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臣
我這里所說的農(nóng)田,其實就是梯田。莊浪縣是全國著名的梯田縣,去了你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從山底開始,一圈圈,一層層,硬是在陡坡上鑿出一條條梯田來,順著山勢,自下而上,像皮帶一樣,纏繞著山包,繞山而上,一直繞到山頂,山中間劈出一條小道來,曲曲拐怪,供人畜行走,也可以用作架子車拉運糧食和糞土。
我們老家距離莊浪縣不遠,百十來里路,也是和莊浪一樣,善于修梯田,我們那里的梯田比起莊浪縣,毫不遜色。那里山與山相連,溝與溝相串,有山必有溝,有溝必有山。這樣的自然條件,養(yǎng)活著這樣的一群山民。他們要生存,要養(yǎng)家糊口,要傳宗接代,生在哪里,根就在哪里,命也就在哪里。子不嫌母丑,人不嫌故鄉(xiāng)窮,再窮也得生存下來,不能拋棄故鄉(xiāng),拋棄故鄉(xiāng)等于拋棄了根,沒有了根的人,就像沒有了根的樹,活不滋味。所以祖先既然把根扎在了這里,這里再窮,再落后,也不能舍棄。你看這山有多高,溝就有多深,溝壑縱橫,梁峁交雜,陡得牛都站不住,糧食怎么耕種?怎么生長?老先人們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在這高山陡坡上建起了家園,繁衍生息。他們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不但生存了下來,而且一代比一代過得好。日子雖還貧窮,但也滋味。三十畝薄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小日子過得安適,平和,安恬,與外界接觸的不多,自給自足,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迎著晨曦起床,帶著余暉回家,一日三餐,以窯畔上的炊煙為記,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生老病死,習(xí)以為常。雖沒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但也有平平淡淡的真實。這樣的田園生活,自足而自樂,自樂而忘乎所以。
這田大多是薄田,肥力一般,只生長普通的糧食,是小麥,是谷子,是蕎麥,是土豆,是糜子,這些雖普通,但都是養(yǎng)人的好糧食。勤勞者,遇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一家子夠吃夠喝,雖也緊繃,但也不至于餓肚子;如果遇到干旱年份,有時候幾個月不落一場雨,糧食就歉收,有時候連種子也撈不回來,但不要緊,他們會在秋天趕種一些秋天作物,聊以安慰寡味的肚子。老天爺不會虧待下苦的人,夏天干旱,秋天就雨水多一些,趕種雜糧,也還算能揭過日子。
這薄田,不是天生就有的。最早來這里的祖先,看見的山是野草叢生,狼豕亂突;看見的溝,是幽深而空曠,流著清亮亮的渠水。有水就能生存,有水就有了希望,盡管這水流于溝底,不大也不小,但一年四季從不停歇腳步,最終流到哪里,誰也沒有過問,誰也不知道。選準(zhǔn)了地方,就認準(zhǔn)了家,這里雖然山有些高,水有些深,只要能養(yǎng)人,就是好地方。他們首先在大山上鑿一個孔窯洞,作為安身之所,有了御寒避暑之地,把家安頓下來,心就稍稍地安妥了,下面就是解決吃的問題,山再陡,能長草就能長莊稼。草隨意性強,有土就能扎根,有根就能生長,糧食可不這樣,糧食比草金貴,是養(yǎng)活人的高級的草,必須有個長勢,有個樣樣行行,不能隨隨便便,那怎么辦?老先人聰明著呢,他們就在山坡上造起了梯田。
怎么造,辦法看似簡單,也體現(xiàn)了先人們的聰明才智。修梯田需要久久為功,不可一蹴而就,是一個費力又費人的差事,需要幾代人不懈努力,需要點愚公移山的精神。他們起早貪黑,拖男帶女,拿著工具,從山底開始,借著山勢,順著山腰,取土造田,依山挖掘,把挖出來的土一點點推到遠處,推平,一寸寸延展,最后成田,雖有些窄,但總比陡坡強,起碼能站得住人,站得住牲畜,站得住糧食和雨水。不著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慢慢修,一代接著一代干,終于把梯田從山底修到山頂,田是窄田,像皮帶,一圈圈纏繞著山坡,所以又叫著“皮帶田”。
后來,這些皮帶田怎么看都有些窄,侍弄起來有些礙手。田窄了,就留不住雨水,土壤就容易流失,莊稼怎么侍弄,產(chǎn)量還是上不去,所以必須往寬里延展,怎么個延展法?就是把相連的兩塊田合成一塊田,把中間的地埂放倒,慢慢地推平,地就寬展了,也就便于耕種了。后來,社會發(fā)展進步,人們的思想也隨著社會也在發(fā)展進步,后代們對這些土地還是覺得不太美氣,于是他們就請來推土機,把幾塊地甚至十幾塊地合并,推成一塊地來,地就由原來一塊只有幾畝到后來的十幾畝,再到后面的幾十畝,一座山再也不像一座山了,皮帶田也就不再是皮帶田了。
這薄田,不養(yǎng)莊稼怎么辦?養(yǎng)不好莊稼怎么辦?老先人自有辦法,他們起先在造田時,先在腳底下挖一道溝,然后把面前的土壤表皮的肥土鏟掉填到溝里,這樣一步步向前推進,使土壤表皮的肥土永遠留在地面最上層,然后,一年又一年,把人畜的糞便積攢下來,人扛驢馱,鋪在地里,地就慢慢地肥了起來,長得莊稼也就好起來了。人騙地一時,地騙人一年,雖然務(wù)農(nóng)的人,對地非常實誠,絕不虧欠地,地也就不虧欠人,人如果偷懶,待地不好,地也回報人得不多。所以農(nóng)人待地絕不會含糊,絕不能有差池的。
這薄田,養(yǎng)人也埋人,從黃土炕上生,在黃土炕上死,最后埋于黃土,化為黃土,一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人一世就那么幾十年,一繞眼功夫,就過去了。他們對生死看得坦然,也就把日子過得自然,無大喜大憂,無轟轟烈烈,每個人的一生,似乎過得大致都一個樣,有頭面的人和沒有頭面的人,無非是一天三頓飯,躺在炕上,平平展展,一百來斤重。這樣的田園日子,是一種最最樸實平凡的日子,人和人之間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你高我低,大家互不提防,互通有無,相互照應(yīng),誰家有事,隔墻吼一聲,應(yīng)者匆匆,像給自家做事一樣認心,從不推三諉四。家家夜不閉門,從沒有聽說誰家丟了什么,誰家的媳婦偷漢子了。不像現(xiàn)在,出門時,門要鎖好,甚至家里從來不敢離人。誰家的雞把蛋下在隔壁家,總要扯著嗓子罵架,不罵他個天翻地覆絕不罷休。地方還是這個地方,田還是那些田,種的莊稼也還是那么幾種,但人心似乎變了,變的陌生了,變的獨立了,變的似乎缺少了親情和友情。
這梯田,在我小時候,村里人還在修,似乎永遠也修不完,祖祖輩輩,無窮盡焉,梯田一直就這么修下去。小時候膽子小,父母親白天在田地里耕種莊稼,晚上村頭廣播一響,全村大人們齊出動,上夜班。夜班的主要任務(wù)就是修梯田,借著月光,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但也苦上加苦,讓大人們苦不堪言。大人們出工了,就不得不把我們鎖在家里,他們苦累,我們受怕,躲在炕旮旯大氣也不敢出,狗一叫,我們嚇得渾身哆嗦,那個害怕,至今難忘。特別是到冬天,地里莊稼都收拾完了,大人們的主要工作是修梯田,白天修,晚上也修,他們穿著破了好多洞的棉衣,拿著鋤頭挖凍硬的土地,那個苦和累,那個挨凍挨餓,父母至今提起來也是心有余悸。這樣,我們一個冬天的夜晚,也就夜夜受怕,夜夜哭鼻子,這樣的勞動一直延續(xù)到我上初中。后來,不知道延續(xù)了幾代人修梯田的勞動,在不知不覺地,從村人們的勞作中停歇了,不再進行了。修梯田的這個活計,已經(jīng)好幾年都不干了,人們似乎也把這檔子事忘記了。人們大都不再專注于那幾塊地了,還有誰愿意去干修梯田那樣的苦差事。
現(xiàn)在,這些幾代人修的梯田似乎要荒了?!傲烫铩钡耐悄贻p人,他們不愿再過老先人那樣的日子,他們更愿意到城里闖蕩,愿意在流水線上忙碌,不愿意跟在牛屁股后面耕種收割,這一點,老人們可看不慣了,但他們看不慣也拿年輕人沒辦法,自己已經(jīng)沒力氣種了,眼睜睜看著田地荒蕪,心疼著呢。
不過還好,現(xiàn)在土地可以流轉(zhuǎn),早先荒蕪了的田地,又出現(xiàn)了生機,但農(nóng)村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個樣子了,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清楚。
老家在隴東山區(qū),那里山大溝深,修一條路非常困難。
小時候,我家所在的村子里沒有一條平展的馬路,都是羊腸小道,曲曲彎彎,凹凸不平。遇到天陰下雨,更是泥濘不堪。那時候家里窮,家庭條件稍好一點的,小孩子就可以穿上大人穿破了的布鞋,母親用粗繩子攛掇緊實后讓孩子穿上去上學(xué);家里窮的,大人都沒得布鞋穿,孩子們只能赤腳走路,腳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垢甲,冬天就皴裂了好多口子,往外滲血,走過的路上,還隱約可以看見血跡。特別是下雨天,光腳走在路上,啪啪啪的,很有節(jié)奏感,濺的衣服和腿子上都是泥巴。如果穿了鞋的,害怕泥巴把鞋子從腳上帶走,也害怕鞋子涂成泥鞋子,回家挨大人罵敗家子,就把鞋子拎在手里走路??赡苁情L期磨煉成了一雙鐵腳板,即便冬天走在雪地里,也不怕傷風(fēng)感冒。
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這句話在過去的我們老家,是非常正確的。那時候村子里的路大多數(shù)是走出來的,并沒有人刻意去修路。一塊地到另一塊地,連接的小路,就是靠人長期走出來的,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也是這樣,順著地形地勢,硬是走出了一條僅僅能通過兩個人的山道。這條山道用處可大了,大人們利用這條山道,把牛從一塊地趕到另一塊地,從一座山趕到另一座山;把糞土用荊條編織的筐子,一筐子一筐子利用扁擔(dān)和肩膀挑到一塊塊地里,一座座山上;把收割后的莊稼,用草繩捆起來,一捆一捆背回到場院里晾曬打碾。這一天天硬是被雙腳踩出來的路,承擔(dān)了農(nóng)家的一年四季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承擔(dān)了日子的殷實與貧賤,承擔(dān)了鍋碗瓢盆和鄉(xiāng)村樸素的愛情。
山上有路,溝道里也得有路。沒有路,一雙腳就不能到達想要到達的地方。溝道里的路也是踩出來的,先是牧羊人趕著一群羊,日復(fù)一日地踩,接著下溝里擔(dān)水的人踩,踩踏實了,趕著牲口下溝飲水,這樣日復(fù)一日地踩,路就成路了。那時候,農(nóng)村人的生活都得靠人工,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的工具可用,日子過得苦辛,人活得孽障,過度的勞累,也就蒼老得快。據(jù)說我爺爺那時候四十歲左右,腰就圈了,頭發(fā)也白了,像現(xiàn)在七八十的老漢。
后來,隨著社會的進步,路的重要性就顯得更為重要。原來踩出來的路顯然不能適應(yīng)社會的發(fā)展,于是就得修路,把路修得更平一點,更寬展一點,這樣一些工具才能施展開來,才能派的上用場,所以說路是隨跟著社會的發(fā)展,生活的好轉(zhuǎn)逐漸變好的。這個變好的過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先是農(nóng)村有了架子車,拉莊稼,拉糞土都得用架子車,再不需要人擔(dān)著糞筐,那樣既費力又費時,工作效率極低。原來踩出來的路太陡太窄,架子車使喚不了,于是村里人集合起來開始修路,把陡一點的路往平里修一點,把逼仄的路往寬里修一點,把凹凸不平的想辦法墊平,夠架子車順利通過。路修好了,這一下子把人從苦力里解放了出來,莊稼和糞土再不需要人去擔(dān)和背了。后來有了三輪車,原來架子車能通行的路,顯然不能適應(yīng)三輪車了,于是村子里人又開始在路上想辦法了,繼續(xù)往平整,往寬加,路越來越好了,人們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有一句話說的非常好,要想富,先修路,很現(xiàn)實,很準(zhǔn)確,所以現(xiàn)在的路不再是人踩出來的,是人修出來的。
如今,家家有了小汽車,好多家庭也有了大卡車,顯然供三輪車跑的路又落伍了,人們還得把路再往好里整,這時候靠人工顯然不能勞作了,于是請來挖機和推土機,一次性推到位,推到家家的門口,現(xiàn)在的路平展多了,而且鋪了水泥,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一樣,也可以穿賊亮賊亮的皮鞋了,再不用擔(dān)心下雨或者下雪弄壞鞋子了。
我小時候,因為沒有公路,所以沒有見過汽車,后來公路一直從縣城修到我們家,然后從我們家延展到遠方。有了公路,就有了大汽車,有了班車,人就可以走出大山,去看看遠方,看看山外到底是個啥樣子。爺爺那輩人,只有爺爺步行了四天四夜,去過縣城,回來后給村子人講了好長時間,全村的人都在勞作之余,伸長脖子聽爺爺講外面的世界,覺得爺爺把人活下了,是見過世面的人。就這么短短幾十年,村里變化太大了,好多人不安分于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熱衷于出外打工,這樣一年可以掙回在地里勞作幾年的錢。他們上北京,去上海,深圳等大城市,一呆就是一年或者幾年,有的人大城市去過了好多遍,地鐵,高鐵,飛機坐了好多次,外面的世界再也沒有那么神奇了,這一切變化也是因于路,歸功于路。沒路,就沒有這些快速的可供遠行的工具,心里想得再美,也無法實現(xiàn)。
路,無處不在,離開了路,一事無成。
風(fēng)有風(fēng)的路,鳥有鳥的道。唯有樹和花草,表面上看好像沒有路,一生一直呆在固定的地方不離開半步,像爺爺那輩子人一樣,哪里也去不了。
其實樹也有樹的路,樹依靠自己的果實和葉子,走了好多路。家鄉(xiāng)的蘋果,核桃,黃花菜遠近聞名,它們帶著自己的路,遠走他鄉(xiāng),用它們走過的路,回報了曾經(jīng)哺育過它們的鄉(xiāng)人,就像我們這些村里年輕的一代人,通過努力讀書,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謀了職業(yè),這是一條艱辛的路,這條路我們走踏實了,走遠了,我們替父母們走了遠方,看了外面的世界,父母們就高興,就覺得活得有滋味,日子有奔頭了。子女是父母心中的路。
其實,有關(guān)路的很多俗語,都道出了做人的道理。譬如,不走的路要走三遍,不求的人要求三次。譬如天晴修水路,遇事早謀劃,等等,這些俗語在我小時候,大人們常常給我們提起,教育我們?nèi)绾巫鋈俗鍪?,可以說正是這些俗語,讓我們在幼小的心靈里,明白了事理,也在以后的成長過程中,引導(dǎo)我們走正道,做好人。
路,無處不在,但有些路千萬不能走。譬如偷雞摸狗的路,坑蒙拐騙的路,如果這些路走了,你一生所走的路可能就不多了,你心中的遠方也就不是遠方了,你們父母心中的路也就徹底死了。
路,無處不在,但每一步都得走好,走踏實,才對。
水對人的重要性,我想每個人都知道。沒有水的生活,不可想象。
每天,人的身體都需要水的滋養(yǎng),每天都需要用水來洗臉洗手,洗菜洗衣服。沒有水,人的生活就無法進行。曾經(jīng)看到過一條科普知識,說人不喝水,只能活三天,不吃食物,可以活七天,可見水比食物還重要。
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幾乎都離不開水。沒有水,自然界將是個什么樣子,我想也是不可想象的。
說起水,在我曾經(jīng)幼小的心靈里,就老早地扎下了根。
在我們老家那里,曾有生態(tài)專家說過,不適合人類居住??吹竭@句話,我的心深深地悸動了一下,也非常生氣。不適合人類居住簡直是屁話,一派胡言,那是人說的話嗎?不適合生存,我們?nèi)死献孑呍谀抢锷盍硕嗌倌辏矝]見過他們有誰遠走他鄉(xiāng),而是老老實實的一輩子一輩子生活了下來。
有個背井離鄉(xiāng)的成語,從字面意思上講,人要離開生活的家鄉(xiāng),什么都可以舍棄,但必須把“井”背上?!熬笔歉墒裁从玫哪??有井就有水,有水就能生活,離開了井,再離開了家鄉(xiāng),那就等于找死。當(dāng)然這樣的解釋或許有些牽強附會,但從側(cè)面也能說明水的重要性。
靠天吃飯,沒有水,莊稼就不能生長,人和人豢養(yǎng)的牲畜就不能存活。記得有一年,天大旱,連續(xù)兩個多月沒有下一場雨,伏里的天氣,曬得人無處躲藏,井里的水也少得可憐,泉里的水徹底干涸了,溝渠里再也沒有湯湯泱泱的流水,莊稼都徹底干枯了,眼看著一天比一天難熬,鄉(xiāng)上組織車輛從遠處拉水解渴,這拉來的水只能供人維持生命飲用,哪有牲畜喝的水呢?家家戶戶看著牲畜渴得可憐,就賤賣給了外地,求得一條生命。
天熱,村里人,無論男女,臉和手沒得水洗,都是一副花貓臉。連平時愛講究,愛打扮的小姑娘新媳婦,也都擺出來一副與眾人相同的面孔,眼看著村里人生活不下去了,需要“棄井離鄉(xiāng)”了,突然天邊滾過一聲炸雷,先是幾朵烏云,接著是無數(shù)朵烏云,它們匯集,不斷地匯集到一起,越聚越厚,越聚越黑,閃電夾雜著雷聲此起彼伏,村人們都站在場院里,仰著脖子,祈求一場大雨的降臨。果不其然,老天爺終于開眼了,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場大雨,村里人拿著臉盆,壇子,瓦缸接老天爺降下的甘霖,沒有人躲雨,都站在場院里任雨水沖淋,那個歡快勁兒,比撿到一筆錢還興奮。那一場雨后,井里的水也多了,泉眼里也咕咕地往外冒水了,溝渠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枯草也慢慢地復(fù)活了,大自然有了生機,人們臉上也綻放出了笑容,特別是那些愛美的女人,又撿起胭脂盒眉筆,開始在自己的臉面上做功課了??梢?,少水的生活,也是缺少美的生活。
水,也不僅僅給人們帶來好處,有時候也帶來危害。比如我們家鄉(xiāng)的溝溝岔岔,都是被雨沖刷出來的。記得父親說過,在祖爺那一輩,我們家門前原來是一道川,平平展展的,是上好的良田,養(yǎng)活著我們一村子人,到了爺爺那一輩,平展展的良田中間,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道溝渠,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那溝渠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到了爸爸小時候,那道溝已經(jīng)有幾十米寬,有幾十米深了,現(xiàn)在,那道溝還在不斷加寬加深,平展展的良田徹底被支離破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田地。這主要原因是天下暴雨,被山洪沖刷而成的。
老家的山都是高山,老家的山上,都呈現(xiàn)出一道梁一道溝的,像被梳子梳理出來的,一道道大地的傷痕,這就是水的功勞。天下暴雨,落在山上的雨水,以勢不可擋的架口,攜沙帶草,滾滾而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有山必有山梁和山溝的地形地貌。
小時候,家里窮,吃水必須到五公里遠的溝里取水。早先是我和妹妹用一根棍子抬著一只大木桶,到溝里去抬水。那只木桶足夠的沉,即便不裝水,也夠我們兩個抬了,來回還要走5 公里的山路,那個累可想而知。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和妹去溝里抬水,一趟回來,肩膀上都會留下一道紅印子。后來,隨著條件好轉(zhuǎn),家里養(yǎng)起了毛驢,就趕著毛驢到溝里馱水,那就省勁多了,馱一趟回來,毛驢都累得夠嗆,不要說人了。為了讓毛驢馱水,父親專門請了一個木匠,打制了一擔(dān)馱桶,木質(zhì)的,夠沉的,一擔(dān)空馱桶,我一個人提起來都吃力;再后來條件越好了,有了鐵皮桶,那就輕巧多了,毛驢馱水明顯感覺腳步輕了,也快當(dāng)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家家都引來了自來水,再不需要到那么遠的溝里取水了。
那時候,因為缺水,孩子們的衣服幾乎不洗,袖口上的垢甲和鼻涕涂了厚厚的一層,明光锃亮的。洗臉用一只瓷碗洗,大人洗了小孩子洗,一家人一碗水洗到最后就成了黑糊糊,但水還不能倒,需要飲雞鴨以及貓狗了,水的金貴可想而知。條件好的家庭,可以打水窖,把雨水引流到水窖里,經(jīng)過沉淀后飲用。過去姑娘找對象,首要條件是誰家有幾口大水窖,就嫁給誰。家里有了水窖,就是身份和富裕的象征,就像現(xiàn)在誰開著寶馬,大奔一樣的牛逼。
水是生命之源,大人們視水如生命。一次,我無意間將一碗洗過全家人臉的黑水打倒了,還挨了媽媽一巴掌。那一巴掌對我的記憶特別
深刻,所以現(xiàn)在,看見別人浪費水,心里就不是滋味,看見水龍頭嘀嗒嘀嗒地淌水,就不由得想上前去擰緊龍頭。
陳繼明 書法
有一句諺語是這樣說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其實,人最終也和水一樣,走到了低處。低處有更大的包含性,越往低,胸懷也就越大,低處的包容心是如此的廣泛和廣闊,從不排斥什么,水往低處走,水就有了水的生命。人一直往高處走,高處可能摔得更重。水懂得這個道理,但人往往不懂。
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廣告,大意是如果不節(jié)約用水,世界上最后一滴水可能是人的眼淚,這不是危言聳聽。那些浪費水的人,應(yīng)當(dāng)去感受一下我小時候那樣的生活,或者每天限量供他們僅供維持生命的水,讓他們親身體驗一下水的重要性,這樣或許有些極端,但我想對那些浪費水的人,或許有一定教育意義的。
又一場大雪光臨到這片土地上,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又一次讓我慢慢地回到過去,回到從前的歲月。
院子的籬笆墻上結(jié)滿了雪,鳥雀站在上面,像一個個墨點落在白紙上一樣,它們歡快地跳動著,像是在書寫著它們的生活,飛動時帶動著雪粒嗖嗖落下;遠山也沒有了往日的黃褐色,整塊的白,猶如出鍋的白饅頭。有人從山頂上,隱隱約約地弓著腰身,在掃一條小路,他必須得掃,只有掃出一條路,他才能下山。好長時間,一條掃出來的路,像一條斜飄的帶子,順著山頂飄下來。那人一會兒蹲下來抽幾口煙,一會兒站在山坡,望望山下白色的世界。他從來都不著急,這個人,多么像我的父親。
記憶有時候是碎片,是雜七雜八,零零散散,很難聚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往昔;有時候卻是整體的呈現(xiàn),完整得讓自己都產(chǎn)生懷疑,不敢相信自己。對于雪的一次次記憶,著實有那么一次是完整的,不需要加進去任何虛構(gòu)的成分,或者添一些雞零狗碎的不相關(guān)的往事,去讓記憶硬性地呈現(xiàn)完整。所謂記憶,應(yīng)該允許它殘缺,就像頭頂?shù)哪禽喸铝?,你不可能讓它每天都是圓的,也如人間的分離聚散,時常都會有的,不可能讓某兩個人永遠生活在一起,不分不離,即便是生活在一起,有時也有意見的不統(tǒng)一,思想的相悖逆,所以殘缺或者分離也許是一種自然的美,也許這樣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也許這樣的美才值得勾起你的懷戀。話說回來,完整性更具有魅力,這不是對記憶的一種褻瀆,使一種刻骨銘心,又可能影響到你一生,或者某種思想、某種境界的養(yǎng)成。這樣的完整性記憶,在你的一生中或許不多,正因為這樣的不多,足以讓你必須記錄下來,讓它成為永遠的記憶。
對于這場記憶完整的雪,應(yīng)該下在四十年前,下在一個懵懂少年的記憶里,下在那片落后貧窮的村莊,下在一家子人神色慌張的表情里。
那時候家里真的很窮,很少能吃上白面,大多數(shù)時候靠地里種的洋芋、瓠瓜、南瓜之類充饑。往往這樣的充饑物也不能保證你頓頓吃飽。那一場雪恰好下在傍晚,我們一家圍著一盞昏暗搖曳的油燈,啃食著煮了少半鍋的瓠瓜。瓠瓜是母親夏天點種的,經(jīng)風(fēng)經(jīng)雨,秋天收獲,母親把吃不完的它們小心翼翼地捧回來,放在邊窯的一個地窖里,供冬天一家人的吃食。那天,我剛剛吃了半塊瓠瓜,突然感覺肚子脹,特別地脹。父母以為我吃得多了,其實,我吃的并不多,連平時的一半也不到,肚子怎么就鼓起來了呢?而且以跑步的速度鼓了起來。我痛得躺在土炕上嚎叫,滿頭大汗淋漓,真的是病來了,父親看我堅持不住,決定帶我去看醫(yī)生。那時的醫(yī)生還叫“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一般會在村部坐堂,而村部距離我家足足有七八里路,之間還要翻一座山,就是我開始描寫的那座山。但父親決定要帶我去看醫(yī)生時,門外大雪紛飛,夜色黑沉,怎么去?只能是靠父親背我去;怎么找醫(yī)生,只能先到醫(yī)生家,然后再到村部看病。在我疼得大叫的當(dāng)兒,父親慌忙地背上我出了門。
那時還用不起手電,好在那一段路父親比較熟,背上我匆匆出門。那一道山,平時還算容易,遇到大雪天,穿著光板塑膠鞋底的布鞋的父親,走一步滑半步,路上,父親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從沒有讓我掉到地上,我能聽到他喘著很粗的氣,能夠摸到他脖頸上的大汗,但父親只是不停地問我還疼嗎,這時候的父親,眼里只有他的孩子,沒有他自己。人們常說,父母的心在兒女身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在當(dāng)時,我還嫌棄父親走得太慢,還嫌棄父親走得不穩(wěn)當(dāng)。
因為下著雪,天還是多少有點亮光,但因為雪的覆蓋,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坎,父親讓我雙手箍著他的脖子,他雙手觸地,用手試探這路,像一頭驢,被自己的兒子騎著,他一遍遍地說,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了。
吃了排泄的藥,病馬上立竿見影,好多了??赐瓴?,已經(jīng)是雞叫了,雪繼續(xù)下著,而且越下越大,父親背著我往回返的路上,感覺父親輕松多了,背著我小步快跑,還不停地給我講笑話,他像得到了一件寶一樣的高興,像空中飛舞的雪花一樣的輕飄。下山時,父親屁股蹲在地上,把我扛在肩膀上,雙手扒拉地面,像小孩子滑冰一樣,從山頂一溜子滑到山底,原來父親也是溜滑滑的高手。我小時候,最快樂的玩耍,就是溜滑滑,一天把自己弄成了“土賊”似的,但從來沒有騎在別人肩膀上溜滑滑。
回到家,在燈下一看,父親簡直成了一個泥人,狼狽相,讓人哭笑不得。棉褲本來就很破,誰知屁股上擦破了好幾個大洞,屁股蛋都露出來了好多,母親笑話父親,把人丟大了,讓醫(yī)生看見屁股蛋了。爸爸回說,那丟什么人呢?只要我兒病好了,丟人算個什么鳥事。
那一夜的雪真大。
那一個冬天的夜晚,對我來說應(yīng)該是最溫暖的一個的夜晚。
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下雪,在家鄉(xiāng),在外地,每到冬天,都會下幾場雪,唯有那一場雪,讓我記憶猶新,在腦海里完完整整的存留了下來,也一定將繼續(xù)存留下去。
昨天,年過古稀的父親打來電話,噓寒問暖過后,說剛剛老家落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他說的很隨意,卻觸動了我記憶的神經(jīng),使我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那個饑餓貧寒卻又溫馨的年代,而我如今已過不惑,歲月的磨礪,讓我越來越覺得人間的恩情和溫情,應(yīng)該多多回憶,為此,寫下了以上粗陋的文字,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一點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