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施洋
如同歐美許多研究中國外銷瓷的書籍一樣,這本600頁的《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中國瓷》,封面也截取了油畫中一個青花瓷碗的細部,只是這幅畫的作者西班牙黃金世紀巴洛克畫家胡安·德蘇巴朗(Juan de Zurbarán,1620—1649),并不太為國人所知,該畫家的《柳條筐里的檸檬》靜物畫,直至2015年才從私人收藏中被發(fā)現(xiàn),2017年剛剛被倫敦國家美術館購藏。挑選這個局部做為封面,似乎暗暗傳達著該書的題旨:陌生但實存。亦即,雖然國內(nèi)外學術界、鑒賞界了解不多,但在西班牙1517—1700年間的哈布斯堡王朝,中國瓷確實大量流傳到王室、貴族和教會手中,切實地傳遞著“中國”形象和想象。這個過程最初假葡萄牙人之手,后來是通過直接的“馬尼拉大帆船”貿(mào)易,比起荷蘭人構造“克拉克瓷”概念要早上百年。
《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中國瓷》的作者辛塔·克拉埃(Cinta Krahe,1965生),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藝術史學士、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碩士,2014年獲得萊頓大學博士學位,師從荷蘭著名東西方交流史、克拉克瓷專家克里斯蒂安·約格(Christiaan J?rg)。上世紀90年代起,克拉埃在西班牙馬德里海事博物館、王室收藏委員會擔任顧問,從事教學、編目、策展、講座等多項工作,并逐漸確定了這樣一個選題:以現(xiàn)代西班牙成形和鞏固的哈布斯堡王朝為界,對應中國明朝中后期到清朝前期,同時也是“馬尼拉大帆船”最繁盛的階段,以中國瓷為對象,用收藏的完整瓷器、出土出水瓷片、同時期繪畫作品,輔以各大檔案館原始文獻,還原其在西班牙近兩百年間的流傳、接受和影響。
由此,她的博士論文及隨后出版的專著主要分四個部分。首先廓清路徑,回顧“兩個帝國的相遇”,即哥倫布1492年“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后,西班牙王室對美洲宣示占有,并且很快越過美洲,與亞洲的菲律賓乃至中國建立起直接關聯(lián)。這里的跨大西洋殖民部分,對國內(nèi)歷史、拉美研究界來說不算陌生,大致為1530年代鞏固新西班牙(今墨西哥及其南北延伸地區(qū))、秘魯總督轄區(qū)核心地帶,之后逐漸向美洲邊緣地區(qū)延伸的過程。但是,同時期跨太平洋的活動卻較少為人所知——麥哲倫、埃爾加諾一行1521年抵達某群島并以王子“菲利普”命名“菲律賓”;埃爾加諾完成環(huán)球航行,帶回新的知識和經(jīng)驗;1529年,西葡在1494年《托爾德西亞斯條約》所定“教皇子午線”的基礎上再次簽訂《薩拉戈薩條約》,劃分兩國在“東方”的保教范圍;經(jīng)過不斷的探索,西班牙人于1565年發(fā)現(xiàn)從菲律賓返回新西班牙的穩(wěn)定航路,1571年占領據(jù)點并建立馬尼拉城;很快,從中國閩粵地區(qū)販貨到馬尼拉,再橫跨太平洋到阿卡普爾科的“大帆船貿(mào)易”開始運行,最終持續(xù)時間達二百五十年,把寬闊的大洋變成一汪“西班牙湖”。
雖然作者在此主要只是鋪陳史實,但對非專業(yè)讀者不斷提請注意并梳理脈絡也很有價值。實際上,正是伴隨這樣的進程,“中國”才成為16、17世紀西班牙政治、商業(yè)和文學想象的目標,也正因為如此,中國和西班牙兩國并不因為各居歐亞大陸一端而隔膜,也沒有停留于從羅馬時代到穆斯林政權的陸路交通,而是跨越兩大洋在物質(zhì)和人文方面進行著諸多交換,尤其在貨幣、商品、物種、人種和語言等問題上形成交錯共生的狀態(tài),影響延續(xù)至今。
其次,克拉埃把話題收縮到“中國瓷”,配合許多古地圖和示意圖,勾畫其進入哈布斯堡王朝的路線:從當時已經(jīng)高度產(chǎn)業(yè)化的景德鎮(zhèn)窯場出發(fā),翻山、沿江送到廣州再到澳門,或者混合一些漳州窯產(chǎn)品從月港出發(fā),一齊匯集到馬尼拉批發(fā)轉(zhuǎn)口;在海上漂流六個月后,瓷器隨同其它貨物抵達阿卡普爾科港口(12月中旬),經(jīng)為期近一個月(2月)的拍賣,一部分北上到墨西哥城,直至今天的美國南部地區(qū),一部分轉(zhuǎn)運到美洲其它地區(qū)如秘魯,還有一部分由駝畜自西向東運到維拉克魯茲港口,如果能再次躲過風浪和“加勒比海盜”,將最終進入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港口。總體來說,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所見的中國瓷,除少量正德、嘉靖年制,主要都是萬歷(1573—1620)年間景德鎮(zhèn)窯制品,特別是克拉克瓷數(shù)量最多,器型包括深湯盤、玉壺春瓶、葫蘆瓶、軍持等,器身常飾單線或雙線開光裝飾,內(nèi)繪山水、人物、鹿、暗八仙等紋樣。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五彩瓷器以及康熙年間才出現(xiàn)的粉彩瓷器,還有過渡時期的日本金襕手風格器物,以及景德鎮(zhèn)仿燒日本伊萬里風格器物。
這個過程中,有幾點值得著重關注。第一,早期大帆船貿(mào)易的貨物中,陶瓷器并不是大宗,數(shù)量更多的是紡織品、香料,另外還有家具、蜂蠟和麝香;第二,在登記造冊的時候,陶瓷器往往被放在“禮物”一欄,這一點與葡萄牙人相仿,也就是說,在接收之初,這一物件的美學欣賞價值大于實用;第三,陶瓷器雖然經(jīng)過長途運輸和多次轉(zhuǎn)手,抵達西班牙時價格攀升,但并沒有達到傳統(tǒng)認為(或歐洲其它地區(qū)傳揚)價值連城的程度,其購買和收藏主要出于個人喜好,沒有過多沾染階級色彩;第四,由于菲利普二世(1556—1598年在位)在歐洲擁有眾多領地,其女兒曾經(jīng)攜帶300件瓷器前往低地國家(被弗萊芒畫家忠實記錄),而塞維利亞聚集的進貨商中也有一個很大的來自該地區(qū)的群體,從某種程度上說,“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成立受到西班牙“大帆船貿(mào)易”的影響,該地區(qū)與中國瓷的接觸要比1603 年搶掠葡萄牙船回國拍賣要更早。
接下來是近100頁的論文主體部分,盤點中國瓷如何被哈布斯堡王朝的精英社會階層所看待、使用和展示。與這一部分相配合的,是230頁的附錄,為作者走訪六年,從希曼卡斯檔案總館、塞維利亞西印度檔案總館等處整理出的王室財產(chǎn)清單、貴族財產(chǎn)清單、貿(mào)易記錄(中國瓷并不為社會中上層所專有,但他們留下的文字資料相對更充分),既清楚地呈現(xiàn)出整體情況,也實錄了許多供進一步細讀和推敲的文書,如檔案記錄最早可以上溯到1503年5月10日(哈布斯堡王朝開啟之前),記為“白色瓷器一件。藍嘴、中間畫一朵藍花的白色瓷器一件。繪滿藍色花枝的白色瓷器一件。繪滿藍色花枝的小型白色瓷器兩件。小型白色瓷器一件。”這是著名的天主教女王、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爾一世,從丈夫費爾南多自巴塞羅那運來的“某種玻璃器”(?ierto vidrio)中挑選給女官的賞賜品。
如前所述,中國瓷抵達西班牙后雖然出現(xiàn)溢價,但并不屬于奢侈品,比如1585年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記道,在中國,4“王幣”雷阿爾(real,約3.35克銀)能買50件瓷器。而1596年,伊莎貝爾·克拉拉·歐亨尼亞公主買6組碗盤,每組4.5雷阿爾,同時她還花2雷阿爾買了竹筐、1.5雷阿爾買一磅布進行包裝,并為騾夫一天的運輸付2雷阿爾。另有資料表明,17世紀初,一件中國青花瓷的平均價格是3個雷阿爾,而一公斤面包0.28雷阿爾,一公斤羊肉2.35雷阿爾。在巴洛克風氣彌漫的17世紀西班牙,中國瓷與金銀等貴金屬相比,仍然是“情感價值”高于“有用性”,不是彰顯財富和地位的主要象征。
由此,西班牙王室要到18世紀法系的波旁王朝入主后,才開始在餐桌上廣泛使用瓷器,而哈布斯堡王朝主要仍然使用金銀器,只以中國瓷存儲橄欖油、葡萄酒醋、香水(包括噴灑的濃香水和洗手、洗澡的香露),或者盛裝細面條湯、甜點、果脯和水果。不過,一個突出的特例跟消費巧克力有關:原產(chǎn)墨西哥、中美洲地區(qū)的巧克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磨制、加香料包括辣椒等燒煮后飲用,用葫蘆、椰殼(jícara)盛裝,后被傳教士帶回西班牙,1620年代由西班牙公主、奧地利的安妮引入路易十三的宮廷并傳遍歐洲。中國瓷在此過程中發(fā)揮了三大妙用:第一作為“巧克力豆罐”(chocolatero),主要由將軍罐充當,尤其罐蓋遺失破損后加扣對開的銅片、上鎖,可以很好地防潮防盜;第二替代“巧克力杯”(jícara,用一種景德鎮(zhèn)產(chǎn)仰鐘形不帶把瓷杯擺桌,在胡安·德蘇巴朗、安東尼奧·德佩雷達的畫作中常有展現(xiàn),裝飾為過渡期風格;第三催生“曼塞里納杯托”(mancerina),一種中部帶圈形圍托的小碟,傳說由患帕金森癥的秘魯總督曼塞拉侯爵“發(fā)明”,實為景德鎮(zhèn)加工制作。
陳列上,一方面,西班牙本土從15世紀便出現(xiàn)儲物加展示的櫥柜(aparador),另一方面,歐洲貴族中間開始流行“奇物柜”(Kunstkammer)以表現(xiàn)自己的趣味和積累。從文檔、信件、詩歌和油畫中,可以看到擺放中國瓷的描述越來越多。
最后,作者用實物對檔案文件進行了支持:傳世的四件珍品、遺址挖掘、沉船出水、靜物和其它畫作中出現(xiàn)的中國瓷器。哈布斯堡王朝中,收藏中國瓷數(shù)量最多、品味最精的是菲利普二世及其子女(傳說他們能夠分辨瓷器的產(chǎn)地是中國還是日本),但隨著使用損毀,尤其是用做倉儲的塔樓遭遇火災,已經(jīng)無法得見原貌。幸好仍有四件散落的藏品流傳下來:(1)薩拉戈薩一教堂所藏的鑲鍍金銀底座青花瓷碗(配金箔皮套);(2)托雷多嘉布遣會修道院所藏的一個青花瓷繡墩;(3)巴倫西亞一方濟各會修道院井底發(fā)現(xiàn)的青花碗;(4)瓜達爾基維爾河一島上方濟各會修道院留下的青花碗。另外,隨著近年來西班牙各地考古工作的開展,除巴斯克、阿斯圖里亞斯、坎塔布連地區(qū)之外都發(fā)現(xiàn)了中國瓷的瓷片,其中馬德里和塞維利亞作為政治和商貿(mào)中心所獲最多,而加利西亞因與葡萄牙接壤也有大量的遺存。
隨后,作者把1576—1641年期間沉沒的包括“圣斐理伯”號、“圣奧古斯丁”號在內(nèi)的10艘沉船的出水瓷器進行比對。由于作者曾經(jīng)為20世紀90年代中期菲律賓海域打撈的“圣迭戈”號沉船編制出水瓷器目錄,因此,得以運用大約1 200件完整器物和大量殘片,這些很好地成為同時期文字材料的還原和旁證。
在此基礎上,作者出于藝術史的專業(yè)素養(yǎng),引用了16、17世紀的7位畫家及其他幾位無名氏,展示其宗教、靜物、肖像畫里出現(xiàn)的中國瓷器,進一步說明其在哈布斯堡王朝的流傳和觀賞情況。
結論部分,作者重新梳理了全書的邏輯和各部分之間的關聯(lián),強調(diào)盡管采取了一種比較“死板老套”的藝術史研究方法,但全書的主要目的是梳理并呈現(xiàn)中國瓷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輸入、消費、使用模式,以較為原始的檔案和數(shù)據(jù)為后續(xù)的研究提供依托,進一步凸顯西班牙在東西方藝術和物質(zhì)文化交流中扮演的角色。
結合皮爾森(Stacey Pierson)“從器物到觀念”的觀點,可以看到克拉埃的資料整理工作經(jīng)歷了很多困難,其中之一便是當下的“瓷器”(porcelana)一詞并不是西班牙語中對這類物品天然、穩(wěn)定的指稱,而是經(jīng)歷了諸如帶有價值低、不實用、異國風情、女性愛好、旅行紀念品等意味的bujería, barro, lo?a, jarrón chino等詞。由此,瀏覽和甄別工作強度大增,但也真實還原了西班牙社會對中國瓷的認識過程??梢哉f,中國瓷在西班牙并沒有受到如同在葡萄牙、英格蘭、荷蘭等地的追捧,一定程度上源于其社會在“光復運動”、驅(qū)逐阿拉伯政權之后的保守和封閉性,尤其南方地區(qū),美學上仍然深受意大利、摩爾人的影響。
作者在英國、荷蘭的求學經(jīng)歷,使之直接感受到了傳播和話語的力量。因此,她將找到的所有檔案都翻譯成了英語、后附西語原文,論文和專著也以英語寫作。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一些遺憾,比如某個詞匯實在無法在英西兩種語言中找到對等,或者前述“天主教女王賜中國瓷與女官”在英譯文中顛倒了對象。無論如何,以英語呈現(xiàn)這批資料并闡述這一課題,對于20世紀60年代開始興起的中國外銷瓷研究,對于進一步提升“中國瓷外銷西班牙”這一歷史事實的關注度,都是一件極有價值的事情。
究竟有多少中國瓷通過“馬尼拉大帆船”進入哈布斯堡西班牙,或者留在了西屬美洲,仍是一個未知而必然龐大的數(shù)目,目前只采用了一些官方的資料,沉船、走私尚不包括在內(nèi)。中國瓷之外,還有許多其它的商品/藝術品值得展開平行研究,如克拉埃的博士同門甘淑美(Teresa Canepa),關注的對象就在中國的基礎上納入了日本,在瓷器的基礎上加入了絲綢、漆器。作為16、17世紀東西方之間最重要的殖民和貿(mào)易力量之一,西班牙(連同西屬美洲)與中國之間發(fā)生的物質(zhì)和文化交流還有待更加充分的挖掘和構建。
(本文得到金國平、劉淼老師審讀,在此表示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