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俞廷
今天的中華飲食分為八大菜系,根據(jù)不同地域和飲食形態(tài),飲食也劃分為多個文化圈。而飲食的地域差異,從人類文明的一開始便存在。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關于南北飲食的差異,從屈原的楚辭和記錄中原地區(qū)重要飲食的《禮記》以及后來的《齊民要術》等書中均可發(fā)現(xiàn)南北飲食的明顯差異。通過歷代辭賦中關于飲食的書寫便會發(fā)現(xiàn),對飲食的文學書寫、詩意化等都主要集中在南方飲食上。
需要明確的是,“南方”是一個相對概念,主要相對“北方”而言。但由于中國的文化發(fā)展主要是從西北向東南發(fā)展,歷經(jīng)幾次重大南遷,南方才成為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今天南北的地理分界是以秦嶺淮河為界限,在歷史上,也主要以天險長江作為分界線,南北飲食差異也與這條地理線相關。南北飲食差異簡要從飲食系統(tǒng)可以概括為南方飯稻羹魚,北方食粟餐肉。這也體現(xiàn)了水稻和小麥的種植范圍。北方的代表性飲食是面食,南方飲食相較更豐富,水稻為主,多有水產(chǎn)、水果等。不過更南邊的嶺南地區(qū),在唐代時,仍屬于大多數(shù)文人想象中的神秘之地,較為普遍的認知是,嶺南地區(qū)文化落后,布滿瘴氣,盛產(chǎn)水果,飲食怪異。雖然隨著國家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和南方地區(qū)的開發(fā)與發(fā)展,嶺南地區(qū)逐漸失去了神秘的面紗,但對南越地區(qū)的飲食文化,更多是好奇的觀察。所以南方的具體范疇大約為:長江以南、五嶺以北。這個范圍內的東西向又以東邊為主,這與歷史上幾次重要南遷所在的位置有關??傮w而言,所謂南方,就是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而從文化影響上來看,不同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差異性,如羅宗強先生所言“戰(zhàn)國時期曾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特色。漢代這種不同的特色得到了融合,地域色彩進入漢文化中。永嘉南渡之后,政權的南北割據(jù)為不同地域文化的獨特發(fā)展提供了條件,地域的色彩又從統(tǒng)一的文化進程中分離出來,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①羅宗強:《因緣居存稿》,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86頁。。南方文化的高速發(fā)展與人口大量南遷有直接關系,在三次人口南下的大潮中,晉室南遷和南宋建立的文化影響力超過“安史之亂”的人口遷移,因為在晉和宋,政治中心帶動文化中心全面遷徙,而唐代的文化中心雖歷經(jīng)浩劫,但終究得以保持在北方并最終重建。但依靠東晉南朝和宋代的文學書寫,飲食文化所具有的南方地域性已經(jīng)彰明較著。
南方地域的物產(chǎn)和風俗習尚的書寫,一方面是北方中央政權對各地域情況的梳理和了解,而更重要的一方面,仍然是由南方人來書寫南方。根據(jù)歷史往南漸漸遷移的歷史,生長于南方的文人漸多,對南方的書寫也愈加豐富。
東晉的飲食書寫群體依然是北方南下的權貴階層及其后代,權貴生活在北方時期多是遵循禮制的“鐘鳴鼎食”描寫,西晉時期尚奢崇酒的迷狂狀態(tài)除了嗜酒與酒肉書寫之外,并沒有過多的展露在文學書寫中,辭賦中仍不缺乏雍容徐徐的富貴之氣,但新士風的追求將生活的審美化也納入了日常,飲食又是題中之意,從現(xiàn)實到思想本身是形而上的嘗試,而飲食書寫由于是最基于日常生活的項目,在文學書寫上,反而是在思想浸染到生活各方面時,才會體現(xiàn)在飲食書寫上。談玄說理的玄學以及道家思想和逐漸壯大的佛教思想一步步融入現(xiàn)實生活之中,時人飲食中食材的選取便清晰地展露了這一點。所以在東晉南朝,權貴生活和南方地域可以提供的精致清新相聯(lián)系,加之宗教中對欲望的克制使得當時的生活風尚一變而為對高雅的追求,在飲食書寫中,被注重的不再是恢宏的場面和盛大的氣勢,或是權貴宴饗活動中酒肉滿桌的場景,從魏晉時期,飲食從禮制轉向日常之后,更注重的是符合個人情志和審美追求的飲食活動。而作為運用文字的優(yōu)秀文人,通常都具有敏銳的情思和偏重感性的心理特質,雖然在鋪采摛文的大賦創(chuàng)作中難以呈現(xiàn),但在書寫個人生活和情志時便會展露無遺,漢末抒情小賦便是如此。也是到了此時,地域的飲食文化塑造正式興起。也是由于“衣冠南渡”,南北政權的分立才讓南北分野意識趨于明確,南北飲食的區(qū)別也才成為關注點之一,如從南方遷到北方的王肅,從不食羊肉奶酪到最后被稱作“酪奴”。
從辭賦書寫來看,這一時期的文人不同于西晉的縱逸,對于飲食及其他欲望選擇主動克制自我,轉而向山水和自然投放心志,如謝靈運“生何待于多資,理取足于滿腹”②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24頁。,北魏的裴伯茂也會因多飲酒而自我批判:“伯茂末年劇飲不已,乃至傷性,多有愆失”③嚴可均輯:《全后魏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90頁。。所以對自我修養(yǎng)的有意識關注以及克制讓酒肉滿桌的描寫不再符合時代的精神追求。生活于南方的文人陶醉山林清水之間,讓南方的食材大量進入了書寫中,這與食物和其他事物諸如音樂、美景等一起構成了文人高雅的生活景象,庾信的《春賦》仍是其中典型:
苔始綠而藏魚,麥才青而覆雉。吹簫弄玉之臺,嗚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豐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酸醅,鞭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核楊梅。綠珠捧琴至,文君送酒來。①庾信:《庾子山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6頁。
隨著對文學美感的追求,除了在遣詞造句上的講究,這一時期還有更深層次的追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總結道:“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②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37頁。。“形文”追求的是由文字所書寫形成的畫面感要富有美感,在《春賦》中,顏色相當豐富,從青苔、小麥的青綠,石榴的紅色,玉碗的青白色,杯子的金色,以及沒有用顏色描寫但富有色彩感的竹筍、楊梅,這些事物組合在一起,形成了顏色明媚的春景,也即劉勰所謂“五色雜而成黼黻”,同時明媚春景中也不盡富貴風流之氣,新豐名酒,玉碗金杯,吹簫撫琴,庾信只稍作點染便將自然景致和士大夫的物質生活水準以及高雅的生活情趣展露無遺。而“聲文”和“情文”在書寫飲食中相對不那么突出和必要。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階級的爭論在較長時期里都是時代爭論的重點內容,庶族與士族之間的爭論讓階層的區(qū)分越辯越明,譜學也大為流行,所以此時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身份和階層明晰度是有意識的追求,而留下的辭賦作品中,對飲食進行書寫的基本是士族,因此東晉南朝飲食書寫的貴氣與高雅相輔相成,主要展現(xiàn)的便是士族作為精英階層的飲食好尚和審美追求。除了像庾信這種書寫十分典型的作品,通過其他食材也可得以一窺。這一時期書寫較多的食材是水產(chǎn)、水果、蔬菜。水產(chǎn)類的書寫與南方的地理位置相關,這一點無須多加討論,至于水果書寫,在漢賦中就多有出現(xiàn),一般都以名貴品種作為書寫對象,此時較多被關注的是:橘、梅、石榴、葡萄等,與此前乃至以后被關注的水果差異不大,總之多是貴族階層食用的品類。較為引人注目的是蔬菜的書寫,蔬菜在華夏民族的飲食中一直占據(jù)重要位置,不同味道、色澤、生產(chǎn)季節(jié)、產(chǎn)量多寡決定了不同的蔬菜有不同的食用人群,與其他飲食一樣,蔬菜之間的差異也展現(xiàn)了身份和階層的差異。根據(jù)過往生活而造就的飲食相關的意象可知,藜藿、葵藿等蔬菜具有貧寒的意味,常用以指代物質生活水平低下,這在先秦以及西漢時期的辭賦書寫中便已經(jīng)定型。隨著書寫群體身份的改變,到宋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開始下移,之前都以精英階層為主要創(chuàng)作對象,由于士族庶族之爭,東晉南朝時期的飲食書寫中,很少看到書寫貧寒類生活的作品,從最明顯的蔬菜差異來看,辭賦中幾乎沒有提及過上述三種植物,在詩歌中倒是偶有提及,除去“葵藿”因具有向陽不改的意味從而用以指代不變的衷心含義外,一般也是作為貧寒與富貴兩種生活對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如江淹《雜體詩三十首 其五 陳思王曹植贈友》“處富不忘貧,有道在葵藿。”③江淹著,胡之驥注,李長路,趙威點校:《江文通集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1頁。陸機《君子有所思行》“無以肉食資,取笑葵與藿?!雹荜憴C著,楊明校箋:《陸機集校箋》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58頁。相反,此時多寫葵等作物的是陶淵明,“新葵郁北牖,嘉穟養(yǎng)南疇”⑤陶淵明:《陶淵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頁。,“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⑥陶淵明:《陶淵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頁。,“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①陶淵明:《陶淵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5頁。,將葵作為一種普通味美的蔬菜加以肯定本無可厚非,但時人對身份的看重讓這類書寫并不受歡迎,與束皙在《餅賦》等作品中極力書寫多由貧寒人家食用的面餅如何美味、讓人垂涎一樣,難免被時人目為鄙俗。謝靈運在《山居賦》中書寫的蔬菜為:“水草則萍藻蕰菼,雚蒲芹蓀,蒹菰蘋蘩,蕝荇菱蓮。雖備物之偕美,獨扶渠之華鮮。播綠葉之郁茂,含紅敷之繽翻。怨清香之難留,矜盛容之易闌”②顧紹柏校注:《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24頁。,這些水草中,有很多便是水生蔬菜,當時世族的蔬菜種植按照曹植在《籍田賦》中的總結為:“大凡人之為圃,各植其所好焉。好甘者植乎薺,好苦者植乎荼。好香者植乎蘭,好辛者植乎蓼”③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470頁。。所以謝靈運在山居中有這些蔬菜,有南方本身物產(chǎn)的關系,同時可能也是個人喜好,另一方面,謝靈運的蔬菜書寫也和庾信筆下一樣充滿了畫面感,只是相比庾信的色彩明媚,謝靈運筆下則主要是清新的綠意和紅色的荷花。可見此時,辭賦中南方蔬菜所具有的清新畫面尤為醒目,辭賦在這一點上的塑造相較詩歌更具優(yōu)勢,羅列的各項南方蔬菜所展現(xiàn)的清新幽雅與士族階層所崇尚的精致互相契合。
除此以外,茶的飲用也顯現(xiàn)了南北方的差異。最早關于茶的詩賦作品為西晉末杜育所做的《荈賦》,其中提及:“月惟初秋,農功少休;結偶同旅,是采是求”④嚴可均:《全晉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61頁。,也就是說,當時所飲的茶是初秋開始采摘的,這與春種秋收的其他作物并無差異,但陸羽與杜育相隔幾百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⑤嚴可均:《全晉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61頁。,表明當時已經(jīng)以春茶為主。從杜育“水則岷方之注,挹彼清流”的記載來看,如果不是杜育親眼所見,而是出于比況或聽聞后的想象,那么當時所飲之茶可能來自西南地區(qū),飲茶習俗受到巴蜀的影響,最早的飲茶記錄也出現(xiàn)在辭賦作品《僮約》之中,這在魏晉時代其他詩歌中可以得到佐證,“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⑥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00頁。。“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⑦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40頁。。如果這兩句是出于實寫,那么杜育可能到過岷江一帶,并看到了當?shù)夭刹璧娘L貌(當然根據(jù)杜育生平來看,這種可能性很小);如若不然,則表明杜育生活的北方地區(qū)也種茶采茶,而“岷江清流”只是作為活水的指代而已??傮w上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魏晉時期,北方士階層所飲的茶為秋茶,茶葉極可能來源于西南巴蜀地區(qū),同時也可能在北方種植。
杜育于洛陽陷落時遇害。此后便是東晉南遷,到幾百年后唐代陸羽總結茶文化,所以《茶經(jīng)》體現(xiàn)了東晉南朝時期以及到唐的茶文化發(fā)展?!恫杞?jīng)》中說茶是“南方之嘉木也”。眾所周知,后世名茶幾乎都產(chǎn)自南方地區(qū)?!逗笪轰洝罚骸艾樼鹜趺C仕南朝,好茗飲莼羹。及還北地,又好羊肉酪漿,人或問之:茗何如酪?肅曰:茗不堪與酪為奴?!雹嚓懹鹬?,沈冬梅評注:《茶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50頁。從王肅的事跡也可以看出,飲茶已經(jīng)成為南朝的標志性飲食活動之一。生活于南方的文人士大夫將茶文化進一步發(fā)展,飲茶與文化和主觀精神追求相結合,《荈賦》中茶道已初見雛形,茶在此時“清儉”意味已非常明晰。如陸羽所說“最宜精行儉德之人”:
《宋錄》:“新安王子鸞、豫章王子尚,詣曇濟道人于八公山,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雹訇懹鹬?,沈冬梅評注:《茶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44頁。
南齊世祖武皇帝遺詔:“我靈座上慎勿以牲為祭,但設餅果、茶飲、干飯、酒脯而已?!雹陉懹鹬?,沈冬梅評注:《茶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46頁。
南方文化的發(fā)展,挖掘了南方的名茶。從陸羽記載的好茶產(chǎn)地也可以看出一些情況。陸羽討論的地區(qū)包括:山南、淮南、浙西、浙東、劍南,最后附加說明“黔中,生思州、播州、費州、夷州,江南生鄂州、袁州、吉州,嶺南生福州、建州、韶州、象州。其恩、播、費、夷、鄂、袁、吉、福、建、泉、韶、象十一州未詳。往往得之,其味極佳?!雹坳懹鹬?,沈冬梅評注:《茶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89-193頁。也就是說,到唐代時,除了傳統(tǒng)的西南產(chǎn)茶區(qū),名茶主要產(chǎn)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這與對南方的開發(fā)是一致的。雖然南方多名茶以科學眼光來看待是土壤酸堿度、氣候、雨量、光照等客觀因素綜合的結果,但在東晉南朝時期,是在開拓和開發(fā)南方的過程中,茶文化也得以士人精神追求相結合,從而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茶與南方在此時相輔相成,共同營造了“清儉”的新形象,而這與東晉南朝時期士人的理想人格以及釋道二教的追求都相為表里。從茶文化的發(fā)展來看,在茶書的著錄上也體現(xiàn)出南北差異來,唐五代時期的茶書都是北方籍士人或者出仕東南時所寫,而“到了宋元時期,茶書的作者群中再也沒有北方籍作家了”④朱自振、沈冬梅、增勤編著:《中國古代茶書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序言。。在“飲”中具有重要文化意味的茶,除了氣候生長的影響,在文學書寫和文人的相關著述上也有明確的地域性。
所以東晉南朝時期,辭賦中的飲食除了有明顯的南方地域特性,更重要的是將士人的理想人格和精神追求與南方的事物相融合。除了山水怡情之外,在飲食活動中,也顯現(xiàn)出尚清新蔬果的特質。故此,水果、蔬菜的書寫帶有清雅寧靜之氣,而酒肉滿桌的飲食與南方的清幽雅靜相對立,不符合時代的審美趨向和格調,所以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被文人士大夫剔除出詩文飲食書寫,并影響到后世辭賦中的飲食書寫。全新的南方成了士人新形象生長的土壤,而南方飲食的豐富與可選擇性也反映了士族階層為新的理想人格塑造所做出的努力。
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飲食書寫不止于南方風物,對于南北飲食具有較清晰的劃分,頌贊南方飲食的同時,還將北方飲食劃歸到粗陋的行列,且宋代的北方地區(qū)也是相對概念,真正更北方的遼金等地中的異族飲食形態(tài)在宋人看來更加粗陋。南方的飲食精細,歐陽修提及“南方精飲食,菌筍鄙羔羊?!雹輾W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7頁?!坝跁r北州人,飲食陋莫加”⑥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6頁。。詩文中呈現(xiàn)較多的是具有南方地域風味的果蔬與水產(chǎn),以及作為主食的稻,如最受宋代文人青睞的飲食題材是蟹與筍。整個社會上層的好尚也是如此,京城中“貴人厭粱肉”,京城的人吃慣了美味佳肴,講求“百物貴新鮮”。同時由于南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對南方飲食文化的認同,京城的南方人,因為“客居京城厭粗糲”,常常“買魚斫膾邀朋徒”,表明了在時人心目中,食新鮮蔬菜和水產(chǎn)品,相較于北方飲食系統(tǒng)的吃法是一種更高級的飲食文明形態(tài)。即使是受歡迎的羊肉,“雖然,從筆記等相關記載中可看出羊肉在宋朝其實頗受歡迎,但其北饌的屬性與歷史記憶,卻使它在宋人的書寫中被貼上了虜饌肥膻的標簽。正因如此,從前未分高下的羊酪與莼羹,在宋人筆下卻代表著截然對立的兩種生存狀態(tài)。宋人經(jīng)常偏重于后者,從中可見他們對理想人生的選擇。”①曹逸梅:《中唐至宋代詩歌中的南食書寫與士人心態(tài)》,《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6期。水產(chǎn)魚類和蔬筍成了時代共同趨向的“新鮮”,而“新鮮”作為形容詞,在修飾的食物一般形容剛出產(chǎn),沒有變色、變味、變質,也沒有經(jīng)過腌制、干制等加工的食材,在宋人的詩文中用“新鮮”來形容的食材包括:縮魚、瓜果、鱔魚等等,所以也是針對果蔬和水產(chǎn)類南方式食材的書寫,而羊肉等則與腥膻聯(lián)系更緊密?!百F新鮮”既是對時令新鮮食材的喜愛,同時也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和嘗試?!秹袅讳洝分杏涊d了當時對新鮮的好尚,“凡飲食珍味,時新下飯,奇細蔬菜,品件不缺”②吳自牧:《夢粱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3頁。,甚至“增價酬之,不較其值,惟得享時新耳”③吳自牧:《夢粱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3頁。。如韓維《又賦京師初食車螯》中寫道“京都貴人粱肉厭,遠致異物無微纖”④韓維:《南陽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0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547頁。,所以對于外地運來的水產(chǎn)“肯復重顧蟶與蚶”,歐陽修《初食雞頭有感》對于京城人爭食芡實,“都城百物貴新鮮,厥價難酬與珠比?!雹輾W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51頁。王安石《后元豐行》感嘆“鰣魚出網(wǎng)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⑥王安石著,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頁。所以在飲食上,不僅審美和精神追求是南方化的,連口味偏好也已經(jīng)以南方為尚,素食果蔬與水產(chǎn)之類都更符合時代的追求。
如果說東晉南朝時期的南方相對而言仍是一個籠統(tǒng)的地理范疇,那么到了宋代,隨著疆界意識的增強,宋人對于地域的關注度大為提高,對地方進行書寫的作品變多,當然,仍然是對南方的進一步書寫,其區(qū)域細致化甚至具體到縣市?!半S著理學在南宋中后期的發(fā)展,地方士紳階層自覺恪守和發(fā)揚儒家人文化成天下的使命,崇尚耕讀生活,注重地方治理”⑦劉培:《人文化成:南宋中后期辭賦創(chuàng)作中地方意識的凸顯》,《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辭賦中多有表現(xiàn)地方風俗的作品,南宋時期編撰地方志等地域文化活動也大為增多,古代方志體例的定型也完成于這一時期,以至于“僻陋之邦,偏小之邑,亦必有紀錄焉”⑧趙與泌:《仙溪志》,見黃巖孫纂《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333頁。。
此時以某一區(qū)域為名的賦作增多,賦中有明顯的實錄意識,相較于詩歌,賦作的題材特點可以進行大量實錄,如王十朋在《會稽風俗賦》中所言,“余賦會稽,雖文采不足以擬相如之萬一,然事皆實錄”,《蓬萊閣賦》言因“越中自古號嘉山水”,而對沒有被賦書寫的蓬萊閣,作者便有意為文,同時長文抒情填補了“詩不足以盡意”的缺憾?!堕}嶺賦》《南都賦》《寧??h賦》《錢塘賦》等一系列的作品,以及孫因專門作了一組書寫越地的作品:《魚鹽》《越醸》《越茶》等等,從地域上看,辭賦中的地域仍是集中在東南區(qū)域。這種寫法在以往的大賦中也有,但是重點已然變化,如此時賦中的水產(chǎn)豐富,重點不是彰顯帝國的德澤廣布和實力雄厚,而是向下移到民眾生活的安適富足以及該區(qū)域的物產(chǎn)豐富,作者對生長或生活之地洋溢著自豪感。辭賦中的飲食題材書寫相較詩歌,寫作對象更為具體,詩歌從數(shù)量上展現(xiàn)了文人選取題材的方向,辭賦中的飲食主題則更細致地體現(xiàn)出某一食材的特性以及其吸引文人的原因。北宋辭賦中的思歸之作(思歸南方)以及南宋辭賦都書寫和記載了較為典型的南方特色,多以新鮮的素食類食物為主題,如梅堯臣的《思歸賦》《針口魚賦》,洪適《銀條魚賦》,蘇軾《洞庭春色賦》《后杞菊賦》《服胡麻賦》,黃庭堅《苦筍賦》,范浚《蠏賦》,楊萬里《糟蟹賦》《后蟹賦》,釋居簡《香魚賦》等。此外宋代還有數(shù)量豐富的水果賦,但由于水果賦在歷代都有大量寫作,如在吳淑的《事類賦》中,水果在“果部”,茶酒等則在“飲食部”,故此處對水果書寫不再單獨作分析。從以上舉例的賦作也可看出南方食材仍然集中在水產(chǎn)品和果蔬上,此處具體舉褚國秀的《寧??h賦》為例,褚國秀本身為寧??h人,已有五世人居住于寧海縣,所以“其山川里舍之所隸,人物土產(chǎn)之所鐘,有親見非剽聞,有念知非臆度也”,又因“前賦所未云及”,熟稔家鄉(xiāng)的褚國秀擔心寧??h會像孫興公作的《天臺賦》那樣亡佚在歷史中,最后寧??h“事或湮沒而弗著,獨一丹丘存舊名”,所以這本就是為保存當時的風物而以賦的形式作名錄,以實錄家鄉(xiāng)以傳后世為出發(fā)點,各類物產(chǎn)如蔬菜瓜果和水產(chǎn)都悉數(shù)羅列,其中蔬果糧食部分為:
姜畦富于松壇黃社,蔬圃利于后洋溪南,苔脯擅奇于古洞,茶筍毓瑞于寶巖……九頃蓮芡得水澤之富,三洋椒漆宜土性之咸?!浠軇t萱蕉葵蒲,艾蓼蘆蒹,而灑然秀出者,惟蓀珥蘭簪。其果則李柰榴栗、桃杏梅枬,而磊然饤座者,惟香橙乳柑。其田谷則秈秫總總,而利獲于海涂者相倍蓰;其陸種則麻菽穟穟,而歲收于山貨者常二三。①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46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1頁。
水產(chǎn)部分為:
以至惟錯之珍,所產(chǎn)者多,鱸脆鳘肥,螺珍?柱,蠣牡蝦魁,望潮章巨;蟳含膏而團臍,?凝油而塞肚;鮻通黃而粲金相,魚孱柔白而懸銀縷;新婦臂婉而凝脂,老嫗帔長而曳組。舊總謂之鱻鮮,賤不論于分數(shù)。若夫澇漲而河豚生,汐退而彈涂聚;?沫浮鲗黑煦,鼇車攢蠔山豎。修帶如篦,斑鹿赪虎。鳒目之比如瞪,妙觜之铦於鋸。?梅之輭如束,鮨苗之多於黍。鯧楓葉之僄輕,鱧竹夾之癯露。加之麒鰻鱭鱽之黨類,蚌蛤蟶?之儔侶。②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46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1頁。
還說“名不周知,品不殫舉”,通過這些物產(chǎn)幾乎可以看出當時這一區(qū)域的所有食材,這與其他辭賦以及前文中詩歌書寫的飲食內容相吻合。隨著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而來的文化發(fā)展,文學創(chuàng)作中便也體現(xiàn)出時代的地域特色,東南地區(qū)物產(chǎn)和飲食好尚在書寫中越加顯著。以水產(chǎn)和果蔬為主的飲食系統(tǒng),與清雅的時代追求相輔相成。
除了展現(xiàn)審美趣味和口味好尚,宋代辭賦中飲食書寫還將南方式飲食活動與宋人所看重的自我修養(yǎng)的品行相聯(lián)系,是在審美格調上進一步向品性操守發(fā)展,對于家國的擔當與責任也展現(xiàn)在了飲食生活中,因此除了要寫出飲食的美感,還需要顯現(xiàn)不追求物質富貴的操守。在這樣的時代追求下,宋人在飲食上提倡“粗茶淡飯”,“葵藿”的含義發(fā)生變化,尤袤“難與松筠爭歲晚,也同葵藿趁時新”便將其貧寒窮苦意味拋開,只以新鮮食材來論。
對蔬菜的繼續(xù)塑造,“白菜之王”隨著生產(chǎn)培植技術的發(fā)展,也有葑(白菜)所替代,而文人的雅俗貫通便體現(xiàn)在這里,宋人推崇的“筍”并不是最日常的食物,但同時又想東晉南朝的貴族意味。
這兩個時期對士大夫精神風貌的追求有極為明顯的影響,尤其宋代士大夫幾乎成為一種標桿。宋代飲食的文學書寫,從權貴政要下移到中間階層,宋代作為登峰造極的所在,再后來的明清基本沿襲了宋代的精神追求,雖然有所發(fā)展,不過在明清時期,更加走向了世俗和日?;S著市民文化的大肆興起,精英階層維護文化純潔性的努力已然不具備客觀基礎,因此在辭賦的飲食書寫中,相較東晉的高雅和宋代的簡雅發(fā)生了變化,主要傾向于日常。東晉的南方主要是清新蔬果,與南方地區(qū)的典型飲食“飯稻羹魚”還是有一定的差距,而宋代的南方地域性中水產(chǎn)書寫明顯變多,所飲所食,也是普通的食材和食物,從身份而言,展現(xiàn)了精英階層及往下更多群體的生活面貌。飲食書寫雖然同樣反映個人審美和情志,但是宋代不是東晉的遠離塵俗,而是以俗為雅,雅俗貫通。這是一種更容易沿襲的路徑,因此在后世如明清的辭賦飲食書寫中,繼續(xù)發(fā)展了宋代的情志以及審美追求。
在經(jīng)過東晉南朝、宋代等時期眾多文人的書寫和塑造,南方的飲食總體上呈現(xiàn)出詩意與富貴與閑適的傾向。明清辭賦中多有對此前飲食典故的發(fā)散,如建安文人的南皮之游,唐代進士的櫻桃宴,以及蘇軾曾提及的“盤游飯”“試院煎茶”“二紅飯”等等。這些宴飲、游樂以及較為日?;娘嬍?,都是塑造南方飲食文化意蘊的重要因素。曹雪芹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是對南方富貴詩意的總結。清人江昌齡在《莼羹鱸膾賦》也言“南國豪華,吳門顯貴”①馬積高:《歷代辭賦總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2006頁。,鱸魚膾又名“金齏玉鲙”,菜名中鑲以金、玉,分別表現(xiàn)了菰菜嫩黃如金,而鱸魚鮮白如玉,從色澤上將這道菜的奪目亮眼展露無遺,這道菜名充滿富貴氣息卻又顯得不俗氣。除了這道典型的金齏玉鲙充滿了詩意和富貴,在對南方食材的書寫中,也幾乎難以展現(xiàn)窮苦和貧寒,南方代表性的蔬菜菌筍以及藕、菱角等水生蔬菜,如果不代表富貴精致的生活,便就是體現(xiàn)南方生活的詩意化。即使展現(xiàn)生活閑適的小吃書寫,幾乎也是南方地區(qū)尤其江南地區(qū)的小吃為主,如鴨餛飩、餳簫之類。在留存辭賦作品的最多的清人筆下,深刻地體現(xiàn)了歷代文化累積起來的南方飲食意蘊,南方的飲食充滿了富貴、詩意以及細致的講究。這與以江南地區(qū)為代表的南方地域在文學中被塑造的形象一致。而與此相對,將肉類作為重要食材的北方飲食系統(tǒng)中,既缺乏書寫的文人群體,又不符合被南方文化精英把控的時代審美追求。在這一社會時代背景之下,南方地區(qū)物產(chǎn)和食物在辭賦中大放異彩。
首先是南方本身的優(yōu)勢,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南方物產(chǎn)豐富。南方的產(chǎn)物進貢到權力中心,由此生活在北地的文人通過文獻、與他人的交流以及南方進貢的實物增加對南方的了解和想象。這如同很多詩人沒有去過邊塞,但并不影響他們寫邊塞詩?!啊稏|觀漢記》曰:南單于來朝,賜御食及橙、橘、龍眼、荔枝”②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885頁。,可見南方的水果對于北方來說,早就是珍品,所以北方的貴族并不缺乏對南方珍貴食物的食用和渴望,在交通條件和儲存條件能支撐的情況下,南方的物產(chǎn)運送到北方的權貴手中,所以北地的文人對于書寫南方的食物也充滿了熱情,到北方為官的南方文人在文學書寫中也充滿了對故土的思念,所以對南方食物的書寫從文人角度而言,從主觀情緒上,也是占優(yōu)勢的。而北方的食物在商品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年代,通常不會運送到南方,這讓北方的士人對南方的飲食總有一點好奇和念想。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久負盛名的雕胡飯,在宋玉的《諷賦》中,“為臣炊雕胡之飯,烹露葵之羹,來勸臣食”①嚴可均:《全秦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32頁。。司馬相如在《子虛賦》中也提及楚地物產(chǎn)“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②龔克昌等評注:《全漢賦評注》前漢,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372頁。,所以楚地的食雕胡飯較為常見。到了唐代,雕胡飯在文學書寫中更是受到各類詩人的熱烈歡迎,種曾經(jīng)典型的南方風物在唐詩中大放光彩。只不過此后如盛極必衰,宋人筆下,便漸漸陌生了,蘇頌《圖經(jīng)本草》上說菰根:“至秋結實,乃雕胡米也。古人以為美饌,今饑歲,人猶采以當糧……然則雕胡諸米,今皆不貴?!雹厶粕魑ⅲ骸吨匦拚妥C類本草》卷11,四部叢刊重修景上海涵芬樓藏金刊本。雕胡飯對于此時的宋人已經(jīng)作為荒年補充類的食物了,并且已經(jīng)覺得較為陌生,其主要原因在于宋代茭白培養(yǎng)技術的發(fā)展,菰黑粉菌的感染越來越普遍,菰米感染后成了茭白,糧食從此成了蔬菜。
其次這是歷史的選擇,從飲食書寫的發(fā)展歷史來看,文人的飲食書寫經(jīng)歷過幾次重要變遷,魏晉時期覺醒思潮之下,加之禮崩樂壞,禮制開始和日常生活剝離,漢賦中書寫游獵宮苑變?yōu)槿粘;蚓迫飧吒杌蚯逖诺纳?,第二個重要時期便是隨著晉室南渡,時代風氣變遷中,士大夫對精致生活的塑造,從食材、食器、食物等諸多方面都往精致高雅的方向上努力;第三次書寫轉向是在宋代,隨著庶族階層的興起致使文學中心下移,轉向了更通俗的日常化,最平常的飲食進入了文人的書寫,并在后世的書寫中基本延續(xù)了這種模式。加之用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書寫飲食,勢必在“文的覺醒”以后,如作為漢代代表性文體的賦,賦中有關飲食的書寫,并不具有明顯的地域特色。在寫到富饒物產(chǎn)的部分一般會涉及糧食、蔬果等產(chǎn)物。等到“人的覺醒”時期,文的書寫才相應成為一種“自覺”,在魏晉時期,詩文中關于酒肉的書寫并不鮮見,這與北方的飲食習慣是相似的,但這一時期社會的非理性追求成了下一階段的摒棄對象。因此在士風追求、生活習慣在永嘉南渡之后都發(fā)生了鮮明的變化,此時文人來到了南方,依托南方的風物開始重新塑造理想形象。北方在此時,脫離了文人的創(chuàng)造背景。所以很明顯,這三次轉向中后面兩次都是在南方完成的。所以從客觀上看,北方食材、食物以及飲食相關活動,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書寫土壤。加之隨著幾次南遷之后,經(jīng)濟中心轉到南方,南方的文化影響力大為上升,生長于南方的文人又反過來促進南方文化的發(fā)展。
再次是文人的塑造。這從唐代和元代的飲食書寫差異便可以看出,唐代前有南朝后為宋代,元代是緊承宋代而來,但在飲食書寫上,唐和元由于兼容并包的形勢和多民族的交融,文人在飲食書寫上,便沒有明顯地展現(xiàn)南方地域性的意識,相反唐代大放異彩、廣受歡迎的是以胡食為代表的融合飲食,連酒都以酒家胡為文人所喜;而蒙元時期的飲食書寫可以看到各處的食材和飲食,從地域來看北方的上京、南方的廣州的飲食活動都是文人筆下的重要書寫對象,南方地域的書寫自然并不缺少,但就呈現(xiàn)出的作品來看,南方的飲食和其他地域的飲食都只是作為地域的一部分而已,并不具備特殊的文化意蘊。所以即使在南方已經(jīng)開發(fā)和發(fā)展的時期,當文人的觀念不拘于地域而進行飲食的文學書寫時,便不具有明晰的地域性,所以缺少文人的塑造也難以成型。歷史機遇、南方的物產(chǎn)作為客觀條件,加之以文人的塑造,讓文學書寫具有濃郁的南方地域性。
通過具體的食物書寫比較,也可以窺探飲食書寫中南方地域性的勝出。南方飲食與北方主食比較來看,北方的小麥和南方的水稻在文學書寫中,當作為祥瑞時,如賦中的各類“瑞麥”“瑞禾”,此時水稻和小麥具有同樣的政治意味。而水稻書寫中,清人還有數(shù)篇《紅蓮稻賦》《稻蟹賦》,僅從南方豐富物產(chǎn)的角度出發(fā)進行書寫。在文學性的描寫中,水稻的文學書寫明顯多于小麥,這便是南北主食差異在文學上的反應,從客觀環(huán)境來說,宋代時占城稻等良種傳入,使得水稻的種植和收獲大增,江南意象相關的意象除了“杏花春雨”式的清幽美麗,另一“魚米之鄉(xiāng)”式的富庶安樂也開始出現(xiàn),明清時期南方人口大量增長、遠超北方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從肉與魚來看,南方的魚類書寫從第一次南渡之后便具明顯的優(yōu)勢,在宋代水產(chǎn)類書寫更加明顯,各類賦作中以水產(chǎn)為名的作品非常多。從蔬菜來看,此前作為百菜之王的葵菜到宋代也漸漸讓位于南方的筍。所以南方飲食在宋代飲食書寫的地域性已經(jīng)相當明顯。這一飲食生活和書寫模式在明清依然被沿襲,在某些客觀情況的推動下,南方飲食在現(xiàn)實中也聞名于世,如明代張居正執(zhí)政期間,由于他的褒揚,江南飲食在京城也炙手可熱。
總而言之,飲食的文學書寫所具有的南方地域性,與政權變遷、地域經(jīng)濟發(fā)展、文人的審美傾向等多方面都密不可分。早期的辭賦中的地域在于展現(xiàn)物質豐饒,并無文學性的追求。對南方的秀美和物產(chǎn)豐富的欣賞,要到東晉時期。被迫從北方遷徙到南方的世家大族,從與北方的荒蕪和廣袤對比中感受到了南方的溫潤和精致,環(huán)境的高雅清幽與士大夫想要塑造的士人風節(jié)相為表里。到宋代時,隨著整個南方地區(qū)的發(fā)展和文化影響力的日益上升,南方人的飲食生活風尚,隨著南方文人的推廣輻射到整個社會,文人詩文書寫中對南方秀氣精致的崇尚十分明顯。這對飲食文化和審美傾向的塑造在今天依然有所展現(xiàn)。