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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水,人間的霧,山中的人

2020-12-01 06:49嚴瓊麗
邊疆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煤窯山坳洋芋

嚴瓊麗

世間的水,有一刻是極暖的;而世間的霧,也有一刻是極清晰的。

竹筏漂在多依河上,漫天的青霧,鎖在羅平與貴州交接的山梁上。

岸邊的老柳樹下,甄子里騰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水汽在甄子上方打了一個轉,就朝著低的地方,攜裹著多依河中奔流的小浪聲,順著河水一道遠去。甄子旁邊的小爐子上,寸長的,被串在一根長竹簽上,月光色的小肥魚,陳列在幾根鐵絲鉤成的簾子上,一分一秒地趨向金黃。一個架在小爐子的鍋里,像散碎的月光片一樣的,成捧的小魚和小蝦兒嘁嘁喳喳的,失去了水分,變成了一股股在深山老林里,綠水旁奔流的野香味。我站在古樹根下的樓梯上,不上也不下,就死死盯著簾子上的那幾條魚,觀察它們白色的肚子,癟下去,再焦黃。沒帶眼鏡,總是模模糊糊的,站了一兩分鐘,只看了顏色和輪廓,看不清楚魚的形態(tài),干脆挪到攤子側邊,頭裹深色方巾的布依族阿嬢問我要來一條嗎,我扁桃體發(fā)炎,搖搖頭,也不離去,就那樣癡癡地站著。一道同來的警察叔叔,從我斜對面的歪樹旁走過來,遞給那個布依族阿嬢十元,拿了兩條魚,遞了一條給我,我邊答謝邊接,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沖著他笑笑,就開始將那條魚最柔軟的肚子送到我的嘴邊,小心翼翼地撕咬下一塊兒肉之后,就往里挪了一步,右手握著魚,躬下身子,“嬢,這個魚,就是旁邊這個河的嗎?”我邊問,邊指著那條穩(wěn)穩(wěn)向下鋪的河。

阿嬢抬起頭,高原紅在她棕黃的皮膚上,已失去了光澤,暗沉的額頭上,縱著幾條不深不淺的皺紋。我操著一口鄰縣不地道的方言,詢問與這個與我相隔不遠又相隔甚遠的婦女。她停下手中翻魚的動作,與我平視的同時,拉高了音量,“我們烤的這個魚都是這條河里的,是野生的,我們自己撈的。香的很吶!”

我順著她眼神轉移的地方,望望那條平緩中暗藏涌動的小河,河面寬一截又窄一截,厚一段又薄一段,急一會兒又緩一會兒,高一坎又低一坎,說它是往平面拉的瀑布,它又過于平和,缺少激進;說它是平躺著往低處拉的水簾子,它又偏偏設置障礙,不時地沖跌一下。河水碧如新出的翠玉,河兩岸是被歲月放養(yǎng)的老樹,那岸的被生機勃勃的野藤子纏著;這岸的,有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直挺挺地伸到空中,與其它好鄰相互扶持,做一個本分的天然屏障;有的,則放蕩不羈地,將自己長滿疙瘩的身軀扭成彎,伸到河面上,既不是歇腳的參考地,也不是庇蔭的好去處,只有那搖著木槳的竹筏經(jīng)過的時候,才甘愿成為那槳那筏那女子的一個站在原地徘徊的過客。

警察叔叔的那條魚,只剩下一排整齊的骨頭,在竹簽的支撐下,在風中瑟瑟發(fā)抖了片刻,就成為樹根下的肥料。我的那條,除了扁圓的肚子失去了大半,其它部位還完好無損。我不會這么快吃了它,我要握著它跟我一起,消化這里流動的水,沉默的古樹和來往的陌生人。

我不會過分地留戀一個地方,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給我持久的歸屬感,只有離開了之后,它們才會存在。近在鄰縣的家鄉(xiāng)如此,遠在大西北我所苦苦追尋的沙漠如此,或者另一個方向的大海也是如此。

魚,一半都未吃完,就躺在垃圾桶里,它不是無辜的犧牲者,我也不全是無趣的侵略者。

坐上大巴,就往更深的山里趕去。作為一個云南人,我是不合格的,我自童年起,所倚仗的山,沒有一座,是我翻不過去,它們沒有尖銳的部分需要我突破,相反,它們更像母親厚實而柔軟的胸脯,將自己的孩子團團包圍在安全的區(qū)域里。

我的小鎮(zhèn),生活的貧窮,沒有因大山的環(huán)繞而產(chǎn)生與外界相沖突的隔閡,相反,它們是奶香味的搖籃,久久的溺愛,會讓一個人失去狼性,而日漸懶散。我們鎮(zhèn)上的人都住在山腳下,或者山的對面,沒有驚險需要我們突破。生,不是件很難的事,卻成了一件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事。沒出生的人,等著出生,出生的人嗷嗷待哺等著長大,長大的等著變老的,變老的等著小的長大,直到死,也完不成這個過程。我小鎮(zhèn)的人,幾代都依偎在交通便利的山包里,火車、國道,到現(xiàn)在的高速公路也從山與山之間,或者山的肚子里穿過,山的內(nèi)臟里,一代又一代頭頂?shù)V燈、身穿勞保服、腳踩黑橡膠水鞋、只露得出一口白牙的礦工,用鋤頭、大背糞箕、鐵礦車一鋤頭一糞箕一礦車的將山肚子里內(nèi)臟的精髓一點一點搬空?!白匠陨健?,是我們小鎮(zhèn)老輩子的俗語,只要不懶,小日子總還舒坦。但平靜的日子,總會被習以為常的平靜所打碎,人的醒悟,是需要極大的代價來交換的。

上小學之前,我也是一個煤的搬運工,我家就住在國道旁邊。我家里有大大小小的竹籃子,爸爸用它們背豬草,我用最小那只背焦煤。不讀書的日子,就跟著鄰居的大姐姐去三四公里以外的山坳中的煤窯處背煤窯里剩下的小焦煤,那時候的煤真多啊,像白白地就生出來了一樣。沒有鬧鐘,天蒙蒙亮,鎮(zhèn)上下寨子和鄰居歲數(shù)差不多的大姐姐就來叫我們,我們的籃子里都背著小鋤頭、洋芋和腐乳。我的鄰居姐姐是稍微智障的可憐女子,她的力氣像永遠使不完一樣,在我的記憶里,她就是她家的一頭只會耕作的牛。我背著我的小籃子,尾隨著她的大籃子,我們從山里的大道繞到羊腸小道上,去的時候,籃子上像拴了不會響的鈴鐺一樣,我們?nèi)挛宄蛷钠骂^沖到了坡腳,坡腳上成片的煤窯,被水澆熄了之后,大焦煤被拉走的,火苗子還在隨風招擺的,兒時的生生不息,大概就是那時的山坳子的空地上的那些被撬走又新碼上的煤窯吧。我們每個人找來一根長木棍,沖到火苗子在煤窯頂呼嘯的煤窯旁,將籃子里土紅色的洋芋提出來,丟進煤窯的通風洞里,一口像倒扣的大圓鍋的大煤窯,四轉都有直通窯心的通風口。洋芋丟進窯洞的白灰里,白灰頓時冒起來小泡泡,棍子的一端,馬上就冒起了青煙,我們抽出了棍子,就開始坐在窯旁邊的空地上,裝洋芋的袋子鋪在地面上,從籃子里拿出了各自的腐乳,沒有帶洋芋出門的人會帶筷子,我們沖到煤窯下面,揪了幾根堅硬的青蒿,剃掉青蒿的皮,撇成一樣長的兩截,放在裝腐乳的瓶子上,就開始拾起旁邊的長棍子,掏窯洞里的洋芋,手才伸進去一小會兒,就被窯里的通紅烤得不行,急急忙忙連帶著白灰一起趕了出來。紅皮子的洋芋,已經(jīng)烤成和白灰近乎相同的灰乳色。輕輕撕去了頭上那層發(fā)皺的皮,在外殼稍硬、焦黃的洋芋表層抹上一點豆腐乳,一嘴咬下去,厚厚的焦黃的表層,金黃而柔軟的洋芋心,還有媽媽的腐乳,一起漫著暖暖的香氣順著嘴里往胃深處鉆,胃里暖暖一陣之后,就滿足地飽了。坐著聽她們吹吹牛之后,就各自背著籃子,往熄了火的空窯處去,拿起我們的小鋤頭,在煤灰里刨,輕輕一刨,那些閃著銀光的小焦煤就像睡在黑河里的魚鱗片一樣浮了出來,很快我們的籃子就被裝滿了。稍下午一些,我們才背著籃子往回走,往回走的路,坡又多又陡。有時候我們會把籃子歇在荒埂子上休息,在休息的空隙里在籃子周邊插滿杜鵑花和映山紅。

煤窯密集的山坳子里有個叫紅梅的女孩,我總記不住兒時的某個時段我有幾歲,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記憶與精確的時間共存共依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很小,很小,很孤單。鄰居姐姐帶我去山坳子里背煤的時候,告訴我她認識一個姑娘叫紅梅,很好看。后來,紅梅成了我的朋友,或者比較照顧我的一個大姐姐,她總把我叫去她們家玩,拿她家的餅干給我吃,我也不去背煤,等到她們掏煤掏的差不多的時候,她就將她家屋后的焦煤拾在我的小籃子里,將我送去和她們集合。有時候她去鎮(zhèn)里買醬油,就背著我的小籃子把我送到柏油大路上,我還在大路上的石墩子上歇息著,她已經(jīng)沖到我對面的山梁子上沖著我喊。時間就像過去了幾個世紀一樣,我們鎮(zhèn)上的煤礦近幾年斷斷續(xù)續(xù)的出過幾次礦難事故,絕大多數(shù)的煤礦被停了,煤窯,更是在我兒時的另一個沒有準確時間的某一個時間段,被清空了,再也不復存在。而那個叫紅梅的姑娘,就像只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一樣,永遠只有一個不清晰的臉龐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善良的名字。我不會刻意地去記住一座山的底部的粗略的事物和特定的情形,卻記住了那張模糊到五官消失的臉。

一年前,我剛畢業(yè),在家修整了一段時間,早上我和侄子經(jīng)常去山里的水泥路上晨跑,有天清晨,跑累了,還不舍得回家,就伙同侄子,朝著那個曾經(jīng)煤窯密集的山坳上面的石渣子路上走了去。數(shù)幾年,那個煤灰、煤渣子密集的山坳,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樣子,所有凹陷的地面都被填成平地,平地之上,那些香木堆,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裝著紅梅放醬油、藏餅干的大磚房。其實這些東西,早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消失了,只是那時,我完全不記得還有紅梅這個人的存在。

山坳里有一個燒磚廠,磚窯是冷的,磚也是冷的,冷靜地堆在紅梅奔跑過的地面上,我揉揉眼睛,從腰包里掏出我的眼鏡。土紅色的磚一匹一匹,整整齊齊地堆成規(guī)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側面,身系圍腰布的婦人用糞箕從后面的磚窯旁一糞箕一糞箕將那些沉睡的磚搬到前面,讓它們換個地方繼續(xù)沉睡。蘇醒的人,會在不經(jīng)意間找到失去的記憶。“紅梅”這個名字,這個女性,也就是在那個磚窯之上,一陣風的時間,就從高處復活,連帶著復活的,還有關于紅梅的那些事物的脈絡,唯獨她的面容,像在大霧中被紗巾層層包裹。我對突然間降臨在我身上的記憶充滿感激,感謝它讓我在一個荒涼被冷落的地方,有一段溫暖的記憶。我印象中,我和紅梅的年齡段,就像5 歲的孩子與15 歲或者20 歲左右的大姐姐一樣,不,不應該有20 歲那么多,或者15 歲都不足,畢竟我幼時的那些沒有上學的女孩子大多20 歲不足就嫁了人家。

她會在哪里?是幾個孩子的媽媽,她會不會被生活所拖累,被家庭的重負所摧殘?我望著在煤窯周圍奔波的婦女,下面有沒有紅梅?紅梅還活著嗎?她一定活著。她還在這個地方嗎?在不在又有什么關系呢!就算站在我面前,就算向我問路,就算她的孩子撞到我,我又能辨認出她,叫她一聲“紅梅”嗎?

我真的忘記她了,我記住的只有一種不源自父母,而源自一個陌生的、年長者的安全感,被保護的信賴感。我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只覺得胸中暖暖的。紅梅,我見不見得到你,都無所謂。如果這世上有無數(shù)個“紅梅”,我就祈求上天讓這無數(shù)個“紅梅”,余生幸福。

小時候,我的山就是我家門以外的世界,我以為外面的所有山都是那般溫厚。直到我高二那年,山,才張開了它的血口子,它要吞沒幾個人的時候,就和它要滋養(yǎng)幾代人一樣,靜悄悄的,一言不發(fā)。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們鎮(zhèn)上一個煤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連同在地表上鏟煤的兩名礦工,加上下井的,共有四十余名,死于這場礦難。我們在那所囚禁我們苦讀的鐵門里,是沒有任何機會玩手機的,即使外面的局勢已經(jīng)緊張到像在烈日下久經(jīng)搓揉,忍不住要爆炸的車輪胎一樣,我們還是在老師的監(jiān)視下,埋頭苦讀。周末,當我們坐上回家的小巴車時,小巴車里開始議論紛紛?;氐郊?,一問起,家人無不哀聲“慘啊,慘啊,那么多條生命......”,接連幾天,家人都圍在電視機前,同那些圍在煤礦周圍施救的人員以及受難者的家人,繃著弦,一同陷入悲傷之中。真的,也是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真正能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凝成一股繩的,往往是悲慘。我這么說也許不地道,但確實如此,即使是天天喊打喊殺的小混混,看到電視機前,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被炸毀的煤礦外面,嘶聲力竭地呼喚自己兒子、自己孫子的名字之后,昏厥過去,被旁邊的救護隊救醒之后,又哭昏過去的場景,也默默地忍不住落淚。那幾天的電視,也是沉重的。

回校的那天,我在面包車上,打開自己的手機,QQ 空間里,一排一排蒙著白布的尸體,陳列在黑色的空地上??諝饫锍练e了很久的熱流,一股腦地,沖到眼眶里。那么多條生命,就那樣消逝了,不知道死亡之后,有沒有天堂一說,但死者活著的家人,卻陷入了地獄之中,有的家庭是父與子,是地獄之中的地獄。

從那以后,鎮(zhèn)上的煤礦,就一家接一家地陷入死亡之境??可匠陨降淖用?,因山里煤的眷顧,喪失了更多的求生技能。煤礦倒了,生計也脫了。大煤礦死,非法礦井、甚至礦井都 沒有的礦坑就如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一連好久,好久,夜晚,我家外面的公路上都是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和吆牛聲,大家不聽執(zhí)法人員的勸阻,像瘋了的牛群一樣,跟隨恐慌的大隊伍一起,在夜色中,背著口袋、小鋤頭沖進林子里,不管頭上的崖子,也不顧腳下的坑,只管撲在有煤的洞穴、坑,挖,挖啊,挖,就像那場礦難一樣空前,執(zhí)法的車子還未趕到,路口放風的人已經(jīng)把電話打到山里,一人高呼,一群人都丟下手中的活計,像脫兔一樣,蹦一蹦地躲在埂子下面、躲在樹根底,就此躲逃了各種督查。我有幸,在不上學的日子里,參與了一次,那樣的盛況,就像一個時代的洪流一樣,擋不住,卻也消失得快。

我還參加過另一個盛況,就在“紅梅”曾經(jīng)呆過的山坳子里,但那時我也沒想起紅梅。

那個時候,臨近過年,我尾隨哥哥,我哥哥站在牛車里吆著我家的大青牛,我蹲在車里,兩只手使勁地抓著車框,生怕自己被顛出來,哥哥生怕自己落了后。整條前往山坳的路,都被前前后后的黃牛、水牛車所侵占。我們沿著盤山路一路殺下去的時候,場子上已經(jīng)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牛車,乖的牛自己低頭吃著主人丟在它面前的玉米稈,倔的牛,還有一個孩子看著。山坳平地前面的坑坑洼洼的高地上,人擠人,有的一家?guī)讉€,一個拉口袋,一個用糞箕倒煤;有的家,干脆直接用籃子背,一會兒牛車就滿了;有的也沒有帶牛車,在高地上豎起了一二十只大口袋,里面裝的全是煤。高地前面是一堵崖子,崖子底部有小焦煤塊,我懷疑是曾經(jīng)那些煤窯遺留下來的,閃著銀色的光。崖子是被朝底部挖進去的,看著看著就要傾倒,絕大部分的人,還是不敢冒進,只得站在高地上挖煤灰,時不時地也抬頭看看冒進的人的口袋里裝了多少煤。場子上,村委會的某人,握著打牛的棍子,急急忙忙地走到高地上,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哀求道:“鄉(xiāng)親們啊,要過年了,要過年了,這一車煤賣不得多少錢,命才重要啊,不要挖了,快走吧?!辈]有人有要理他的意思,他無奈地重復了兩遍之后,緊緊攥著手里的藤條,走到崖子下面,用藤條指著在刨崖子的婦人,“你們是不要命了嗎,沒看見這個崖子要倒了嗎,是不想活了嗎,煤值錢還是命值錢啊,不要再挖了,趕緊出來。趕緊收收東西回去啊......”并沒人有要離開的意思,沒有人理他。我很同情他,不是現(xiàn)在,而是當時,作為一個旁觀者和參與者,我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同情他,同情他的哀求被置之不理,同情他的擔憂無人接受。他像個小丑一樣焦急,但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焦急,他們都不管不顧地低著頭挖、背、搬。沒有人買賬,他便不再苦苦哀求,轉身走向了場子上,豎起手中的藤條,一鞭一鞭地抽打那些低頭食草或著昂頭等候主人的牛,他一鞭比一鞭有力,一鞭比一鞭用力。牛車叮叮咚咚地響了,弓腰的人才驚覺地抬起頭,不要腳下的煤,提著工具就跑,畢竟,相對于煤來說 ,還是牛貴,萬一牛在混亂中再出個意外,更是不值。就是這樣,人的驚醒,往往是要有超出等價的交換條件。

陳繼明 書法

我寫這些,并不是要譴責我的鄉(xiāng)里,相反,我是感同身受的同情,因為站在高處說話的時候,往往不知低處的苦寒。當時的煤灰并不是上等的,一牛車煤灰才價值四五十元,我答應跟哥哥去,是因為他給我十元錢。

大煤礦相繼停產(chǎn)以后,鎮(zhèn)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失去了生計,他們失去了生計,就是整個家庭失去了生計,所以但凡有一點喘息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

山,教會了小鎮(zhèn)上幾代人挖煤,卻沒有教會他們走出去,做生意或者其它。所以,我們幼時,學習成績不好的男孩子,家長一點兒也不擔心,因為挖煤也能讓他們的孩子過上充裕的日子, 久而久之,“不成器也可以回來挖煤”,成了大家知而不宣的暗語。

但,再寬厚的山,被撓癢了也會暴戾,他們的懲罰方式是單方面的宣戰(zhàn),不需要對方應戰(zhàn),直接就炮轟。在煤礦相繼停產(chǎn)后的幾年直到今天,鎮(zhèn)上的人,終于,也前前后后邁了出去,“不成器就挖煤”的默許也被打破,沒有成群結隊的牛車,夜晚叮叮哐哐的經(jīng)過,癌癥的碾壓,讓大家怕死的同時,也學會了敬畏自己的生命。

后來,我離開自己所生活的小鎮(zhèn),到外面見過那些相對貧瘠的山。一層薄薄的土壤覆蓋在一群相互依靠的石子上面,土壤上面稀稀疏疏地站著幾棵比在暮色里路過的旅人還要孤冷的小矮樹。路過它們的時候,我特別想家,想念一下車就迎面撲來的,從老林里竄出來的風。

我們所要到達的,是十萬大山的那色峰海。

大巴像一條快速游走的長蟲,順著掛在崖上的盤山路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爬。相對我所面對的這座山來說,臨縣的小鎮(zhèn)里,我所生活的山,還是太過于寵溺她的子民了。我開始屏息凝神地觀察這座山的驚險與在驚險之中生存的個體。

山路上,鮮有人居,偶爾看見零零星星的,過了花季已結籽的油菜地,孤零零地在一小塊一小塊的石縫間,直直地,錚錚地努力生長著。我驚嘆,“在這半山腰,種上這菜籽,怕是還不值路費?!?/p>

險處的生存,于局外人,往往是最艱難的,我想象不到,從這山腰子上,下去城里趕一趟集,得有多麻煩,更想像不到,被孤立在這里的日子,有多寂寥。

但險處自有險處的美麗。

趴在車窗上的我,一下子從左邊搖到右邊,再遇路不平的時候,整個人被顛到離座位一寸高。顛簸一小段,又平穩(wěn)了,朝著內(nèi)側看,自己途徑的路,像一口內(nèi)壁被深山老林鑲嵌、不平整的枯井,說它是枯井,它有漫天蒼翠的老樹撲下來,說它不枯,卻沒有一條河途經(jīng)。

我們順著高處繞的時候,高處的霧,也站在高處,等我們。山頂未到,初春的霧已來迎我們了。先是薄薄的一層,罩在車子前方的山頭上,再后來,就稀薄的繞著車子纏了一圈,再到后來,我們完全,在清透的霧中穿行。你能想象嗎,在山之巔,蒼翠欲滴的山之巔,在山之巔如夢如幻的薄霧中穿行。即使隔著一層玻璃,也能強烈地感受到翠綠的巔峰之上的青霧中溢出來的通透。

馬上到山頂了,師傅說,山頂是個只有一百多口人的彝族村落,一聽到“彝族村落”四個字,我便頓生興趣,再聽到“我們要在那里吃飯”,肚子里久睡的饞蟲,立馬醒來,上下翻動。到了寨子“大補懂”門口,一下車,就有久居此處的彝族老鄉(xiāng)敲鑼打鼓,我們隨著他們的步子和鑼鼓聲進了村子。村子卻小,卻也干凈。圍著這村背后的棧道爬到最頂,便到達那色峰頂,十萬大山,將盡奔眼底,但今日,我們不巧,遇上了霧。同行的大多數(shù)老師都是外省的,都覺可惜,但我卻不這么認為,畢竟,我是愛霧的,尤其山中青霧。

我們先到村子公社用飯,真是迫不及待呢!幾張方桌擺在廊下,霧中,確實有點冷了,還好菜都是熱乎乎的,騰著熱氣。我們一坐下來就趕緊往碗里舀雞湯,喝了一點雞湯暖過來才開始享用其它菜。桌上的每道菜都是這村里的彝族老鄉(xiāng)自產(chǎn)的。雞湯很鮮、煙熏肉、臘腸還有其它蔬菜,都很香,我們桌上的那盤冷番茄,特別甜,我一人吃了三分之一(太冷了,其他人都忙著吃熱菜)。在我們吃飯的期間,這個村的彝族女同胞就在廊下的小場子上跳舞、唱歌。我們吃的差不多了,就離開了桌子,圍了上去。她們停下動作,去旁邊取了杯子和酒,唱起敬酒歌來,我們云南的敬酒歌,最出名的還是“阿老表(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阿表妹)喜歡不喜歡也要喝,喜歡的也要喝,不喜歡的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場子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又是敬酒歌又是敬酒。一個一個彝族姐姐、彝族孃、甚至是彝族阿奶,那個豪爽,真的是讓初到這個小村的外來者,還未等到峰頂,已醉六七分。

酒喝了差不多,敬酒歌也停了,唱歌的女同胞們也一一散了,我們吃飽喝足之后,就往村子背后的棧道上去了。

棧道是漆紅色的,一梯一梯地往高處延伸著去。霧越來越濃、越來越厚,我們越往高處走,高處越虛無縹緲,除了棧道兩側的巖石,與在巖石之中拔地而起的植株,我們什么也看不見,就連身后與前面的人,也看不見。

爬到頂?shù)臅r候,真有種脫離了地面的感覺,山的高,不一定要看得見。

我是較先爬到頂?shù)娜耍斏嫌幸粋€茅草頂?shù)耐ぷ?,我上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清潔工阿姨、兩個小孩和一個坐在亭中,背靠亭子護欄,拿著老式手機放著《東方紅》的大爺。我走到棧道護欄的最邊緣,撲在護欄上,半個身子伸出去,我下面是十萬大山,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很喜歡這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張開雙臂,由四面八方的風撲過來,鉆進我的懷里。這種虛無的力量,正是我極缺的,似乎存在,卻看不到;沒有,又感受到了存在過的,隱隱的召喚。我把雙手歸到嘴邊,用我的尖銳,用我即將25 歲的嘶吼,喚醒十萬大山沉睡的生靈:我來過,但我要走了。

朝著相反的方向,我從頂,下到了坡底?;氐搅顺晕顼埖牡胤?,幾個彝族老鄉(xiāng)還坐在公社后側烤著火。大鐵鍋里的木頭燒的一邊發(fā)紅,一邊泛著白。我也坐過去,和他們聊起了天。其中一個彝族阿叔,我一張口就問我是不是師宗人,我笑著“是呀、是呀?!币幌伦泳蜔峤j起來。我問他早上的番茄是這里種的?他笑著說是,然后又說我們縣的綿羊好吃,我說我只見過山羊,從未見過我們那邊的綿羊......

原本,不是我在成長,是我背后的山,與我,漸行漸遠。

我時常覺得自己喜歡水,喜歡不定勢的灑脫,但越是喜歡的,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敢的。

后來啊,我又覺得我喜歡霧,在霧中,在虛幻與真實之間,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記憶總在遇見屬性相同的事物時,覺醒,而自己,總時不時地,就打失了。

我一直以為,我是很勇敢的那種人,直到我寫到山、寫到水、寫到霧的時候,我才更深刻地認識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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