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致沅弟咸豐七年十二月十四夜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正七、有十歸,接弟信,備悉一切。
定湘營既至三曲灘,其營官成章鑒亦武弁中之不可多得者,弟可與之款接。
來書謂意趣不在此,則興會索然,此卻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恒,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恒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yīng)留心詩字,則好涉獵它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即水軍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當以為鑒戒?,F(xiàn)在帶勇,即埋頭盡力以求帶勇之法,早夜孳孳,日所思,夜所夢,舍帶勇以外則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讀書,又想中舉,又想作州縣,紛紛擾擾,千頭萬緒,將來又蹈我之覆轍,百無一成,悔之晚矣。
帶勇之法,以體察人才為第一,整頓營規(guī)、講求戰(zhàn)守次之?!兜脛俑琛分懈鳁l,一一皆宜詳求。至于口糧一事,不宜過于憂慮,不可時常發(fā)稟。弟營既得楚局每月六千,又得江局月二三千,便是極好境遇。李希庵十二來家,言迪庵意欲幫弟餉萬金。又余有浙鹽贏余萬五千兩在江省,昨鹽局專丁前來稟詢,余囑其解交藩庫充餉。將來此款或可酌解弟營,但弟不宜指請耳。餉項既不勞心,全副精神講求前者數(shù)事,行有余力則聯(lián)絡(luò)各營,款接紳士。身體雖弱,卻不宜過于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凡此皆因弟興會索然之言而切戒之者也。弟宜以李迪庵為法,不慌不忙,盈科后進,到八九個月后,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來。余生平坐無恒流弊極大,今老矣,不能不教誡吾弟吾子。
鄧先生品學(xué)極好,甲三八股文長進,亦山先生亦請鄧改文。亦山教書嚴肅,學(xué)生甚為畏憚。吾家戲言戲動積習(xí),明年吾在家當與兩先生盡改之。
下游鎮(zhèn)江、瓜洲同日克復(fù),金陵指日可克。厚庵放閩中提督,已赴金陵會剿,準其專折奏事。九江亦即日可復(fù)。大約軍事在吉安、撫、建等府結(jié)局,賢弟勉之。吾為其始,弟善其終,實有厚望。若稍參以客氣,將以志,則不能為增氣也。營中哨隊諸人氣尚完固否?下次祈書及。家中四宅平安。澄弟十四日赴縣吊喪。余無它事,順問近好。
兄國藩草
唐浩明評點
這封信里曾國藩給九弟曾國荃談了三點體驗,均于今天的讀者亦有教益。
一為“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他接著以檢討自己來說明此種態(tài)度的重要。此處較為典型地表現(xiàn)了曾國藩家書的風(fēng)格,即在同輩及晚輩的面前不擺架子,不憚于暴露自己的短處,讓對方在一種溫婉的氣氛中接受自己的觀點。
九弟比他 小14歲,此刻的社會地位更不能望其項背,但他給九弟寫信,卻從不用板著面孔教訓(xùn)的口吻,總是溫和地循循善誘。他批評自己缺乏“恒”字,以至于垂老而百無一成,望九弟引以為戒。
實事求是地說,曾國藩并不缺乏“恒”,他恰恰是在“恒心”與“毅力”這些方面大有過人之處,才有他一生不尋常的業(yè)績。但他并不是圣人,也有心思不穩(wěn)定的時候,對此他敢于嚴格檢討。說不定他過人的“恒”“毅”,正是他不斷嚴格檢討后的結(jié)果。他多次將“士人當有志有識有恒”的話題贈年輕學(xué)子,足見他一貫將“恒”看得與“志”“識”同等重要。
恒是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恒是通向成功的橋梁。恒的價值即是堅持。持之以恒,宏大的目標便總有實現(xiàn)的那一天,輝煌的成功也總有獲取的那一刻。做幾樁大事,對許多人來說并不難;日日時時,年年月月,堅持做相同的小事,對所有的人來說都很難。恒心,可以說是人的素質(zhì)中最為寶貴的一種。
二為“帶勇之法,以體察人才為第一,整頓營規(guī)、講求戰(zhàn)守次之”。識人用人,是曾國藩的第一長處,也是曾國藩成就事業(yè)的第一訣竅。此事說來容易做時難。每一個負有頭領(lǐng)責(zé)任的人,在理論上都知道人才的重要,因為世上的一切事都是人干出來的,有了人才就有了一切。但是,理論上知道是一回事,實際上的重視又是一回事,重視后如何去察識、察識后如何去使用又是一回事。所以“人才學(xué)”的問題,說到底不是一個理論上的問題,而是一個技術(shù)上的問題。曾國藩不僅理論上認識得明確,技術(shù)上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操作方法。這也是曾國藩至今仍值得研究的原因所在。
三為“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這是曾國藩的一個觀點。他一生主張“勤”:勤奮、勤快、勤勞、勤儉。他本人也的確是做到了“勤”。且不說他的事功,僅從留下的千萬言文字(其中大部分是他親手撰寫的)來看,就決不是通常人所能做到的。勤則能多做事,這點世人均無異議,而他所說的“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卻帶有點一家之言的味道,不一定為眾人所普遍接受,但筆者從自己的閱歷中覺得他的這個觀點可以接受。
此外,他所說的“勤”,亦是人的一種精神面貌,這卻是不刊之論。有誰愿意跟一個懶懶散散、奄奄無氣的人共事?世上又有哪件事是在懶懶散散、奄奄無氣的狀態(tài)下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