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李一與喬廷英曾是哥們。喝酒打牌,互相掩護,喬嫂打電話來:李哥,喬不死的又在打牌???李一答,沒呢沒呢,喬哥跟我在學(xué)習(xí)文件呢?;ń至?,互相掩護,李嫂打電話來:喬哥,老不死的在干嘛?喬哥答:嫂子放心,李哥跟我在弄倡議書,撰“關(guān)于尊重婦女同志的倡議書”呢。
李一本是順民,啊,順士,起先對大清是蠻愛的,證據(jù)呢,他曾參加過幾次科舉考試,他都想給大清賣命,他對大清有甚非心呢?是大清不要他,還是他欠了些水平?李一沒當(dāng)上公辦教師,早先幾年,去了民辦學(xué)校,后來年老,民校也不聘他了,他心情越來越壞。書上說,他考國考而不得,是“憤懣日增”,年老而失業(yè),是“益發(fā)狂憤”。李一起了一個筆名,叫半癡先生,時不時的,寫些時評或者隨感之類。有人說,李一文章寫得并不好,證據(jù)是,文章都發(fā)表不出來。
李一拿作業(yè)本,自己裝貼,集了一本《半癡先生集》,不厚,大部分散失,只有少數(shù)幾篇存書柜,也是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單見一句兩句。比如他做了一篇《半癡解》,中有四個字“天癡地癡”;比如他做了一篇《糊涂詞》,中有一句“天地糊涂,帝王將相無非糊涂”;比如他做了一篇《民為貴篇》,中有一句“任官之刻剝其民,不許民之詰告其官”;還有一篇游記《游盧巖寺記》,中有一句是“吾得天地之柄”。
這些沒甚奇處,天癡地癡,純粹是秀才亂感嘆,那篇游記中的句子,無非說他途中揀了一根拐杖;天地糊涂,不過是泛泛而談;民貴那篇,只是拾孟子之牙慧,要說呢,也是想為圣明除弊事。寫了這些玩意,不算高章,李一卻是自鳴得意,想讓大家瞧瞧他是有文采的。人同此心,沒有或者很少有文人,寫出東西來,不想讓別人看的。
李一這些文章,無法報刊發(fā)表,每做一篇,打發(fā)兒子八百步加急,送鐵哥們喬哥一睹為快。李一想喬哥肯定是一睹為快了,真實情形卻未必。若當(dāng)你面,他指定擊節(jié)贊嘆,背了你面,他或丟沙發(fā)底下呢。我這里說的是你,不是喬哥。
喬哥是看了的,要不,李一不會把書稿,印制兩份,自己一份,喬哥一份;要不,也不會有后邊的事情發(fā)生。其實,李一打發(fā)兒子,三分鐘八百步,送去給喬哥一覽,兒子曾給老爹提了醒:爹,這些文章最好的收藏方式是爛在心里,帶進墳?zāi)估?,最好的保密不是放抽屜,而是放心?若是您真忍不住,要顯文學(xué)才能,您也最好在床底下挖個洞,連木盒子埋了。老爹半信半疑,一邊說不至于吧,一邊呢也從喬哥那里要回一些,有些篇章他卻記不起來了,忘了要回。
這就出大事情了。李一后來跟喬廷英鬧了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概是李一買東西,跟人吵了幾句,兩人便打起官司。李一懷疑喬廷英從中作怪,喬廷英心頭生火。跟您說,越是好朋友,互相都保存著對方私密的東西,一日鬧起來,可以弄個底朝天。你跟仇人鬧矛盾,他搞你,都沒打你的子彈,你跟好友鬧矛盾,他盡掌握著你的底細。
李一說喬哥使壞,這話傳到喬哥耳里,喬哥這頭行動了,翻箱倒柜,搬起沙發(fā),翻開酒甕,找出李一幾篇小作,找到了很多子彈呢,喬哥便將李一的句子,打了紅勾勾,送了官府去。
李一,我殺不了你,我也不想自己來殺你,我可以借朝廷之刀,咔擦一聲,將你腦殼割斷。其時也,恰是乾隆時節(jié),乾隆正在整頓文綱,張三李四王麻子,都被下獄的下獄,砍頭的砍頭。乾隆刀鋒正厲,多個李一,不用再磨刀。
大清朝廷確乎行惡,然則,很多惡,也是人心之惡。官心也是人心,官心惡致使人心惡,人心惡也助勢官心惡。很多大官要升官,以他人血來染自家頂戴;很多細人要行私,也會以他人乃至朋友之血來澆心中塊壘。借刀殺人,是人心之惡;借朝廷殺人,是人心之最惡。若說借他人之刀殺人,還有朝廷給雪冤;借的是朝廷之刀,無地申訴。人心之毒,莫如借刀殺人;人心毒之毒,莫如借朝廷殺人。
喬廷英整理李一材料,報了官府。問題又來了,李一固然有材料可整,當(dāng)年他倆關(guān)系鐵那會兒,也曾來歸相怨怒,共同怨大清。喬哥把人心撕爛了,李一也撕碎了人心,他指控喬家也有狂悖文字。官府去搜家,果然,喬哥曾寫歪詩“千秋臣子心,一朝日月天”。日加月,明也,你的臣子心,是歸屬明朝啊;喬氏還有一句“志士終當(dāng)營大業(yè)”,營甚大業(yè)?反清復(fù)明?
人幫人,人相生;狗咬狗,狗皆死。結(jié)果是李一與喬廷英,一并凌遲處死,兩家家屬連坐。人心之惡,惡如斯;官政之忍,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