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
上允
取票之后走過安檢通道
走過候車室,略微佝僂的背影
從逆光的方向看過去,我的父親
活生生世界上另一個我
而他逐漸縮小的身影,讓我想到
如果我們素不相識
此刻的他,將迅速地陷入人潮
陷入一個省城的汽車站,陷入祖國
廣大疆域中巴掌大小的西南邊疆
事實上,他手中香煙的明滅
像極了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他找到位置,坐下。我看到
他頭頂玻璃窗的“上允”兩個字
碩大無比,那是他此趟要到達(dá)的地方
是該收起這目光了,我想
一個原本寂寂無名的邊陲小鎮(zhèn)
現(xiàn)在,它的大和它的小
都將被一對父女重新定義
停電之后
在我生活的彝人寨子里,人們常常
這樣表述停電:電,趕集去了。
我當(dāng)然相信電也是會趕集的。寨子附近
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只有兩公里
這兩公里中間是一望無際的甘蔗林
還有一家榨糖廠,每天制造著
無邊無際的香味。我也相信
電在這甘蔗林間穿梭的時候,或許
會迷路,當(dāng)然也可能在集市上耽擱
太久。沒有人能拒絕熱帶空氣里
四處飄散的芒果香,沒有人會在
趕集天里躺在家呼呼大睡
而人們相信電去趕集的時候,他們中
有人也正在趕集,有人則剛回家
坐在天井里乘涼,孩子唧唧哇哇唱著歌
藍(lán)色的天幕里,靠西的方位
掛著一小彎月牙。對于趕集這件事情
無論是人還是電,在鄉(xiāng)下,都是被允許的
落花帖
我們把事物運(yùn)動的過程稱之為時間
比如:一朵花從花苞的孕育到塵歸泥土
我們稱它為一個星期,一個月
或者一個夏季。實際上,時間存在
全是人為:我們相信生老病死
相信一切已知之?dāng)?shù),我們命名它們
出生,消亡。全部生命的過程
人類鄭重地去賦予其意義
你看到了嗎,人類的渺小
他們從不知道自己看不見的事物
你聽到了嗎,植物的語言
聲波可以穿越宇宙,你只能聽到
那一點點,一點點微弱得幾乎
沒有的,樹葉折斷的聲音
而當(dāng)你看到落花浸沒暴雨之后
的洼地,你知道只是一種形狀
美好的事物愿意讓你看見它的所在
原本沒什么可遺憾的,這生命
雨者頂
在彝族人聚居的云南,很多村落的名字
讓人摸不著頭腦。比如養(yǎng)育過我的芍苴村
比如革鲊村,比如底尼村
另有一些名字是讓人想入非非的
比如,雨者頂
我開車經(jīng)過它的時候
白花花的太陽正從幽藍(lán)的天空傾瀉而下
站在路標(biāo)下往上看,路邊上箭頭直指
陽光來時的方向,幾朵白云從頭頂飄過
讓這個指向撲朔的村名平白多了幾分凈潔
經(jīng)過的人擅于議論它的來由,但沒人能
給出讓別人信服的答案。于是人們又秉持
各自的猜測,流向了自己該去的地方
我在第三次經(jīng)過它的時候認(rèn)清了它
壩灘里背雜草的人,和我的母親
有著相似的血脈,她們在暴雨中
舉著大傘的堅忍,能撐起整個天地
城中村的下午
那是你無法躲避的陽光,夏日
烈日灼燒土地,城中村的廢棄鐵道口
枕木熾熱,鐵軌蜿蜒著跑向遠(yuǎn)方
沿途擺攤的是即將失去舊宅的老人
他們面前放著顏色發(fā)黃的電插板
耳機(jī)線、老式電飯煲,一位老奶奶
守著厚襪子、褐色舊式扎頭繩……
他們曾被貧瘠的時代喂養(yǎng),在日新月異
的社會,仍然信奉節(jié)儉的美德
想要售出一切不用之物
不用之物何其多,這個時代
大多數(shù)的不用都被清理、填埋
我們像蛇,就得經(jīng)受越來越快的
掙脫與蛻變。時代的軟骨病
已經(jīng)逐漸浮出水面
太陽還照著枕木,萬物的影子
向東方生長。碎石有著碎石的完整
冰鎮(zhèn)可樂杯子上凝結(jié)著水珠
東邊的月亮又出來了,照耀著
一些靈魂生活在舊時代的人
也照耀著我在微風(fēng)中搖曳的影子
雨后黃昏
天的這邊還抱著明晃晃的時間,那邊
枕著烏云很快將掉進(jìn)黑夜的房子
發(fā)著泄了氣的光。我把一天快用完了
此刻,我感到暈?!B群還從頭頂飛過
水分充足的空氣中有傍晚家族中的飯菜香
構(gòu)思著未來的青年人從我身邊走過
我持續(xù)暈眩,不知即將到來的夜
會黑成什么樣,不知黑夜的床鋪上
我的手和腳,要放成什么姿勢
小小和她的父親
在意識模糊的地方,每天清晨
她還是會聽到父親
上下樓梯的腳步聲
打掃院子的刷刷聲
刷牙,有時幾聲咳嗽,吐痰
端茶杯,倒水
這些聲音密密匝匝
撐滿了整個屋子
仿佛父親一直都在
文明街上的乞討者
文明在爭論著走向,我和落日的云朵一道
歸位于荒野的一派。我們的言語略微低俗
我們腳踩的土地再往下是現(xiàn)代文明的下水道
我們食用父母種植的果蔬。奶孩子的女人
有時低著頭從人間走過
我還能相信什么?
當(dāng)我面對乞討者,面對他們被人間折了
兩折的身高,面對他們更接近水泥地的活著
面對同為人類的低眉順眼
面對一尊更小的嬰兒的啼哭
我,兩手空空
文明還在拔地而起,越來越接近星辰
月亮和夜空,都還屬于杜甫和李白
夜晚的天空,云朵是霓虹燈的紅
懷抱一團(tuán)火焰的人,耐心護(hù)著它們生息
可我仍然兩手空空,無法給大地一絲安慰
我只能保管好自己的疼
圓通山的櫻花開了,蛇和其他動物
在春天里繼續(xù)坐穿牢底的生活
我不能去看盛開的櫻花
也不能去看那條金色的巨蟒。這個
春天的完整,被輕盈的手術(shù)刀割破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保管著自己的疼
不讓它跑出來,驚擾春天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