒絕了，但是他覺得這太辜負敬愛者的盛情厚意，所以把陳女士‘負責介紹給‘他的朋友任叔永了”。陳衡哲夫婦先看到這篇“惡意地造謠毀謗”的文章，非常生氣，拿去給胡適看。胡適也又驚又怒，立刻行文給編輯，要求一字不刪地發(fā)表?！妒照劇穼ⅰ逗m之來函抗議》刊于第三十九期。即便是表達氣憤，胡適仍不失分寸，他斥責象恭的文章荒謬不實、惡意攻訐：“象恭君此文中說我拒絕了‘自投送門的海外艷遇，這是對于一位女士最無禮的污蔑與侮辱?！焙m回憶起自己與陳衡哲的交誼，原原本本地解釋：“在留學時代，我與陳女士雖然只見過一面，但通信是很多的。我對她當然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使我十分重視我們的友誼，但我們從來沒有談到婚姻的問題。這是因為，第一，我們那時都在青年的理想時代，誰都不把婚姻看作一件重要的事;第二，當時一班朋友都知道陳女士是主張不婚主義的，所以沒有一個人敢去碰釘子。她與任君相識最久，相知最深，但他們也沒有婚姻之約。直到任君于1919年第二次到美國，陳女士感到他三萬里求婚的誠意，方才拋棄了她的不婚主義，和他訂婚。”

1992年，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幾位學者采訪陳衡哲的大女兒、美國賓州州立大學教授任以都，也提到有關胡適與陳衡哲的傳言。任以都說：“胡適老早就表示過，家里已幫他訂了親，他不能讓那個女孩子下不了臺。對他們那一代而言，新舊、中西文化的沖突是很厲害的，胡適在這方面的分寸，很令家母尊敬。不過，要是當初胡適沒有訂過婚，最后會有什么結果，我就不敢逆料了?！比我远蓟貞?，父母與胡適感情真摯，很像家人——胡適夫婦因女兒素斐夭折而傷心，父母就讓小女兒任以書當他們的干女兒;20世紀30年代胡適因盲腸炎到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開刀，父母在醫(yī)院坐了一天，等待手術結果。

不言而喻，任鴻雋對陳衡哲深摯的愛與敬，要超乎任何人。他曾對她說：“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陳衡哲在悼念亡夫的《任叔永先生不朽》中感慨：“這樣的深契與成全，又豈是‘男子生而愿為之有室的那個平凡愿望所能了解的？”任鴻雋去世后，她寫了好幾首悲凄的悼亡詞，回憶兩人當年在美國的相識相賞，“當年新陸初相晤，共游蹤”;一生相守的和諧甘美，“四十年來共苦樂，況又詩朋文侶”;以及自己痛失所愛的哀傷，“寂寞余生還愴惻”?！独颂陨场吩疲?/p>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鄙降褂X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

“屏風”之說蘊含的厚愛深恩，讓陳衡哲到老來依舊有“知己無雙”之嘆，任何時候想來，都要熱淚盈眶。

任鴻雋曾在《五十自述》中說：“余生性淡泊，不慕榮名?！标惡庹苷J為這確實寫出了他一生為人的標準，“而這種懷抱與人生觀，也是我們四十多年相契的中心磐石?！彼淙硒欕h待人溫良恭儉讓，“胸如皎月，絕無我見，也絕不以此自以為高?！北热纾?jīng)悄悄幫朋友解除窘?jīng)r，使后者走上坦途，但那位朋友始終都不知道自己有過“這樣一位暗中的救星”。

（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過眼年華，動人幽意：從蕭紅到葉嘉瑩》 ? ?作者：王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